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的親戚

馬金蓮

莊里有名的貧嘴兒哈蛋站在崖頂上的墻豁口那里，扯著脖子賊溜溜向下觀望，那樣子就像墻豁口這個巨大的產(chǎn)門分娩出了一顆大活人的腦袋來。腦袋很不安分，擰過來扭過去四下里察看，看清楚崖根下的狗是拴著的，這才扯長脖子喊話。聲音尖刺刺的，和女人一樣。但是沒有女人的好聽。莊里的女人都煩他，說他是假婆娘嗓子。男人的底氣，女人的音色。這樣一個怪拉拉的聲音，借助農(nóng)歷四月的暖風(fēng)，從高大的崖頂上飛下來，力道被空氣分流了，分量變輕了。細(xì)細(xì)的一束，從窗子縫隙間鉆進(jìn)屋，被睡在枕頭上害毒瘡的爺爺?shù)亩洳蹲降搅恕?/p>

長日寂寞，爺爺正無聊呢。但是他懶得起身出門去看究竟，只是橫著嗓門喊奶奶。奶奶在廚房里，正坐在一個木墩上拉風(fēng)匣。風(fēng)匣肚子兩端的風(fēng)板兒像一對靈巧多話的舌頭，呱嗒呱嗒敲著，灶火眼里燒的是貓兒刺。這種植物長在地埂上的時候就渾身是刺，那時候刺還是柔嫩的，砍下，背回來，曬干了，那些四月里沒來得及變硬的嫩刺干透了，像無數(shù)小針尖，一根根豎起來，在等著戳人的皮肉呢。奶奶很小心地抓起一束塞進(jìn)灶眼?；饎萃?，像有一個天下第一的大傻瓜鉆進(jìn)了灶火眼，一個勁兒發(fā)笑，呵呵呵，嗬嗬嗬，哈哈哈，嘩嘩嘩——奶奶聽火聽呆了。

爺爺?shù)慕泻白兂闪伺R，穿透了火笑聲，飄進(jìn)廚房來了。人都干啥著哩？耳朵都叫驢毛塞實了嗎？咋喊破嗓堂門了還是沒個言喘的哩？！

爺爺?shù)穆曇糇匀皇亲罴冋娴拇竽腥寺暻?。同時，一個尖刺刺的女腔伴著男聲，有人嗎——大爺家有人嗎——

狗可能被這奇異的聲調(diào)給迷住了，竟然不咬。

奶奶匆匆把貓兒刺往灶膛深處一推，甩開大腳板往外跑，老花狗的頭仰起向上，耳朵豎起來抿著朝后倒，哈蛋的聲音更活躍了——大奶奶啊，給你家捎個話兒——我今兒在集上碰到你們龐家洼的親家了，叫給你們捎個話呢，說四月二十三宰牛念蘇熱①著哩，請你們吃油香②去呢！

奶奶五十多了，下了一輩子苦，但耳聰目明，把風(fēng)里傳下來的話聽清楚了，也認(rèn)出那個人是誰來了，喊他下來到家里浪來，喝茶來，她剛把水燒開。

哈蛋擺擺手——不了，不了，你忙去，我走了——

狗像要送給哈蛋這個捎話的人一串感激，沖著他的身影一個勁兒狂吠起來。哈蛋終于像個男人一樣輕快矯健地跳下墻豁口，一閃，不見了。

奶奶提著一電壺水進(jìn)去給爺爺泡茶。茶碗里放一撮子磚茶餅子上撬下來的硬渣子，放兩個干棗兒，半把白糖。雙手端到爺爺枕邊。爺爺忽然脖子一?！账铮闾Ｈ肆?！

嚇得奶奶一哆嗦。滾燙的茶水濺了一手。顧不上管手，忙又給爺爺續(xù)上茶水。爺爺憤憤的，說不是人，把那爛慫親戚，不是人！宰牛念蘇熱哩，這么大的事，咋不叫娃娃親自來給咱們說一聲，就這么捎一句話？啥意思？！有這么請兒女親家的嗎？明擺著是把人不當(dāng)人！

