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鳳凰涅槃之歌

童孟侯/文

新鳳凰涅槃之歌

童孟侯/文

他沒有上過攝影大學，可他后來是上海多所大學攝影專業(yè)的客座教授；

他原來是機器廠一個早班翻中班的地地道道的車工，可他后來成為雜志社專業(yè)的攝影記者與編輯；

他的祖籍是上海青浦，青浦練塘鎮(zhèn)政府要為他建立一個影像作品典藏室，這是政府為攝影人建立作品典藏室的上海第一人。

楊元昌——1980年代,上海涌現(xiàn)出一位具有大膽創(chuàng)新、堅持探索的當代攝影的先行者。他的當代影像藝術(shù)的觀念及作品影響了一批攝影人，為中國攝影藝術(shù)的發(fā)展增添了新的內(nèi)涵。

楊元昌攝影名作典藏集。

想沒想過或許是“火燒旺鋪”呢——不想了，三個決定不改了

1987年的一個清晨，楊元昌剛剛從床上坐起來，睡眼惺忪，突然聽見窗外有個單位里的同事大叫：元昌，單位里火燒啦，快點去啊，火燒啦！

楊元昌趕緊套上外衣，跳上自行車就往嵩山路趕，一路踏一路想，莫不是我的暗房著火了？因為暗房里的插頭是整個《現(xiàn)代家庭》雜志社最多的，用電量也是最大的。還有，暗房里的膠卷最容易燃燒，比紙張燃燒的速度快多了。如果是那樣，難道是我闖的禍嗎？

趕到嵩山路，楊元昌被眼前的慘象驚呆了，木結(jié)構(gòu)的雜志社小樓已經(jīng)燒得漆黑一團，斷墻殘壁，連扶梯都七歪八倒。

楊元昌推開消防隊員要往小樓跑，要往四樓跑，那里有他的暗房，有他的編輯室。消防隊員一把攔住他。眼下，大火已經(jīng)基本撲滅，所幸的是消防隊就在離《現(xiàn)代家庭》雜志社幾百米遠的地方，它們很快趕來救火，強大的水龍澆滅了大火。

楊元昌急不可耐：我要從暗房里搶出我的膠卷和底片，讓我上去！

消防隊員問他：還能搶得出來？你都看到了。

原來，《現(xiàn)代家庭》雜志社聘用了退休的老王頭值夜班，白天回家休息，晚上過來當門衛(wèi)。值班室就設(shè)在雜志社的門口，廚房間則在25米遠的里頭。

夜深人靜，老王頭開始干私活兒：先是洗襪子，然后打開煤氣用水壺燒水。水開了，他并沒有把開水沖入熱水瓶，而是讓它沸騰著，然后把剛剛洗完的兩只襪子貼在滾燙的水壺外壁上——他用這種方式把兩只襪子烤干。

嘴上喝的和腳上穿的貼在一起，衛(wèi)生嗎？老王頭不計較；白天來上班的編輯記者不知道還有這一著，眼不見為凈。

老王頭篤悠悠在值班室喝茶看報，他已經(jīng)把廚房間烘襪子的事情忘記得一干二凈。不多久，烘在水壺外面的襪子干了。濕的襪子能粘住水壺，干的襪子粘不住，滑落下來，剛好掉在灶頭上，掉在藍色的煤氣上。很快，一只襪子被火焰燒著了，第二只襪子也燒著了，灶頭的周圍是抹布、油瓶等等。

這一切，坐在25米遠的值班室里的老王頭莫知莫覺，他喝他的茶，他看他的報，等到煙霧彌漫到值班室，緊接著熊熊大火撲面而來，老王頭已經(jīng)不能沖進廚房間滅火?；饎莓惓疵停w速從一樓燒到二樓，從二樓竄到三樓，從三樓噴到四樓……而這個四樓，正是美術(shù)編輯楊元昌的編輯室和暗房。

消防隊的警報拉響了，嗚啊嗚啊嗚，紅色的消防車只有幾分鐘就趕到嵩山路，水龍立刻噴向《現(xiàn)代家庭》雜志社的小樓，大火終于變成裊裊的煙霧……

等到允許楊元昌和他的同事們進入燒毀的雜志社，楊元昌沖上四樓一看，頓時淚流滿面：這里是他工作的地方，鎖在鐵皮箱里的兩個照相機，一個135的，一個120的，都不能用了，鐵皮箱都被火燒得變了形，里面的照相機可想而知。

