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微（小說）

我當(dāng)時在辦公室里讀作家李建軍的散文集《一路走來》，書里有許多我熟悉的場景。這時候店里沒多少顧客，我才能有空看會書。我在讀《關(guān)于名字》這篇散文時，就聽得店堂里忽然尖叫起來，像玻璃器皿被擊碎的刺耳聲。金店發(fā)生這樣的事情并不奇怪，顧客哪有不吵不鬧的。作為總經(jīng)理，我必須第一時間出面處理此事。我丟下書，出去了。出來時便見一位四十來歲的女顧客，站在金首飾柜臺外，沖著雪微嚷，玉敏在一邊勸解，玉敏是店助。雪微站在柜臺內(nèi)，臉紅紅的，但仍掛著笑，只是笑得勉強(qiáng)，沒了平日里的自然。平日里雪微笑得溫柔，還有幾分迷人，很討顧客喜歡。女顧客不依不饒，說：“你商品放在柜臺了就是賣的，我今天就要買！”女顧客看上去情緒激動，盡管雪微一副溫順的樣子，她仍不想放過雪微。雪微很尷尬，不知說什么好。玉敏說：“這款項鏈別的顧客定了，實在不好意思?！迸櫩驼f：“我上次來，她就說別人訂的。一周過去，也沒見被買走?！毖┪⒉徽f話，窘迫地捏著衣角。玉敏耐著性子解釋：“大姐你別上火，金店哪有不賣商品之理？是真的給別人定了?！边@時我走了過去，玉敏見我來了，對女顧客說：“這是我們老總?！蔽易哌^去，先問雪微怎么回事。雪微說：“這位姐姐看好了這款佐卡伊項鏈，可這款項鏈有人定了?！蔽铱戳搜叟櫩?，她雖然生氣，卻是淡定。我問雪微定金付了沒，雪微頓了一下，說：“付了。”我先批評雪微：“作為營業(yè)員，絕對不可以和顧客爭吵，有事好好協(xié)商?！庇衩粽f：“沒吵呢，雪微在給這位姐姐做解釋呢?！迸櫩蜌夂艉舻仄澄乙谎郏胝f什么。我說：“您別急，辦公室里坐下說?！庇衩糈s緊拉了女顧客的手，說：“有什么需求和我們老總說，他會盡可能滿足您的?！?/p>

我這個老總也沒啥拽的，就管著羅蘭金店的十二個店員。我不是老板，女顧客也沒把我放眼里，仍喋喋不休的。女顧客叫徐冬林，我是后來知道的。徐冬林在玉敏的簇?fù)硐逻M(jìn)了辦公室。雪微馬上端了杯水過來，然后退出辦公室。徐冬林指著雪微的背影說：“就是她，上次來她就說有人定了，一星期過去了，那項鏈還擺那好好的?！蔽椅⑽⒄艘幌?。我不清楚這情況。顧客付了定金，一星期過去了怎么不取呢？金店不搞寄存，就算寄存也不能寄存在柜臺，別的顧客看好了，自然要買。我沒有流露出我的疑惑，我先讓徐冬林說。在金店工作多年，我養(yǎng)成了這樣的處事方式，冷靜，低調(diào)，本著解決問題為原則，先聽顧客說，找出問題癥結(jié)，然后再設(shè)法解決。

徐冬林算不上刁蠻，還是講道理的，只是脾氣急躁。也許是剛才雪微說話不周，或是兩次欲買未遂，激怒了她，所以才潑了起來。徐冬林說完后，喝了口水，情緒平靜了下來，等著我開口。我先道個歉，這是規(guī)矩。無論對錯，先代表店家表示歉意。之后，我說：“有兩個辦法供您參考。一是您再看看，有沒有其他款式適合的;二是您付點(diǎn)定金，我們幫你從省城進(jìn)，如果進(jìn)不到貨，定金悉數(shù)退還?！庇衩魬Z恿著說：“姐姐，要不你就挑款別的，羅蘭店里的首飾很時尚的?！?/p>

這是權(quán)宜之計，能否進(jìn)到她要的款式，我并無把握。金銀首飾是時尚消費(fèi)，一天一個樣，相同款式很難再次進(jìn)到。我是為了先消消徐冬林的火氣，然后再心平氣和地和她對話。這招一般都能奏效，對徐冬林也管用。徐冬林火氣沒了，對我說：“定金我就不付了，見到這款項鏈你進(jìn)吧，我肯定買，我把手機(jī)號留給你?！蔽疫f過紙筆，徐冬林寫了行字，我才知道了她叫徐冬林。

