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絮慢慢落下

董立勃

走出了營地，是條很寬的土路。不在路的中間走。路中間的土太虛，像水浪一樣，踩下去，會濺起好高的灰浪。走路邊的土埂子上。路邊栽著樹，樹和路之間修條埂子，這樣給樹澆水時，水就不會流到路上了。埂子很結實，人老在上面走，踩得很光溜。走在上面，一點灰也沒有。不過，埂子有點窄，三個人不能并排走，只能排成一溜走。

宋蘭和女伴陳琳去水庫洗衣服。她們兩個一點兒也不著急，邊走邊說話。她們說的是上海話。

太陽正往下落，快落下去了，還沒有落下去。紅得像個血蛋子。碰到了山尖子，被戳了個洞，里邊的顏色全流了出來。流得遍地都是。把草和石頭還有塵土全染成了紅色。

一群羊走了過來，羊是紅色的。羊把塵土踏起，塵煙飛得比路邊的樹還高。羊和人不一樣，羊不怕塵土，在路中間走得可歡了。好像故意要把土蕩起來。羊后面跟了一個人，還有一只狗。全身長著黃色的毛。

看到那個人，宋蘭喊起來，說，老謝，才放羊回來呀。

老謝說，羊吃飽了才肯回圈。

老謝看起來一點兒也不老。只是黑得厲害。和一塊來的上海男青年比起來，不知要黑多少。這里的人，都不老。最老的也沒有過五十的。這里沒有老人。全是青壯的漢子和女子。這樣一個地方，怕是在這么大的國家里，很少會有的。

看到宋蘭她們往水庫走，老謝問，你們別隨便下水，水庫淹死過人。

宋蘭說，我們只是去洗衣服，不洗澡。

宋蘭認識老謝，是在一次收工后，別的人走得快，她走得慢，落到了后邊。那會兒，天快黑了。看到四周沒有人了，宋蘭有些害怕。這個時候，正好遇到老謝趕著羊群走了過來。老謝看她有些緊張，對她說，不用怕，我把你送回駐地。

走在路上，還說了幾句話，兩個就算認識了。以后再見面，不管在什么地方，宋蘭都會跟老謝主動打招呼。

為這個事，陳琳還說過宋蘭，說對一個放羊的，用不著那么熱情。

沒有陳琳時，宋蘭看上去長得還可以。和陳琳站在一起，宋蘭就很一般了。人是怕比的，真不假。

宋蘭說，別看老謝是個放羊的，我覺得他還是挺有個性的。

陳琳說，他有什么個性。

宋蘭說，不多說話，很內向。

陳琳說，那是他肚子里沒東西，說不出來。

宋蘭說，你好像對他很了解似的。

陳琳說，他這樣的人，用不著了解。村子里的男人，差不多全是他這個樣的，從小長大，見得太多了。

宋蘭說，看來，你有點看不起勞動人民。

陳琳說，不是我看不起，你想啊，要是男人全都像老謝這個樣的，多沒意思啊。

宋蘭說，那你說，什么樣的男人才有意思。

陳琳說，我也不知道，反正不是老謝這個樣的。

再遇到老謝，老謝邀請她們，說可以給她們烤兔子肉吃。農場食堂的伙食很差，很少能吃到肉。一說有肉吃，連看不上老謝的陳琳也高興了。

放著一群羊，不能住在營地。要住在羊圈旁邊。在羊圈旁邊蓋了一間小房子，就成了老謝的家。小房子前邊有一棵胡楊樹。樹不高，但很粗，扯出一大片樹枝來，像是舉了一把大傘。一條水渠從樹下流過，澆灌出房子后面的一塊地。有樹又有水，一個地方，就會看起來很有意思。

還沒有走到樹下，阿黃叫了起來。給老謝報信。

老謝從屋子里走出來?？吹剿翁m和陳琳，十分歡喜的樣子。沒讓她們先坐下來，帶著她們到處看了看?？戳搜蛉?，又看了屋子后面的地。地里種了不少菜。辣椒西紅柿黃瓜全有。老謝說，全是自己種地。當時就摘下來一些，讓她們吃。

吃完了黃瓜，又帶宋蘭和陳琳去屋子里參觀。屋子里沒有什么，顯眼的只是墻上掛著的一溜獎狀。真沒有想到老謝得過這么多獎狀。那些獎狀好像每年都有一個。

宋蘭說，你可真能干。

老謝說，這不算個什么。

看了獎狀，就從屋子里走出來了。看樣子，讓她們進屋子，老謝也就是想讓她們看看獎狀。

坐到樹底下，有一張破木桌子。宋蘭四處看了看。沒有看到野兔子。問老謝，你不是請我們吃兔子肉嗎？怎么就讓我們吃黃瓜了。

老謝笑了，說，不著急，先解點渴。

宋蘭說，你可不要騙我們呀。你要是騙我們，我們就再也不理你了。

老謝說，瞧你說的，我咋能騙你們，我騙誰，也不會騙你們呀。

老謝喊了一聲，阿黃，過來。

叫阿黃的狗跑到老謝跟前，搖頭晃腦的。老謝說，去，給我捉一只野兔子來，要一只又肥又大的。老謝一說完，阿黃轉過身，像一支箭射向了不遠處的青草地。

真的沒有過多大一會兒，阿黃就叼了一只灰色的野兔子跑了過來，放到了老謝前邊。野兔子還沒有完全死，還在一下一下蹬著腿。

把宋蘭和陳琳看傻了。

宋蘭說，這只狗能聽懂你的話？

老謝說，狗通人性。

陳琳走過去，用手去摸阿黃的頭。阿黃伸出舌頭去舔陳琳的手。陳琳以為狗要咬她，手趕緊往回縮。

老謝說，沒有事，它不會隨便咬人。

把野兔子吊在樹上。老謝拿出了刀子，三下五下，就把兔子皮剝了下來。又用刀子切成了一塊塊。洗干凈了，放在盆子里。里邊放了鹽和辣子面，拌勻了。又用刀子，削出了很尖的小棍子。一下子削了有十幾根。把切成塊的兔子肉穿在木棍上后，又抱了一堆干柴來，用火柴點了起來。