楊元昌所有的膠卷和底片，都放在另外一個用木頭做的箱子里。一共有多少底片呢？一圈膠卷36張，10卷就是360張，100卷就是3600張，他存放在木箱子里總有500個膠卷，那么起碼有18000張底片！他曾經(jīng)從這18000張底片里精心挑選3000多張底片，特地把它們剪輯下來，夾入專門的底片簿。這些底片有的是專門為雜志拍的封面和內(nèi)頁，有的是他業(yè)余拍攝的攝影作品。

眼下，木箱子沒了，一切灰飛煙滅，他想火中取栗都沒有機會，只能從救火用的大水中瞎撈瞎摸。18000張底片是他楊元昌拍攝了整整22年的心血啊！也是《現(xiàn)代家庭》雜志從創(chuàng)刊以來的全部攝影資料，眼下，全毀了！

楊元昌真想沖上去一把揪住老王頭：你賠我的膠片！你賠我??！這是我一輩子的心血，是我的一家一當，老王頭你賠?。?/p>

《現(xiàn)代家庭》雜志社為攝影編輯楊元昌配備了新的照相機和放大機，可是他呆呆地看著這些新相機，孤獨地坐著，沮喪地嘆息，一坐就是半天：是不是老天爺要我楊元昌放棄攝影創(chuàng)作？是不是意味著我楊元昌搞攝影是沒有前途的？否則老天爺為什么把我所有成果毀于一旦？為什么？為什么啊……

數(shù)天之后，楊元昌做出了兩個決定：

第一個決定：他要為燒毀的雜志社拍一組照片，那些經(jīng)過火燒煙熏的墻壁和木柱，出現(xiàn)了非常難見的肌理和木紋，非常空靈，非常抽象，就像他鎖在鐵箱子里被火烤過的照相機，雖然殼子還在，但是不具體了。

這組別出心裁的照片后來發(fā)表在雜志上——作為楊元昌對大火毀滅后的場景的紀念，作為楊元昌最后一次攝影創(chuàng)作。

第二個決定：為了保險起見，從此以后再也不把自己的膠卷底片放在單位里，而是全部放在家里保存。為何？這個世界上還缺少粗枝大葉的老王頭嗎？還缺少那些叫人哭笑不得的無知的“縱火者”嗎？

數(shù)年以后，楊元昌作出了另外一個決定：辭職。

這個雜志社的攝影編輯兼記者崗位，11年前楊元昌是多么艱難地爭取來的呀！那時候，你楊元昌還在大隆機器廠當車工，還在工會當干事，但是你的一門心思就是攝影。你的攝影技巧在同輩愛好者中算是好的，你在創(chuàng)作攝影作品的時候也很有自己的想法，區(qū)政協(xié)還決定讓你這個機器廠的職工當了區(qū)政協(xié)委員，讓你代表全區(qū)攝影這個行當。

那時，《現(xiàn)代家庭》雜志正準備創(chuàng)刊，要招聘唯一一個攝影編輯，全市三十幾個攝影愛好者都來搶這個極其寶貴的崗位。最后，你楊元昌從競爭者里脫穎而出，從大隆機器廠調(diào)到雜志社，從業(yè)余到專業(yè)。

眼下，看到這樣的場景楊元昌搖搖頭，他徹底灰心喪氣。大火可以燒掉他的黃金白銀，可以燒掉他的字畫印章，絕對不能燒掉他這個攝影人的膠卷底片，那是他的命根子！如今全都燒掉了，他這三十幾年不是白活了嗎？僅僅燒掉照片不要緊，有底片，還可以再印。燒掉了樹葉還有樹枝，燒掉了樹枝還有樹干，燒掉了樹干還有樹根，總有一天可以再發(fā)芽的。可是，把他保存的所有照相底片都燒掉了，那就是燒掉了根本，他何以為生？

心里是否燃燒著另外一把熊熊烈火——燃燒吧，三種拾回都拾了

后來，他離開了雜志社，楊元昌開了一家廣告公司，生意還不錯，不是虧本，而是賺錢。因為楊元昌對廣告設(shè)計制作那一套不是外行，廣告人需要攝影技術(shù)、繪畫竅門、書法基礎(chǔ)……楊元昌都懂，有的還很精。

早在上個世紀80年代，楊元昌還在大隆機器廠當工人的時候，他這個攝影“粉絲”認識了上海油雕院圖書館另一個攝影“粉絲”老顧，兩個人很談得攏。于是，楊元昌毫無障礙地“潛入”不對外開放的油雕院圖書館，摸到了“上層建筑”。那個歲月，中國的油畫雕塑還是老一套，中國攝影套路更是陳舊不堪。然而，夜郎自大。

