懸在七樓的樹（短篇小說）

蘇金鴻

蘋果在七樓的家里，眼中含淚，心在流血。那心頭一點一滴的血，蘋果似乎感覺到了“滴滴答答”的聲音。這滴血的聲音，好像從巖縫里擠出的水滴，在幽靜的時刻，流出了蘋果的心地。

什么事讓蘋果如此牽腸掛肚呢？整整三天了，她幾乎在六神無主中過著時光。她想一個人嚎啕大哭一場，哭個天昏地暗，哭個歲月倒流?？伤龔?qiáng)壓住淚腺，一直在心里告訴自己，千萬別脆弱，要挺住。不過呢，她即使是在睡覺的時候，也時常被惡夢驚醒，淌出一身冷汗，自己嚇自己一回又一回。只要一有時間，她就打開電視機(jī)的新聞頻道，看滾動新聞。她就關(guān)心一件事，在太平洋上空墜海飛機(jī)的最新消息。這趟航班上有她的男友小米，生死未卜，這事真讓她牽腸掛肚，食不甘味，寢不安枕。什么是熱鍋上的螞蟻，這時的蘋果，就是熱鍋上的螞蟻。小米時常稱呼她蘋果，她則叫他小米。就這么回事，聽得出來，這是他倆在網(wǎng)絡(luò)上聊天的昵稱，叫來叫去，就叫成了相互之間認(rèn)可的名字。是的，蘋果想起來了，她和小米就是在網(wǎng)絡(luò)上相識相知的。那時，她還在大學(xué)里讀書。小米也是，正在大學(xué)里求學(xué)。倆人都玩微信，搖一搖呢，居然就搖到一起了。先是小米加了蘋果，然后，蘋果接受了。都這樣，男的要主動一點，這才成了微友。后來，聊著聊著，就聊出了各自的情況。原來，他倆就在一座城市里讀大學(xué)，是從遙遠(yuǎn)的鄉(xiāng)間到城里來求學(xué)的，都大三了。再后來，倆人就在一個咖啡館里見面了，中間是一個圓圓的月餅和兩瓶易拉罐啤酒。那天，正好是中秋節(jié)，這圓圓的月餅是蘋果買來的，易拉罐啤酒是小米買來的。一輪明晃晃的月亮，就照在大地上。噗一聲，小米拉開了一瓶啤酒，遞給了蘋果，然后，自己給自己拉開了另一瓶啤酒。砰一聲，兩罐啤酒碰了一下。他倆的中秋夜和后來的戀愛就這樣開始了。這一碰，就像是兩顆心碰出了火花，這火花就像天上的星星，深嵌在夜空里，閃閃爍爍，不熄不滅。不過，蘋果和小米初次見面，沒有接吻，甚至連手也沒相互摸一下。十點多鐘，倆人就散了。是小米送的蘋果，一直將蘋果送到了家門口。

這是一個炎熱的夏天。形影孑立的蘋果感覺到了寂寞、無聊、無奈甚至憂傷。只要太陽一出來，她總是在陽臺上往外面看。每天的太陽，依然燦爛?？稍谔O果的眼里，那陽光有些刺眼，讓自己的心情不會好起多少。院子四周的薔薇花開了，大面積的開了。那個假山上，爬滿了地石榴，翠綠的葉片，長滿了石頭。她在想，那些黑螞蟻、黃螞蟻和紅螞蟻，肯定像她過去看過的一樣，一定有很多。它們在各自的領(lǐng)地里做窩，在石頭縫里，忙忙碌碌，爬來爬去。它們應(yīng)當(dāng)是自由自在的一群，繁衍著自己的后代。小小的池塘里，那幾條鯉魚還好吧？紅色的有三條，青色的有四條，白色和紅色相間的有一條。還有一只烏龜，背上長滿了綠色的青苔，常常趴在一塊石頭上透氣和曬太陽，只要一有人來，它就會吱溜一聲，鉆進(jìn)水里，好長時間不再露頭。再就是，有幾只“水板凳”，在水面上跳來跳去，從來也不知道疲倦。叫“水板凳”，或許有些人不怎么懂哩？其實，這是一種小小的昆蟲，有著長長的四條腿，能夠踩在水面上來去自如。在水池的邊上，有幾只蟋蟀總是不知疲倦地叫著，不分白天黑夜地叫著。這種現(xiàn)象已經(jīng)不知有多少年了？總是這樣，蟋蟀的叫聲，彌漫在整個院子里。