火燒起來后，才讓宋蘭和陳琳坐到了火邊。

老謝先給陳琳和宋蘭一人烤了一串，讓她們吃。她們一吃，全說香。說太香了，香得好像從來沒有吃過這么香的東西。

老謝問，好吃吧？

宋蘭說，好吃。

老謝又問，陳琳，好吃不好吃。

陳琳說，好吃。謝謝你了。

老謝說，謝什么，不用謝，我有狗，狗逮兔子方便得很。以后，想吃，就過來吃。要不，你們就一個星期過來一次。怎么樣？

宋蘭說，好啊。

陳琳說，那多不好意思啊。

老謝說，咱們都是革命同志，用不著客氣。

宋蘭說，老謝，你這個人，可真好。

老謝說，陳琳，你說我好不好。

陳琳吃著老謝烤的野兔子肉，當然要說老謝好了。其實，這個時候，陳琳也真的覺得老謝是個挺好的人。一個不好的人，怎么會隨便把這么好吃的東西拿給別人吃呢。

這天晚上，陳琳和宋蘭都沒有想到野兔子肉會這么好吃。但更讓他們意外的不是兔子肉。讓他們沒有想到的是，老謝不但會烤兔子肉，還會吹笛子。

吃完了兔子肉，坐胡楊樹下。看到月亮已經升到了天空上，陳琳覺得該走了，可她不能說走的話。她要聽宋蘭的，宋蘭不說走的話，她不能走。

宋蘭大約也覺得該走了，就對老謝說，要不，我們就回去了。

老謝說，還早著呢，不著急。如果你們覺得看月亮還缺點什么，我就給你們演個節(jié)目。

聽老謝這么說，她們想不出老謝會表演什么節(jié)目。這時老謝就又把阿黃的頭拍了一下說，去，把我的笛子拿來。阿黃跑進了屋子，一會兒叼了一根竹笛跑了過來。

從狗嘴上拿過笛子，老謝放到了自己的嘴邊。陳琳見過笛子，老家好多人會吹笛子，連孩子也會吹。走在黃昏的水牛身上，經常會有牧童坐在上面吹笛子。一聽笛子聲，陳琳就會走出門，靠在門框上，看著水牛從家門前走過。不過，看到老謝拿著笛子，陳琳有點吃驚，她真的有點不相信，老謝會吹笛子。

老謝真的會吹笛子，而且吹得很好聽。聽著老謝笛子的聲音，再看頭頂上的月亮，那月亮好像變圓了、變大了、變亮了。

過了兩天后，宋蘭一個人遇到了老謝。打過招呼后，老謝說，有個事，想讓宋蘭幫忙。

吃了人家的兔子肉。不管幫什么忙都是應該的。再說了，還想著以后還要去吃兔子肉。所以還沒有等老謝說出口來，宋蘭就答應了。

只是宋蘭怎么也沒有想到，老謝讓她幫的忙是給他介紹對象。而這個對象老謝已經看好了。她不是別人，而是陳琳。

陳琳的眼光一直很高。上海青年中有文藝特長的許明追她，都一直沒有追上。

心里想這個老謝可真有眼光，也真敢想。但嘴上還是答應了下來。成不成，她說了不算?？山榻B不介紹，就是對老謝的態(tài)度問題了。

陳琳態(tài)度很堅決，沒有商量的余地。宋蘭沒有辦法，只好去給老謝說。人家托你辦的事，辦成辦不成，都得給別人說一聲。

想帶陳琳一塊去，陳琳不去，說，老謝有那樣的想法，我怎么能去。我要再去了，他就會誤會得更大了。

看到宋蘭來了，老謝很高興。馬上做了一桌好吃的。宋蘭原本沒打算吃飯的。可看到好吃的，不由得流起了口水。就想著，等吃完了飯，再給老謝說吧。

吃好了，宋蘭放下碗筷，看著老謝，剛想著怎么說這個事。她怕說不好，會傷了老謝的自尊。

老謝說，有茶，你再喝點茶。吃過肉，喝點茶好。

宋蘭說，老謝你這人可真好。有個事，想給你說一下，你聽了不要太難過。

老謝說，你不用說了。

宋蘭說，我不能不說，我不想這么說，可我還得說。

老謝說，你不說我已經知道了。

宋蘭說，你知道了什么。

老謝說，你是不是要告訴我陳琳不愿意。

宋蘭說，你怎么知道？

老謝說，你的樣子，我看出來了。陳琳要是愿意，你不會是這個樣子。

宋蘭站起來，想著趕緊走掉。她覺得自己把這個話說出來了，也就再沒有臉在這里面對老謝了。

站起來，轉過身，還沒有走，聽到了背后有奇怪的聲音?；剡^頭看了一眼，看了一眼，宋蘭就沒法再轉過身走了。那聲音是從老謝身上發(fā)出來的，是哭聲?？蘼暡皇鞘裁戳瞬黄鸬穆曇簟Ｋ翁m從小到大不知道哭過多少次，也不知道有多少次看到和聽到別人哭。但看到聽到這么一個黑粗壯實的漢子哭，還是頭一次。到了下野地后，好像還是頭一次見到男人哭。

老謝不但哭，還把頭往胡楊樹上撞。

四周再沒有別的人，只有宋蘭一個人。剛吃過別人的飯，看到別人哭起來，只要是個人就不能轉身就走。別說還是個心腸挺好的人了。宋蘭走到了老謝身邊。她得勸勸老謝，不能讓老謝這么傷心地哭。老謝這個樣子看起來真是太可憐了。連阿黃都看不下去了，站在老謝旁邊，汪汪地叫了幾聲，好像也在勸說老謝不要這個樣子。

宋蘭說，老謝，用不著這樣。其實，下野地還有不少別的姑娘。陳琳不愿意，不等于別人不愿意。像你這么好的人，肯定有不少的姑娘喜歡你的。你用不著這樣。

老謝還在哭，可哭的聲音小了些。

看到自己的話起了作用，宋蘭一下子覺得有了一種責任感。對老謝說，不就是一個女人嘛，你用得著這么哭嗎？你說，除了陳琳你還喜歡誰。告訴我，我來幫你的忙。

說這個話時，宋蘭真的很像女英雄。

老謝真的不哭了，抬起頭，看著宋蘭。

老謝搖著頭，看著宋蘭，眼睛里全是問號。這些問號，讓宋蘭很發(fā)愁，不知道怎么樣才能把那些問號消滅掉。一急，宋蘭說出了一句話。這句話說出來后，把老謝嚇了一跳，也把宋蘭自己嚇了一跳。老謝一嚇，把眼睛里的問號全嚇跑了，一個也沒有了。宋蘭嚇了一跳。想把這句話收回來，可已經是潑出去的水，來不及了。