徐冬林走了，客氣地和我道了再見，我把她送到店外。外面起了點(diǎn)風(fēng)，天氣不是太好，霧沉沉的。我不太喜歡這種天氣，心情像蒙了灰布。店里開了燈，珠寶首飾在燈光下熠熠生輝。徐冬林走了，我的心情隨之舒緩下來。這類糾紛我處理過多起，其實人與人沒什么溝通不了的，都是性格使然，一時按捺不住。明知吵鬧解決不了問題，還要把火發(fā)出來。國人多如此，本來幾句話能解決的事，偏要嗓門決勝負(fù)，致矛盾激化，火藥味趨濃。

回到辦公室，我捧起書，把《關(guān)于名字》那篇散文看完。待自己完全平靜了，才把雪微叫來。我喜歡這么做，不把對這個人的情緒嫁接到那個人的身上，這不公平。雪微溫婉地坐在沙發(fā)上，和我隔著辦公桌，玉敏也跟了進(jìn)來。我不說話，仍低頭看書，其實是翻翻而已。雪微也不說話，甚至不敢看我。實際上我并不可怕，但不嚴(yán)自威，店員們見我板臉了就會肅然。我不很喜歡板臉，只有在處理店員時才會板臉。我板著臉問雪微：“這款佐卡伊項鏈在柜臺里放了一周，顧客咋不來取？”雪微有些慌張，聲音小得像呻吟，邊說邊看玉敏，說：“對不起，我……我剛才沒講實話。那款項鏈?zhǔn)怯腥硕耍€沒付定金，所以沒取走?！睕]付定金當(dāng)然不能拿走，沒付定金，為什么說是定了呢？我感覺雪微有些異常，她一直是個循規(guī)蹈矩的女孩。我說：“雪微你不知道店規(guī)？不付定金怎么能算定貨呢？難怪顧客要和你吵架呢?！蔽覍ρ┪⒁恢笔菨M意的，她素雅文靜，謙和禮讓，很少弄出事端來，總是笑瞇瞇的，顧客即使不滿了也會悄然釋懷。

我想雪微可能有什么隱情，但雪微始終沒有說，我也沒追問，女孩的事我不好多問。玉敏說：“雪微你怎么了，要是有困難，我們可以幫你?！毖┪⑧卣f：“我朋友看好了這款，她還沒來取?！边@當(dāng)然不算理由，我認(rèn)為雪微違反了店規(guī)。我說：“雪微，這款項鏈你朋友要么買走，要么放手，羅蘭沒有替顧客無償保管商品的義務(wù)，你是知道的?！毖┪⒛樇t了，低頭不語。我的心情有些灰暗，近乎外面的天氣。我對玉敏說：“雪微的做法違反了店規(guī)，給予一次警告和50元罰款?！庇衩粽f：“老總……”我說：“就這么定了?！比缓笈跗鹆藭?/p>

在來金店工作之前，我在一家日企做管理，養(yǎng)成了用制度說話的管理方式。金店是民企，但性質(zhì)特殊，賣金賣銀稍有疏忽，會招致成千上萬甚至幾十萬的損失。所以我對店員既嚴(yán)格，又隨和，強(qiáng)調(diào)制度統(tǒng)管一切。我給玉敏下了指示，雪微沒說什么，用手抹了抹臉出去了。

等雪微出去了，玉敏說：“老總，這事也不能全怪雪微。你想我們做銷售的，誰沒有三朋四友的，都是潛在客戶，人家讓你把項鏈留著，又遲遲不來，你說咋辦？對方?jīng)]付錢，店員不能把項鏈揣自己兜里吧？放在柜臺上，別的顧客看上了又想買，這也真矛盾啊?！庇衩籼嫜┪⒉黄健Ｎ抑姥┪⒈憩F(xiàn)很好，但不管誰違反了店規(guī)，都不能徇情枉法。我說：“雪微錯在她應(yīng)該及時向?qū)Ψ揭ń??！庇衩粽f：“就算付了定金，人家不來取，店員咋辦？”玉敏說的也是。這種情況之前也有過，別人定了貨遲遲未領(lǐng)，一直放柜臺里，幸好沒被別的顧客看上，避免了糾紛。現(xiàn)在問題來了，我也無力解決。我說：“你們自己看著辦吧，只要不影響生意就行?！庇衩粽f：“還能有什么辦法？讓雪微催她朋友付款提貨唄。朋友過得硬還好，要是過不硬就弄僵了，一個客戶就跑了?！蔽覜]吱聲，我確實想不出招來，但我不能容忍指個商品就定貨的現(xiàn)象，那樣店規(guī)就亂了。