蘋果看到了那個孤獨的守門人，坐在樹蔭下納涼。手里拿著一把破舊的大蒲扇，像一個會動的雕像。這個老頭子，似乎一直一個人生活。當(dāng)然，他是穿了制服的，保安的服裝是淺藍(lán)色的那種，還有肩章，只不過已經(jīng)皺巴巴的了。他說話的聲音，有點像公雞打鳴，尖尖的。蘋果和小米剛住進(jìn)這個小區(qū)時，第一次聽到他說話，還忍不住差點笑出了聲。笑他什么呢？蘋果也說不清楚。后來，蘋果問過小米，小米也不知所以然。這事兒有點奇怪，也有點讓人摸不著頭腦。

蘋果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傳了過來，她的耳朵捕捉到了。那是隔壁的一個小女孩，叫螞蚱。這名字有點怪，可人們都這么叫她，連她的父母也是這么叫她的。她的頭頂上扎著兩個小辮，像兩只小羊角。螞蚱開始“拍拍拍”在敲門，聲音一聲比一聲大。其實，她的口中一直在叫著，蘋果姐、蘋果姐，開開門。她常常這樣，也常常來找蘋果閑。每當(dāng)這個時候，她的小手里往往會拿著一個紅薯或者一個熟玉米。這是她要給蘋果吃的，每次，蘋果都不會拒絕，在螞蚱回家時，蘋果也會回贈一些吃的，比如，糖果、水果。蘋果讓保姆阿寶去開了門。的確，螞蚱的手里舉著一個紅薯，剛進(jìn)門就給了蘋果。

螞蚱問，蘋果姐，你怎么哭了？

蘋果在苦笑，吸了吸鼻子說，你還小，還不懂得哭的原因。

螞蚱又問，蘋果姐，我懂的，你告訴我，好嗎？

蘋果面對螞蚱天真無邪的問話，沉默了。她想說自己沒有哭，可她又不想傷害一個小女孩小小的心靈。

蘋果終于說，是的，姐姐哭了。

螞蚱說，姐姐，別哭了。你哭，我就很傷心呢。

蘋果激動了。要知道，螞蚱還是個不懂世事的小女孩，可她卻說出了大人一樣的話語，這讓蘋果有些吃驚。螞蚱的確是個天真可愛的孩子。

蘋果不哭了。她伸出手捧起螞蚱的小臉，親了親，說，螞蚱，你真乖，真懂事，姐姐喜歡你。說完，蘋果嘆息了一聲。是啊，螞蚱只知道自己在哭，可她怎么能夠知道自己為什么而哭呢？

螞蚱玩了一會兒，說聲蘋果姐再見，就走了。螞蚱一走，屋子里就又冷落了下來。阿寶在不停地做著自己該做的事情。她輕手輕腳地在做她分內(nèi)的活路。她雖然來到這里不到半年，可她已經(jīng)早就習(xí)慣了保姆所做的一切，也習(xí)慣了蘋果的飲食起居和心理特性。她是一個來自鄉(xiāng)間的小姑娘。在鄉(xiāng)間，她心靈手巧，在蘋果這里，她依然心靈手巧。這已經(jīng)足夠了，在蘋果的心里，非常滿意阿寶的一言一行。有時，蘋果想要什么，不要什么，阿寶似乎一看就明白，好像阿寶天生就是蘋果肚里的一條蛔蟲，蘋果的心思和想法，她沒有不知道的。

這時的蘋果，開始假寐了。一縷又一縷清風(fēng)，悄悄溜進(jìn)了七樓蘋果所在的屋子里。連那門也“吱呀”響了一聲，一個人影一閃，那門又“吱呀”一聲關(guān)上了。蘋果驚了一驚，微微睜著眼睛，腦子里一片空白。不過，只一刻，她就看到了小米。是的，那是小米，那是讓她朝思暮想的小米。小米微笑著，向她走來。就像平時一樣，小米的口中叫著“親愛的、親愛的……”

這就是小米。蘋果在心里喊著小米的名字。也就在這樣的時候，常常，是的常常，不管在什么地方、什么場合，他和她就會擁抱、接吻，旁若無人，直到徹徹底底的累了，這才分開。這時，小米吻了她，輕輕的，是一種若有若無的吻。他和她，總是這樣，沒大沒小的，在別人的眼里，簡直就是瘋瘋癲癲、有傷風(fēng)化。也許，這些事，有人會不相信，可都的的確確在眾目睽睽之下有過，發(fā)生過。那時，小米的嘴唇上才剛剛長了一層胡須，就像一只小公雞在學(xué)打鳴。但他和蘋果正是干柴碰上烈火的年齡，正在熱戀。青春的戀情，應(yīng)當(dāng)是純樸的，毫無矯情的。因而，小米和蘋果都十分珍惜。