奶奶才弄明白他的怒氣不是自己惹出來的。而是剛才捎來的信兒。手背上火燒一樣地疼。奶奶噓噓地用嘴吹。涼氣哈上去，灼痛緩和了一點。手心卻又疼得明顯起來。一瞅，指肚上扎滿了密密的刺牙。她就蹲在門口迎著亮光一根一根拔刺。感嘆說這貓兒刺啊，燒著旺，就是太扎人了，疼得很。

爺爺氣哼哼抿一大口水，滾燙，噗——又吐回蓋碗子里，胡子齊刷刷豎了起來——你害人哩嗎？這水咋這么燙！

奶奶氣得笑——你心里氣不順就明說嘛，給水找啥麻煩哩？哪一天的水不是這個燒法？偏偏今兒挑刺兒。你不是說你的舌頭早就叫釅釅的蓋碗茶給燙熟了嗎？咋又變得嬌氣起來了？

爺爺咣——丟下蓋碗子，說這真?zhèn)€是欺負(fù)人哩，宰那么大一頭牛，給孫子過滿月哩，咋能把老規(guī)程給忘了呢？按規(guī)程，女婿得背著四色情③上門請我們來。他們可真行，大街上讓一個貧嘴兒捎個話來，我們這么好糊弄嗎？不去，咱這一回高低給他不去！不要說宰牛，就是宰駱駝也不去！

爺爺一動氣，脖子下的毒瘡也被氣醒了，一個紅得發(fā)亮的腫圓疙瘩突突突直跳。他咝咝地抽冷氣，又氣又疼，臉色白里泛青。

奶奶挑凈了刺，找一點雞蛋清子抹在手背上，這才慢悠悠說親戚嘛，拉一把近了，搡一把遠(yuǎn)了，你計較啥呢？路這么遠(yuǎn)，叫人家眼巴巴地跑一趟來請你，多麻煩人！順路捎個話來，我覺得挺好，多省事兒。你就不要睡在炕上跟親戚犯私心了，好好兒的親家，萬一惹出啥是非，劃不來。咱女子不還得在人家家里過日子嗎？

奶奶口氣不敢硬，連勸帶哄把這一番意思表述了出來。

爺爺還是氣哼哼的，看樣子毒瘡這些日子對他的折磨引起的怨氣被這個事兒全部挑起來了。

四月二十三，日子一天又一天臨近了。十六的晚上，全家人坐在月亮底下吵架。大門頂上了，這會兒夜深人靜，不怕被左右鄰居聽到了跑來看歡鬧。

開仗的雙方是爺爺和他的大兒子。其實話說回來，分明是爺爺一個人在跟他自己開戰(zhàn)。而兒子是被他臨時揪來當(dāng)靶子的。

爺爺先把哈蛋捎來的話轉(zhuǎn)述給大家。

宰牛啊——大孫女首先歡呼了一聲。這女子，人還沒長大呢，嘰嘰喳喳快嘴利舌的性子已經(jīng)顯出來了。

咱吃肉去——碎巴巴應(yīng)和。他一激動聲音就有些顫抖。

大兒媳婦，三個孫女的母親，這個鄉(xiāng)村婦女有個一激動就輕狂的毛病。她當(dāng)下忘了自己只是兒媳婦，很多事情還輪不到她來做主。但是她興沖沖把懷里的三女兒豎起來讓在腿上打個站兒，說都去，全家都去，我的小姑娘也走，咱吃肉肉去，一個大牛呢，咱美美地改一頓饞去！

熱騰騰的煮牛肉，堆放在油汪汪的碗口上，金燦燦的碗口大的油香，想想吧，不要用舌頭去想，用腳后跟去想，肯定能把腳后跟想出清汪汪的口水來。幸虧從人老五輩④手里就流傳下來一個習(xí)俗，一家人過事，作為親戚的另外一家人可以去搭情，吃油香。

吃油香是個籠統(tǒng)的說法。只要去了，自然是果碟、燴肉、燴菜、饃饃都吃，花樣盡可能地豐富呢。尤其現(xiàn)在要念蘇熱的這一人家可是和他們一家關(guān)系不一般啊，爺爺?shù)男∨畠杭蘖诉^去，有一個女兒在那邊生活，剛剛頭胎就給那戶人家生出了一個兒子，作為娘家人，這一回腰桿子自然是很硬的。