我是有雙重性格的人，一是自然性格，一是管理性格。我的自然性格是隨和，很少有脾氣。我的管理性格是嚴(yán)格，按制度辦事。就像那些戴大蓋帽的公檢法，他們也有朋友，但他們執(zhí)法如山。也有執(zhí)法不如山的害群之馬，另當(dāng)別論。我平時和店員們也說笑，吃喝玩樂，像個大家庭。遇到問題了，一是一二是二，就事論事，不喜拖泥帶水。如果不講原則，何止雪微，誰我都想開恩，沉醉溫柔鄉(xiāng)，何其美哉？可后果呢，金店一盤散沙，羅蘭遲早關(guān)門。老板臭罵我，店員恥笑我。

我不會那么做，我是個講原則的人。美女們都知道我性格，一般都遵守店規(guī)，相互尊重。我不會刻意刁難誰，這年頭打工掙點(diǎn)錢不容易，何必張嘴閉嘴罰款呢。說來我也是憐香惜玉的人，整天和美女們泡在一起，就像花木場的花工，愛花、護(hù)花是免不了的。有時處罰她們時，很想高抬手放一馬，可我的手就是高抬不了。剛才罰雪微的款，我也是情非得已，誰讓雪微犯錯了呢？

在我的印象中，雪微很少犯錯。雪微是那種中規(guī)中矩的女孩，店規(guī)像塊鐵烙在她腦子里。雪微的特點(diǎn)是笑，見了誰都笑，仿佛她不曾有過煩惱。小而圓的臉上總是盛著笑意，白嫩的肌膚襯托著笑臉如一塊潔白的溫玉，閃著濕潤的光澤。她的笑有種誘人的魅力，對男人非常有殺傷力，仿佛一杯美酒，直抵男人心胃。越熟悉雪微的人，越會覺得她迷人。我這么說，并不是說我多么迷戀雪微。我的職位不容許我迷戀雪微，我的年齡也不容許我迷戀雪微。想入非非是可以的。

雪微在店里人緣不錯，跟誰都聊得來，就連店外掃大街的尹姨，雪微都能聊上半天，而且一直掛著笑。有次雪微看尹姨手上戴了個十來塊錢的銀戒，就抓著尹姨的手說：“尹姨，你進(jìn)城也不少年了吧，咋還戴銀戒呢？扔了，買個金的，千把塊而已?！币套猿暗溃骸拔乙粧叽蠼值?，戴什么金戒指，讓人笑話去了?！毖┪⒄f：“掃大街怎么啦？要飯的還養(yǎng)二奶呢?！闭f得一店美女笑岔了氣，尹姨也笑得肚疼。不少顧客在意見本上都寫“金首飾柜營業(yè)員態(tài)度好，笑得可愛迷人”之類的話。雪微笑得很甜美，我喜歡在離她不遠(yuǎn)的地方看她。雪微笑時委婉，溫順，淡淡的，甜甜的，像一只小蘋果，散發(fā)著綿綿柔柔的清香。

第二天，那款佐卡伊項鏈從柜臺上撤了。早上上班后我一直沒出去，貓在辦公室里看李建軍的散文《一籃板栗》。文章寫了上世紀(jì)80年代的一位母親，給在外地上學(xué)的兒子留了一籃板栗，自己舍不得吃，結(jié)果等兒子回來時板栗全被蟲蛀了。我看了兩遍，想起我的母親來，有點(diǎn)心酸。我陷進(jìn)了往事中，直到玉敏來找我。玉敏說有人要買金條，讓我查下金價。我放下書，上24K99網(wǎng)查了后，出去告訴玉敏。我走到金首飾柜，瞄了眼柜臺，才發(fā)現(xiàn)那款佐卡伊沒了。等玉敏接待完客人，我問玉敏：“那款佐卡伊項鏈呢？”玉敏說：“雪微早上買了?！蔽艺f：“她朋友給錢了？”玉敏說：“不清楚，可能是雪微昨晚催她朋友了。”我對玉敏的回答不太滿意，我說：“你怎么能不問清楚呢？雪微昨天受了處罰，心情可能不爽。你是店助，要多關(guān)心她嘛?！庇衩粽f：“我還沒來得及問，早上一上班，她就掏錢買了，票也開了，貨也包好了，后來生意忙就岔了。”