宋蘭說，要是別的姑娘都不愿意嫁給你，我就嫁給你，怎么樣？

還是那雙眼睛，問號沒有了，卻有了別的東西。這個東西，和問號不一樣。問號讓宋蘭憐惜。這個東西，卻讓宋蘭發(fā)慌，讓她害怕。她有點不敢看這個東西了。

不敢看，就把頭低下，不去看。

頭低下了，卻沒有躲開那個東西。眼睛看不見那個東西，整個身子卻能感到那個東西，正朝她一點點壓下來。那是個很強大的東西，是個很重的東西。她覺得自己會被這個東西壓碎壓死。

宋蘭還很年輕，還想好好活著。不想被什么東西壓碎壓死。她想到逃走。馬上逃走，從這個東西下面逃走。逃得越遠越好。這并不是件太難的事，她的腿和腳都還在。它們還聽她的，她只要一轉身，讓它們活動起來，她就能逃走。

老謝說，別費那么多事了，干脆你就嫁給我算了。

原來那不是個東西，原來那個東西就是一句話。一句話很輕，可一句話也會很重。會比天下最重的一塊石頭還要重。就像老謝這會兒說出的這句話。

看到這句話朝她迎面砸過來，宋蘭一點兒也不像個英雄了。臉色一下子變得灰白，身子開始哆嗦。

宋蘭說，我是在胡說，你別當真。我不跟你說了，我走了。

說完，連老謝看都沒有看一眼，轉過身就走了。走了兩步，就跑了起來。

看到宋蘭跑，老謝真的生氣了。比陳琳不同意嫁給他還要生氣。陳琳說不愿意就不愿意，只是讓老謝有點痛苦，別的也就再沒什么了。可宋蘭不一樣，宋蘭說過的話，又不認賬了。分明是在耍他，是在騙他。簡直是太不把他當人了，這就不光是痛苦了。男人常常會把面子看得和命一樣重。

要是讓宋蘭就這么跑了，老謝覺得自己太沒有面子。怎么也得問宋蘭為什么說話不算數(shù)。這么一想，老謝就追起了宋蘭。

宋蘭年輕，腿腳靈巧，跑起來挺快。老謝力氣可能比宋蘭大得多，可要說跑，卻不一定會有宋蘭跑得快。如果就這么追下去，怕是很難追上?？吹剿翁m跑那么快，老謝有點不想追了。他想要是追到林帶，還追不上，就不追了。因為過了林帶，就是營地了。營地里到處都有人，就是追上了也沒有什么用了。

眼看著這個事就要這么完了，老謝知道，要是追不上宋蘭，以后宋蘭肯定不會再來羊圈了。別說是吃兔子肉了，就是吃天鵝肉，她也不會來了。

這會兒，宋蘭真的像只兔子，好高一個坎，一跳就飛過去了。老謝一看，心里想，算了。

心里這么一想，腳步就慢了下來。不過，目光還在很不甘心地追逐著宋蘭的身影。

突然，老謝的目光一亮。原來宋蘭摔倒了。老謝慢下來的腳步又快起來，看到摔倒的宋蘭沒有馬上站起來。老謝就拼了命跑起來。

跑到宋蘭跟前，宋蘭還趴在地上，還沒有站起來。不是宋蘭跑不動了摔倒了，也不是宋蘭摔倒摔壞了，站不起來了。不是，全不是這些原因。真正的原因是那條叫阿黃的狗，當它看到主人像追兔子一樣追著宋蘭，它就想起了自己的職責。

這可真是一條善解主人意的好狗。它抄了一條近道，從野草叢里沖出來，從后面咬住了宋蘭的褲腿。宋蘭摔倒后，阿黃的嘴還不松。宋蘭想站起來再跑，可腿一用勁，掛在阿黃利齒上的褲子就被扯開了。開始只扯開了一點點，可隨著宋蘭的一次次掙扎，扯開的縫就越來越大。到老謝跑到了宋蘭跟前，宋蘭的一條褲腿已經完全扯開。宋蘭一條雪白的腿從腳到大腿全亮開了……

說真的，追宋蘭時，老謝沒有想那么多。只想著讓宋蘭把話說明白?？煽吹搅怂翁m那條雪白的腿，老謝的想法就多了起來。好像說多也不準確。因為這時老謝的想法其實只有一個了。一個想了無數(shù)次卻沒有做過一次的想法。

老謝走過去，摁住了宋蘭?？吹嚼现x摁住了宋蘭，阿黃知道自己的職責完成了，阿黃松開了嘴，走到了一邊，站在那里看著它的主人，就像每次捉了兔子交給主人一樣。

主人是個人，可這會兒的主人，倒很像是條狗了。好像比一條狗還要兇猛。阿黃只把宋蘭褲子的一條腿給撕開了?？衫现x卻要把宋蘭全身的衣服都撕開。

宋蘭說，求你了，不要這樣，有什么話，好好說。你不能這樣，不能這樣。老謝，你聽我說……

可老謝這時一句話也不想和宋蘭說了。有的時候，說一千句話，還不如做一件事有用。這一點，老謝心里很明白。老謝不識字，可在有些事上，老謝比識字的人還聰明。

宋蘭發(fā)出一聲慘叫……

月亮大大的，白白的。黑夜看起來并沒有那么黑。星星還是那么多，那么密，像眼睛一樣眨來眨去。和過去一樣。

過去這個時候，宋蘭坐在那里，怕宋蘭弄臟了衣褲，老謝會搬一個木凳子讓宋蘭坐上。宋蘭坐在木凳上，對老謝說，吹個曲子吧。老謝說，好。老謝拿過一桿竹笛，吹了起來。吹出的聲音很好聽，看著月亮星星聽，會覺得更好聽。

