掘墳·賣地二題

耿春元

掘墳

隆隆的機器聲日夜轟鳴。好大一片山坡地，很快就給整平了。

在這之前，辛莊開過村民會。鄉(xiāng)長講了話，村長講了話，講了些什么，大寶沒聽明白，就問二寶。二寶說招商引資呢，一位臺灣商人看中了村南那片地，要建廠房的，讓社員表決表決。辛莊人還是老習(xí)慣，至今還把村民叫社員。

二寶是大寶弟弟，上過高中，是辛莊識字的人。大寶沒上過學(xué)，沒上學(xué)的原因是爹娘去世早，家里就剩下大寶和二寶了，大寶就種地供二寶上學(xué)。現(xiàn)在二寶娶了媳婦，也有了孩子了。大寶因為人長得憨，脾性也憨，少個心眼似的，至今還光棍一條。大寶就一直跟二寶夫妻倆一塊過。出頭露面的事本來是二寶的，但這回村長說事情重要，村里的成年人都得參加。大寶就跟著弟弟來到了會場上。會議繼續(xù)開。大寶似乎聽明白了，沒再問二寶。會議開到結(jié)尾了，村長說同意的就舉手，說如果超過一半，就不用再討論了，那地就這么定下來了。大寶就看弟弟，弟弟就看會場。這時會場上一只只手臂稀稀拉拉地舉了起來，弟弟遲疑了片刻，也舉了起來。大寶見弟弟舉了手，也學(xué)著他的樣子，把手舉了起來……

這會很快就散了。

本來是件很順利的事情，想不到這天卻出事了。

這天大寶扛著鋤頭去整責(zé)任田，正好路過村南被征用的那片山坡地，那片山坡地已面目全非了。就是說原來坑坑洼洼、生長著雜草灌木和莊稼的沙石地，已是平平整整光光溜溜的了。大寶就想到這里不久就會蓋起許多房子，蓋起許多房子之后，還會有許多人來作事……忽然就想起那天開會舉手的事，心里就有了一份成就感。他知道這里的變化是跟那個會有關(guān)的，與大家舉手有關(guān)的。他就這么一邊想著一邊踏著這片地向前走。就見前邊有些人拉著皮尺一邊丈量一邊撒石灰。這個時候明晃晃的陽光照在土地上，前面撒出的一道道白杠杠就白亮得耀人眼目。順著白杠杠向南望去的時候大寶的心里不覺一楞怔。他發(fā)現(xiàn)整平了的地面的邊沿上，有人正在刨那棵松樹。他認(rèn)為是看花了眼，便手打眼罩仔細(xì)看去，果然有人在刨那棵松樹。大寶的腦袋就嗡地響了一下，就趕緊跑了過去。他跑到跟前時，那松樹忽啦一聲正好倒在了他腳下。大寶就大罵一聲我操你娘！因為他還看到松樹下那座隱遮在灌木叢中的墳，也被掘開了。大寶又一聲“我操你娘”的同時，手里那鋤頭就掄了起來。如果不是干活的人們躲得快，憑大寶那力氣，會鬧出人命的。大寶是個五大三粗的漢子，很有力氣的。

該當(dāng)事情鬧大。這個時候幾輛小轎車正好開在了路邊上。車上的人見這里有人鬧事，就都下來了。下來的人里面有村長有鄉(xiāng)長還有那位投資的日本商人左田先生。先是村長跑過來奪下了大寶手里的鋤頭，鄉(xiāng)長和左田先生他們才趕了過來。村長一看便明白，是大寶不準(zhǔn)掘這墳。

在家族中，村長是大寶的長輩，平時大寶在村長面前是很恭順的，村長認(rèn)為這點事，大寶不會不聽話的。村長便跟大家說，大寶是個粗人，又少個心眼，不要緊的，我勸勸他，大家干活就是。想不到大寶竟然不聽勸，依然叫罵著誰掘這墳我就跟誰拼了。鄉(xiāng)長就對村長說，你看這工作做的，不是已經(jīng)平了許多墳了么？為什么這座墳就平不得？

