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毀滅，還是肉體的放逐？

摘要 ? ?杰克·倫敦的《馬丁·伊登》在美國文學(xué)史上具有重要的地位，評論家們從各個角度對這部小說進行了評論和分析。本文嘗試從新柏拉圖主義入手，對小說的主人公馬丁·伊登的性格進行剖析，并指出主人公的畢生追求正是新柏拉圖主義者所極力提倡的人的精神世界，而正是對這種精神世界的追求導(dǎo)致了主人公的自我放逐，而不是自我毀滅。

關(guān)鍵詞：馬丁·伊登 ?自我毀滅 ?肉體放逐 ?新柏拉圖主義 ?精神美

引言

對于杰克·倫敦及其小說，評論界一直沒有給予過高的重視。他的長篇自傳體小說《馬丁·伊登》在評論界更是褒貶不一，有人認為這是作者的最佳代表作，也有人認為它是一部很不成功的作品，而那些給予其關(guān)注的評論家們大多數(shù)是從“主人公的夢想幻滅”這個角度進行的研究。在CNKI全文數(shù)據(jù)庫中搜索關(guān)鍵詞馬丁·伊登，有1400多條結(jié)果，而其中1200多篇的標(biāo)題都含有“悲劇”、“毀滅”和“幻滅”等字眼。本文嘗試從一個新的角度，即新柏拉圖主義去解讀這部作品，試圖指出，馬丁·伊登最終走向死亡之路，并不是一種自我毀滅，而是一種肉體的自我放逐。這個人物最大的魅力在于他與新柏拉圖主義的核心代表人物普羅提諾一樣，窮其一生追求和探索精神美，而主人公當(dāng)時所處時代的物質(zhì)主義觀、享樂主義和拜金主義更加反襯出這種追求的難能可貴。筆者認為，正因為如此，這部作品才能流芳百世，以至于在一個世紀后的今天仍然能夠得到許多讀者的青睞。

一 ?新柏拉圖主義及其美學(xué)觀

新柏拉圖主義（Neo-Platonism）是古希臘文化中的一個重要的哲學(xué)流派，興盛于公元三世紀到五世紀。創(chuàng)始人為阿摩尼阿斯·薩卡斯，代表人物則是他的學(xué)生普羅提諾。從一定意義上說，新柏拉圖主義主要指的是普羅提諾的哲學(xué)思想，代表作是《九章集》。

普羅提諾哲學(xué)思想的核心是“太一”“理智”和“靈魂”三大本體，含有強烈的神秘主義色彩?！疤弧背剿械拇嬖诤退季S，是真善美的統(tǒng)一，是一種超越自然、不可捉摸的生存本原，而物質(zhì)世界是罪惡的黑暗世界，是同“太一”相對立的。人生的目的就是為了擺脫物質(zhì)世界的誘惑和束縛，追求靈魂的自由?！疤弧斌w系中最核心的是“美”。換句話說，也就是世上最神圣的人的精神之美?！袄碇恰笔菑摹疤弧绷鞒鰜淼模?“太一”的影像，是“太一”唯一的產(chǎn)物，也叫“心靈”，亞里士多德所說的“思想的思想”，與此有異曲同工之妙。 “靈魂”則是從“理智”里流出來的，是一種能動力量。普羅提諾認為這三者的關(guān)系就像希臘神話中的三位創(chuàng)世神烏拉諾斯、克洛諾斯和宙斯。值得一提的是，如今基督教中的“三位一體”就是從普羅提諾的這三大本體引申出來的。

普羅提諾在《九章集》中用兩個章節(jié)專門論述了對美的理解。這兩個章節(jié)集中體現(xiàn)了他的美學(xué)觀。總體而言，他認為美在于精神，一切屬于靈魂的東西都是美的：“……偉大的靈魂，公義的生活，純潔的道德，高尚的勇氣……但凡看見它們的人，不可能說別的，只能說它們就是真實存在的事物。所謂‘真實的存在是什么意思呢？就是說它們作為美而存在……”。

而這種對精神美的極致追求，竟使普羅提諾以擁有一副肉身而感到恥辱。他生活極度簡樸，幾乎達到衣不蔽體的程度，不注重衛(wèi)生，吃的東西也幾近簡單，就像苦行僧一樣。他覺得肉體是精神的囚籠，他相信只有當(dāng)靈魂脫離肉體，才能感知到真理，感知到人生的終極彼岸。他認為現(xiàn)實的世界是一種并不存在的幻想，而真實的存在則是一種更高的理性，更高的真理。這是一種為追求精神世界而放逐肉體的典型行為。