可這會兒，月亮星星沒變，宋蘭卻變了。她沒有凳子坐了，她躺在地上，衣服全被扯掉了，地上全是泥土。

這會兒，老謝去了哪里？老謝哪兒也沒有去。老謝就在宋蘭身邊。

他看著宋蘭，他只要伸出手，就可以把宋蘭拉起來，扶起來。可他一動不動，只是看著宋蘭。

宋蘭是個女人，很年輕。這樣一個女人，光著身子躺在地上，實在很好看。老謝又是頭一回看。頭一回看，當然想多看一會兒，想看仔細點。這么一想，就不想拉宋蘭起來，就想讓宋蘭躺在地上，讓他看個夠。

宋蘭還在哭。已經哭了好一陣子還在哭。宋蘭知道，哭在這個時候一點用也沒有。不過，不哭，也一樣沒有用?？抟矝]用，不哭也沒用，還不如哭，至少，這會兒，她想哭，只想哭。

看宋蘭哭了一陣子，又哭了一陣子，老謝有點心疼了。

勸起了宋蘭。老謝說，哭什么呀哭，有什么可哭的。說真的，我沒有想到你還是個黃花閨女……不過，這也不算個啥事，你是頭一次，我也是頭一次，咱倆一樣，你也沒有吃虧。再說了，早晚也得有這頭一回，想開了，也就沒啥了……

沒想到老謝這么一說，宋蘭哭得更厲害了。

說那么多話，也沒有勸住宋蘭，老謝不勸了。

想起宋蘭喜歡聽他吹笛子。正好心里也高興，也想吹笛子，就拿出來笛子。

老謝吹起了笛子。

老謝不會譜子，卻會吹許多曲子。這方面老謝有些本事，只要能從嘴里哼出來的曲子，老謝都可以用笛子吹出來。

心里高興，吹出來的曲子就好聽。

笛子的聲音響起來時，宋蘭還在哭?？蘼暣?，笛子聲音小，笛子就像在伴奏?？蛇^了一會兒，哭聲小了下去，笛子聲音大起來，哭聲就像伴奏了。再過了一會兒，哭聲就沒有了，完全是笛子在獨奏了。

一支笛子曲響過。老謝再去看，看到宋蘭不但不哭了，而且也不再躺在地上。

宋蘭坐了起來。大約是她哭泣的聲音和笛子的聲音比起來，實在是太難聽了，連自己都不好意思再哭下去了，就坐了起來。把扔在一邊的衣服，抓了過來，重新一件件穿在身上。

看到宋蘭不哭了，還坐起來穿衣服，知道沒事了。什么事都沒有了。

老謝放心了。

老謝站起來。

按說，他該走到宋蘭跟前，幫著宋蘭把衣服穿起來。是他把宋蘭衣服給脫了。這會幫宋蘭穿起來，完全是應該的。

可他站起來后，沒有朝宋蘭跟前走，而是轉過身回了自己的屋子。

宋蘭穿好了衣服，站了起來，把身上的塵土拍了拍。拍完土，可以走了?？赏葎傄粍?，一個地方，就疼得讓她站下了。

站下想了一會兒，想著往什么地方走。兩個地方可以走，一是回自己住的屋子，再是去老謝住的屋子。

按說，該回自己的屋子。已經很晚了，月亮已經不在夜空的當間，偏到西邊了?？捎忠幌?，就這么走了，好像什么事都沒發(fā)生過，也有點太便宜老謝了。不行，還得去問問老謝。不能讓老謝白白這樣了。

這么一想，宋蘭沒有馬上回自己的房子，她走向老謝的屋子。剛走到門口，站在門口的阿黃叫了一聲。聲音不大，好像是通知老謝，宋蘭來了。

宋蘭進到屋子，老謝在抽煙?？礃幼?，老謝還有點不高興，好像不讓宋蘭哭，宋蘭還要哭，讓老謝生氣了。

宋蘭問老謝咋辦。老謝說，這還不好辦，你嫁給我就行了。過一段日子，給領導說一聲，把結婚證領了，咱們搬到一起就行了。

宋蘭說，你要是說話不算數(shù)，我就告你。

老謝說，你放心吧，我要是不說到做到，你就拿刀捅了我。

有了老謝這個話，宋蘭好像放心了。站起來要走。沒想到老謝不讓走，扯住宋蘭往床上扯……

一個月后，宋蘭嫁給了老謝。

那天，收了工，宋蘭沒有急著回家。宋蘭不是單身了，有家了。有家的女人，一收工，就顛顛地往家跑，給丈夫做飯。

宋蘭遇到了陳琳，陳琳說許明從上海探親回來了，幾個人想一塊聚聚。宋蘭知道許明會帶來許多的關于家鄉(xiāng)的消息。就沒有回家，直接跟了陳琳，去參加了聚會了。

回到家，老謝問宋蘭干什么去了。宋蘭就實話實說了。

沒想到，一聽宋蘭說這個話，老謝掉下了臉。

宋蘭一看，說，我們是同學聚會，你不要這樣。

老謝說，什么爛同學。你是舍不下那些小白臉。我告訴你，你是我的老婆了，是我的女人，以后，不能再和別的男人來往。要是讓我發(fā)現(xiàn)了，我不會客氣的。

宋蘭可不想吃這一套。掉下臉說，告訴你，老謝，我嫁給了你，我還一樣有自由。我和我的同學來往，你無權干涉。

老謝吃驚地看著宋蘭，沒有想到宋蘭還敢和他頂嘴。當老婆的敢和丈夫頂嘴，老謝沒有見過。也沒有聽說過。

老謝舉起了大手，朝著宋蘭那張頂撞了他的嘴打下去。這一巴掌打得很厲害，他要讓宋蘭明白怎么做男人的老婆。別看宋蘭是個讀過不少書的女人，可怎么做別人的老婆，她還一點兒也不知道。老謝要用他的方式，讓宋蘭讀懂另一本書。

頭一回被打嘴巴子的宋蘭傻了一樣，看著老謝。

宋蘭被打的事，別人不知道。到地里干活，看到宋蘭臉上有青腫，陳琳問她怎么回事。她說，沒事，自己摔了一跤，碰到床沿上了。

宋蘭嫁給老謝的事，被越來越多的人知道了。盡管在下野地，來了許多上海青年，可他們中的女人，嫁給當?shù)啬腥说倪€是很少的，尤其是嫁給了放羊的，更是罕見。有記者知道了，就把這個事寫成了新聞稿件，登在了報紙上。