母親的話提醒了懷里的三女兒，她一把抱住母親的胳膊，用不太利索的舌頭嘻嘻哈哈笑著，說去，我也要去，吃碎姑姑的肉肉去。

月亮在東邊墻頭上出神地瞅著這一家人。聽到了孩子這句話，那一張板得緊繃繃的臉上忍不住綻開了一片笑紋。大人們被逗得嘩啦啦笑。爺爺扯長脖子，害怕掉下來似的伸出手用很夸張的幅度托著那個大毒瘡，目光歪過來，說碎狗日的，人不大，嘴倒比誰都饞！

母親掐一把開襠褲處露出的軟嫩小屁股，說你姑姑的肉肉有啥好吃的？又老又酸。還不如吃你的肉肉哩！

這一回卻沒有人笑，大家好像都在想什么，月光下面的人都沉默了。

母親一個人說笑了這半天，驀然覺得不對勁兒，扭頭看，看見婆婆撐不住自己的身子一樣垂著腦袋，目光軟綿綿望著腳底下她自個的影子發(fā)呆。再看老公公，這些日子一直虛腫的老臉上罩著一層薄溶溶的憂郁。

都咋啦？這么怕我們?nèi)コ阅闩畠杭业娜猓砍愿F了嗎？一個大牛呢，還怕人吃窮了？兒媳婦心里起了波瀾，開始往細(xì)處想，會不會一聽我們娘兒幾個都爭著要去，老兩口的心里就不痛快了？真是私心啊，就知道偏心女兒，我這當(dāng)兒媳的啥時候都是外人！我為這個家苦死苦活這些年，到了緊要關(guān)頭，永遠(yuǎn)是外人！

她越想越傷心，越傷心越氣憤，就閉了嘴巴不再吭聲。心里卻在后悔自己剛才的粗心和高興過度，還有因為高興而失口說出的話?？磥碜鰞合眿D的，不管到了啥時候都沒有說話的份兒。

三女兒噘著嘴巴等待母親繼續(xù)將她的小身子起起落落拋閃著玩。母親卻在愣愣走神。小家伙不依了，光腳板踢打著不依不饒。母親突然給她屁股上甩出一巴掌。這一巴掌不是玩耍，真的打呢。小家伙疼了，剛剛咯兒一下笑出半聲，就急轉(zhuǎn)直下，嫩嘴一咧，換成了哇哇大哭。

哭聲清亮亮的，月亮嚇得打了個哆嗦，本來掛在樹梢上，腳下一軟就跌在了樹窩里。一片婆娑的樹影落在了大家的眼前。

咱大那個毒瘡，膿熟透了，挑給一剪子，放了膿水，啥事都沒了。

月亮在西邊屋頂?shù)耐呃闵习l(fā)愣的時候，女人翻一個身，忽然冒出了一句。

男人爬起來，咱大這人吧，不要看已經(jīng)這么大歲數(shù)了，其實跟娃娃一樣，怕疼得很，要他自己動手，根本不可能，要不這個壞人我來當(dāng)！

一個身影悄悄摸出去，推開另一扇門，借著雪白的月光，看見老爺子硬著脖子，睡得很死。連日的疼痛和熬煎，他累壞了。兒子對準(zhǔn)明晃晃的大膿包，袖管里一道亮光一閃，一剪子戳了過去。一股臭水濺了他一臉，也噴了老漢半邊臉。

爺爺一哆嗦，醒了，雙手去捂脖子。沒喊疼，說涼颼颼的，快點燈。

燈火地里，兒子幫他擠干凈殘余的稠膿，擦洗了臉和脖子，人累了，月亮也累了，都回去睡了。

第二天，爺爺爬起來，自己端著碗吃了一大碗飯，抹著嘴巴感嘆說人啊，長病炕頭沒孝子，這些日子我可算是明白了——

他這是要感嘆個什么意思呢？聽的人沒聽明白，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煩惱個什么勁兒呢。