我去了金首飾柜雪微的柜臺，雪微在給顧客介紹一款鉸絲手鏈，臉上依然是那種溫柔平淡的笑。等雪微忙完了，我把她叫進(jìn)了辦公室。

我問：“那款項鏈你朋友要了？”

雪微點(diǎn)點(diǎn)頭：“要了。”

“你朋友早上來拿的？”

“沒?！?/p>

“你昨晚見他了？”

“沒?！?/p>

“這么說，你朋友還沒給錢，錢是你墊的？”

“嗯?！?/p>

“墊了多少？”

“4300元?！?/p>

“你朋友啥時能給你錢？”

“兩三個月吧。”

時間太長了，我替雪微擔(dān)心。我說：“你這朋友靠得住吧？這么長時間，別到時反悔了，商品出柜就是舊貨了?！?/p>

雪微笑笑，說：“應(yīng)該沒事，我相信她。”

“看來這朋友對你蠻重要。如果——我是說如果，你的經(jīng)濟(jì)拮據(jù)了，找我拿吧。”店員的工資我都清楚，雪微一下墊了四千多元，填肚子要困難了。雪微還是那么柔柔一笑，說：“謝謝老總?！?/p>

之后，雪微并沒找我借錢，她大概向玉敏或信彤她們借了。羅蘭金店這點(diǎn)不錯，同事間親如姐妹。我也受了這份親近的感染，有時像她們的大哥。

雪微想把那款項鏈暫存在金庫保險柜里，我同意了。雪微她們住的是出租房，值錢的東西都不能放。

徐冬林的事我一直惦記著，我承諾的事都會竭力去履行，這也是羅蘭人的品質(zhì)。半年前有個顧客項鏈壞了，來羅蘭維修，項鏈不是羅蘭出售的，但品牌是一家，我們也無償為那顧客維修了。那顧客很滿意，特地送了面錦旗來，還拉來了些朋友消費(fèi)。我們很關(guān)注顧客的需求，盡可能滿足顧客，套用那句俗得不能再俗的話便是：“顧客就是上帝?！?/p>

雪微把那款佐卡伊項鏈拍了張照，然后發(fā)到我手機(jī)上。不久我?guī)е衩?、信彤去省城幾家珠寶批發(fā)中心進(jìn)貨，順便幫徐冬林找那款佐卡伊項鏈。挑首飾是件頭疼的事，一大片金光閃閃的首飾，像夕陽映照在海面上的波光粼粼，看得你眼花繚亂。你還得揣摩消費(fèi)者心理，在大海里找針，預(yù)測那種款式可能走俏。這就需要進(jìn)貨的人對市場具有一定的前瞻性，能預(yù)見各款式的俏銷程度。我不是太內(nèi)行，玉敏和信彤的眼光不錯。她們整天接待顧客，掌握了消費(fèi)者的心理。所以，進(jìn)貨以她們?yōu)橹?，我只須點(diǎn)頭或搖頭。

貨進(jìn)齊了，我讓玉敏和信彤打鋼印，貼標(biāo)簽。我跑了十來家珠寶店，尋了半天，未能找到那款佐卡伊項鏈。這不奇怪，首飾和服裝一樣，跟著潮流走，過了時的商品很難再見到。何況金首飾不同于服裝，金首飾回收了還可以再加工。

回到店里我又找金店同行詢問，看能否搞到那款項鏈。問了七八家，沒有。一提那款式都說有點(diǎn)過時了，一般年輕人都看不好。我不是年輕人，所以我沒覺得那款過了時。我親自跑了幾家金店，柜臺上都沒擺那款項鏈?？磥?，答應(yīng)徐冬林的事要落空了，算算快一個月了，我不知道徐冬林是否還惦記那款項鏈。我給徐冬林發(fā)了個信息，徐冬林回復(fù)說，要。我回復(fù)她我在盡力找，爭取幫她搞定，她發(fā)了個笑臉過來。