也許，楊元昌是上海第一個欣賞到現(xiàn)代西方大攝影家攝影作品的攝影人。他在圖書館里渾身熱血沸騰：哦，原來攝影還可以這么搞，原來攝影還必須有思想，決不僅僅是留影。如果攝影人沒有豐富的內(nèi)心，不可能抓到人間那些精彩的瞬間。一趟外出采風，即使拍了一千張照片，沒有思想，鏡頭決不可能和那精彩的瞬間“撞車”。

從此，楊元昌按照外國攝影畫冊的路子，開始摸索，開始模仿，然后才開始自己的創(chuàng)作。一起搞攝影的朋友覺得奇怪，大家一起背起照相機，一起去拍照片搞創(chuàng)作，一起到某個地方，為什么楊元昌拍的照片和我們越來越不一樣呢？

有一次，英國、美國和法國的攝影策展人來到上海，希望挑選到一批上海攝影人拍攝的攝影作品，然后拿到國外去展出，讓世人了解中國，也了解中國攝影。上海攝影家協(xié)會便發(fā)出征集通知，請上海的攝影家和攝影愛好者把最好的照片寄去。結(jié)果，外國策展人從幾千張攝影作品中挑選出30張，其中10張是楊元昌的。

后來，香港搞了一個國際攝影年賽，由柯達公司贊助，向全世界征集優(yōu)秀攝影作品。月評的時候，楊元昌是月冠軍；年評的時候，楊元昌是年冠軍；最后，他是那一屆年賽的總冠軍。

他還獲得過中國青年攝影“十大杰作”稱號……

楊元昌曾經(jīng)拍過一張獲獎作品，叫《男人的一半是女人》，這個題名當然是受了張賢亮同名小說的啟發(fā)。那天，他到浙江的一個鄉(xiāng)村采風，突然看見一個院子的大門邊坐著兩個無所事事的男人。

楊元昌便琢磨：這兩個男人接下來會做什么呢？如果有人從這扇沒有門的大門進去，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如果有個女人進去，這兩個男人會有什么反應(yīng)？

于是，楊元昌便躲在一個角落里，靜靜地等那一幕的發(fā)生。過了十分鐘，一個年輕女人拎了一個水桶，從外面走來，當她跨進門檻的一剎那，楊元昌用他的135照相機嚓嚓抓拍了兩張照片。

照片沖出來了：那個女人衣著簡陋，顯然是一個辛勤的勞動者。她很豐滿，但是身上的曲線一點兒都不美；她很年輕，但是很疲憊。坐在門邊的兩個男人死死盯著那女農(nóng)民，那種貪婪的目光和那種垂涎欲滴的神態(tài)畢露無遺，兩性之間奇異的吸引被楊元昌咔嚓一聲記錄下來。

這是一幅關(guān)于人性的生動寫照，可是，當時是上個世紀的80年代，沒有一位攝影編輯敢接受這精彩的作品，也許編輯們在心里接受了，欣賞了，但是他們不敢發(fā)稿；即便發(fā)稿了，在總編那里也不會通過三審。剛開始改革開放的年代，虛偽的極左的大氣候擺在那里，“文化大革命”的流毒還遠遠沒有從人們的骨髓中拖拉出來……

楊元昌跟朋友交談的時候說過這么一番話：搞攝影創(chuàng)作，主要不是看攝影器材的好壞，不是看擺拍有多么精細，而是看照相機后面的眼睛，后面的腦子，攝影技術(shù)再好，沒有腦子是拍不出好作品的……

有個朋友突然問他：元昌，你從此以后不再搞攝影創(chuàng)作了嗎？你就搞廣告公司了嗎？開個廣告公司誰都能辦到，搞個攝影創(chuàng)作卻不是人人能辦到的。

唉——楊元昌長嘆一聲：不拍了，不拍了。

朋友反問：你真的不拍了？《現(xiàn)代家庭》雜志社被大火燒毀之后，你不是心急慌忙問別人借了一個135的照相機，把燒毀后的場景拍下來了嗎？難道你僅僅想留一點記憶？不是，你是放不下，你是在悼念你的那些底片！