二十二的晚上，一家人照舊坐在臺階下說話。正式商議明兒去龐家洼的事。這是大事。逼近在眼前頭了，不認(rèn)真討論一下作出決定是不行的。白天里，已經(jīng)把這個消息告訴了親門黨家，主要是爺爺?shù)娜齻€兄弟。大家都是親兄弟，所以一家的親戚大家都在走動，尤其這女兒的婆家，最是重要的關(guān)系，因為和女兒的血肉關(guān)系在這幾十年一輩子都是打斷骨頭連著筋的，都需要你來我往地走動。所以宰牛念蘇熱這等大事，自然不能瞞著大家，只有爺爺一家偷偷摸摸去，萬一哪天消息傳進(jìn)弟兄們的耳朵，說不定會鬧出分門別戶的嚴(yán)重公案來。

誰去給大家送達(dá)這一重要的消息呢？誰都不想去。最好是由女婿自己上門來，拿著禮品挨家說個色倆目⑤，鄭重地把人家請一下?，F(xiàn)在空嘴白胡子地跑去送這樣的一個消息，誰都覺得這不合適，人家肯定會不高興的，這分明是看不起人嘛，不把人當(dāng)人嘛。

只能是奶奶去跑這一趟了。她老實，不會看人的眼色，即便看出來了，一般也不會計較。她急匆匆進(jìn)門，把要轉(zhuǎn)達(dá)的話說一遍，就急匆匆離開了。晚飯時節(jié)各家都回了話。當(dāng)時兒媳婦在洗鍋，一邊用一把禿頭的笤帚刷子刷得鍋幫刺啦啦響，一邊對男人冷笑，我就猜著會是這結(jié)果！太明顯了，他們不把人當(dāng)人！誰都不是瓜子！唉，攪團(tuán)好吃鍋難洗，粘了這么厚一層鍋巴！

各家經(jīng)過商量一樣，回的話都是忙，顧不上去，各派出了一個男孩。

爺爺?shù)亩警彺蠛昧?，膿水流盡，里面不爛了，那個大腫饅頭也就不見了，只剩下一片空了的爛皮松松垂著。據(jù)爺爺說還是疼，不能干活，還需要坐在炕上靜養(yǎng)一些日子。那么，現(xiàn)在誰去吃這個油香呢？奶奶首先不去。她自己不去，別人也都沒有想到要派她去。她是婦道人家，又是個出了名的老實疙瘩，去那樣的場合自己窩頭窩腦地難受不說，還會被人家淺看。所以首先就把她掠過去了。

爺爺抿一口磚茶水，慢慢咽下去，用潤得濕漉漉的嗓音問兒子到底誰去哩，今晚夕得定下來。兒媳婦忽然搖頭，我不去，路遠(yuǎn)，乏得很，我也沒有及早準(zhǔn)備，衣裳穿臟了都沒有洗，肯定不能就這么臟衣爛鞋地去。

老漢繼續(xù)盯著兒子。很多小事情上他給小輩兒出主意，真正到了這大事上還得兒子最終定音。畢竟兒子現(xiàn)在是這個家里的支柱人物。

兒子皺著眉頭仰頭看月亮。月亮好像感應(yīng)到了這種男性的注視，一張臉忽然幻化出一片女人的深情和嫵媚來。兒子下了決心，大，你去吧，你去最合適。你是咱家里最老最尊貴的人，你去最有分量。還有，這些日子你害瘡，病著，肯定饞得不行，去了美美吃他一頓！好好地改一改饞！

爺爺抬頭去摸脖子，手勁大了，碰疼了，嘶，抽一口氣，像個娃娃一樣眼神灼灼地笑了，有點難為情，說要不是這個害人的毒瘡，我還真沒有那么嘴饞呢，啊，我一向不是那種嘴饞的人嘛。

兒媳婦低低地淺笑一聲，悄聲說我們一下地就一個人偷偷打荷包蛋吃的是誰呢？還說不饞！沒人聽見這句話。懷里的三女兒聽見了，但她不懂。

娃娃們爭先恐后嚷了起來，我去哩我去哩我也要去哩！

三個大娃娃在地上鬧騰，急得最小的三女兒在她媽懷里跳腳，場面亂了。

爺爺深深地看著兩個孫女兒和他的一個最小的兒子。兒子先在父親的目光下意識到了一種無聲的不快。他雀躍的動作頓時慢了下來，慢慢地看著兩個侄女兒在原地鬧騰。他看見哥哥嫂子沒有責(zé)怪他們女兒的意思，笑呵呵笑吟吟地看著女兒們。孫女兒渾然不覺爺爺?shù)莫q豫，還在爭嚷。