說到初戀，小米和蘋果當(dāng)然是第一次。而第一次初吻，是蘋果的主動，促成了倆人的愛情。那次，小米有些倉促應(yīng)戰(zhàn)，半推半就，順?biāo)浦?，就做成了那事。其實，小米的心里也是十分愿意的。是的，這事就發(fā)生在這七樓。這是蘋果的父母進(jìn)城打工買下的房產(chǎn)，并且在逝世前留下給了蘋果。三室一廳，外帶一個衛(wèi)生間，大概有一百多平方米。在市中心，區(qū)位優(yōu)勢好。只要在陽臺上，就可以看到整個城市的風(fēng)景。特別是在月夜，那月光就像一匹匹細(xì)絹，懸掛在陽臺上。常常，蘋果和小米，相擁著，在陽臺上賞景。每當(dāng)這時，蘋果和小米就朗誦倉央嘉措的情詩。每當(dāng)這時，兩顆年輕的心，就會緊緊地粘貼在一起。蘋果常常說，這是她最幸福的時刻，一生一世都不會忘記。在蘋果的恍惚中，小米說走就走了。那門又“吱呀”響了一聲，嘭的一聲，關(guān)上了。蘋果還處在剛剛和小米的甜蜜休克里。她感覺剛剛小米抱著她的脖頸時，用力一扭，有些過火，弄得她有些疼，轉(zhuǎn)動起來也不方便了。

這時的蘋果，突然想起了一些往事，心里更加酸楚。那時，蘋果和小米大學(xué)畢業(yè)了，一起出門去做事，其實，同在一家商場做事。蘋果做售貨員，小米做保安，是兩個小得不能再小的角色。一段時間后，小米這才到了一家房地產(chǎn)公司打工。也就在這時，一場大禍降臨到了蘋果的頭上。在一次不太大的地震中，蘋果被倒下來的貨架砸傷了。雖然后來，蘋果得到了一大筆的賠償，可從此也就不能去做事，只能好好地呆在家里養(yǎng)病。世界上的事情，就是這樣奇怪，這時的小米卻發(fā)達(dá)了。他首先在房地產(chǎn)公司當(dāng)了一個推銷商，后來，有了業(yè)績，就當(dāng)了個小頭目，接著，就又被提升當(dāng)了業(yè)務(wù)總管，負(fù)責(zé)公司里的一大堆事務(wù)，月薪也達(dá)到了幾萬元，出國更是家常便飯。這不，這次出國，運(yùn)氣不佳，遇到了飛機(jī)失事。這也是讓蘋果牽腸掛肚的原因。連續(xù)幾天，蘋果都在看滾動新聞，心里的憂傷，只有自己知道。

現(xiàn)在，蘋果聽到幾聲蟋蟀“瞿瞿瞿”的叫聲，像搖響一串銀鈴。那是陽臺上的蟋蟀在叫。這是一對蟋蟀，蘋果和小米已經(jīng)養(yǎng)了一段時間了。這蟋蟀是他倆從郊外捉來的，說是讓這兩只蟋蟀見證他倆的愛情。蟋蟀一叫，這高高的七樓，還真有點野外的味道。蘋果在靜靜地聽蟋蟀的叫聲，也在聽著自己心跳的聲音。她想，如果這個美妙的時候，小米在身邊就好了。因為，小米曾經(jīng)說過，這對蟋蟀多像他倆相親相愛的樣子，多么幸福。蘋果又在想，如今這對蟋蟀還快樂地生活在一起，可小米卻出事了，留下自己一個人在孤獨和寂寞中度著時光。那兩只蟋蟀叫得越來越歡，它們似乎不明白蘋果此時的心情，還邊叫邊在互相挑逗、耳鬢廝磨。雄蟋蟀用它的前腳在撥弄著雌蟋蟀的屁股，那長長的須子，在抖動，在求愛。雄蟋蟀有著金黃色翅膀，透明的眼睛里，似乎倒映著雌蟋蟀的影子。

其實，陽臺上的鳥籠里，還有一只畫眉鳥。這只畫眉鳥，是小米買來的，說得準(zhǔn)確點，是蘋果病休在家后買來的，說是讓它的叫聲為蘋果帶來心靈的安慰和愉快。的確，這畫眉鳥白天都在叫，幾乎是無時無刻在叫，特別是在天亮的時候，更是叫得清脆動聽。最近，蘋果心里浮躁，就讓阿寶用黑布將鳥籠蒙住了，即使是白天也捂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這一招還靈，那畫眉鳥還真不叫了。除了阿寶去喂食或者添水拉開黑布時，那畫眉鳥這才瞅準(zhǔn)機(jī)會叫喚幾聲。才剛剛叫喚幾聲，阿寶就又將黑布蒙上了。阿寶心里明白，蘋果害怕聽到這畫眉鳥的叫聲，因為，這會讓蘋果想起小米。