楊元昌心頭一驚，他沒有回答朋友的質(zhì)疑，他不知道回答什么好。

那位朋友繼續(xù)道：你保存的底片雖然燒掉了，但是一萬多張底片總有幾張沒被燒盡，總有幾張沒有被水泡爛，你何不“挽救”一下呢？它們是你的寶貝。

朋友說得對啊，雜志社的一把火雖然早就被撲滅了，但是他心中另外一把火什么時候停歇過呢？那把火就是風風火火的攝影創(chuàng)作！

楊元昌悄悄開始了他的“挽救”行動。果然，他從哪些被火燒過被水泡過的底片里，找尋到十幾張殘缺不全的，有的只有上半張，缺少下半張；有的燒掉一只角，其他依稀可見。楊元昌小心翼翼地把這些“殘疾”的底片拿去放大，然后稍加修飾……哦，他的攝影作品回來了好幾張！

楊元昌攝影作品《采石女工》。

他像得到寶貝似的，把這些劫后余生的照片掛在家里，然后坐在寫字臺前細細欣賞，就像欣賞自己新生的兒子。他不時為自己的作品鼓幾下掌，不時伸一下腿，退后一點，繼續(xù)欣賞作品……他感覺到自己的腳尖碰到了寫字臺下面的一個肥皂箱子，聲音是噗噗的，也沒有什么重量。

那個紙箱子里裝的是什么？他記不得了。拿起手工刀劃開紙箱子一看，楊元昌手中的小刀當啷一聲掉在地上：我的天哪！天助我也！那是整整一箱子當初放大放壞了的照片，足有1000張！楊元昌捧起這些照片熱淚盈眶，他親吻著它們，把它們貼在自己的臉上。這1000張不是壞的照片，而是放大時沒有放好的好照片?。?/p>

楊元昌通宵達旦地整理起這些照片，“壞”里挑好，粗里選精，挑選那些質(zhì)感好的，有層次的……其實在父親眼里的兒子，沒有一個不英俊的。經(jīng)過幾個月的尋找、翻拍、掃描、修復(fù)、放大……他從中選出100張他還算滿意的作品。

剛剛完成這一巨大的“工程”，楊元昌突然想：我的底片雖然燒掉了，但是很多雜志報紙都發(fā)表過我的攝影作品，我為什么不把我第三個失散的“兒子”找回來呢？

說找就找，于是，楊元昌趕到那些報社、雜志社和圖書館，尋找他曾經(jīng)發(fā)表的照片，翻拍，放大，修飾……果然，就像當初拍的照片一樣，雖然不是那么清晰，但是作者的思路特別清晰。

這是楊元昌在搞廣告設(shè)計？不，身在曹營心在漢?。?/p>

冬天里有無一把火熊熊燃燒他心窩——也許吧，三個臺階都上了

2004年，上海攝影家協(xié)會找到楊元昌，請他出山，請他重歸攝影，請他主持《上海攝影》雜志的工作，擔任副主編和藝術(shù)總監(jiān)。

《上海攝影》是一本專業(yè)的權(quán)威的雜志，非同小可。很多人都懷疑，淡出攝影前沿隊列已經(jīng)整整11年的楊元昌，他的眼光，他的水準，還能夠適應(yīng)新時代的攝影觀念和審美思潮嗎？楊元昌行嗎？

不可否認，1980年代的上海文化，是真正具有開放意識的文化，也是上海當代觀念攝影的萌芽時期，各類攝影風格相互爭艷，成為當代中國攝影最亮麗的風景。攝影家的共同特點就是具有獨立的社會價值判斷能力、獨立思考能力、獨立的國際文化接軌的審美能力、洞察社會動向和生命意識的能力，楊元昌就是那個年代的代表人物。

眼下的楊元昌，其實從沒有放棄過對攝影的夢想，也從來沒有掉隊，他提出的觀念攝影就是一個例證。所謂觀念攝影就是非具象、超現(xiàn)實的攝影，攝影闡述一種新的生命價值觀念，新的社會政治、道德、公共事務(wù)觀念的一種攝影趨向——這可是當代藝術(shù)中最活躍最前衛(wèi)的藝術(shù)方式。

楊元昌的攝影觀念依然是超前的，那么，他能實實在在地撐起《上海攝影》這本雜志嗎？那是兩碼事。

楊元昌默默地把廣告公司交給了朋友，只身上任《上海攝影》。

從此，他把培育輔助攝影人和攝影家為己任，幫他們發(fā)表過無數(shù)攝影作品，幫他們開過無數(shù)次攝影個展，幫他們解決過無數(shù)創(chuàng)作中的困惑……