爺爺抬頭看一眼月亮，月光雪白，地上的影子都帶著毛墩墩的鋸齒形毛邊，有一個毛茸茸的手也在爺爺?shù)男睦飺崦诉^去。他忽然覺得倆孫女投在地上的跳躍的身影有點讓人憐惜。孩子們很少有出門走親戚的機會。像這樣宰牛的念蘇熱，他們更是絕少能參加。

都去，你們?nèi)齻€都去。爺爺這一刻忽然吐出口的聲音像被月光清洗過一樣溫婉動人。

姐姐說去了穿啥哩？

妹妹歪著頭，想，忽然想起了什么，哎呀——驚訝慌亂的叫聲嚇得月亮一晃，從樹上掉落，撲在了瓦楞上。同時一個聲音撲棱棱飛了起來，向著高深黝黑的土崖頂頭竄去。夜鴿子。把這死物兒！奶奶隨口罵。

夜鴿子晝伏夜出，常常蹲在人不易察覺的黑暗角落，冷不丁就嚇人一跳。加上它的叫聲實在凄慘瘆人，所以沒幾個人喜歡這種夜鳥。

爺爺掀開蓋碗子，把半盞殘茶潑在腳邊，說睡去，都早睡，明兒起早點，咱乘涼兒上路。

大家進(jìn)了各屋，融入月色照亮的睡夢。只有那一攤茶水在地上慢慢地流動，像誰在月光映得透亮的雪白地面上打了一片深色的補丁。

早飯照舊是烙饃饃，炒洋芋菜。四月天氣不算長，家里一早一晚兩頓飯。母親在大鍋里烙出一股干燥的清油裹著苦豆子的香味，同時另一口鍋里已經(jīng)冒起洋芋菜在湯水里翻滾的咕嘟聲和香味兒。

早飯三個娃娃都沒心思吃。他們一大早就小跑著干完了平時分配給他們的掃院灑地擦桌子鏟雞糞等活兒，然后把出門的新衣裳換上了。母親罵倆女兒燒包，穿得早了，只怕等不到出門就已經(jīng)糊臟了。大女兒扭著頭對著墻上的一塊巴掌大的小鏡子給鏡子里那個小瞇縫眼兒塌鼻子的姑娘編辮子。頭發(fā)硬、粗，不聽她使喚，努力了幾遍都不順手。氣得鏡子里的那半張小臉兒直冒火。唉，還是碎姑姑好啊，她沒嫁人的時節(jié)天天給我梳頭啊。

妹妹望著自己的腳和姐姐的腳，比來比去，驚喜地發(fā)現(xiàn)自己新鞋上的繡花兒比姐姐的多添了一支淡粉色的花骨朵。

碎巴巴不知怎么了，從奶奶屋里出來眼圈明顯紅著，穿上了一身新衣褲，鞋卻是爛的，也沒襪子，腳面上的黑污垢都露在外面。他來幫忙往上房里端飯。嫂子瞅見了小叔子的腳，喲，置得起駿馬，配不起鞍子??？這全身都武裝得新簇簇的，可是一看這腳上，真把人丟大了！

十一歲的小叔子在大嫂面前總是有點怯有點生分，一直是敬而遠(yuǎn)之的態(tài)度，保持著一副不容人隨便侵犯的小男子漢的架子。偏偏嫂子一句話戳中了他的心事，他那副一直費力端著的男人的架子瞬間就倒塌了，完全袒露出一個孩子的悲痛和委屈，眼圈紅得青紫，憋著嘴，嗓子眼里很響地冒出了一聲吞咽不及的哽咽。

孩子們心不在焉，每人草草咬了幾口饃饃，洋芋菜幾乎都沒端碗。倒是爺爺拿得穩(wěn)，消消停停坐著咳痰，捋胡子，喝茶，吃了一大碗菜，最后還喊奶奶用那個老玉米芯子做的癢癢撓兒幫他把后脊背上發(fā)癢的皮膚撓了好一陣。