搬到七樓的住房后不久，蘋果在陽臺的角落，一個大花盆里，種了一棵長青樹，如今這棵長青樹，已經(jīng)枝葉披拂，有的枝條早就穿過了陽臺上的鐵欄桿，吊在了陽臺上。本來這棵樹是朝上長的，可在這陽臺上，它卻將枝葉朝下長，也許是為了想得到更多的陽光和雨露吧？蘋果還種了米蘭、含笑、茉莉、月季等花卉，再就是，蘋果還種了一棵爬壁虎，枝枝蔓蔓，幾乎覆蓋了整個陽臺。這里，常常出現(xiàn)小生物，比如，壁虎、蜘蛛、飛蛾、蝴蝶等。蘋果在陽臺上，還常常發(fā)現(xiàn)有成群成群的螞蟻，它們建造了幾個屬于自己的窩，整天忙忙碌碌，不停地在做著同一件事。蘋果不知道，這些螞蟻是怎么來到七樓的。是從院子里一層一層爬到七樓，還是從花盆里的泥土里生出來的。蘋果真的想不明白，可是，這些螞蟻確實在這七樓的陽臺上出現(xiàn)了。無聊的蘋果，有時一看就看幾個小時，她甚至熟悉了螞蟻搬家的整個過程。她只要喜歡，隨便丟一粒飯，那些螞蟻就會辛苦一個下午。蘋果這樣打發(fā)時光，已經(jīng)有好長時間了。那些螞蟻，她打趣地給它們?nèi)×瞬簧倜?，比如，什么“大力士、小妹妹、大小姐”等。在那棵常青樹上，蘋果拴了不少紅布條，每個月都拴一條，已經(jīng)有三十多條了，也就是說，這件事，她已經(jīng)做了三年多了。只要風(fēng)一吹，那些紅布條就會隨風(fēng)起舞，如果風(fēng)力一大，還可聽到“嘩嘩啦啦”的聲音。

也就在小米乘坐的飛機(jī)出事的第五天，阿寶來告訴蘋果，那只畫眉鳥死了。蘋果聽到這個消息后，十分驚訝，心里非常難過。本來，這畫眉鳥好好的，就因為小米出事，這才讓自己狠心讓它處在不能鳴叫的黑暗里。它一定是憋得慌，見不到天日，郁悶而死。蘋果對阿寶說，要看看已經(jīng)死了的畫眉鳥。阿寶雙手將畫眉鳥捧到了蘋果跟前。蘋果見畫眉鳥的羽毛一點光澤也沒有，蜷縮著身體，雙眼緊閉，爪子往回鉤著，全身已經(jīng)冰冷。

蘋果說，阿寶，我這就給畫眉鳥做個棺材，然后，你把它葬在院子里的花臺上，讓它好好安息吧。

不一會兒，一個精致的用紙板做的棺材就做好了。蘋果吻了吻畫眉鳥后，將畫眉鳥輕輕地放了進(jìn)去。阿寶急急忙忙將畫眉鳥拿到院子里安葬了。

葬了？蘋果問阿寶。

葬了。阿寶說。

蘋果又問，就這樣安葬了？

阿寶回答說，是啊，就這樣安葬了呀。

然后，蘋果和阿寶之間，是一大段沉默。平時話很多的蘋果，這時哪怕更多的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她選擇了沉默，或者說，是無奈。

這也算了，剛剛埋葬了畫眉鳥，阿寶又來告訴蘋果，說那只雌蟋蟀也死了。它的一只大腿被雄蟋蟀咬斷，翅膀也掉了一大塊。這次，蘋果連看一眼雌蟋蟀的勇氣也沒有了。她讓阿寶做了一個紙棺材，將雌蟋蟀埋葬在畫眉鳥的旁邊，將那只雄蟋蟀放生。如果不這樣做，這只雄蟋蟀用不了多久，也將死去。阿寶照著蘋果的交代去做了。

蘋果在那里一個人發(fā)呆、生氣和憂傷。讓她鬧不明白的是，這一對恩恩愛愛的蟋蟀，怎么就互相殘殺了呢？難道這就是冥冥中的一種宿命？這些小動物，也似乎感覺到了人世間所發(fā)生的一切，也不珍惜自己微小的生命。想到這里，蘋果想到了那些螞蟻。她去陽臺上一看，那些螞蟻倒是沒什么大的變化，還在不辭辛勞地做著它們該做的事情。有幾只螞蟻，正在搬運(yùn)蘋果早上丟在花盆邊的飯粒，這是蘋果發(fā)善心，賞賜給螞蟻的東西。這小小的飯粒，在螞蟻的眼里說不定就是一座大山。但螞蟻仍然以一種百折不饒的毅力，在拖著飯粒。那張開的小牙，緊緊地咬著飯粒，細(xì)細(xì)的腿，用力地?fù)沃?，一絲一毫的移動，都讓人感到那是一次偉大的行動。蘋果看那些螞蟻，一看就看了好長時間，直到累了，阿寶將飯端到她的跟前，她這才停止了觀看。

