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悶悶
對著嶄新的太陽,他們四個人都低下了千斤般沉重的頭。暈暈乎乎地走出了賓館,站立著,沒有了言語。
劉壯用手背揉了幾下眼睛,雙手抹了把臉,盡量振作地說:“就這樣吧,我們都先回家,以后多聯系?!闭寐愤吘褪枪徽九?,離開也無比方便,似乎有一種趕快逃脫的感覺。蹲在臺階上慌亂抽著煙的胡風,一邊用手抓撓著油乎乎的頭發(fā),一邊吸著煙說:“好,以后聯系,身上的錢也花得差不多了。娘的,冷得不行,我得去找點那個吃了?!笔堑?,他冷得哆嗦不是感冒了,更何況現在是夏天。
他看了一眼玩手機的張微,她倒是沒有什么疲倦的狀態(tài),投入地站在邊上玩著游戲。她感覺到了他看她,把眼睛給了他的眼睛,平靜地說:“你準備去哪里?”他身體拘束著,仿佛捆綁了繩子,說:“我我……”看著公路上來往熱鬧起來的車和人,對面簇新的樓房,門面房開著不同的店面,飯店、KTV、臺球室、衣服店、商場……他說:“還記得我們那時候經常來這里玩耍嗎?”她說:“有嗎?那時的我可沒有這樣的花銷,好貴的?!彼f:“不是,那時這里是一塊平坦的土操場?!彼芭丁绷艘宦暎艾F在時間也不早了,可以吃中午飯了,我們去吧?!笨雌渌麅蓚€人急忙要走,她試著問:“你們兩個去不?”一個相同的答案出自了兩個不同人的口中:“不去,你們去吧?!眲炎吡艘欢温酚只剡^頭來說:“你們兩個順便再好好聊聊?!焙L用一種陰冷卻又玩笑的語氣說了兩個字:“往事。”
六月的北方是炎熱的,尤其在中午。這已經差不多是縣城的邊緣處了,不遠處是縣城的中學,一條公路通過,路兩邊就是一幢幢的樓房,一樓開著各種店鋪。太陽在天空上,看上去還有些傾斜,不看時間就知道大概是十點多了。兩個人走著,有時一前一后,有時并排。他不由地發(fā)出聲:“十二年了?!彼戳怂谎?,稍微地轉了下頭,繼續(xù)往前走。暑假的這里人是比較少的,因為學校放假了,主體人群不在了。一雙腳踏進了一家飯館,后面的一雙為了保持整齊統一,只能跟著進去。在靠窗戶的桌子前坐下,兩個人,一排。
服務員,大概也是老板,因為沒什么人,又是小飯館,就沒有必要再雇服務員增加不必要的開支了。老半天沒有過來,在柜臺給孩子輔導著功課。就在他要質問為什么這樣怠慢他們時,老板說:“你們要吃什么,菜單就在桌子上,你們自己先看看。”一個響亮的聲音,是手掌和臉或頭重重撞擊發(fā)出來的,“你給老子笨死了,這么個都寫不對,重寫。老子給你好吃好喝的,一天花那么多錢,就給老子考那么幾分,羞先人了。”男人從柜臺后面出來,進了后面廚房去了,“還有你,和娃娃一樣,就是看電視、上網,自己都這樣還怎么能教育好娃娃了么!”女人聲音:“我最近看上了一款手機,想買了?!毕此㈠伒穆曇?,“不買,你現在有了還買什么?”女人說:“我們一塊的都拿的是蘋果,就我一個拿雜牌子,必須給我換?!蓖蝗恢g的安靜,十幾秒,男人喊道:“就玩,你是大人啊,給前面吃飯的人倒茶水去?!币粋€女人不情愿地提著茶壺拖拖拉拉地撅著嘴向他們走來。
“你們吃什么?”女人的語氣里帶著抱怨說。
他看了看她,說:“你點,你看你想吃什么?!彼f:“隨便,你給我根煙?!彼S便點了幾個。女人去了后面。他裝作沒有聽見,看著窗子外面的兩個孩子在玩彈玻璃珠,蹲下,站起來,蹲下,站起來,移動著,兩個人簡單交流著,不時有嬉笑聲。她壓低聲音:“給我根煙?!彼目跉飧纱啾洌骸皼]有?!北永锏牟枞棠筒蛔〖拍?,靠著消耗自身溫度的方式往出飄汽,她的手伸展了下,碰到了桌子,水杯里立刻泛起了無數的漣漪。靜了,整個世界都悄無聲息的。