宋蘭和老謝的事上報紙了，這可是個了不得的大事。連隊上的人，好像還沒有人上過報紙。

連隊的文教拿了報紙，送給宋蘭和老謝看。在路上遇到了陳琳，就讓陳琳幫著送過去。

剛走到牧羊點，聽到了吵架的聲音。

宋蘭說她干了一天活，真的很累了不想做飯。說老謝放羊騎在馬上沒有那么累，讓老謝做飯。

老謝說他是沒有那么累可他不能做飯。說他娶了老婆還要做飯，別人會笑話。會罵這樣的男人沒出息。

宋蘭說你一個放羊的再有出息自己還不是放羊，用不著太在乎這個事。反正別人不知道。

老謝說別人看不到，可我能看到我自己很在乎。老謝說宋蘭說這個話是看不起他。還說要是許明娶了她，她肯定一收工就乖乖地去做飯了。

宋蘭說你要是這么說我偏不去做，看你能怎么樣。

老謝說你要是不去做，老子今天就把你放到鍋里燉了吃了。

宋蘭說你敢。

老謝說你看老子敢不敢，老子先把你的皮剝了。

說著老謝沖到了宋蘭跟前，揚起巴掌要打宋蘭。

陳琳不聽了，陳琳不想讓老謝的巴掌落在宋蘭身上。她從羊圈圍墻后邊站了出來。

一看到陳琳，兩個人不吵了，老謝也把胳膊收了回去，都一起和陳琳說話。

陳琳舉起了報紙，說，你們都上了報紙，還要吵。

兩個人圍過來看報紙。一看是真的，都笑了起來。

老謝說，這上面的人，真的是我呀。

老謝也不識字，想知道在照片旁邊寫了什么，讓宋蘭趕緊念出來。宋蘭先念了標題，“支邊青年嫁給放羊老兵，扎根荒野譜寫時代愛情曲”。

老謝一聽，說，寫得真好，像對聯(lián)一樣。

宋蘭好像也很高興，說，真是寫得很好。我要去做飯，陳琳來了，我要做給她吃。

沒想到宋蘭這么一說，老謝馬上也說，不要你做。我去做。說著，老謝就離開去做飯了。

阿黃一看老謝走了，馬上跟著老謝走了。老謝回過頭，拍了一下阿黃的頭，說，快，去給我捉一只兔子來。阿黃一聽，轉身跑向野草叢。

過了一些日子，來了一個記者，找宋蘭和老謝采訪。說上次發(fā)了他們的報道后，引起了很大反響。很多人想知道他們現(xiàn)在的情況，希望他們能說一說。

記者怕兩個人一起說，有些不方便，不敢說真話，就一個一個地問。問這個人時，另一個人到房子外面去。

問宋蘭幸福不幸福，宋蘭說當然幸福了。

問老謝這個人好不好，宋蘭說好，說老謝憨厚老實。

問平常家里都是誰做飯。宋蘭說全是老謝做，說老謝很關心她心疼她，怕她累著了。

問老謝幸福不幸福。老謝也說幸福。

問老謝，宋蘭有沒有因為是大城市里的姑娘看不起他，老謝馬上說沒有，一點兒也沒有。

說宋蘭可聽話了，讓干什么就干什么。問平常是誰做飯。老謝說當然是宋蘭做了。說他要做，宋蘭都不讓他做，說家里的活就該女人做。真的是很懂事啊。

兩個人說的，別的方面，記者都聽明白了，就一點有點糊涂。都說做飯這事是對方干的，到底是誰干的？

記者后來想再落實一下，可一想這是個小事，用不著再問來問去了。就說兩個人搶著做飯，搶著搶著兩個人就一起做飯了。

記者回去寫文章，還在文章上說，兩個人一起做出來的飯，吃著格外香。他覺得這一句話寫得很妙。

沒過多久，報紙上又登了宋蘭和老謝的事。說宋蘭不但嫁給了老謝，還生活得很幸福。發(fā)這篇通訊報道時，報紙上還加了編者按，讓城里來的支邊青年都要向宋蘭學習。學習宋蘭真正在感情上和勞動人民共呼吸同命運。

那時沒有什么東西看，看的東西主要就是報紙。只要一上報紙，馬上就出了名。宋蘭的名字不但在下野地被大家知道了，還傳到了很遠很遠的地方。好多單位來請宋蘭去作報告。都是組織出面來請，說這是很光榮的政治任務。宋蘭不能不去。

宋蘭出去作報告，用的稿子不是宋蘭自己寫的。她自己也寫了一個，干部們看了覺得不行，說稿子沒有高度，讓宣傳科的人又給重寫了一下。主要是把宋蘭思想斗爭的過程寫了出來。說宋蘭開始怎么有點不愿意，后來干部來給她作了思想工作，她自己學習了毛主席著作，認識到了自己的錯誤思想，才向著正確的人生邁出可喜的一步。

不但要去作報告，還要經常去開會。好多會在場部和師部開，都要讓宋蘭作為代表去參加。常常是上面直接點名。不能派別的人，只能派宋蘭去。

宋蘭愿意去。出去開會，不要說，到什么地方都會受到歡迎，掌聲不斷，還可以吃到好多在連隊在家里吃不到的飯菜。主要一點是可以不和老謝在一起了。

老謝差不多天天夜里都要干那個事，真的讓宋蘭受不了。光干那個事，還不行，還得挨他的揍。

一想受的這個罪，宋蘭就恨不得天天出來開會，一出來開會。老謝見不到她，就沒有辦法了。每次開完會回來，宋蘭像換了一個人，臉色好得像一朵花。而過不了幾天，這朵花就蔫了。

宋蘭愿意去開會，老謝卻不愿意宋蘭去開會。

好多年，都是一個人，沒有宋蘭，老謝不覺得有什么。有了宋蘭，和宋蘭過了一段日子，宋蘭不在了，老謝就很難受。像一種好飯，從來沒有吃過，不會去想;可真的讓吃過了，又不讓吃了，就會很想。宋蘭對老謝來說，就是剛剛吃上癮的好飯，一下子不讓吃了，老謝當然很難受。不是老謝不好，換了誰，都會很難受。