而巧合的是，他最終去世的原因竟是疾病纏身、手腳潰爛，這似乎從另一個方面滿足了他對自己肉身的放逐。

二 ?馬丁·伊登對精神美的追求及其自我放逐

《馬丁·伊登》是美國作家杰克·倫敦的自傳體小說，成書于1908年2月。書中的主人公馬丁·伊登生活在社會的最底層，但因為愛上了一位漂亮的富家小姐，決定通過寫作獲得聲譽和成就，從而俘獲她的芳心。在書中的開篇作者便講到，馬丁·伊登在朋友家中見到了朋友的漂亮姐姐——富家小姐露絲，便深深地被她迷住并愛上了她，露絲小姐也對他一見傾心。為了拉近與心上人的距離，馬丁刻苦學(xué)習(xí)文化文學(xué)知識，從儀表、禮儀等各個方面改造自己，從而能夠與美麗的她般配。他最后決定依靠寫作成名，但次次失敗，露絲最終與其決裂。最后，歷盡千般折磨，他終于如愿以償成為一名風(fēng)靡全國的著名作家，金錢和名譽從此包圍了他。此時，露絲卻又回過頭來找他，然而他卻再也找不到他所重視的東西——美麗而迷人的精神世界。故事的結(jié)局是，他感到精神極度空虛，然后跳入大海了卻了自己短暫的一生。

在馬丁眼中，露絲及其帶給他的愛情是這個世界上最美麗的東西。他感覺她是“細枝嫩葉上的潔白嬌美的花朵，是一位天仙，一位圣人，一位女神”。他感嘆著，“這樣超凡脫俗的美非人間所有”，她的眼睛是圣女的眼睛，是“不可思議的奇跡以及永恒的生命”，甚至連她的名字也成為了一件法寶，而她的肉體不是肉體，而是“她靈魂所散發(fā)的一種東西，是她圣潔的本質(zhì)的優(yōu)美雅致的結(jié)晶”。他渴望擁有她，“帶著她一起在心靈的王國里飛翔”。露絲給了馬丁寫作的動力，這種動力其實就源自他內(nèi)心深處對美的渴求，正是這種對終極美的激勵，才帶他走上了寫作之路。對于馬丁而言，寫作是一種表達美的方式，他寫作的目的就是為了詮釋美、表達美。他歷盡苦難，甚至依靠典當(dāng)衣服和自行車維持自己的寫作生活。同時，他也愛好詩歌，愛好音樂，原因都是因為它們是美的。馬丁的這些思想和行為與普羅提諾的“太一”，以及其對靈魂自由的追求和精神崇拜完全扣合。露絲的離開導(dǎo)致他對精神世界的失望，使他對所有人的精神世界，包括他自己，產(chǎn)生了質(zhì)疑。他的精神世界塌陷了，最終明白自己所向往的那種純潔而崇高的思想、那種美都是虛幻的，不可信的?？梢赃@么說，如果他對精神世界還抱有哪怕一絲的期望，他就不會用自殺方式了結(jié)自己的生命。

提到露絲，不得不關(guān)注她所代表的群體和生活方式。小說開篇提到，馬丁在觀察她們的這個世界時，用的是“驚奇的眼睛”。面對這個他從未涉足過的世界，他感到激動，感到興奮。吃飯到時候，他的愛美之心在席上得到了滿足。他覺得吃是一種美的享受，是一種精神的追求。不得不說，他對這個世界的情感帶著強烈的對美的渴望的傾向。而這一切對許多普通人而言，并不見得如此，正如普羅提諾所言：“所有人都看見它們的美，但并非所有人都受到強烈震動，唯有那些被稱為愛人（愛美者）的人才會感受至深。”

不得不說，如果馬丁是一個對美不敏感，不極度奢求精神追求的人的話，結(jié)果肯定會大不一樣。許多評論家在談及馬丁的時候都用了“向上流社會爬”的字眼，這是因為他們忽略了馬丁對美極其敏感的神經(jīng)。美，正是他不斷努力奮斗的動力和源泉。

書中唯一能滿足馬丁對美的追求的人物是布瑞森登。這是一位真正能夠理解馬丁，理解藝術(shù)的詩人，也是馬丁唯一的朋友。在馬丁寫作生活最窘迫的時候，只有布瑞森登幫助過他。作家在寫到布瑞森登的時候，是大段大段關(guān)于藝術(shù)、哲學(xué)和生命的探討。他是馬丁唯一的知音，從內(nèi)心理解馬丁苛求美卻無法被美滿足的痛苦狀態(tài)。他說美是馬丁的傷口，是插在他心口的一把刀子。而這個唯一的知音，最后卻因肺病過早地去世。當(dāng)馬丁帶著已出版的布瑞森登的長詩興奮地去找他的時候，他已經(jīng)死去了5天。自此，馬丁失去了精神上僅有的支柱，殘存在他心頭唯一的一絲火苗也熄滅了。他對美已經(jīng)徹底失望，他追求美的夢，幻滅了。