他說:“那時的你是不抽煙的,怎么如今……”沒有說下去。她“哦”的一下子,沉默地用手把玩著杯子。上來一個菜了,熱氣騰騰的,兩雙筷子兩碗米飯搭配著,他說:“喝點什么?”她抓住時機,“酒?!边@個能麻醉人神經的東西,讓人恐懼害怕,最起碼他是這么認為的,“不喝酒,喝飲料,美年達,你最喜歡喝的。”她瞪著眼睛表示激烈的抗議,“不是,胡說八道,我喜歡喝酒。”他說:“吃飯吧,喝什么一會再說?!币槐P是紅燒茄子,筷子夾起一塊,即將放入他自己碗中時,瞬間改變了方向,落在了她的碗中,“我記得?!逼畵u晃幾下后會生出無數的小泡泡,她最喜歡了,把瓶子放在眼睛上看,說世界上的一切都是在泡泡里。她說:“我不愛你,你死心吧,以前沒有,現在也沒有。不過我們要是想一起睡覺,沒問題?!?/p>
“一定是,我記得,那時候他們剛上初中,從農村來到縣城,想不到他們分到了一個班。小學關系就好的他們,在這里就更是有一種陌生里的親切。開學沒幾周就調座位,她被調到了第一排,他在第五排。自習間你給他傳來一張小紙條,說她不開心。他回過去,問她為什么不開心。她寫出了:難道你不失落不傷心嗎?他想了一會懂得了,他們原先一直坐在一起。第二天他到了教室,桌兜里有兩個包子,熱乎乎的,還有一杯稀飯。他迷惑地看著四周,想找這個人,與她的眼睛對上了,她給他了一個微笑,我至今都記得。午間,他給她買了汽水,她說最喜歡喝這個。后來他們一直這樣心里默默牽連著對方?!?/p>
她用筷子挑逗著米飯和菜,夾在自己的碗里。然后不緊不慢地放在嘴里。間隙中隨意地說:“是嗎?后來呢?”
“我記得很清楚,在初三的時候,不,應該是初二的時候。他給她寫了一封情書,她看了后也給他回了一封,內容所表達的意思,沒有拒絕也沒有答應。他就想再等等,心里美滋滋的??墒呛髞?,初二的后半年,他給她打電話,半夜,想和她說說話,竟然是一個男的接的。讓他以后不要再找她了。他當即很氣憤,那晚沒有睡,在胡思亂想他們會發(fā)生些什么。還有那男的是誰,怎么半夜還在她房子。他忘不了她。”他端起杯子里徹底涼下來的水,狠狠地喝了幾口。
她也端起杯子喝,說:“忘不了她什么?因為她那時候已經有男朋友了?!狈畔卤?,把老板叫過來,在耳朵上低聲嘀咕了會什么,“我讓老板給我拿杯白開水,這茶我喝著惡心。”他說:“那你喝飲料么,給你買了?!彼^續(xù)夾著碟子里的菜,吃著說:“他忘不了她什么?”
外面更加安靜了,車子在公路上懶洋洋地走著。路邊賣水果的商店,西瓜在木板上放著,一汪死氣沉沉的水浸泡著桃子。老板在涼椅上呼呼大睡,手里握著靜止的扇子。他說:“他忘不了他牽她手的感覺,還有想要親吻卻由于緊張慌亂親在臉頰時的心情?!彼畔铝丝曜?,擦了嘴唇上的油膩,說:“你知道嗎?第一個牽起她手和親吻她臉頰的,注定了要被拒絕?!彼劦搅艘还墒裁次兜溃劬λ褜ち怂闹芤蝗?,然后,失落地說:“不可能,胡說八道。”他還想說什么,幾次躍躍欲試卻沒有,慵懶地坐在椅子上,背靠在椅背上。看她想說,就說:“還是你說吧?!彼f:“那是一個夏天的夜晚,他們由于初二后半年,馬上就進入初三了,學校要補課。晚上熱,閑著沒事,她和他經常在一起閑逛,吹吹風。在環(huán)城路上,那次忘記了時間,十一點路燈全部關了,黑漆漆的。他牽起了她的手,到了一個水泥的墻壁上,他抱住了她,親吻,然后……”她拿起白開水喝了幾口,“但是她可以保證,他們從來都沒有做過愛。在回去的巷子里,碰到了院子里一個學校的一個男生,心知肚明是一個學校的,卻沒有打過招呼。那晚她和他一排走著,容納不下三個人,那個男生過來,等看見了已經碰撞到了,互相說了對不起,然后就認識了。后來她愛上了那個男生,一起還做了愛。”他掏出煙,本來是不吸煙的,在昨晚四個人一起喝酒相聚時買的,沒有抽完?,F在正好能抽,消解下無聊。
