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欣
我認識洪梅,是在一次會議上。我是出席會議并且要發(fā)言的領導,她是會務工作者。我一進入會場,就見一個30歲左右的女性工作人員迎過來,這名女性,身材高挑,面容姣好,一身職業(yè)裝,顯得英姿颯爽。
趙部長好!請您先到休息室等候。她禮貌地微笑著,向另一側伸出手臂。
我微微點頭,在她的指引下走進會場休息室,一邊暗忖,縣城機關里竟有這么漂亮的女子?有心細細打量,行為上卻端莊得很。
我來得還不算晚,才有三兩個到的,宣傳部吳部長笑嘻嘻地招呼我,我就坐到他身邊。我倆是同一屆后備干部班的,算是同學。
是不是見到美女了?吳部長壓低嗓音對著我的耳朵說。
美女?什么美女?我假裝茫然。
就是送你那個,洪梅,縣里的名人啊!
名人?怎么個名人?說說看。我說得很淡然,內心卻是很專注。
老同學你是新來的,縣里誰不知道大美女洪梅呀!人長得美,緋聞也多,和書記的名氣差不多啊!呵呵!吳部長頓了一頓,目光變得狡黠起來,說,我怎么感覺那洪梅看你的眼神有點不正常呢?是不是桃花運來了?。坎贿^,你可得注意啊,你是來過渡的,馬上就高升了,千萬別犯錯誤??!
說啥呢?快別鬧了。我板板臉,吳部長見狀,知趣地閉了嘴。
洪梅在會場來回走動,當她在主席臺上擺放礦泉水的時候,正好在我的視線之內,我可以無所顧忌地端詳。不得不說,洪梅確是很美,儀態(tài)舉止,無不透露出不可遮掩的成熟魅力,我反復咀嚼著“風韻”一詞,覺得用于此人最為恰當。我也不得不承認,她正是我理想的情人類型。但是我知道,美女恰是從政的禍水,念頭可以有,行動那是絕不可能的。
正胡思亂想,一個溫柔的聲音飄過來:趙部長,您的發(fā)言是第三位,這是為您準備的發(fā)言稿,請您看一下是否改正。
我轉頭,接過洪梅遞過來的稿子,說,好的。我注意到那手指青蔥一般秀美,當我閱讀稿子的時候,偷偷嗅嗅,似乎還有淡淡的香味。洪梅很會選擇時機,當我看完,需要作指示的時候,她已經(jīng)輕盈地走到我身邊,略略弓著身子看著我。
不到十分鐘,重新修訂過的稿子送到我手中了,改得很合我意。我不由得看向洪梅,點點頭以示褒揚。洪梅很得體地笑笑,款款離開。
由于工作關系,和洪梅見面的時候很多,每次她都是送完材料就禮貌地離開,我倒是希望她多停留一會兒,所以,她站在我的辦公桌前,在我頗為認真地批閱時,我其實是在琢磨著可不可以和她多說幾句話,應該選擇什么話題。但又想,這個全縣緋聞美女,還是遠離一點好,千萬不能讓人猜疑,那自己的政治前途可就終結了。聽說,前任縣長、公安局長就是敗于她的名下。
縣城不大,我是個經(jīng)常在電視上露臉的公眾人物,走到哪里,都會被人側目。所以很少出去,下了班,就在縣賓館的寢室里待著,看看書,上上網(wǎng),偶爾寫寫材料。
那天,妻子和她的幾個同學們要去哈爾濱參加同學會,乘車走高速公路,正好經(jīng)過這里,就想順便看看我。我一聽很高興,有兩個多月沒回家了,說心里話,昨晚還夢到妻子了呢,和妻子纏綿,非常享受,可是忽然間,又不是妻子,是洪梅。
到高速路口接到妻子一行,妻子的目光滿是關切和憐恤,我能感覺到她壓抑著的激情。然而我的頭腦中卻浮出洪梅的姿容,不禁暗暗自責。大家歡聲笑語,一路到賓館就餐。
席間,妻子的同學慶紅陰陽怪氣地調侃說,部長大人兩個月也不回家,也太敬業(yè)了吧!會不會在這里有什么貓膩?