這天一大早，電視里傳來了墜機(jī)的最新消息。說是正在清查坐失事飛機(jī)上的人員，查清一批，公布一批。在公布的第一批名單里，沒有小米的名字。這讓蘋果的心又提了起來，同時又讓她的心里增添了一絲小米也許會生還的希望。接下來，電視里播放了什么鏡頭，蘋果沒在意，也記不住。人最無奈的就是親人突然出現(xiàn)變故，內(nèi)心的傷痛是旁人無法知道的。只一刻，電視屏幕上，出現(xiàn)了其他的節(jié)目，接著，是沒完沒了的一個又一個廣告，看得蘋果的眼睛也花了。是啊，自己的悲傷，只有自己知道，誰又能夠為自己來分擔(dān)一點呢？

蘋果眼含淚水暫時離開了電視前，她又到了陽臺上。她見花盆里的土有些干，就喊阿寶快澆點水，不然，連樹也死了，那才夠晦氣的。阿寶應(yīng)聲而到，手里提了一大桶自來水。阿寶開始往花盆里澆水。那水一旦澆進(jìn)花盆里，蘋果的心情也似乎好了起來。她在那棵常青樹下，又開始遐想。那次，她和小米栽這棵常青樹的時候，第一件事，就是配制最好的土。是用紅土再加栗樹下的腐殖葉攪拌在一起，然后，加了些復(fù)合肥。買樹時，選了又選，最后才選了一棵壯實的、有著墨綠色顏色的常青樹。那厚厚的葉片，就像一只只手掌。這樹，蘋果和小米喜歡。的確，自從種上了常青樹后，這陽臺上，有了不少生機(jī)，綠綠的色彩，只要一走進(jìn)大院，就可以看到七樓上的那一抹綠。也因為這棵常青樹，讓蘋果仿佛在眼前看到了小米。他充滿著青春的活力，臉帶微笑，就跟這棵常青樹一樣，透出一股誘人的氣息。

蘋果想起來了，小米的最后一條微信，是在上飛機(jī)前發(fā)出來的。小米在微信里說，就要飛回來了，等著我，因為我想你了！蘋果回信說，我期待著，早一點見到你，我也想你了！為了核實這一點，蘋果拿出了手機(jī)，打開微信在翻看。確實，蘋果沒有記錯，就這兩句。然后，不久，小米就沒有消息了，也沒有一條微信發(fā)出來。再后來，就傳來了小米乘坐的那班航班出事的消息。這消息，蘋果是從手機(jī)微信里知道的，后來，電視里也播出了這則消息。這樣，這消息就得到了證實。那一刻，蘋果心里的天塌了。天底下有這么多人坐飛機(jī)，為什么偏生是小米出事了呢？想到這里，蘋果的肩膀微微抖動，她又傷心地哭泣了起來。有一滴淚，滴在了手機(jī)屏上，像一滴冷雨，濺起的水珠，往四處漫延，覆蓋了整個手機(jī)的屏幕。

在陽臺上看那天空，天色是藍(lán)幽幽的，有幾朵白云在悠悠地飄。在更遙遠(yuǎn)的地方，是看不太清楚的天邊，青山隱隱，蒼蒼茫茫。蘋果想，也許那就是離天堂最近的地方。那里沒有憂傷和痛苦，那里遍地碧草，鳥語花香。蘋果正在遐想，阿寶來說，她要上街買點菜，一下子就打斷了蘋果美好的思路，讓蘋果又回到了現(xiàn)實中。蘋果說話時，沒有將目光收回來。蘋果說，今天繼續(xù)吃素，不吃葷。阿寶說，好，我這就去買。阿寶走了，蘋果這才將目光從天邊收了回來，她又回頭看那棵常青樹厚厚的葉片。

