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光
從1955年到1969年的十四年間,在我們兄妹五人的童年、少年時期,有一位特殊的人物,在我們家里,乃至我們心中,都占據(jù)著十分重要的位置。這個人,就是我家雇傭的保姆——我們的“老孟奶!”
老孟奶原本姓于不姓孟,是當(dāng)?shù)匾患矣谛沾蟮刂骷业拇笮〗?。解放前夕?jīng)過“土改”,家境開始敗落,她后來開始做傭人。其極富傳奇色彩的一筆,是她年輕時敢于沖破封建地主家庭的束縛,放棄了優(yōu)裕富足的地主家大小姐的生活,就在家中準(zhǔn)備將其遠(yuǎn)嫁給山河屯鎮(zhèn)一家地主大少爺時,她勇敢地跟給她家喂豬扛活的長工老孟一起私奔了。據(jù)說,那一夜月暗星稀,“老孟奶”是搭著梯子翻出了自己家的高墻大院,與早已等在院外的老孟會合。趁著月光,長工老孟背起裹著小腳的“老孟奶”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這位地主家的大小姐何時與憨厚老實的長工相愛的,現(xiàn)今已無從考證了。但僅憑此舉,足見“老孟奶”的膽識和個性。自跟了孟姓長工,從此即改姓孟,人稱孟于氏。說來命苦,“老孟奶”與那孟姓長工在一起并沒過上幾年恩愛生活,不久其夫就患不治之癥離她而去了,且沒有給老孟奶留下兒女,丟下了老孟奶一個人孤苦伶仃地艱難度日。從此,她開始靠給別人家做傭人過活。
老孟奶到我家的時候已五十四歲了。從1955年來到我家,到1969年離開我家,“老孟奶”與我們朝夕相伴,共同生活了十四個春秋,見證了我們兄妹五人從童年到少年時期成長的全過程。倘若健在,她已是年過百歲的老人了。
幾十年的光景過去了,老孟奶留給我的印象也逐漸淡漠了,只記得那是一位面容清瘦,身材適中,手腳麻利,干凈整潔,慈祥可親的老奶奶形象。由于我的父親八歲沒了爹,十二歲又失去了娘,所以我們從沒有見到過自己的爺爺和奶奶。兄妹五人出生以后,基本是老孟奶把我們侍弄大的。并視我們?yōu)榧簩O兒,關(guān)懷備至,疼愛有加,毫無保留地傾注了她全部的愛,我們始終認(rèn)為她就是我們的親奶奶。
在我的記憶里,老孟奶與生活在我們周圍的農(nóng)村老太太并無兩樣,整天腰扎圍裙,彎著腰圍著鍋臺,雙手在不停地勞作,忙完屋里再忙屋外,幾乎一刻也不停歇。老孟奶是裹足小腳的。可以說屬標(biāo)準(zhǔn)的“三寸金蓮”(當(dāng)時裹小腳的女人已不多見)。走起路來身體有些前傾,兩腳呈外八字型。我經(jīng)常見她在睡覺前用自制的修腳刀在昏暗的燈光下修腳……每天晚飯后,收拾好鍋碗碟筷,她會準(zhǔn)時凈手,再點上一炷香,對著廚房鍋臺上貼著的“灶王爺”畫像,虔誠地頂禮膜拜,口中還念念有詞。而且她能做到十幾年如一日,雷打不動。
老孟奶抽煙,并且是叼著一個長桿大煙袋。每晚睡覺前她都會坐在炕沿邊,前傾著身子,聚精會神地“吧嗒吧嗒”抽上一袋煙,當(dāng)聽到煙袋鍋“啪啪”兩聲敲擊炕沿時,我躺在被窩里閉著眼都知道老孟奶抽完煙了。偶爾因我淘氣,老孟奶也會用煙袋鍋對著我的頭輕輕敲兩下,但都不是很疼。
老孟奶在我家的月薪最初幾年是十一元,后來加到十二元,最后漲到十四元?,F(xiàn)在聽起來真不多,但那時我父母的月工資也不過才三十幾元。從遞增幅度,可以折射出當(dāng)時物價的漲幅程度,更能折射出國民經(jīng)濟的發(fā)展進(jìn)程,十幾年幾乎陷入停滯。傭金雖不多,但工作范圍和勞動強度卻不小。除了一天三頓飯,還要漿洗被褥,縫補衣服,打掃衛(wèi)生,飼養(yǎng)家禽。從吃喝拉撒,到穿衣戴帽,還要關(guān)燈插門,看家護(hù)院,儼然就是這個家的大總管。尤其是侍弄五個孩子的生活起居,可見其工作量之大。即便如此,老孟奶十幾年如一日,兢兢業(yè)業(yè),勤儉持家,毫無怨言。在那艱苦的年代,她與我們相依為命,為我的父母分憂解愁,在家里起到了頂梁柱的作用。
老孟奶的善良也是出了名的。她雖然與長工老孟膝下無兒無女,但老孟卻有兩個侄兒,均出身貧寒。孟奶傾其所有,盡力接濟他們。按理說,老孟奶在我家并無額外開銷,吃穿用等都由母親一應(yīng)備全,她完全可以攢下點私房錢的。但這兩個侄兒隔三差五就來我家,每次走時老孟奶都要給他們拿上幾個錢,久而久之,已成習(xí)慣。每當(dāng)看見其侄兒縮著頭從院外走進(jìn)來,我就會悄聲說:“奶,我二大(即二大爺)又來找你要錢了。”老孟奶只能無奈地?fù)u頭。她曾嘆著氣對母親說:“老孟家就這兩個男丁,能幫他們一把,也算對得起我那死去的老鬼了!”