另外三家派出的人也都到了 。三個娃娃，也是經(jīng)過了認(rèn)真的梳洗和打扮。

飯吃完了，母親從上房里往外收碗筷。半碗半碗的洋芋菜，還是剛舀出來時候的樣子，幾個娃娃都沒有動。她有些擔(dān)憂，提醒他們還是吃一點的好，萬一去了人家的爾麥里⑥干得遲一點，那就得等一等才能吃上東西，所以出門前還是吃幾口做個防備。奶奶卻替孩子們擋了駕，說實在不想吃就算了，今兒可是吃油香去呢，一個大牛的爾麥里，這幾個饞鬼可是要好好把肚子空出來留著美美吃一頓肉呢。爺爺也慈愛地笑了，說我們都把肚子空出來，去裝好吃頭吧。

碎巴巴忽然不聲不響湊過來，端起嫂子手邊一摞子碗就走?；厝ビ謥砹艘惶耍驯P子連同饃饃端走了。嫂子有點意外，目送那瘦條條的身子從高大的門框里邁出去，好像他是一個弱小的動物，被一道巨大的口給吞掉了。她忽然沒來由地難過了一下，鼻子酸酸的。到了廚房，嫂子忽然從兜里掏出一雙襪子，這可是我走親戚才舍得穿的，攏共就穿過兩回，有點大，你多往起提就能湊合著穿吧。碎巴巴接了，一溜煙跑回上房去，再出來，彎腰看，腳面上是褐色的，襪腰上纏繞著一道深紅色，僅從這一點上就能看得出這原本是雙女人的襪子。他返回去把襪子脫下，看看襪腰上的紅道道，再看看自己黑乎乎的瘦腳板兒，犯愁了，穿呢還是不穿？左右為難。

嫂子進(jìn)來了，咯咯一笑，過來把他的褲腿口朝下一拽，喲，褲子放低點，不就苫住了嗎，總比不穿強吧？

他試著把原本因為有點長而卷起來的褲邊全部捋展，慢慢走，回頭彎腰看，還真是遮住了。步幅不大的話，不會被人看出來。

一行人上路了。爺爺戴上了茶色的石頭眼鏡，為了穩(wěn)固一點，特意用一條麻繩子在腦后繞了一圈兒，把眼鏡那兩條冰涼的細(xì)腿兒連綴在一起。那個黑色的長帶子方形人造革挎包挎在爺爺肩頭。挎包的肚子比懷娃娃女人的肚子還要鼓脹，里頭是四色情?；ㄉ?、棗兒、餅干，為著凸顯分量，臨出門的時候奶奶把一包紅糖收回去，鄭重地?fù)Q成了一包核桃。核桃是人情禮品中最貴重的。奶奶還另外包了一包東西，一身小衣褲，一雙虎頭小鞋子，一頂六牙小號帽，一個棉花裝得鼓囊囊暄騰騰的小被子。這是給小外孫過滿月的禮物，捆成一個包袱，背在碎巴巴肩頭。另外那三家的娃娃，會合在一起拿了一個布袋子，里頭裝的自然是人情禮品。

一行人告別了門口依依不舍耷拉著耳朵相送的老花狗，上了北山洼，向東邊的路上趕去。

高低大小不同的六個娃娃，因為都是娃娃，每一個人身上都潛藏著頑劣的天性，只是現(xiàn)在不好將這天性充分地暴露。大家都有點怕爺爺，他是個威嚴(yán)的老人。尤其現(xiàn)在統(tǒng)領(lǐng)著一幫童子軍趕路的情況下，他好像有點心情不暢，加上脖子下的毒瘡還沒完全好利索，殘余的隱痛還在，肩上的皮挎包扯著，路途又長，越走越感覺到這一股拉扯的勁兒是不容小覷的。一股隱痛從肩膀上傳過來，一直通到了脖子那里。這讓他的腳步?jīng)]有往日的輕健，每一步邁開，新布鞋底子上麻繩子納出的菱形花印在路面上，那印痕顯出一些兒遲疑和幾許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