難受也得讓宋蘭走。這個地方，不是村莊。這個地方，是農場，組織紀律性很強。誰的話都可以不聽，組織的話不能不聽。

不過，再走，再風光，回過頭，還是老謝的老婆。

還是到了某一天，要懷上老謝的孩子。

這時的宋蘭已經當了婦女排的排長。一個人只要被重視，就會給予一定的待遇。其中一個最重要的待遇，就是提拔。

頭一次懷孩子，宋蘭沒經驗。還是帶著大伙兒，拼命地干著各種農活。

這一干，就讓孩子流了產。宋蘭直接從挖渠的工地上被送進了衛(wèi)生院。

宋蘭從衛(wèi)生院回到了家。一到家，老謝又變了臉。老謝說，你把我的孩子搞沒有了，你知道你犯了多大的錯誤嗎？

宋蘭說，那也是我的孩子，我也想把他生下來，我不是故意的。

老謝說，犯錯還不認錯，還敢頂嘴?？磥砟阏娴陌炎约寒敻刹苛耍懽釉絹碓酱罅?。我看這些日子沒有收拾你，你的壞毛病又犯了。

這一陣子，為了孩子，老謝沒有打過宋蘭，手早就癢癢得不行了?，F(xiàn)在孩子沒了，沒有顧忌了?？梢苑砰_手打了。看到宋蘭還想說什么，馬上舉起手，一巴掌抽上去，宋蘭的嘴角，立刻出了血?？粗碌?，老謝覺得解了氣，心里好痛快。

打宋蘭時，阿黃一直在旁邊看?？吹桨阉翁m蹬到了一邊，馬上跳到了床上，臥在了老謝身邊，伸出舌頭去舔老謝的臉。老謝親切地在阿黃頭上摸著。

宋蘭從地上爬起來。冬天很冷，屋子里燒著火墻，也不暖和。宋蘭覺得身上很冷，穿上衣服蹲在火爐子邊上烤著火。

老謝躺在床上，撫摸著阿黃，對宋蘭說，你知道不知道，你這會兒在我眼里，還不如一條狗讓我喜歡。狗都比你強。狗肚子里有了崽子，從來不會有事，都會好好地生下來?？赡隳兀媸沁B條狗都不如啊。

宋蘭聽不下去了，站起來走到門外。外面全是雪。宋蘭站在雪里，冬天冷，冬天的夜更冷。寒氣像小刀子一樣，隔著衣服也能扎到肉里去。

宋蘭知道，她只要站著不動，很快就會把她凍僵。她還知道，就算是把她凍僵，老謝也不會從屋子里走出來，把她喊進去。

宋蘭還有好多事沒有想好，還有好多事還沒有去做。她還不到三十歲，她還想好好活著，可不能讓雪把自己凍僵。

想到了這些，宋蘭又轉過身回到了屋子里。

老謝已經睡著，打出很響的呼嚕。阿黃躺在他身邊，也好像睡著了。這個位置一直是宋蘭睡覺的地方，可現(xiàn)在卻讓阿黃占了去?？磥?，真的是和老謝說的一樣，她是不如一條狗了。沒準，連阿黃也看出來了，她不如它了。不然的話，它也不會有那么大膽子，敢把宋蘭睡覺的地方占了去。

宋蘭站在床邊，看著老謝和阿黃?？戳撕靡粫海翁m沒有把阿黃趕走。宋蘭到柜子里，找了條被子，披在身上，靠到了火墻根上，閉著眼打起了盹。

快天亮了，還沒有睡著。一個人想一件事，能想一夜，這個事一定是件不尋常的事。

天亮時，宋蘭睡著了。

等到宋蘭醒過來時，老謝已經不在屋子里了。宋蘭站起來，站在窗子前往外看，看到老謝已經趕著羊走在雪野上了。

老謝走了，阿黃還沒有走。

不過，阿黃沒有睡在床上。老謝不在床上了，它也不敢在床上躺了。它已經從床上跑了下來，跑到火爐邊上，躺在那里半睜著眼，好像在睡，好像又沒有睡。按說，阿黃該跟著老謝去放羊的。可阿黃沒有去，是不是以為自己在宋蘭的床上睡了一覺，就覺得自己不是一條狗了，就覺得可以不去跟著羊群走了。

想到自己的地方讓一只狗占了去，宋蘭心里一股氣，朝著狗屁股踢了一腳。不是第一次踢，不知踢了多少次了。每次踢，阿黃都會嚇得嗷的一聲趕緊跑掉?？蛇@次，宋蘭一踢，阿黃倒是站了起來，也嗷了一聲?？蓻]有轉身跑掉，卻朝著宋蘭很兇地齜出了牙。那樣子，好像要咬宋蘭一口似的。宋蘭嚇得一轉身抓起了擱在案板上的菜刀。

菜刀拿在手上，宋蘭怔了一下，沒有把菜刀放下，盯著菜刀看。菜刀明光閃閃。老謝老磨這把刀，磨得快極了。老謝說把頭發(fā)放在刀刃上，輕輕吹一口氣，發(fā)絲就斷了。宋蘭不信，說老謝吹牛，老謝就拔下宋蘭一根頭發(fā)，試給宋蘭看。宋蘭一看真的是這樣。

看一會兒菜刀，又看看阿黃。阿黃沒有跑，還站在那里。外面太冷，它也不想到外面去?？吹剿翁m舉著菜刀，阿黃一點兒也不害怕。老謝常用這把菜刀殺羊剁肉，阿黃經常在一邊看。老謝常會用這把菜刀剁下一塊肉骨頭給它吃。