11年以后，楊元昌接手后出版的66期《上海攝影》，不僅經(jīng)受了中國最苛刻的攝影人群的挑剔，還贏得了大家的一致尊敬，獲得了中國攝影界同仁的高度評價。

就這么一晃，11年過去了。

2012年，楊元昌的好朋友、著名攝影家爾冬強對他說，元昌啊，你為別人策展，為別人出版攝影畫冊……那么你呢？你自己呢？你是不是應(yīng)該為自己搞個攝影個展出本畫冊？你已經(jīng)60多歲了。

2012年4月28日，在田子坊的爾冬強藝術(shù)中心，楊元昌的第一個個展《拾回的記憶》隆重開幕，同時也出版了楊元昌的第一本畫冊。他的照片都是黑白的，那幅名作《師徒》，占據(jù)了正面的整堵墻，漫天風雪中的師徒倆給展廳定下了基調(diào)：某個風雪交加的清晨，楊元昌走過馬路的一個小工地，看見師徒兩個正頂著嚴寒施工，就在他們倆抬起頭喘口氣的一瞬間，楊元昌拿起照相機抓住了那一刻。師徒兩人的眼神，“令我們涌起敬意、憐惜和惆悵，心神不安”。

個展中展出的那幅《姐妹倆》，什么都沒有說，卻什么都說出了，片子有一種悲傷和溫暖，是那種還沒有長大就已經(jīng)有了慧根的人生。

那幅《母親》，出現(xiàn)了樸實堅強的母親和孩子們，艱辛的人生，自然的光影，使觀者獲得了一種根本的感動。

“隱忍和感傷，是楊元昌的基本要素，是他的一貫風格。每一幅照片都有一種完美的修養(yǎng)和力量感（——作家卓瑪）”。

沒想到楊元昌攝影個展的頭一天，人頭攢動，楊元昌的同學、學生、好友、同事，還有攝影愛好者、記者、電視臺攝像……從四面八方趕到田子坊。

楊元昌展出的照片平均定價是2000元一張，當場就被訂掉60張——有幾張作品兩三個人“搶”。他們當場把預(yù)訂費都付清，唯恐不及。

著名作家陳村去看了個展，他感嘆道：大音希聲，大作不秀，他的那些作品都可以命名為《無題》，猶如真正的人生從來無題。經(jīng)他的拍攝，它們獲得了永生。只要是經(jīng)典，必然經(jīng)得起折損。楊元昌浴火重生的攝影是大師之作，不畏懼時間，也不畏懼損耗。

楊元昌穿了一件紅色的像火那樣的中裝，他激動不已，不停地向觀眾點頭致意，向他的前輩鞠躬，想不到這么多年他默默無聞，經(jīng)受了難以想象的磨難，仍然有那么多的攝影人記著他，承認他的作品。

東方電視臺把楊元昌請去，作了長時間的采訪。而后，在黃金檔播出了30分鐘攝影家楊元昌訪談。

楊元昌自己都沒有想到，幾十年后，他竟然火了起來！

2014年，上海聲像出版社來找楊元昌，表示愿意為他出版一本精致的攝影畫冊。這一次，楊元昌爽快地答應(yīng)了。他告訴出版社編輯：一個攝影家一生一世，其攝影名作一般不會超過10幅，讓人們記住的讓社會認可的讓攝影家點頭的攝影作品，甚至只有五六幅。不要認為撈到籃里的都是菜。所以我想出版一本《上海影像1980典藏?楊元昌攝影名作》，只收集幾十幅我的攝影作品。

出版社編輯點頭，表示同意。

楊元昌說：既然是典藏，那么應(yīng)該是限量版的，是讓藏家收藏的，所以這本東西只限量發(fā)行300冊。

出版社編輯點頭，還是表示同意。

過了幾天，編輯就打電話來：楊老師，您的攝影名作選剛剛開始征訂，還沒有印刷，預(yù)訂數(shù)已經(jīng)達到五六百本，怎么辦？

楊元昌說：就印450本吧，不能再多了，多了就爛。

《上海影像1980典藏?楊元昌攝影名作》出版，雖然供不應(yīng)求，但只印了450本，并且不再加印。

楊元昌是上海攝影界的名人，他是上海人，祖籍是上海青浦。一天，青浦練塘鎮(zhèn)有關(guān)領(lǐng)導(dǎo)找到了老鄉(xiāng)楊元昌：楊老師，我們練塘鎮(zhèn)要為您建立一個展示館。