那天，我站在店門口，數(shù)一片片飄忽的落葉。才是初秋，就見落葉了，我心中莫名地泛起凄涼。我感慨人和樹葉是何等相似，都是一個短暫的歷程，最終化作憔悴的黃葉飄逝而去。我數(shù)到第二十二片落葉時，那片落葉徑自飄向了店的拐角。我的眼光追隨而去，就發(fā)現(xiàn)雪微正在店拐角和尹姨聊天。尹姨是我們這片的清潔工，每天都把羅蘭門前打掃得干干凈凈。尹姨50多歲了，和我們一樣，是從外地來打工的。尹姨的形象讓我想起李建軍散文集里那篇《親親的外婆》中的外婆，尹姨沒外婆那么老，但其善良、勤勞的形象和外婆一樣。我估計尹姨沒多少文化，只能掃掃大街了。不過尹姨很滿足，說這活比農(nóng)活輕巧多了。我問過尹姨的工資，她說七八百元。我說少了，七八百元扣去食宿還能剩多少，不如在老家享清福呢。尹姨說我還年輕，沒到享清福的時候呢，兒子還沒娶上媳婦呢。我說等有了孫子，你就回家抱孫子吧，都這么大年紀(jì)了，干這活，重了。

雪微見我發(fā)現(xiàn)了她，趕緊和尹姨說了句“放心吧，我給你收著呢”，就往店里走。我忽然就想到了徐冬林，徐冬林昨天上午來店里了，雪微不當(dāng)班。雪微是下午班，我客氣地領(lǐng)徐冬林進(jìn)了辦公室，對她講了佐卡伊項鏈的事。我說省城我跑了好多家，同行我也問了，目前還沒找到。我說我正在聯(lián)系深圳廠家，看有沒有這款。如果有，馬上通知你。徐冬林笑了，說：“羅蘭的服務(wù)真好。我最近也跑了幾家，都沒找到?！蔽艺f，“一起努力吧，只要你不放棄，我就不放棄?！毙於终f了句讓我摸不著頭腦的話，她說：“你很有魅力。”是人格魅力，還是營銷魅力，徐冬林沒說，我也沒問。四十男人一枝花，都有魅力，我并不以此沾沾自喜。

我在門口叫住雪微，問她：“那款佐卡伊項鏈你朋友拿走了么？”雪微笑著說：“還沒。”我奇怪了，問：“你朋友不要了么？如果不要，正好給徐冬林，就是上次和你爭吵的那個顧客?！毖┪⑿Φ溃骸叭思覜]說不要，而且我已經(jīng)付了錢，幫她買下了呀?！蔽艺f：“再問問你朋友，不要了就給徐冬林吧?！毖┪⒉蝗葜靡傻匦χf：“我朋友肯定會要的?！蔽铱戳丝囱┪?，沒再說什么。我想朋友有很多種，雪微的朋友到底是生意上的，還是酒場上的，或是青梅竹馬，還是姊妹閨蜜，我吃不準(zhǔn)。聽她那口氣，應(yīng)該夠閨蜜級了。

我在門口想佐卡伊項鏈的事，玉敏走出來，站在我面前說：“金子掉價了。”我說：“知道?！蔽易蛲砜葱侣劻耍瑖H金價大跌。金子和石油一樣，都被美國佬控制了，漲跌人家說了算，中國老百姓只能跟在后面瞎起哄。金價的漲跌于金店而言，說不準(zhǔn)是禍?zhǔn)歉＃拖窆善睗q跌一樣，總會有人笑有人哭，有人得利有人失利。這次漲價給羅蘭帶來的是什么，只有老板知道。

金價跌了，買的人多了，羅蘭半個月賣了五六百萬元。這錢在手里沒焐熱，就被老板拿去進(jìn)貨了。老板說趁金價跌了多進(jìn)點(diǎn)，一下就進(jìn)了八九百萬元的貨。八九百萬元的貨鋪進(jìn)柜臺，內(nèi)容確實豐富了，但也不是很看得出來。老板聳聳肩，無奈地說：“錢全砸這上面了，想多進(jìn)沒錢了?！崩习逭娴哪貌怀鲥X了，工資拖了一個月也沒發(fā)出來。