看到宋蘭拿起了菜刀，還以為宋蘭也要剁肉給它吃。不但沒有跑，還朝前走了兩步。走到了宋蘭跟前，還抬起了狗頭仰起了狗臉看著宋蘭。

狗看宋蘭，宋蘭也看狗。狗看宋蘭想的什么，我們不知道?？伤翁m看著狗，想的什么，我們全知道。宋蘭想，要是沒有這只狗，她肯定不會過上這連狗都不如的日子。

想到了這一點。宋蘭把菜刀舉了起來。

看著宋蘭把菜刀舉起來，狗也不跑，還是那樣用狗眼看著。那樣子好像在說，別拿菜刀來嚇唬我，等到老謝回來了，知道了這個事，看他怎么收拾你。

宋蘭的菜刀在空中停留了好一會兒。好像刀也在提醒宋蘭，這只狗可不是一般的狗。這只狗可是老謝的寶貝。

突然一股從來沒有過的力量順著宋蘭的血管奔騰起來，一直奔到了宋蘭的手上，把宋蘭手中的刀撞得顫了一下。

刀一下子像有了生命，有了思想，明白了自己這個時候該做什么，怎么去做。

刀飛了起來。

沒有亂飛。

先向上飛了一下，又往下飛，帶起了一股風，發(fā)出一陣嘯聲，同時，閃出一道亮光。

飛起來的刀，飛到了狗頭上。

這把菜刀實在太快了。刀鋒快，速度也快。這兩個快到了一起，就沒有什么東西不會被斷開。別說狗頭有多么結實，就是一塊石頭，碰到了這么快的刀，它也一樣會變成兩半。

狗頭成了兩半，一股血從中間噴出來，噴到了宋蘭身上。

宋蘭沒有躲開，也沒有后退。抽回來的菜刀，緊跟著再一次劈下去。邊劈邊說，讓你再咬住我的褲腿不讓我跑，讓你再睡到我的床上把我的地方占了去。

一眨眼，阿黃這只狗，就成了一只死狗。

放著羊，放了一會兒，覺得少了點什么。一看，阿黃不在。覺得很怪。一般來說，從不用喊，只要老謝趕著羊群出來，阿黃都會跟在后面。就算有時沒有馬上跟上來，過一陣子，也會出現(xiàn)在羊群的四周。

太陽升起來了，升了這么老高了，還沒有見到阿黃的影子。這樣的事，好像還從來沒有過。

可老謝還是沒有把這個事當個事。對阿黃，老謝太了解了，給阿黃個膽子，它也做不出太不像話的事情。老謝想，再過一會兒，阿黃肯定就會出現(xiàn)了。

到了中午，阿黃還沒有影子。老謝才有點急了。這么多年，在戈壁灘上放羊，陪著他的只有阿黃。什么東西，相處久了，都會有感情，況且狗通人性，感情就會更深。要是再看不到阿黃，老謝真的不知會有多著急了。

