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宗融
我們從十八梯的半中腰轉入一條狹窄得像隧道的街路,清真寺巷,二十年前所見的陳古而冷靜的重慶又呈現(xiàn)在我的面前了。走不數(shù)分鐘,對面橫著一道磚墻,墻右鑿著一道矮矮的,只可容兩個人并肩進去的小門,門額上有四個黯黑而已就剝落的金字:“清真古寺”。進門越過一個小天井,便是一道門樓式樣很古的二門。二門以內(nèi)是一所大院落,大殿就在正對面,兩邊有配房。我們剛一跨上大殿階沿,便遇著丁老阿訇率領著幾個青年的阿訇拜畢下殿。我們略與招呼一下,就沖向殿左一道半掩的房門。澤民兄走在前面,他把門推開往里一看,便即告訴我道:“在禮拜呢。”于是我就住了腳,等候不到一二分鐘,門里即顯出了王阿訇笑容可掬的臉。
“請進來,請進來,里邊兒坐?!彼煤軔偠谋狈娇谝粽f。
進門是一個斗室,只有一張小條桌,地下爐子上正燉著一鍋牛肉。另外一道門上掛著門簾,王阿訇揭著門簾讓我們進去。這是一間長狹的屋子,左邊靠墻放著一張大舊式床,床后沿壁都是用篦笆護著的。右邊靠壁安了一張長桌,光線是從桌旁一堵新開的小玻窗射進的,桌上攤著兩三本阿拉伯文的《可蘭經(jīng)》,鋪著一張還未寫完的稿紙,上面是鋼筆寫的密密的蠅頭細字。這桌與床之間,只能容得一把小靠椅——這就是王阿訇從事他那成千累萬人期待著的譯經(jīng)工作的工作室和寢室。
王阿訇我是見過一面的,只不曾仔細打量過他,也未和他交談過。這天是經(jīng)白澤民兄先向我約略介紹過一下他的生平,所以我來時就懷著一番敬意,同時也雜著一點好奇心;因而也就特別注意到他的舉止和言說。
他生著一張狹長而肥胖的臉,腦部特別發(fā)達,前腦部隆起,形成一個寬廣的額頭,很像畫里的壽星,由此可見他有過人的聰明。兩耳雖不算十分肥大,鼻準卻生得很豐隆,上唇微須已顯著蒼白,短發(fā)也是疏疏的。軀干不高,卻雄健而壯大,一望就可斷言其為北方人。他面目的黧黑,告訴了我們他的飽經(jīng)風霜與變故。從言談上覺得他相當幽默,從神采上看出他頗富奇傲之氣。
他的譯經(jīng)工作是按著定程進行的。每四日必須完成一卷,日中若遇耽擱,夜間即工作到中夜也要完結他一日所預定的程限。這種工作精神我實在自愧不及。
“我明天請客,我請客總是早早兒準備的?!彼X得我們在留意他那燉牛肉的鍋,便這樣解說。
“你請客既不是今天,那我們可以一道出去吃小館兒吧?”澤民不肯放過機會,立即向他這樣邀約。
“好吧,我們小人物就吃小館兒去!”
于是我們就一同步行到天官街國武飯店去晚餐。途間我就把我們想提議組織“西北旅行劇團”的意思告訴他,他感到很興奮,他覺得在這民族抗戰(zhàn)的大時代里,每個國民都應該盡他的本分,除了答應我們在教義上可作我們的顧問外,還可提供給我們許多寶貴的意見和有關教義的種種材料。澤民趁著高興請他在次日歡迎唐柯三先生席上作一演說。他慨然應允。我們在飯后又談了好久才散。臨行并約定次日開會前與宋之的及王蘋兩先生見面,談編演戲劇時應注意的各點。
王阿訇靜齋是天津人,曾在東四省及平津一帶掌教多年。又曾本苦學精神,歷游埃及、土耳其、阿拉伯、印度各國,于阿拉伯文及波斯文都有深湛的研究,絲毫不自滿,時時以精進所學為念。曾以普通文言翻譯《可蘭經(jīng)》行世,但自以因遷就原文,語多不暢為病,現(xiàn)又用白話從事重譯,以期人人都能懂得。并擬另外翻譯兩種,一用文言,一用歷來各掌教所用的文體,名經(jīng)堂語,期用各本參證,以得真義。其用心可謂堅苦之極。
因為他在北方的名望就很好,曾惹起日本人的注意。但是,勢誘威脅都不能使他動搖,他就輾轉逃到鄭州,和時子周先生等發(fā)起了中國回民救國協(xié)會的組織,又經(jīng)許多艱難,才逃到了四川。他辦的《伊光》雜志,除發(fā)揚教義外,同時也宣傳抗戰(zhàn),連在重慶復刊各期已出到將近百期,也足以見他堅忍不拔毅力。
他在歡迎唐柯三先生大會上所作的演說,頗足表現(xiàn)出他的風趣?,F(xiàn)在把來略記于此,以為這篇印象記的結束:
“說起愛教與愛國須并重的問題,”王阿訇從容不迫地說,“使我回憶到十余年前的事。當我和一個同伴到了波賽的時候,當?shù)鼐炀蛠砀嬷覀?,說每人須備有二十金鎊才許上岸。我們兩個精窮的人,身邊那時一共卻只有一十四鎊,當即動以回教之誼,請他們通融。他們說:‘你們是回教人,不錯,我們很歡迎,可是我們國家的法律卻規(guī)定著非有二十鎊錢不準上岸。我們又再三央求他們?nèi)ハ蛩麄兊纳纤旧塘浚瑑e幸終于得到了登岸的許可。在埃及住了一年后,我們又旅行到土耳其,在土國住了一個短時期后,又復回到埃及;這次我是一個人,而且身邊只余存四鎊錢,不特沒有被準許上岸,并且還被派警察嚴密地監(jiān)視著,那怕我們禮拜時還是共同在一處禮拜,而且我有時也還領拜。如此地被禁在船上,整有五天之久。到處都有慈良的人,這點是我們足以安慰的,竟有人出了二十金鎊,以使我恢復自由并得在埃及登岸。
諸位,你們看,埃及是回教人統(tǒng)治著的國家,我們僅僅拿回教人的資格到那里,就享受不到他們國民所應享受的權利;可是,在我們出國的時候,中國政府毫不留難地給我們的護照和給予了我們以許多旅行上的便利:這可見我們的宗教是應當愛的,然而,我們的祖國也一樣地應當愛護啊?!?/p>
二八·三·廿五,于北碚
(原載香港《大公報》副刊《文藝》第612期,1939年5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