村長說這個墳本來不礙事的，是在界線以外的，已經(jīng)保留下來了。其實這座墳應(yīng)該保留的，埋在里面的是位烈士呢。想不到左田先生堅持再向南闊八米，就把這墳圈進來了，左田先生信風(fēng)水……

鄉(xiāng)長就哦了一聲。鄉(xiāng)長說既然左田先生的意思，咱就不差這幾米了，山皮子地，不用也是荒著。你把工作做好就是……說著，便準(zhǔn)備陪左田先生等人上車走人。

大寶卻不依。大寶已經(jīng)聽明白了，叫掘這墳的，是一個叫左田先生的人。就大叫起來，問哪個是左田先生。想不到左田先生太小瞧了他，竟然很瀟灑、很紳士地站在大寶面前說，墳是要平的，我可以給你錢！說個數(shù)，你的，要多少？

后來村里的人們說，還從來沒見過大寶發(fā)那么大的火，生那么大的氣的。當(dāng)時大寶可能是瘋了。就在左田先生說完那句話的時候，大寶的腦袋已經(jīng)憋得紫紅，兩鬢青筋突突猛跳，當(dāng)左田先生再次很瀟灑、很紳士地重復(fù)那句：“說個數(shù)，你的，要多少錢”的時候，大寶喊一聲——我要你祖宗！那拳頭也同時打了過去。

只這么一拳，左田先生就趴在了地上。

大寶的弟弟二寶聞訊趕來時，大寶已經(jīng)被鄉(xiāng)長叫來的民警帶走了。

事情的結(jié)局是左田先生被打落兩顆門牙，大寶被民警打斷了脊梁骨。據(jù)說大寶挨打是鄉(xiāng)長指示的。因為大寶這一拳給鄉(xiāng)里誤了大事。

二寶是在鄉(xiāng)派出所見到哥哥的。當(dāng)他發(fā)現(xiàn)哥哥傷勢嚴(yán)重，趴在哥哥身上大哭道：“你這是何苦呀，何苦呀！”哭夠了便一擦眼淚，回到了家里。二寶回到家里擰開那支上高中時作文用的金星水筆，連夜趕寫上訪信。二寶是極力發(fā)揮著一個高中畢業(yè)生的寫作水平，寫這份上訪信的。

上訪信的大致內(nèi)容有三條：

第一條是大寶為什么不讓掘那墳。1945年春天八路軍掩護老百姓冒著槍林彈雨轉(zhuǎn)移時，一發(fā)炮彈落在了一個老鄉(xiāng)身邊。一位八路軍小戰(zhàn)士立即壓在了這個老鄉(xiāng)身上（很像老電影里出現(xiàn)的鏡頭）。炮彈爆炸了，小戰(zhàn)士用生命救下了那個老鄉(xiāng)，那老鄉(xiāng)就是大寶的父親。戰(zhàn)事過后，父親就把小戰(zhàn)士的尸體埋在了他犧牲的那地方。并且在墳前立了碑，栽了松樹，然后逢年過節(jié)親自給小戰(zhàn)士上墳，從來沒有疏忽過。父親臨終時，把大寶叫到床前（當(dāng)時二寶還不懂事），一再囑咐不要忘了那烈士。父親說，他死后你大寶就是不給祖宗上墳，也別忘了給烈士上墳。父親說沒有那小戰(zhàn)士就沒有我，自然也就沒有你們兄弟倆……還說你要把我這話祖祖輩輩傳下去，千萬別忘了……

父親去世以后大寶果然聽話，不但按時上墳，就是家里有好吃的，也要端到墳上祭奠一番。有一年縣上來人要把小戰(zhàn)士的尸骨起到烈士陵園去，大寶死活不依。村里的老人們也說就讓他留在這里吧，好給子孫后代提個醒兒，別讓孩子們忘了本，縣上來的人只好作罷。

第二條是鄉(xiāng)長為了賺錢，竟然允許外商掘烈士墓，鄉(xiāng)長難道不是中國人嗎？中國人竟然忘了為民族抗戰(zhàn)的烈士，這豈不是讓人家掘了咱們的“祖墳”？鄉(xiāng)長是要負(fù)這一政治責(zé)任的！endprint