不過一會兒，院子里傳來了門衛(wèi)那難聽又不得不聽的公雞嗓。蘋果真想在心里罵幾句，可她忍住了。

門衛(wèi)問，阿寶去買菜呀？

阿寶說，嗯，去買菜。

買點好吃的，吃飯時，給我送點來。

想得美。我和蘋果吃素呢？

吃素？為什么？

是呀！不為什么，你慢慢想吧！

門衛(wèi)有些不解，他還想問阿寶，可阿寶一轉(zhuǎn)身，走了。門衛(wèi)納悶了，他弄不明白這蘋果怎么突然就吃素了呢？難道她看破紅塵，吃齋念佛了？

院子里，又平靜了下來。蘋果在陽臺上又開始看螞蟻搬家。這螞蟻搬家是因為剛才阿寶往花盆里澆水，驚擾了平靜的生活。到處是濕漉漉的，往哪里搬呢？樹上，是的，就往常青樹上搬最保險。于是，幾千只螞蟻忙忙碌碌，一串接著一串，在樹桿上爬。家是沒有了，可那么多的螞蟻蛋得搬走，樹根下，白茫茫堆了一大片，全是螞蟻蛋。有一只斷了一只腿的螞蟻，一直在頑強(qiáng)地掙扎著，它的求生欲望非常強(qiáng)烈，一瘸一拐，也要往常青樹下靠近。它的身邊有幾只螞蟻在幫它，這是一種團(tuán)隊精神，看得蘋果的眼里盈滿了眼淚。這次，蘋果看了個明明白白。她在心里開始敬佩螞蟻，這些平時很不起眼的小動物，原來竟然會有如此的憐憫之心，真是出乎意料。蘋果從來都不會傷害陽臺上的動物，哪怕是一只小小的螞蟻。這只斷了腿的螞蟻，一定是和同類搏斗時負(fù)了傷，被咬斷了腿，蘋果想。

阿寶買菜回來了。阿寶開始做飯。其實，兩個人的飯菜很好弄。阿寶往電飯煲里淘了點米，試了試水，就通了電。接著，阿寶剝了幾十個豆角，放進(jìn)鍋里煮，素炒豆角，是她的拿手菜。再就是，阿寶打算燒個豆腐湯，外加兩個雞蛋，里面放點小蔥。鹵豆腐一小碟，吃起來，會很爽口。

吃飯時，氣候突然有了大的變化，電閃雷鳴，狂風(fēng)大作，烏云密布，不一會兒，雨就落下來了。陽臺是露天陽臺，雨全下在了陽臺上?；ɑ苌系幕覊m，馬上就被淋得不見了蹤影。那棵常青樹厚實肥大的葉片，也被雨水洗得干干凈凈，充滿活力。

蘋果聽到雨聲，停止了吃飯。她放下了碗，又開始發(fā)呆。這雨，不早不遲，怎么就在這時落了下來哩？莫非這老天也知道小米出事了。蘋果吃了個半飽就不再吃了，她此時的心情，已經(jīng)沒有什么食欲了，因為恰巧這時，電視里正在播出失事飛機(jī)的失蹤人員名單。她似乎聽到了小米的名字和地址。為了確認(rèn)，她向電視機(jī)靠近了些。她的目光盯緊了電視機(jī)，耳朵豎直了在聽。當(dāng)重播的時候，伴著屋子外的雷聲雨聲，她聽了個一清二楚。沒錯，電視屏幕的下方，還打出了文字。這次，蘋果沒能哭出聲來，她強(qiáng)忍住了，眼淚直往心里流。

螞蚱在這個時候又在敲門了。阿寶急忙去開了門。

螞蚱對蘋果說，蘋果姐，我媽媽說，她剛剛看了電視了，說小米哥坐的飛機(jī)出事了。

蘋果說，是的，螞蚱，一點沒錯，你的小米哥坐飛機(jī)出事了。

螞蚱說，蘋果姐，小米哥掉海里了，那魚是不是會把他給吃了？

蘋果說，不會的，螞蚱。

說了這話，蘋果哽咽了。她無法想象，小米死在海里的樣子，也無法回答螞蚱天真的問話，她只能選擇沉默。只有沉默，她才能減輕心里的痛苦。

螞蚱是多么聰明的孩子，她不再往下問了，她開始在勸蘋果。

蘋果一邊哭泣，一邊開始讓阿寶設(shè)小米的靈臺，準(zhǔn)備祭奠小米。

一個小小的靈臺，馬上就設(shè)置好了。小米的遺照上，橫放著一條黑紗，阿寶還編織了一朵黑花。供果是幾只梨子和蘋果，香爐里，點燃了的香，飄著淡淡的青煙。屋子外邊，雨似乎越下越大，噼噼啪啪的聲音，響過來響過去，攪得蘋果的心，一陣緊似一陣。雨聲，讓她由平靜進(jìn)入浮躁，又由浮躁進(jìn)入平靜，最后，緊閉雙眼，默默禱告。

