許多東方人無法理解,在巴黎這樣獨一無二的大都會竟然會有拉雪茲神父、蒙巴那斯等大型公墓,讓死人擠占活人的地盤。然而每當(dāng)我路過那些墓園,想起那里依然屹立著幾百年前的墳?zāi)梗瑮⒅鵁o數(shù)思想巨子與市井凡人的時候,我的腦子里便有了一個奇怪的念頭:今日巴黎之偉大就在于它不但讓活著的人有安全感,可以詩意地棲居,而且還讓死去的人有安全感。
與巴黎結(jié)下不解之緣的人拿墓地與書相提并論。300多年前索梅茲便在他的《女雅士大詞典》里把書攤比作生者與死者相遇的公墓;波納德同樣把圖書館比作人類精神與思想的公共墓地;同是作家的馬爾羅更進一步,在他筆下真正具有人道主義精神的人沒有時間去鬧革命(法國大革命),他們的一生都在忙于修建圖書館或者公墓。
巴黎的公墓像是一座座微縮的建筑藝術(shù)博物館。當(dāng)你在墓地里徜徉,就像走在一座安靜的塵世之城里。它全然不像中國鬼魂纏繞的墳崗,讓怕鬼打墻的人們敬而遠(yuǎn)之。
巴黎不只是一座城市,它讓我時常想起那些偎依著祖墳的村莊,居住在這里的人們從不畏懼“與鬼為鄰”。在蒙巴那斯公墓,法國發(fā)明家查理·皮永一家的墓是一張名副其實的墓床,陷入沉思的皮永半身斜臥并手持紙筆,靠在尚未入睡的妻子身邊。他們的墓床緊靠著公墓的外墻,與一幢居民樓正好連在一起,讓你覺得這是鄰居家的露天臥室。
記得在一個陽光明媚的午后,我獨自徘徊在拉雪茲神父公墓里尋找圣西門與肖邦最后的安身之所,忽然聽到墓園外面的居民樓里有人朝我大喊,回頭一看是一位中年人手握吉他正站在自家的陽臺上輕輕彈唱,他希望我能與他分享歡樂。
在拉雪茲公墓,詩人阿波利奈爾的墓是一塊棱角嶙峋的長條大理石,墓臺上面鐫刻著一首詩,其中一句是“我將含笑而死”,一年四季都有人為他送來鮮花。巴黎蒙巴那斯周圍,由于聚集了更多的電影人與畫家,墓地因此更富有想象力。有一位墓主的墓地既沒有豎立的墓碑,也沒有任何生平介紹,但它出類拔萃。一位設(shè)計師好友用金屬箔片與鐵絲在墓石上支起了一只巨大的飛鳥,墓臺上端端正正地寫著“致我的朋友讓·雅克,一只早逝的飛鳥”,關(guān)于逝者的獻(xiàn)詞與傷感都化作了一座令人回味無窮的城市雕塑。
巴黎人不僅在生活中愛書,給所有愛好讀書與寫作的人以自由,幾大墓園里“書墓”同樣隨處可見。比如在拉雪茲神父公墓,我曾無意中撞見一位社會學(xué)家的墓,它是一本打開了的書。墓主馬德·多甘教授今年已經(jīng)85歲高齡,我曾冒昧地與他通了一次電話,電話那頭多甘先生神閑氣定,他說這墓是七八年前請人修建的,目的是想提前知道自己將來棲身拉雪茲公墓里時是什么樣子。由于多甘的墓穴緊靠著作家巴爾扎克,以致我在寫作此文時眼前總有一種揮之不去的幻覺。我仿佛看見寂寞的老巴爾扎克坐在墓地的陽光下發(fā)出意味深長的嘆息:“鄰家的房屋空置多年,怎么一直沒人來住呢?”恍惚之中,我似乎又聽見了多甘先生的回答:“墓里墓外幸福安康,我何必著那份急呢!”
(摘自《思想國:著名學(xué)者熊培云第一部文字結(jié)集》新星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