第三條是鄉(xiāng)長指使民警打殘了大寶，一切法律責(zé)任和經(jīng)濟賠償應(yīng)由鄉(xiāng)長承擔(dān)……

二寶當(dāng)夜把上訪信寫好，不等天亮就開著農(nóng)用三輪車把信送到了縣上。他認(rèn)為只要領(lǐng)導(dǎo)看完這信，馬上會派人來處理的，這是毫無疑義的，是必然的……二寶有百分之百的把握。

因為二寶知道，一場疾風(fēng)暴雨正在中國大地上蕩滌著那些污濁，一個清朗的世界就要出現(xiàn)。

賣地

這天夜里我是服了兩片安眠藥才勉強入睡的。我患有失眠癥。令人氣惱的是剛剛睡去就被討厭的敲門聲驚醒。我自然不敢貿(mào)然開門。這個城市經(jīng)常發(fā)生入室搶劫的事情。敲門聲還在繼續(xù)，妻子卻依然在睡夢中。妻子是個嗜睡如命的人。不但一沾枕頭就入睡，而且一覺就能到天明。我想我得把妻子叫醒，萬一是什么歹徒也好有個照應(yīng)。我推了推妻子說：“有人敲門快醒醒快醒醒?！逼拮臃砻悦院卣f：“你睡不著也不讓別人睡，你這個壞家伙?！蔽艺f：“有人敲門，你聽還在敲?！?/p>

妻子這才支棱起耳朵聽了聽，翻身坐起來。

我說：“開不開？”

妻子說：“你干什么壞事了？”

我說：“我沒干壞事，我能干什么壞事？”

妻子說：“那就開門吧?！?/p>

我說：“萬一是歹徒呢？”

妻子說：“你看咱家飯都快吃不上了，還怕什么歹徒！”

我說：“那就開門吧?！?/p>

于是我們把燈打開，穿衣起床。似乎是聽到屋里有了動靜，敲門聲停了下來。門外就有人說我們是警察。妻子就狠狠盯了我一眼。那意思很明白：你還說沒做壞事呢，沒做壞事警察能找上門來？

我只好把門打開。

進來的果然是警察。警察非?？蜌獾叵蛭覀兂鍪玖俗C件，然后問是不是李玉珍家。我忙說是的是的，抬手指著妻子說她就是李玉珍。我在指著妻子說她就是李玉珍的時候心中多少有點興災(zāi)樂禍的快感。警察就看了李玉珍一眼說：“你有個哥哥叫李玉坤？”

妻子說：“是呀，李玉坤怎么了？”

警察說：“他犯了點事，出逃了，這才找到這里來?！?/p>

妻子馬上緊張起來，說：“他犯了什么事？”

警察說：“這個你就甭問了，你先說，他來過沒有？”

妻子說：“有半年沒見他的影子了，我還想回家看看呢?！?/p>

就有一個警察站在門口，一個警察進房間里外搜尋。我跟妻子就都明白了，看來李玉坤犯的事情不小，警察是來搜捕的。

警察里里外外看了個遍，臨走告訴我們說李玉坤不管什么時候來，你們都要報警的，免得受連累……

警察走了以后我們一夜沒合眼。都在尋思李玉坤到底犯了什么事。妻子甚至為哥哥哭了起來。妻子天不明就搭車回了娘家。從城里到娘家足有五十多里地，竟然不到天黑就回來了。回來就告訴我村里賣了二十畝地，玉坤是村長，那二十畝地錢是李玉坤收下的，想不到被他獨吞了。村民當(dāng)然不依，就告了他。他是從派出所逃走的，至今下落不明。妻子說村民們都說李玉坤是個好村長，比前任李狗子好多了，就是這件事情上犯了糊涂。大家都說玉坤像突然變了個人似的，讓人沒法理解了。

實在是難以理解的，玉坤是個厚道老實人，從來不沾他人便宜，想不到竟然做出這樣的事情。

這是怎么回事呀，他怎么會這樣……幾天來妻子反復(fù)念叨著，飯吃不下，覺睡不好——她竟然也失眠了——很快就瘦了一圈。我就跟她說，大舅子做這件事必有原因的，不會有事的不會有事的……我只好這樣安慰她。