妻子笑答,都啥時代了,男人嘛,有點貓膩正常,我政策放寬!
算了吧,你是知道你老公是當官的不敢做才這么說。
那對唄!給他十個膽,他也不敢啊!也不是不敢,是我老公不是那種人!
慶紅說,那對唄,你老公就是這么優(yōu)秀,是我們最崇拜的偶像嘛!
午餐結束時,慶紅說,我說部長大人,聽說這縣里有明朝古城墻,要不要屈尊帶我們參觀參觀?
又損我是不是?還用你說,我都已經(jīng)安排好了。
呵呵,這領導太講究了,必能上進!慶紅說,我會算卦,部長就快回省城高升了。
明朝古城墻距離縣城約20公里處,是國內保存最完整的古城墻,有明成祖朱棣的題字,是國家重點保護的文物。值得一提的是,院內有一棵粗大的古樹,需要五六個人合抱,枝繁葉茂,據(jù)說很靈驗,朝拜者眾多??h委一名副秘書長陪同作講解。妻子和同學興致勃勃地游覽著。那棵古樹上掛滿了紅布條,下面石桌上可見正燃燒的香燭。妻子也掛了一個紅布條,雙手合十默禱之后,拉住我的手,湊到我耳邊說,我為你祈禱了。
我止步接聽手機的時候,妻子走到我身邊,猛地親了我一口,我慌忙四顧,才知道人們都已經(jīng)進到城樓里去了。我仰頭察看,沒看到監(jiān)控設施,就匆忙摟住妻子,狠狠親了兩下。一個30歲的正常男人,兩個月沒有親近女色,那可真夠難受的。
妻子小聲問,有沒有過壞念頭?
我說,沒有,絕對沒有。向黨保證!
我可聽說,你們這里有個叫什么梅的,是妲己般的狐貍精,就喜好勾引領導。
洪梅!
我脫口而出,迅疾后悔,可是已經(jīng)遲了。
你怎么這么快就知道了?見過?還是……
妻子用狐疑而凌厲的目光上上下下審視著我。
沒有沒有。她在我分管的部門工作,我見過名單。
明明我和這個洪梅沒有任何瓜葛,可是我的臉還是熱漲起來,說話的底氣也不夠充足。
哼,告訴你,你可給我小心點!
妻子臉上掛著笑意,語氣卻惡狠狠。
慶紅她們走過來,調笑道:這恩愛夫妻,聊得挺熱乎呢!
參觀結束,已是下班時間了。
我送他們去高速路口,但是走到中央大街時塞車了。一群人圍成一個大圈,被堵的車輛不停鳴著喇叭。我把車窗降下一條縫隙,嘈雜中聽到了男人粗魯?shù)娜枇R聲,女人悲憤的哭號聲,夾雜著扇耳光的脆響。endprint
司機小丁下車,費勁地踮起腳尖兒在人群后探望,而后左右詢問,回來說,一個男的正在打一個女人呢!打得很狠。
你馬上報警!我指示道。
話音未落,前面的車已經(jīng)開了過去,小丁急忙跟隨,車子穿過人群,就要過去了??墒蔷驮谲囎泳徛┬械乃查g,我側臉看去,那個場面就呈現(xiàn)在我的眼前。一個光著膀子戴著金鏈子的矮胖男人,正猛擊躺在地上的女人。那女人披頭散發(fā),嘴角流血,不斷向人群張望著,企望有誰能出手幫助她。
那目光正好和我倏然對接,我差點沒喊出聲來:洪梅!
洪梅看到是我,似乎看到了救星,作勢要站起,一只手五指張開伸向我,而此時我的手已經(jīng)拉動了門鍵,只需一個動作,我就會下車見義勇為。
怎么這么野蠻?咦,那女人誰呀,好像認識你?