羅蘭很少拖欠工資，店里天天見錢，不差工資那點(diǎn)錢。不過這次，老板說進(jìn)貨拿了300萬元高利貸，答應(yīng)人家一個半月還清，所以每天的營業(yè)額都存進(jìn)了銀行，分文不動，準(zhǔn)備還貸，工資一時就沒著落了。店員們工資也不高，兩三千元而已，十二個店員加上我，工資還不到4萬元，算不上什么。我們都是外來打工者，衣食住行都花錢，喝口水都要錢。而且除了我，店員都是美女，月光一族，一發(fā)了工資就瘋狂購物。這次拖欠工資考驗了美女，個個都有點(diǎn)蔫蔫的。可老板不發(fā)工資，我這點(diǎn)陽光也照耀不了她們。那天晚上開會，我說：“這個月工資拖了些時日，大家若有困難，相互幫一把，等還了高利貸就發(fā)工資了?！庇衩魡枺骸耙榷嗑?？”我說：“看營業(yè)額了，賣得越多，還款越快。怎么，玉敏你好像遇到了困難？”玉敏剛要說什么，我看雪微拽了拽玉敏的衣角。玉敏遲疑了一下，說：“沒，沒什么，就問問?！逼渌陠T也都沒說什么。這是羅蘭店員的可貴之處，每當(dāng)?shù)昀镉龅嚼щy時，店員們都能識大體，顧大局。

第二天上班，我把玉敏叫來，我問：“昨晚你欲言又止，怎么回事？”玉敏說：“我本想說的，雪微不讓?！蔽矣謫枺骸澳愕囊馑?，好像跟雪微有點(diǎn)關(guān)系？”玉敏說：“是的，別的姐妹勉強(qiáng)過得去，雪微蠻危機(jī)的?！蔽艺f：“她怎么危機(jī)了？”雪微的工資在店里中不溜秋的，不算最低，她應(yīng)該不是最困難的。玉敏說：“那款項鏈她墊的錢，當(dāng)時還向我和信彤借了點(diǎn)。最近工資沒發(fā)，信彤沒錢了，雪微又向朋友借錢還了信彤。雪微可能也沒錢了，每次逛街她都不去，去了也不買。我們誰都買了，她也沒買。我想借錢給她，可我也沒錢了?！蔽艺f：“雪微那朋友未免不夠意思了，要了項鏈拖到現(xiàn)在不來取，還讓雪微墊錢。我看她朋友就是看雪微善良，存心欺負(fù)她?！庇衩粽f：“我也這么懷疑，你說雪微犯得上嘛，為一個朋友勒緊褲帶，省吃儉用、節(jié)衣縮食的。”我覺得我們這么說，有點(diǎn)玷污了雪微的情感，也許雪微的朋友也遇到了難處，或者忙得抽不開身亦未嘗不可。于是我改了語調(diào)，說：“或許，這才是真正的朋友，患難時刻見真情。大概是雪微的閨蜜，或者是生死與共的朋友吧。這年頭，這樣的朋友少了，如果有，應(yīng)當(dāng)珍惜?！?/p>

中午，雪微下班了，進(jìn)來喝水時，我問她：“鬧金融危機(jī)了？”雪微笑笑：“還行?！蔽抑浪谟矒沃f還行，其實是不行了。我說：“漂亮女孩身無分文怎么行？”我把事先準(zhǔn)備好的五張百元大鈔遞給她，“先拿著用吧?！毖┪㈠X推給了我，說：“你不也沒發(fā)工資嘛?！蔽艺f：“我是男人，這張臉不用花錢?！蔽野彦X又推過去。雪微說：“男人身上也不能沒錢，何況你還是老總。”雪微又把錢推回來。我們像在玩推手。我從錢包里掏出幾張大票，說：“男人的皮夾不會空的，空了心就虛了。”雪微不好意思地笑了，仍然說：“那點(diǎn)錢不夠，這些你留著，我目前還能對付?！毖┪⑤笭栆恍Τ鋈チ?。

我想，雪微在我面前還是靦腆了些，不好意思接受資助。我把錢給了玉敏，以玉敏的名義借她。果然，她確認(rèn)玉敏不缺錢后，接受了。

好在工資拖欠時間不是太長，一個半月后，高利貸還了，到了月底，老板發(fā)工資了。我不認(rèn)為是老板發(fā)了慈悲，應(yīng)該歸功于店員的努力，拖欠工資這段日子，恰恰是生意紅火的時候。沒結(jié)婚的，想結(jié)婚的，快結(jié)婚的，結(jié)了婚的，聽說金價下跌都來了。大姨、大媽們本來一輩子都沒動過戴首飾的念頭，聽說金價跌了那么多，像買青菜似的出手很大方。我再次看到了羅蘭店員的精神風(fēng)貌，兩個月沒發(fā)工資，絲毫沒有懈怠和抱怨，全身心地投入工作，配合默契，忙而不亂。