1966年,那一年老孟奶六十六歲。俗話說:六十六,不死也掉塊肉。那一年剛?cè)攵?,老孟奶的后脖子上長了一個東西,開始像個火癤子,并沒在意。但長時間不好,且越長越大,到后來腫得有饅頭大小。老孟奶是個剛強人,一直吃點藥堅持著,可到最后挺不住了。到醫(yī)院一查,原來長了一個帶有疔毒性質(zhì)的“癰”(俗稱砍頭)。此病不可小視,弄不好要死人的。當(dāng)即老孟奶被父母親送進(jìn)了公社衛(wèi)生院。從住院開刀到恢復(fù)出院,整整在醫(yī)院住了一個月。我和哥哥則天天去給老孟奶送飯。
老孟奶出院后,身體還沒有完全康復(fù),就被家住頭屯的干女兒馬姑接去了。在離開老孟奶的日日夜夜,家里空落落的顯得十分冷清,我們兄妹幾人無精打采,少了往日的歡樂。母親好像猜出了我們的心思,某一天對我說:“想你奶了吧!你帶上點豬肉和白面去看看你奶吧!”我一聽高興得一蹦老高,提了豬肉和面撒了歡地往頭屯跑。老孟奶見到我后別提多高興了,忙不迭地說:“可把奶想死了,在這兒我也呆夠了,過幾天叫上你哥拉爬犁把奶接回去吧!”沒過幾天,我和哥哥就拉著爬犁來接老孟奶了。那天刮著大風(fēng),下著大雪,我們用棉被把老孟奶包裹起來,讓她端坐在爬犁中央,喊了一聲:“奶,坐好了,咱們回家啦!”哥倆一路小跑離開了頭屯馬姑的家。盡管是頂風(fēng)冒雪,但我們哥兒倆拉得十分賣力,幾乎是一路小跑往家趕。中間在過高崗下坡時,由于爬犁打“卦臉子”(跑偏),一下子把老孟奶連人帶被褥,整個從爬犁上甩到了四五米遠(yuǎn)的雪地里。嚇得我們慌忙將老孟奶扶起,連問:“奶,摔著了吧?”老孟奶則一邊拍打著掛在臉上的雪花,一邊笑著說:“沒事,沒事,奶都死過一回了,還怕摔一下嗎!”風(fēng)雪中回蕩著祖孫三人的歡快笑聲……
這以后,老孟奶和我們在一起又度過了兩年幸福美好的時光。到了1969年的秋天,那一年老孟奶六十九歲了。她再次病倒,而且是患上了不治之癥。雖經(jīng)治療,但不見好轉(zhuǎn),身體和精神每況愈下。在無力支撐的情況下,被其侄兒接回家中養(yǎng)病。其間我家從志廣公社楊大院臨時雇用鐘姓老太太來家接替保姆一職,雖然她工作很賣力,但與老孟奶相比,始終不盡如人意。
臨近春節(jié)時,老孟奶又托人捎信來說覺著身體能挺住了,讓我們?nèi)グ阉踊丶?。其實是老孟奶想念我們硬撐著要回來。這次又是我用爬犁把老孟奶接回來的。但明顯看出,身患重病的老孟奶已時日不多了。我們陪著老孟奶,在我家度過了她生命中的最后一個春節(jié)。她老人家仍像往年一樣,接受了我們兄妹五人的叩首,每人又都給了押歲錢……
春節(jié)過后沒幾天,老孟奶終于又病倒了。她的侄兒來我家再次把她接走了。臨走時她拉著母親的手說:“淑華呀!我在這個家呆了十四年,你們一家人待我很好,我過得很舒心,很知足。這一走我可能再也回不來了,我沒什么牽掛的,就是舍不得這幾個孩子。他們都是好孩子,日后都會有出息的,我會想他們的。”老孟奶又轉(zhuǎn)頭看著我說:“小霜子,要是想奶奶了,就去看我去??!”全家人與老孟奶灑淚而別……
不久,傳來了老孟奶去世的噩耗……臨終前,父親曾去探望,問老孟奶還有什么要求,老孟奶無力地?fù)u搖頭說:“沒什么要求了,我就是想再看看小霜子……”遺憾的是,她老人家最終也沒能與我見上最后一面……
老孟奶,我的親奶奶,永遠(yuǎn)想念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