妻子的聲音從后面?zhèn)鬟^來,到我的耳邊錐子一般,一下子刺醒了我。
那個被打的女人若是普通人,我的舉動無可厚非,甚至可以成為積極的新聞素材:縣領導趙部長路見行兇,挺身而出,解救弱者。偏偏那個女人是洪梅,一個緋聞美女,而我又是特殊身份,若是裹在同一起發(fā)生的案件里,必會引發(fā)一場大大的轟動,是我見義勇為?還是英雄救美?還是另有隱情?能說清楚嗎?
何況妻子,妻子的同學就在身邊,她和他們會怎么想?
這樣想著,我的手縮了回來,慢慢移向車窗的按鈕,把離縫的窗戶完全升了上去,外面的場景立時灰暗了,耳邊也清靜了。
怎么可能認識我?
我嘟囔一聲,轉臉,目視前方在喇叭聲中慢慢躲開的人群的背影。然而,在余光中,我仍然清晰地看到,那雙大大的黯淡下去的眼睛和伸出的手仍然追隨著我。而此時,身后的女人們似乎都屏住了呼吸,目光在我和現(xiàn)場之間游移。小丁兩只耳朵緊張地豎起,在用余光等待著我的命令。妻子用手指戳到我的肩膀,我明白她的意思,可是我假裝糊涂。車子開出人群時,一聲慘叫透過密封的車體傳了進來,我的心猛然震顫了一下。
小丁反應機敏,一手把握方向,一手撥打了110。放下電話,他轉頭說了一句話:兩口子打仗,外人不好參與,再說,也沒多大事兒。警察馬上就到。
這樣一句話,讓我好生感動,我想我一定會找機會好好獎賞他的聰明的,我甚至想,在我離職時,給他安排一個職務。這樣一句話,似乎卸掉了所有人的困擾和尷尬,車內凝滯的氣氛一下子活潑起來,大家紛紛議論著家暴這個現(xiàn)象。而我的心情沉重而煩躁,夾雜著愧疚。
送走妻子,急急返回縣里,趕到事發(fā)現(xiàn)場,那里已經(jīng)正常了,車流人流不斷,馬路邊賣冷飲的,修自行車的各自忙碌著,樹蔭下,幾個老人閑坐著聊天。仿佛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唯有地上一攤紫黑的血跡依稀可辨。當我轉回目光,余光中還是清晰地看到那雙大大的黯淡下去的眼睛和那只伸出的五指張開的手。
妻子發(fā)來短信:我是個婦人,我不確定你當時是不是應該出手。
我想說我報了警,可是應不應該下車及時制止呢?是良知冷漠?還是畏懼暴力?還是急著趕時間?還是反應遲鈍?抑或是什么?
那個被打需要救助的,和她以及她的同學一樣,是女人。我知道妻子的感受,卻不知如何回答她的問題。
你問問剛才的案件怎么處理了?我對小丁說。
小丁接通了公安局的電話,稍后移開手機,說,部長,打人者跑了,被打者受傷住院。
我不無憤慨地說道,告訴值班局長,一定要將打人者繩之以法,從嚴懲處!
小丁又把手機移到耳朵上,傳達了我的指示。末了加了一句,情況是群眾向領導反映的。
放下電話,小丁說,好了,部長放心吧!