工資發(fā)了，店員們又滋潤了，逛街，網(wǎng)購，KTV，舞廳，該吃的吃，該花的花，該玩的玩。不過聽玉敏說，雪微沒怎么瘋狂，雪微也沒還我的錢——當(dāng)然她不知道是我的，以為是玉敏的。我不缺那點(diǎn)錢，我只是奇怪，雪微這樣的人，怎么會不馬上還錢呢？我想到了那款項鏈，問玉敏：“那款項鏈送出去沒？”玉敏去金庫一看，說：“還在呢?！蔽艺f：“雪微可能被朋友耍了，人家肯定不要了?！庇衩粽f：“那豈不是爛在雪微手里了？”我說：“是的，爛在雪微手里了。別說一根項鏈，就是一套房子，出了手就是二手房了。”玉敏說：“要不咱店里收回吧，反正新的，拿到柜臺上賣?！蔽乙蚕脒@么做，但這么做就是欺騙顧客了，而且破了店規(guī)，其他店員也會效仿。我堅決地?fù)u了搖頭，說：“不行，那樣羅蘭金店不成廢品回收站了？”

事情果如我們所預(yù)料，雪微的朋友項鏈不要了，不過雪微不承認(rèn)朋友耍了她。“她給別人買的，別人不要了，她也沒辦法。”雪微神色戚然。我不想再說什么，我也不想傷害雪微和朋友的感情。雪微也許想到被朋友耍了，但她不愿承認(rèn)。她寧愿相信朋友有了難處，這樣她還可以保住這份友情。我說：“雪微，我相信你的朋友一定遇到難處了，不然她不會這樣的?！毖┪Ⅻc(diǎn)頭：“是的是的，她的確沒辦法了。如果她有辦法，或有經(jīng)濟(jì)能力，她會毫不猶豫地買下項鏈的?！毖┪⑷绱松屏迹艺娌蝗陶f傷她的話。我說：“我和玉敏也考慮過退貨店里，但——羅蘭店規(guī)你是知道的，退貨不行，可以換舊，那樣你要損失幾百塊呢?！毖┪⒄f：“這個我知道，所以我沒打算退回店里。”我說：“你打算自己戴？”雪微搖搖頭，苦笑一下，說：“不，不，說實話，我沒看好。那款佐卡伊項鏈在鄉(xiāng)下戴還行，在城里不合適?！蔽乙舱J(rèn)為雪微膚白臉俊，戴了那款項鏈肯定土氣死了。想了想，我說：“或許，有個方法可以試試?！毖┪⒀劬α亮艘幌拢瑔枺骸笆裁捶椒?？”我說：“你可能忘記徐冬林了，她不是在買這款項鏈嗎？”雪微笑道：“我沒忘記，但她和我爭執(zhí)過，我不好意思找她了。”我說：“這沒什么，她要想買這款就賣給她，豈不雙贏？”

但這個愿望未能實現(xiàn)，我找徐冬林了，我一貫以來的熱情接待，改變了徐冬林的態(tài)度。我問她：“你苦苦尋覓的項鏈買到了么？”我想她是不可能買到的，作為業(yè)內(nèi)人士，我花了那么大力氣都沒找到，她怎么可能買到？徐冬林說她的確沒買到，不過她說：“我改變主意了，朋友都說那款不好看，土氣，我就買了這款的。”徐冬林亮了亮脖子，我才注意到她脖上掛了根時尚的項鏈?！靶姨澞菚r沒買，買了就吃大虧了，不但土氣，金價那時還貴。你看我這款，又時尚又便宜?！毙於职巡弊由斓瞄L長的讓我看。我不知道她是讓我看項鏈，還是看她的脖子。她的脖子細(xì)長，白白凈凈的，讓我有一親芳澤的沖動。我想起她說過我很有魅力，也許她也在向我展示她的魅力?？次?，又想入非非了。我趕緊收回目光，想項鏈的事，忍不住為雪微遺憾，那項鏈真要爛在雪微手里了。