這天夜里，是妻子忽然推醒了我，迷蒙中聽妻子悄聲說：“快起來快起來，有人敲門！”

聽說又有人敲門，便一翻身坐了起來。側(cè)耳聽去，敲門聲很輕，如果不是夜深人靜，是很難覺察的——足見妻子一直都在警醒著。我自語道：“是誰呢？”妻子附在我耳邊說：“別出動靜，說不定……說不定是我哥！”妻子說完就下了床，悄悄走到門邊，輕輕問道：“是誰？”

外面回答：“是我！”

妻子馬上把門打開，一個黑影便閃進來。這人正是玉坤！

玉坤進門就說他們不講道理，一點道理都不講就把人關(guān)起來……

我說：“是你不講道理還是人家不講道理？”

玉坤說：“怎么？你們都知道了？”

妻子壓低聲音說：“你小聲點好不好？警察都來過了……你做的好事呀，你！”

玉坤就吃驚地瞪著妻子說：“他們不了解我，難道你也不了解我。難道爺爺說過的事情你忘了？對了，爺爺死的時候你還不記事，爺爺可是親自跟我說的。爺爺說山前那二十畝地是爺爺和爺爺?shù)臓敔攷状速u烤地瓜置下的，為置這二十畝地，幾代人穿補丁衣吃豬狗食，一個銅子兒一個銅子兒地攢……他老人家臨死的時候抓住我的手，反復(fù)叮囑說那地是咱家的、咱家的，不容易、不容易，要我千萬記住、千萬記住……”

這話使我猛地一驚。記得小時候讀書時聽?wèi)T了的一句話：“他們?nèi)诉€在心不死，做夢都夢反攻倒算”，想想還真有這種事！我望著大舅子那副認(rèn)真勁，哭笑不得。

妻子也覺得意外，慌忙說：“都什么年代了呀，說這話！還不趕快把錢退回去，別做傻事了。”

想不到玉坤瞪大眼睛高聲道：“你懂個屁，那天賣的那地，一畝不多，一畝不少，正是咱祖上那二十畝地！如今我把自己家的地錢裝自己的腰包里，有什么錯？”

竟然有這種道理。我想這大舅子是瘋了。

妻子在一旁自然也驚慌不已，一邊說著，你小聲點兒，小聲點兒不行？一邊悄悄打開門，探頭向門外左右看看，再縮回來，悄悄把門關(guān)上，說：“你這樣做是不對的呀，是犯法的呀！你可是咱李家惟一的男人呀……你可不能有什么閃失呀……”

“你說什么？”玉坤簡直是咆哮起來，“公安局為什么不抓李狗子？咱村那個工廠，值一千多萬呀，原來是集體的，一轉(zhuǎn)眼就成了他個人的了。還有他在城里買的那座花園小樓，也值上千萬呀……他父親沒賣烤地瓜，他父親的父親也沒賣烤地瓜，他自己更沒賣烤地瓜，他是什么也沒干，就干過一任村長，就弄下這么多財產(chǎn)，他才是犯罪呢！在干那任村長前他可是什么也沒有，不光他沒有，他父親也沒有，他父親的父親也沒有，就憑他干了一任村長……他才是犯罪咧！公安局為什么不抓他？為什么？我只是要了咱家祖宗賣烤地瓜掙下的地錢，犯什么法了？犯什么法……”

我說好了好了，坐下說坐下說，李玉坤這才一腚坐進沙發(fā)里，依然不憤地晃著腦袋，眼睛紅紅的，一副義憤填膺狀。不過很快那腦袋向一邊一歪，竟然打起鼾來。

趁這功夫，我返身走進臥室，摸起了電話。想不到妻子早有提防似的，跟了進來，一把摁住了電話鍵，低聲吼道：

“你要干啥？”

“報警！”我說。

她說：“你敢！”

“他得了神經(jīng)病，”我說，“法律管不了他。”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