于是，他選擇了普羅提諾式的方式，徹底放逐自己的皮囊，跳入大海，了卻了自己的一生。的確，精神世界已滅，還要這個皮囊做什么。因此，從某種角度上講，馬丁其實是另外一個普羅提諾，一個新柏拉圖主義者。

三 ?杰克·倫敦對美的追求以及其自我放逐

因為《馬丁·伊登》是一部自傳體小說，這里就不得不提小說的作者杰克·倫敦。

杰克·倫敦是一位教授的私生子，自小過著悲慘的生活，童年和少年時期經(jīng)歷過的種種遭遇使他下定決心擺脫骯臟污穢的生活。他努力自學(xué)，博覽群書，憑借自己的智慧和毅力最終取得了寫作上的巨大成就。成名之后的杰克得到了大量物質(zhì)獎勵，他大宴賓朋，結(jié)交好友，為追求愛情與前妻離婚。他的所有行為、生活的所有目的都顯示他渴望得到精神上的充實與滿足?！八袠O細膩的洞察力，強烈的情感和對美的敏感。在他的大聲喧嘩下面隱藏著對無限浪漫和神秘莫測的人生的強烈感受?！钡髡弋?dāng)時所處的時代是19世紀和20世紀的交替時期。當(dāng)時美國經(jīng)濟發(fā)展突飛猛進，所謂的“美國夢”似乎在任何時候和任何地方都可以實現(xiàn)，金錢崇拜和物質(zhì)至上主義已經(jīng)成為社會的主導(dǎo)思想，整個社會充滿了物質(zhì)和銅臭味。在這樣的大環(huán)境下，追求極致精神世界的人是異類，必被社會所不容。于是，他耗盡心血和時間建造程的大型宅院被人燒個精光，而兇手卻是他最好的朋友。對于作家而言，這種精神打擊是致命的，是不可跨越的。精神的崩潰，身體上的病痛，這些折磨終于使他不堪重負，失去對在這個世界里繼續(xù)追求美和精神世界的希望，最終服用過量嗎啡自殺。

實質(zhì)上，在小說成書的那個時代，有部分哲學(xué)家們也開始了對人精神世界的探索，對人的生存問題開始關(guān)注，尼采是其中的一個代表，他認為，人類中的真正強者，或者最理想的人是超人，即那些擁有超越常人的特殊意志和品質(zhì)的人。研究杰克·倫敦的學(xué)者歐文·斯通認為作家受到了尼采的這種學(xué)說的影響，尼采對其在感情上有很大的沖擊。而尼采所說的特殊意志和品質(zhì)均屬于人的精神世界，屬于與物質(zhì)相反的世界，也是人精神世界中最美好的東西。從某種意義上說，這種思想與普羅提諾式對精神美的追求異曲同工。因此，我們可以說，導(dǎo)致杰克·倫敦最終“毀滅”，走向死亡最直接最根本的原因，就在于在于他對友誼，對愛情，對真善美的極度渴求，也就是從內(nèi)心里對精神世界的追求。

作家傾其一生尋找和探索著他滿意的精神世界，最終像馬丁一樣在絕望中放逐了自己的肉身，得到了徹底的解脫。

結(jié)語

《馬丁·伊登》在美國出版時，并未受到美國評論界和讀者的青睞。確實，在那個大唱美國夢的時代，在那個普遍追求物質(zhì)享受，把金錢作為一切標(biāo)準的時代，已經(jīng)暴富且揚名立萬的馬丁的自殺是完全不可理解的。但隨著時間的流逝，人類世界對精神世界越來越關(guān)注，這部小說也越來越受到評論界的關(guān)注和讀者的好評，評論界的論文層出不窮。但無論從什么角度分析，本文作者認為在精神追求這個角度上，馬丁·伊登的結(jié)局并不是一種毀滅，而是一種放逐，一種為了達到精神徹底自由，而對物質(zhì)世界對具體物象的放逐。

因此，他的結(jié)局，并不是一個悲劇。

參考文獻：

[1] 張中載：《西方古典文論選》，外語教學(xué)與研究出版社，2002年版。

[2] 普羅提諾，石敏敏譯：《九章集》，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2009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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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歐文·斯通：《馬背上的水手——杰克·倫敦傳》，中國青年出版社，1982年版。

[6] 李淑言：《杰克·倫敦研究》，漓江出版社，1988年版。

（王旭，西北農(nóng)林科技大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