昱子
吳冠中在李家山看了千溝萬壑的黃土高原,說那支離破碎的黃土山山卯,酷似沉睡的雄虎,得意之作《群虎圖》隨之誕生。綿延不絕的『黃』,是磧口的顏色,也是倔強的意味。但磧口也不乏輕巧活潑的顏色,橘色的布老虎,藍色的戲衣,點綴在最家常的日子和人群里,說不上有多亮麗,卻自有一種親切、踏實的質感。
清中葉,有兩位李氏商人在磧口做生意,繼而落戶于山谷中的村莊,因財宏勢大,重建了大半個村子,村子由此更名為李家山。李家山有兩條向南流的小河溝,匯于村南,注入黃河,兩溝之間的山卯形似鳳凰頭,左右兩山為翼。風水先生說這個四面環(huán)山的地形“富而且貴龍之應”。那兩位李氏商人,一位的家建在“鳳”身之上,另一位的建在鳳的右翼上,都是精心設計、精心施工,依山就勢,高下疊置,從溝到頂,多達9層,造型不同,風格殊異。
年過古稀的劉婆婆在李家山出生,五十多年來的工作就是耕種農(nóng)田與相夫教子,直到大約十年前,磧口古鎮(zhèn)開發(fā)成旅游景點,李婆婆在當?shù)厝司劬拥暮笫薪峙c開發(fā)為景點的“明清一條街”中間支了一個小攤子,賣碗禿(音“坨”),跟當?shù)厝顺3缘陌滋}卜鹵不一樣,李婆婆的碗禿里打的是鮮亮的茄子(當?shù)厝朔Q西紅柿為茄子)鹵,是一抹明麗鮮亮的橘色。
手掌寬的淺瓦碗,只盛淺淺一層,為了讓成品完整掛邊,溫水開調(diào)的蕎麥面要揉搓將近一小時,之后上屜蒸15分鐘,趁熱將一碗分作兩碗,快速攪拌,讓蕎麥面糊均勻、光滑地粘在碗壁上,冷卻后成為薄薄一層面糊,狀似涼粉,用小刀順碗邊挖出,再用刀尖切割成細塊,澆上蒜泥、辣椒、香醋,最后滿滿地加上一勺特制的茄子鹵,“我做兩種,你們(游客)吃茄子的,自己山這邊的娃娃還是吃蘿卜的?!崩钇牌诺耐攵d每天做200個,有時候賣得快,有時候賣不完。賣得快了,李婆婆也不走,坐在小攤前看游人來往,孩童穿梭。
在磧口古鎮(zhèn),最搶眼的橘色屬于“布老虎”。這種老虎形狀的棉花玩偶,小的可以送小朋友當玩具,大的可以當靠枕。磧口開發(fā)成旅游區(qū)后,李家山幾乎家家都在縫制布老虎,然后拿到磧口賣給游人,但李婆婆卻想到必須另辟蹊徑,這種經(jīng)商意識仿佛是融入血液里的,“因為我祖上是很有錢(的商人)?!?/p>
李家山住的多是晉商后人,即便是像李婆婆這樣,花甲之年才開始做生意,也重信重義。
在磧口一帶,人們在聚會、廟會的時候看到面容出色女子,都會自然認為,她來自李家山。
“窮西頭,富西灣,好女子出在李家山?!边@里的“好”,說的是“漂亮”,王秀玉就長得很漂亮,今年56了,還是很漂亮。這出眾的容貌來自家傳,她的太奶奶當年是大同晉劇青衣,大同晉劇青衣扎根李家山,因為李家山人個個都是戲迷。
李家山人能演會唱懂五音,是遠近聞名的。傳說,清朝末年,李財主家出了個活躍人物,他在磧口做生意做得煩了,就在這年冬天回村成立了一個戲班,那時初興“坤角”(女演員),他在東路請了一名女旦,同時請師父、招娃娃,晝夜排戲。經(jīng)過一冬的排練,戲是紅了,出州過縣,備受歡迎,日后李家衰敗,卻給村里留下一大批文藝人才,大人小孩都能唱幾句山西梆子,“那咿呀嗨嗨……”的腔調(diào)響徹山谷。小伙子們一個個都很精明,他們使出渾身解數(shù),吸引身段苗條、臉蛋俊俏、嗓門甜亮的姑娘搭伴,互幫互學,其樂融融。
太奶奶之后,家里沒人再延續(xù)學戲之路,一堆樂器、詞簿、行頭也沒有妥當收藏,王秀玉從來沒有見過太奶奶的青衣行頭,倒是小時候讀過一些爸爸手抄的詞簿。不過,不能學戲,不妨礙一直在看戲,李家山的戲,磧口的戲,縣城的戲,王秀玉一看就看了半輩子。李家山自己的戲臺在臨近山腳的位置,石砌戲臺,殘破缺露,日久失修,就在今年年初,她還牽著小孫子在這里聽戲,“就是我們李家山自己的戲班子,唱了3天。”“你去了幾天?”“3天呀!”
“從戲臺的位置就知道,這是個從上向下生長的村莊。”某些時候,王秀玉說話帶著文腔,仿佛想用戲曲的方式詮釋自己的意思。她想說的,應該是山西建筑的以“上”為尊,大戶、宗祠,都建在山頂,而大眾戲樂等舊時地位低微的設施,則安排得比較靠近山腳。但有趣的是,在李家山所處的黃土高坡,沙子、泥土全靠漫山遍野的棗樹抓牢,越底層的黃土越扎實、越堅固,就像李家山的曲藝和愛好曲藝的人們。從上往下的生長,是一種有方向的力量,而底層的堅持,往往是其中最厚重的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