也就那么一會兒，雨停了。雨不僅停了，天還放晴了。不陰不陽的天氣，還出了太陽。這天，說變就又變了。螞蚱是什么時候走的，蘋果也沒覺察，恍恍惚惚中，她又在想小米。

蘋果開始在想象。藍(lán)得不能再藍(lán)的天空里，一架飛得好好的飛機(jī)，突然扎進(jìn)了茫茫的大海。當(dāng)時的小米，腦子里一定會想到蘋果的，一定的，一定會的。即使是在即將離開可愛的世界的時候，小米也會忘不了蘋果。那年，小米和蘋果正在熱戀。一天，他倆吃了晚飯沒事，去散步，遇到幾個小混混來找事，說蘋果生得如何如何漂亮什么的，總之，是找茬。小米沒怕，他上前保護(hù)蘋果，和那幾個小混混理論起來，接著，還動了手。事后，蘋果問小米，當(dāng)時他想的是什么呢？小米說，心里只有蘋果。蘋果說，謝謝。從這件事，蘋果想到了飛機(jī)失事。所以，她下了結(jié)論，小米會在飛機(jī)失事的第一時間，一定會想到蘋果。想到這里，蘋果的內(nèi)心深處，有了些許的寬慰。

螞蚱又來了，她的手里拿著一朵小小的白花，嘴里說是自己的媽媽做的。她跑到蘋果面前，將小白花掛在了蘋果的胸前，嘴里說，蘋果姐，別傷心，我來看你來了。心里還在滴血的蘋果強(qiáng)裝笑顏，對螞蚱說，螞蚱，真乖。

蘋果看了看胸前的白花，這是一朵用白絹做的小花，很精致，看來螞蚱的媽媽手很巧。這朵白花，是悼念之花，蘋果喜歡。

其實，在小小的屋子里，蘋果、阿寶和螞蚱也沒搞什么悼念活動，只有蘋果在心里默哀了片刻，她所能做到的，也就只有這樣了。再就是，蘋果彈了鋼琴，她彈了一曲安魂曲。這架鋼琴，是蘋果的最愛，算得上是一件古董，是蘋果的奶奶留給蘋果的寶貝，平時就放在屋子的角落里，蘋果只要有空閑，就會時不時彈奏幾曲。自從小米出事后，蘋果已經(jīng)有幾天沒有彈鋼琴了。

蘋果心里一直想去小米出事的地方看看，可蘋果的病，不可能讓她像往常一樣，由著性子來。小米掉進(jìn)大海里，沒有了生還的希望。出事的大海，離蘋果有幾萬里，她想去也恐怕去不了。即使她真想去，也去不了，因為她是一個病人，一個正在修養(yǎng)的人。不過，小米在鄉(xiāng)下的父母親作為小米的親屬，倒是去了，也是坐飛機(jī)去的，算算，也該早到了。

蘋果正在納悶，手機(jī)響了。她一看，是小米的母親打來的，蘋果急忙接了。在電話里，小米的母親說，他們已經(jīng)到了出了空難的航空公司，讓蘋果放心養(yǎng)病，節(jié)哀順變，不要太難過了。蘋果也勸了小米的母親幾句，說有什么情況，多聯(lián)系，就將電話掛斷了。

咕咕咕、咕咕咕，陽臺上有幾只鴿子在叫。鴿子窩里，有幾只小鴿子，嗷嗷待哺。這也是小米和蘋果養(yǎng)的。算起來，已經(jīng)養(yǎng)了些日子了。原來只有兩只，可這鴿子繁殖得很快，四十天兩見面，也就是說，二十天就可以出一窩鴿子。這不，已經(jīng)有了幾十只了。每天，蘋果都要在陽臺上，給鴿子撒一些玉米或者小麥。每當(dāng)這時，鴿子就都集中到陽臺上，爭著搶吃。吃飽了后，鴿子就都嚯一聲飛起來，在天空里盤旋，累了，就又落回陽臺上，或者落在不遠(yuǎn)處的屋頂。當(dāng)然，有至少三只鴿哨，在天空里響，時遠(yuǎn)時近，讓聽到的人，感覺一種悠遠(yuǎn)。過去，蘋果沒多在意這些鴿子，鴿哨也是小米裝上去的?？勺詮乃×诵摒B(yǎng)以來，就和這群鴿子朝夕相處，漸漸有了感情。沒事的時候，或者看那些小動物膩了的時候，她就看那些鴿子，和那些鴿子玩。蘋果會吹很響的口哨，只要她一吹口哨，那些鴿子就會知道有東西吃了，就噗噗噗飛到陽臺上，歡快地嬉鬧著，爭著搶著，用嘴在啄玉米和小麥。和那些鴿子混得熟了，蘋果愛上了鴿子，也愛聽鴿子咕咕咕的叫聲。