“昨晚難受死我了,你看看,你們又是吃煙又是喝酒。劉壯也不一樣了,結婚了,聽說媳婦是在打工的時候認識的。問我有女朋友沒,我說沒有,是真沒有。然后他就說我不行,讀四年大學連個女朋友也交不到,不是聽說大學里做愛都很容易嗎?和一個女的。我該怎么回答,我也不知道?!彼灰詾槿坏卣f:“該怎么回答就怎么回答么,我也是這樣認為的。”老板過來把電風扇開了,破舊的電風扇在房頂有氣無力地轉動著。因為看起來抓墻處很松了,搖搖欲墜的,他要是掉下來,正好在他們這一桌,還不得被削死嗎?他把手指間夾了半天的煙點著,吸了一口,吞出來一段話,說:“這個你們還是說對了幾分,差不多。就是很隨便,開放嘛,都是高級的知識分子,有文化。不再保守拘謹,看看西方,學習么。劉壯再就是說掙錢,哪里的活好,掙的錢多,明年準備去哪里。包一個什么小工程。然后就能買房子買車,等遇到個時分節(jié)假日什么的,開回來,多么的牛,眾人會羨慕得不得了。我一句話也插不上。不曉得說什么好,我也掙錢,剛工作。我在給雜志做編輯,想說來著,就是開不了口。覺得不應該說。胡風一個勁地說女人,說自己弄過很多女人,別看女人都一樣,但感覺不一樣。不時還拿起一小塊什么東西,好像是白粉,吸個不停。然后舒服得和神仙一樣,閉著眼睛享受。”她截斷話,說:“他那是吸上毒了,有了毒癮,我恨他,他該死。你繼續(xù)說?!彼咽种械臒熚艘豢冢褵熁逸p輕的彈掉,又吸了一口,“唉,怎么能這樣???要是人吸上那個,一輩子就完了。我好像聽說他爸就吸那個?!彼樕下冻隽溯p蔑的笑,刻薄地說:“是啊,完了,不能和你比么。你多么好,大學生,有文化,還有著體面的工作。我們都是一起的,你現在混得多好,再看看我們。有多少年了?”他的臉紅著,不自主地說:“十二年了?!闭f完了才明白過來,壓根就不應回答。她的臉似乎被傳染上了一樣,露出了隱隱的緋紅,手伸過來,拉住了他的,腳在桌子底下在他那里戲弄曖昧地碰了一下說:“不要不好意思么,我們一會回那個賓館怎么樣?”他嗓子被堵塞了什么,半天哽咽得說不出話,手被拉著,開始了纏綿的撫摸。越來越緊。
她一只手從桌子上拿起煙盒,倒出了一根,噙在了嘴里,打火機嘎嘣一聲有了火苗。一大杯白開水已經見底了,她貪婪地把最后僅剩的幾滴倒進嘴里,吮吸著回味著。她吃著煙,臉頰的緋紅更深了,說:“我們走吧,回賓館。我也冷,我需要錢,你能給我不?”她的身體開始顫抖。他走過去扶住她,怎么酒味會從她的口里濃烈地散發(fā)出來,著急地問:“你怎么了?”她說:“回賓館,那里有我想要的,你要給我錢。”他給桌子上放下一百,他扶著她就出了飯館,向著昨晚的賓館走去,她帶動著他的身體抖動。
她一路上說:“走快點,我不行了。到賓館就好了?!甭飞系娜撕苌??!敖o我根煙,快點。”他扶著她來不及掏煙,“等遇到了個坐的地方再掏。”“你快點給我,操你大爺的。一開始就操我,如今連根煙也不給我,我要和你離婚,我恨你。哪天一定要殺了你?!彼纳眢w也僵硬了,不斷散發(fā)著寒氣。到了一個公交站牌處,讓她靠著,他掏出煙,給了她一根,自己點著一根,看著有些舒緩的她,十幾秒后說:“我不再愛你了,送你到賓館,我要回家了,我妻子在等我一起吃飯?!?/p>
她死尸一樣,身體癱軟在椅子上,旁邊坐著等車的人,看到她這樣就站起身來站到一邊去了。她躺下,霸占了椅子的全部位置,看著他說:“是啊,你快點忘了她,什么狗屁忘不了,矯情,她不值得你愛,她現在只能和你睡覺——你需要的話?!?/p>
他從錢包里掏出兩千,給她悄悄地放在了口袋里。
兩個人走在死寂的街上,昨天的賓館出現在了不遠處,她的嘴里吐出醉了的煙,彌漫在了空氣中,那煙說不準什么時候就會坐在云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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