可是我猛然想起了什么,問小?。很嚿系呐谱邮悄膫€號?小丁愣怔了一下,忙檢討說,對不起,部長,我忘記換號牌了??h里領導車的號牌都是有順序的,比如書記是001,縣長是002,我是005。為方便起見,交警部門預備了一套假牌照,由司機掌握更換的時機。
我沒有責怪小丁,我仿佛看到無數(shù)群眾都在注視著我的車牌,之后交頭接耳。
此后很長時間,我都沒見到洪梅。我想她的傷一定很重。這件事情成了我無法擺脫的夢魘,我越發(fā)覺得自己是多么卑微、自私。每當我端坐在主席臺上,望著臺下黑壓壓的干部群眾,我就會有被審判的感覺,就會滿面潮熱,需要不斷擦拭汗水。不說自己是一個領導干部,不說是一個共產(chǎn)黨員,不說是血性漢子,面對被施暴的柔弱女子,最起碼還是個有人性的男人吧!越想就越愧疚??墒窃傧胂?,這么做還是正確的。走仕途的人,特別是到基層過渡的,萬不可意氣用事。
那天有人敲門,我說請進,乍然出現(xiàn)在門口的靚麗風景,讓時間瞬間停滯——竟然是洪梅!我一下子呆住了,張大嘴巴怔怔地望著她。那樣子一定很失態(tài)。
她穿得很休閑,未施脂粉,頭發(fā)用一條淺色的布條在后面簡單一束,呈現(xiàn)出另一種樸素而隨意的美。洪梅笑了一下,禮貌地把一堆文件遞給我。
她的臉、脖頸、裸露在外的胳膊、手,都是那樣地光潔,修長的雙腿上也看不到一點傷痕。還有,我不敢正視的那雙眼睛里,找不到一丁點兒驚恐、哀怨、痛苦的影子,也察覺不出失望、輕蔑或是憤恨的意味。我的目光游移著,竭力穩(wěn)定著自己戰(zhàn)栗的情緒。
部長,您,您還有什么指示么?
噢,沒,沒有。你們局好久沒過來送材料了。
部長,是這樣,前段時間我出國了,才回來。
她的語氣中帶著歉意。
什么時間走的?去了哪里?
我突然覺得這是我不應該問的,明擺著公私不分。
半個月前,去了趟歐洲。
我暗暗數(shù)算,事情正是那個時間。
怎么,是不是我耽誤您什么事情了?
沒有沒有。
一個縣級領導在下屬面前,竟然有些慌亂。
趙部長,我走了。
洪梅轉身離開,在關門的瞬間轉身望向我,正好觸碰到我惶惑的目光,她笑了笑,眼里頗有耐人尋味的意思。
那天被打的女人難道不是洪梅?是我看錯了?我在頭腦中反復回放著這個情景,那個大失所望的眼神和那一聲慘叫。無論怎樣牽強,似乎都難以和洪梅重合在一起。
是或是不是,又如何呢?那一份不安,已在心里扎根了。
市委決定在縣里提拔一名局級領導,大家都認為是組織上給我的指標。吳部長給我打電話祝賀,我謙虛說,不一定就是我,要看推薦結果。吳部長說,你呀,別和我裝,不是你還會是誰。我悄悄把這個消息告訴了妻子,她說她開心得想哭。放下電話,聽筒里還能聽到她“啵?!钡奈锹?。
那天在全縣中層以上干部的民主推薦會上,我又一次看到了洪梅。她坐在會場里低頭專注地填著選票,一個新的發(fā)型,短而時尚,清新俏麗,面龐在發(fā)暗的會場里分外白凈。抬頭,正好觸碰到我的目光,她笑了笑,笑得有些嫵媚。我慌忙垂下眼瞼,喝了一口礦泉水,差點嗆了。正襟危坐,心里面卻開始躁動了。
這女子果真厲害!
一個小時后,市委組織部的侯部長找我談話,我很興奮,我確信一定是好消息。但是好消息不是我的,是吳部長的。這讓我極其意外。侯部長告訴我說,你少了一票,并且在征求干部意見時,有一個同志反映你在道德方面存在問題。你該知道,在這種情況之下,組織上是不會選擇有疑問的同志的。我還想多問,侯部長伸手和我握了握手,說,你表現(xiàn)不錯,繼續(xù)努力吧!
我怏怏地往辦公室走,懊惱地想:這個最好的機會失去了!下一個機會,不知猴年馬月。作為一個上面下派的干部,通常情況下是不可能少票,也不可能有人反對的。怎么會出現(xiàn)這樣的局面?反對我的人是誰呢?我的道德有什么問題?
在走廊碰到了洪梅,她正迎面走來。
明亮的陽光透過窗戶投射進來,在她的身上罩上一層絨絨的光暈,我一陣恍惚,仿佛是在夢中??匆娢?,洪梅放緩步子,側身靠近墻壁,一個完美的曲線登時勾勒出來。待我走近,她直視著我,眼里波紋蕩漾,柔聲招呼道:趙部長好!
責任編輯:黃艷秋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