蘋果讓阿寶收拾清理小米的遺物，包括那些小米穿過的衣服。在小米的遺物中，蘋果看到了一枚北京大學(xué)的書簽。這枚書簽，是小米讀大學(xué)時，蘋果送給他的。一個銅質(zhì)的大寫的書字的邊上，系著一個淺綠色的飄帶。這枚書簽，小米視如珍寶，非常珍惜。蘋果拿起書簽，攥在手心，想了又想，心緒一直平息不下來。蘋果叫阿寶將一些小米留下的東西，全拿去燒了，獨獨留下了書簽做留念。書簽上，蘋果曾經(jīng)寫下了這樣幾個字：“送給心里最親愛的人”。旁邊還有一行字，是蘋果寫的日期。

阿寶知道將小米留下的東西給燒了，這是風(fēng)俗。死了的人用過的東西，是要燒成灰燼的，這樣，亡靈會在火中收取。

螞蚱看到那枚書簽，也喜歡上了，想要。蘋果雖然舍不得，可最終還是給了螞蚱。這也許是這枚書簽最好的歸宿。

螞蚱走了，她的手里拿著那枚書簽。阿寶去大院里的垃圾堆旁，燒小米的遺物，屋子里就剩下蘋果一個人。她感到從未有過的孤獨感、無助感和失落感。這種情緒，是從心底慢慢竄上來的，漸漸地，蘋果的心里全都是小米的樣子，她的心靈世界全被小米占據(jù)了?，F(xiàn)在小米死了，走了，她恨自己還茍活在這個紛繁的世界上。

死了算了，與其這樣活在世上，不如到天堂和小米團(tuán)聚。蘋果在心里想。

蘋果想一死了之，也隨小米而去。這是蘋果第一次想到了死，第一次想到死比活著還快樂，是一種精神的解脫。她在想一種死法，或者說，她在想一種沒有多少痛苦的死法。如果上吊呢，一定很痛苦，難受。割腕自殺吧，看到殷紅的血，恐怖。自己最怕見到血了，有血暈。比如，在讀中學(xué)的時候，有一次，一個同學(xué)跌倒了，滿頭是血。她也自動參與了搶救同學(xué)的行列。可過不了多久，她就血暈，一下子暈倒了。同學(xué)們在搶救那個受傷的同學(xué)的同時，開始在搶救她。往后，她對血有一種恐懼感。即使是見到殺豬、殺雞的事，她也會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扇缃?，要讓她割腕自殺，那就會比登天還難。蘋果想了想，就放棄了這種自殺的方式。這時，她的眼前一亮，自己對自己苦笑了一下，她要給心靈安一個家，就得服過量的安眠藥，靜悄悄地離開這個世界。安眠藥呢，確實有一大瓶。這是自己養(yǎng)病以來，常常失眠后，小米為她買來的，這個時候，正好派上了用場。

蘋果拉開抽屜，看到那瓶安眠藥還在，心里就安妥了。只要這瓶安眠藥還在，她想死就會易如反掌，心想事成。

就在小米出事的第六天，蘋果一大早就起來梳理化妝了一番，她想在這個靜靜的早晨，服下安眠藥，悄悄離開人世。那瓶安眠藥緊緊地攥在她的手心里，就在這時，電視里有了飛機(jī)失事更確切的消息。電視里說，坐飛機(jī)失蹤的，已經(jīng)有生還者。聽了這個消息，蘋果為之一振，眼睛在放光。原來，飛機(jī)失事后，有十多個人，漂流到了一個孤島上，后來，被搜救人員找到了，救活了，現(xiàn)在正在醫(yī)院里，接受恢復(fù)治療。那些死里逃生，被救活的人里面，就有小米。接著，小米和父母親見面的畫面，出現(xiàn)在了電視屏幕上。再接著，小米和蘋果通了電話。電話的那頭，小米說，讓蘋果放心，他已經(jīng)死里逃生，過不了多久，他就會回來和蘋果相聚。

萬念俱灰的蘋果想死時，小米突然活生生地在蘋果的眼前出現(xiàn)了，這個天大的消息讓蘋果欣喜若狂。她一下子從輪椅上站立起來。這事對于蘋果來說，是一個奇跡，但卻發(fā)生了。蘋果癱瘓已經(jīng)有好長時間，可今天，她突然能夠走動自如了。那輪椅在原地打了幾個圈，就又慢慢停在原地不動了。

蘋果走向了陽臺，直到這時，她才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能夠站立著活動了。她有些驚訝和不解？

不知為什么，蘋果沒有笑，她哭了，而且哭得很傷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