楊元昌說：我是一個普通的攝影家，不要這樣大張旗鼓吧？

有關(guān)領(lǐng)導(dǎo)說：我們練塘是一個古老的水鄉(xiāng)，您是知道的，我們想讓游客看看我們既秀美的又有文化品位的水鄉(xiāng)，不想把我們練塘搞成只是買買土特產(chǎn)、吃吃河蝦河魚、喝喝綠茶紅茶的地方，希望楊老師支持我們的文化建設(shè)。

楊元昌依然低調(diào)：不要為我搞什么館了，我是個很普通的青浦人，沒有什么大的成就。

有關(guān)領(lǐng)導(dǎo)說：我們已經(jīng)把練塘鎮(zhèn)風水最好的老建筑“圣堂”留給了您，決定要建一個楊元昌攝影名作展覽館，永久保存。這是我們青浦人民的驕傲！

楊元昌搖搖手：不行不行，陳云是偉人，他在青浦的那個館叫紀念館，我怎么能叫館呢？絕對不行。

有關(guān)領(lǐng)導(dǎo)見楊元昌松了口：楊老師，那么您覺得叫什么名稱比較好？

楊元昌不知不覺上了“鉤”，說：要么叫楊元昌影像作品典藏室吧？我有一些從大火中“搶”回來的攝影作品，還是有點珍貴的，可以在那里展出。

有關(guān)領(lǐng)導(dǎo)說：好！一言為定，就叫“典藏室”。您的作品不是在那里“展出”一下就撤了，而是永久保存。楊老師，下個星期我們就開始設(shè)計圖紙，請您來一次，我們共同商量。設(shè)計方案一旦敲定，我們立刻動工改造裝潢！

楊元昌跑到練塘一看，那個“圣堂”是整個練塘鎮(zhèn)風水最好的道觀，始建于宋朝的老建筑，因為年久失修，幾乎要廢棄了。它的門前是一座明朝造的石頭橋，橋的下面是一個石壁，石壁后面才是“圣堂”，總面積達到四百多平方，分為前堂和后堂兩部分。

楊元昌又“低調(diào)”了：這么大的“圣堂”怎么能我一個人占了呢？我的攝影作品就放在后堂的二層樓展出，只要100平方就足夠了。其他的地方，可以開展覽會，輪流展出攝影家尤其是我們青浦的攝影家攝影愛好者的作品，發(fā)揚光大。

楊元昌的朋友們學生們又來勁了：楊老師，我們用最好的紅木來制作匾，門口掛的館匾，上刻“承藝堂”，后堂掛一塊匾，上刻“楊元昌影像作品典藏室”。您的攝影作品我們用目前世界上最經(jīng)典的鉑金印相技術(shù)來制作，內(nèi)中含有金子的成分，保證照片永不褪色。您攝影作品的鏡框我們用最好的橡木來做。至于整個典藏室的設(shè)計布置，我們會請最好的設(shè)計師參與設(shè)計……

楊元昌激動得說不出話來：中國有幾位攝影家享受如此待遇？

傳說中，鳳凰是人世間幸福的使者，它背負著積累與人世間的所有的不快和恩怨，投身于熊熊烈火中自焚，經(jīng)受巨大痛苦和輪回之后，鳳凰得以重生。

楊元昌就是涅槃的鳳凰，他更生了，他永恒了，在光明的火紅的攝影世界，他盡情地歌唱，展翅高飛！

此刻，楊元昌卻想起了媽媽跟他說過的一句話：做人要做好，真有本事不要怕出不了名。詮釋一下媽媽的話：如果沒有本事，當然很難出名；如果有了本事，出名并不難。如果沒有本事也不要緊，做人先要做端正了。

回首征程，楊元昌在大隆機器廠呆了11年，又在《現(xiàn)代家庭》雜志社工作了11年，又在廣告公司干了11年，如今在《上海攝影》雜志社也做了11年。巧了，都是11年。那么，這4個11年象征著什么？象征著8根堅實的飽含磨難的柱子嗎？象征著4雙筷子嗎？象征著他人生四個重要階段的“飯碗頭”嗎？也許是，也許都不是，也許是他心中熊熊燃燒的那把烈火從未熄滅，也許是溫文爾雅的楊元昌對攝影藝術(shù)始終的追求和呼喚：要要！要要！要要！要要！

攝影是他的生命，怎么能不要啊！

楊元昌攝影作品《人生·自我·懺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