周末早上，天氣晴朗，微微的風(fēng)吹著清爽，店里今天搞促銷，所以我來早了些。離上班還有一小時，卷簾門關(guān)著，保安睡在店里還沒起來。我不想打擾保安，就在門口擴(kuò)了幾下胸，踢了踢腿，又連續(xù)幾口深呼吸。我不是個熱愛鍛煉的人，只是覺得一大清早不呼吸幾口新鮮空氣，太對不起自己起了個這么大早了。尹姨比我還早，拖個大笤帚在打掃衛(wèi)生，見我在晨運(yùn)，尹姨停下來打招呼：“老總早上好！”我說：“早上好！”尹姨拖著笤帚走過來，對我說：“老總，問你個事。”我說說吧。尹姨說：“雪微那項鏈，如果退貨要賠多少錢？”我說：“退貨不行。只能按換舊算，賠六七百吧?！蔽液鋈桓械接行┎粚Γ淘趺茨苤肋@事呢？尹姨說：“那項鏈?zhǔn)俏覟閮合辟I的，我工資少，錢沒湊夠，雪微先墊的錢?！蔽艺f：“你咋不要了？”尹姨說：“不是我不要了，是我兒媳沒看好。”尹姨說，她兒媳一直聲稱沒金項鏈不嫁，尹姨就找了雪微。雪微選了幾款項鏈拍成照，發(fā)給尹姨兒媳挑選，尹姨兒媳就看好了佐卡伊那款。那款店里就剩一條，尹姨又沒那么多錢，雪微被我處罰后，就幫尹姨墊錢買了。尹姨快湊夠錢，準(zhǔn)備給雪微時，兒媳卻變卦了，死活不要項鏈，要尹姨買輛女式摩托車送她。尹姨說項鏈買了，兒媳不聽，堅持要摩托車，尹姨沒辦法了。

我一直以為是雪微的閨蜜呢，沒想到是阿姨級的尹姨。既然是幫尹姨買的，就不能爛在雪微手里。我說：“尹姨，如果換舊，這個損失應(yīng)該你承擔(dān)。”尹姨說：“當(dāng)然當(dāng)然，可雪微不肯，說我工資少，掙點(diǎn)錢不容易?！蔽抑酪坦べY少，一月七八百元。那根項鏈換舊至少要損失六七百元，接近尹姨一月工資了。尹姨揉了揉眼，說：“實話說，我兒子兒媳還沒雪微心疼我呢?！蔽姨а劭匆?，一臉的五線譜鑲在黝黑的臉膛里，我忽地想起了李建軍散文里的外婆。

周末的促銷活動很忙。到了周一，店里消停了，我把雪微叫過來。我告訴她我和尹姨聊天的事，雪微就明白我想說什么了。雪微說：“這事不能怪尹姨?！蔽倚π?。雪微何等溫良，我知道她不會怪尹姨。怪誰呢？雪微沒說，我也沒去追問，問了也沒什么意義。雪微又說：“尹姨一把年紀(jì)了，一月才掙七八百元，還要準(zhǔn)備兒子結(jié)婚。我掙的比她多，我能承擔(dān)的?！蔽艺f：“沒想到你和尹姨處得這么好?！蔽业囊馑际?，雪微這個年齡，朋友應(yīng)該是年輕人，怎么會和老太太交往過密呢。雪微說：“尹姨溫良恭儉，吃苦耐勞，看到她我就想到母親?！毖┪⒀劬τ悬c(diǎn)紅。我也想到了我的母親，想到了李建軍散文中的母親和外婆。尹姨仿佛是她們的縮影。

說到母親，話題便有些壓抑。我們離鄉(xiāng)背井地打工，母親是永遠(yuǎn)放不下的牽掛。但現(xiàn)在上班呢，顯然不是想家念親的時候。我便換了話題，這話題也是我找雪微的真正目的。我說：“那款項鏈呢？”雪微說：“在金庫呢?！蔽艺f：“拿給我吧，徐冬林要了?！毖┪ⅰ班搿钡靥似饋?。

作者簡介：

何尤之，真名何正坤，江蘇省作協(xié)會員。相繼在《創(chuàng)作與評論》《芳草小說月刊》《陽光》《中國鐵路文藝》《雨花》《福建文學(xué)》《安徽文學(xué)》《滇池》《西部》《特區(qū)文學(xué)》等雜志上發(fā)表小說200余萬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