又等了一會兒，還不見阿黃。老謝不等了，干脆趕著羊往羊圈走。

讓羊回到羊圈，自己回屋子。想著狗在屋子里。走到門口，喊了阿黃的名字。平常，只要阿黃在，只要聽到老謝叫，馬上像箭一樣躥出來。

可是，阿黃沒有從屋子里躥出來，倒是有一股很香的肉味，從屋子里竄出來。

老謝覺得怪。屋子里沒有肉，什么肉都沒有。打下的野味，已經吃光了。宋蘭不可能有肉煮的。但這味，分明是肉味，不可能是別的味。老謝沒有想那么多。只想趕緊找到阿黃。

老謝走進屋子，看到宋蘭，也沒有仔細看。問宋蘭，阿黃呢？

宋蘭說，在鍋里。

老謝說，別胡說。

宋蘭說，真的在鍋里。

老謝說，怎么可能呢？

宋蘭說，不信，你掀開鍋蓋看看。

老謝真的掀開了鍋蓋，一看，真的是一鍋被剁了好多塊的狗肉。再回過頭，看到了地上有一張血淋淋的狗皮鋪在地上。

老謝說，這是誰干的？

宋蘭說，是我。

老謝這才往宋蘭身上看，看到宋蘭身上真的是一身狗血。連黑黑的頭發(fā)上都濺上了血。老謝的眼睛睜得很大，看著宋蘭，眼睛閃動著不敢相信的光。

老謝說，真的是你？

宋蘭說，真的是我。

老謝說，你怎么可能把它殺了？

宋蘭說，我用它把它殺了。

說著宋蘭把背在身后的手，拿到了前邊。手不是空手，宋蘭的手握著一把沾著狗血的菜刀。

宋蘭說，你說的一點錯都沒有，這把菜刀真是太快了。我一砍，好像沒有用多少勁，它的頭就成了兩半。

老謝說，你他媽的膽子太大了，你要了我孩子的命，又把阿黃的命也要了，看來。你也是不想要命了。

說著老謝舉起拳頭要打宋蘭。如果說，過去打宋蘭，有點沒道理。可這次打宋蘭，他太有理由了。他想，這回非把宋蘭打個半死不活，替阿黃出出氣。

幾乎就在老謝舉起拳頭的同時，宋蘭也舉起了她的手。不同的是，老謝手上什么也沒有，而宋蘭手上有一把明晃晃的菜刀。

老謝說，你想干什么？

宋蘭說，我想殺了你。

老謝說，你敢。

宋蘭沒有說敢還是不敢。宋蘭知道真要想做一個事，就用不著說那么多廢話。

宋蘭讓手中的菜刀說話，像劈阿黃的頭一樣，朝著老謝一點兒也沒有猶豫地劈了下去。

老謝不是阿黃。老謝要比阿黃聰明許多。看到宋蘭手中的菜刀飛過來，他的身子朝后一閃，菜刀劃過他的衣服。

老謝低下頭一看，衣服斜著開了一道口子，下面的一半掉了下來，露出了半個胸脯和肚子。

老謝的臉白了。

他知道宋蘭不是和他開玩笑，也不只是嚇唬他一下。老謝也是個走南闖北見過世面的人，好多事情一眼就能看明白。

老謝說，你真的要殺我呀？

宋蘭說，是的。

老謝看著宋蘭，覺得宋蘭像換了一個人。

宋蘭說，不想讓我殺你，也有辦法。

老謝說，什么辦法？

宋蘭說，你先把我殺了。

說著宋蘭把菜刀遞給老謝?？衫现x連著往后退，不敢去接菜刀。老謝說，我不殺你。我殺你，我也活不成。

老謝打宋蘭，可沒有想過讓宋蘭死，打宋蘭是想活得更痛快。要是殺了宋蘭，不但痛快不了，還不知要受多少罪。老謝可不想干這樣的傻事。

宋蘭說，你真不殺我。

老謝說，我不殺你。

宋蘭說，你不殺我，我就殺你。

老謝說，是不是還有別的辦法。

宋蘭說，有。

老謝說，你快說。

宋蘭說，從現(xiàn)在開始，你他媽的不能再打我一下，也不能罵我一句。你要是敢碰我一指頭，我就會像殺阿黃一樣殺了你。說，你能不能做到？

老謝說，我一定做到。

宋蘭說，跪下說。

老謝有點不想跪。宋蘭把菜刀舉起來，說，聽到沒有，跪下。

老謝跪下來了。

宋蘭說，說，你錯了。

老謝說，我錯了。我不該打你罵你對你那樣。

宋蘭說，說，對不起我。

老謝說，我對不起你。我再也不打你罵你對你那樣了。

宋蘭哈哈大笑起來。笑過了，把菜刀往地上一扔，掀開了鍋蓋。撈出一塊狗肉，看也不看老謝，自己就啃了起來。邊啃還邊說，這狗肉可他媽的真香。

吃了一會兒，看到老謝還跪在那里。宋蘭說，過來，吃塊狗肉吧。

狗肉真的很香，可老謝不想吃?？伤翁m讓他過來吃，又不敢不過來吃。拿了一塊，咬了一口，卻怎么也咽不下去。宋蘭看到了，說，快，你他媽的給我咽下去。這一吼，把老謝嚇了一跳，老謝趕緊把嘴里的狗肉吞了下去。

宋蘭回到了屋子里，老謝已經把飯做好了。等著宋蘭回來吃。

吃飯的時候，老謝說，咱是放羊的，放羊不能沒有一條狗。

宋蘭說，這好辦啊，去哈薩克的氈房要一只回來就行了。

老謝說，我是怕你不同意。只要你同意就行了，我明天就去抱一只回來。

吃過飯，沒有別的事了。宋蘭說，睡覺吧。

老謝說，好。

睡到床上。老謝翻來覆去睡不著，但老謝沒有碰宋蘭。宋蘭好像看出了老謝在想什么，宋蘭說，你想不想再要孩子。

老謝說，想。

宋蘭說，真想？

老謝說，真想！

宋蘭說，好吧，我就給你生一個。

老謝一聽高興了，往宋蘭身上撲去。宋蘭說，別像一頭餓狼。

老謝說，我知道。

老謝就像一只羊羔，往宋蘭身邊偎。偎一會兒，偎得身子有點發(fā)熱了?？吹嚼现x還在偎。宋蘭說，還不敢上來。

聽宋蘭這么一說，才上到了宋蘭身上。

上到了身上，還是不敢亂動。

宋蘭抱住了老謝的腰。老謝的腰一下子脹熱了起來。

這一年冬天，天很冷。這天下了大雪，幾只羊迷了路。老謝去找羊，在雪地里跑了一天?；氐轿葑永飼r，整個人快要凍僵了。

宋蘭在家，沒有出門。宋蘭已經懷孕了，不下地干活了。宋蘭在屋子里，把爐子里的火燒得旺旺的，屋子里暖和得像五月。

老謝沖向火爐子，要去烤火。被宋蘭攔住。宋蘭說，你現(xiàn)在是一塊冰，這么一烤，你就成了水了，就完了。

宋蘭端了一盆子雪回來，讓老謝脫光了衣服，用雪去搓老謝的全身。

腳凍得最厲害。別的地方用雪搓過來了，腳還是像塊冰。

宋蘭就把衣服解開了，露出懷。把老謝的腳放在了懷里，讓滾熱的奶子貼住了老謝的腳板。

老謝快哭了，說，宋蘭啊，你對我咋這么好啊。

宋蘭說，我是不想當寡婦，更不想養(yǎng)個殘疾男人。告訴你吧，我這么做，可不是因為我喜歡你。我是為了我自己，為了我自己能過好日子。

宋蘭就是這么說，老謝還是想讓眼淚落下來。心里直罵自己是個大傻瓜，要是早知道會有這樣的日子過，他怎么還會打罵折磨宋蘭呢。

宋蘭懷孕了。老謝連路都不讓宋蘭走了。宋蘭說，我去廁所。老謝說，我抱著你去。

說著，真的抱了宋蘭到茅房里。

宋蘭要洗澡，讓宋蘭坐在熱水盆里。用毛巾一點點給宋蘭擦身子。怕宋蘭疼了，手輕輕地。

宋蘭想吃酸東西。屋子里沒有了醋，老謝騎著馬跑了半天到場部，買了好幾瓶子醋回來。

宋蘭想吃什么，老謝馬上去做。飯做好了，有點燙。老謝就用嘴吹涼了，不讓宋蘭自己吃，用勺子喂著宋蘭吃。

看著老謝圍著她轉，宋蘭就想，天下還會不會有第二個男人，會像老謝對她這么好。宋蘭想來想去，想不出會有第二個。

宋蘭讓老謝過來。老謝趕緊過來，問宋蘭有什么事。宋蘭什么也沒有說，只是抱著老謝的頭，在老謝臉上親了一下。

結婚好多年了，宋蘭頭一回主動親一下老謝。

十年后，國家發(fā)生了重大變化，有了新政策，支邊青年可以回城。和許明結婚的陳琳第一批就回到了上海。已經和當?shù)氐娜私Y了婚的，不屬于返城的范圍。當然真想返城，也不是沒有辦法。比如說，就有很多類似的婚姻，在這個時候解體了。

都想著宋蘭肯定要和老謝離婚。沒有想到宋蘭連提都沒有提這個事。宋蘭沒有提，老謝倒提出了幾次，說，宋蘭，你要是真想回上海，我們就離婚吧。跟你過了這么些年，我已經知足了。宋蘭說，老都老了，還回去干什么。說真的，當年從上海走出來，就沒有想著再回去。

沒有回到上海，日子卻過得一點也不差?，F(xiàn)在她家不但有一群羊，還有一塊地。每年的收入好幾萬?；氐匠抢锏暮枚嗳?，日子過得很清苦。說是在大上海，其實倒沒有宋蘭過得好。

說宋蘭過得好，不但是說宋蘭不缺錢，還是說老謝自從阿黃讓宋蘭殺了后，一直都是那么老實聽話。對宋蘭好得不得了。好像讓宋蘭想罵老謝一句，都找不到借口。像宋蘭和老謝過得那么長久的，不知有多少老夫老妻，可像他們那么幸福，那么恩愛，在下野地不多，怕是在世界上也不會有多少。

（插圖：韓志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