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曉明
十多年,除去一些東西南北的四處外走,我多數(shù)時間還是坐火車、汽車在靈石與太原之間無數(shù)次地往返,看熟悉的風(fēng)景,也看熟悉的人。窗外大片的玉米、小麥莊稼地總是撲面而來,有時還有高粱、谷子、向日葵、各種蔬菜、果樹。很多人盯著外面看,我也是。從一望無際綠色的季節(jié)一直看到枯草連天、白雪茫茫的季節(jié)。出得靈石,大地越來越寬廣,天空仿佛也越來越遼闊。想極力看到更遠的地方,莊稼地與樹木在那里化作地平線,與天空吻合在一起。那天空有時清澈如碧,有時滿布烏云,有時一片嫣紅。我眼前的大北方,我一走就是十多年,地上灑滿我的腳印,空氣里彌漫著我熟悉的味道。
在靈石從未曾有一塊平坦的大地進入過我的視線。我是說平坦的大地,一小塊平地還是見到過,或長著莊稼,或長著果林,或修建著工廠,或開著野花,也或者空無一物地只有黃色的土壤裸露著,冬天下雪的時候一切便被白色的積雪覆蓋了,包括所有的植被,也包括塵土。大塊的平地卻是不曾有的。山外還是山嗎?我一次次往外走,走出靈石,一個廣闊的天地出現(xiàn)在眼前。一馬平川、萬里平疇、無邊無際,空曠得甚至有些寂寥……不知怎樣來形容更好。玉米一塊接著一塊,小麥一片連著一片,偌大的平原像一塊巨大的地毯漸漸鋪展開來,一直鋪向天邊。我曾驚奇,大山和高原為什么會在這里一下子消失,變得無影無蹤,只剩陽光照射下明晃晃的大塊平原像鏡子般明亮。
從靈石到太原一百多公里的大地起于山,也止于山。海拔兩千米的大山與高原雄踞兩端,石膏山與崛圍山的紅葉一樣嫣紅,中間這平原以同樣的氣勢鋪天蓋地延伸開來,一展北方大地的雄渾。
這一片大地,我以認識大山開始。這是它的南端,靈石。只是一個縣城,卻是一個山的海洋。東西南北山連著山,谷連著谷,峰望著峰,山地占了整個縣域面積的一多半。除了大山與峽谷,我去看它的一塊石頭。人們都說它神奇、神秘,還想象出挖河開道挖出一塊石頭的故事。其實,它是一塊天上落下來的隕石。是上天偏愛?一塊天外隕石偏偏選擇降落在這塊土地、這個小縣城。人們先后把這塊高一米多,褐色不規(guī)則的天外來石安放在寺廟、公園??h名也因之被叫作靈石?!办`石”曾經(jīng)與數(shù)塊石碑放在一起,這天然的石頭與人工的石碑都吸引著一些不安分的人們前來。石頭上有多少個洞孔,估計沒有人能數(shù)清,就像這塊隕石何時掉落在這大山間的土地上也無人能準(zhǔn)確知道一樣。隕石呈褐色,與一些城市的大紅大綠相比,這種古老的色澤在我們生存的這塊大地上顯示出的是一種深沉與厚重。多年來,傾慕于它的何止我一人。人們?yōu)橹鴣淼竭@個小小山城,聽訴它古老的故事。
一出山城,平坦的大地變戲法般轉(zhuǎn)眼遼闊起來,只是大地的一邊尚且有一條藍色山脈漸趨延伸,不過海拔低下來了,相比遼闊的大地,它更像是一個不太起眼的裝飾。后來我才知道,這低下去的山的那一邊有更大更高的山,山間有巨大的云竹湖。這一條帶狀的山脈在低下來之前,在它與靈石最高峰交界處的頂端,人們建了龍頭寺。這個寺廟離靈石最高峰的高山草甸只有一步之隔。夜晚,古寺的燈光亮起來了。山的高偉襯托出燈光的微弱。這一絲微光就像是北方巨大夜幕中一只獨自飛行的螢火蟲。然而它的確是亮著,在這無邊黑色的大山中發(fā)出僅有的一點光亮。
石頭、高山草甸、寺廟,從南往北,北方的大地上一組古老的事物靜靜地羅列開來,像一群沉默安靜的老人。沉默著,甚至躲避著,與世不再做任何爭執(zhí),一切都淡然了,坦然了,像平靜的湖水。之后,一個古城又一個古城出現(xiàn)了。平遙,平原上遙遠的城市。從名字可見大地的遼闊。站在古城城墻上遙望,視野中仿佛慢慢浮現(xiàn)出鎮(zhèn)國古寺、雙林古寺。仿佛也浮現(xiàn)出一個人,手里拿著筆在輕輕地描繪著寺內(nèi)墻上古老的壁畫。
大地太遼闊了,甚至也太寂寞,終于又有人在再往北的太谷縣城建起了一座無邊寺,讓人頓生出一陣的歡喜。白塔無疑是它最引人注目的部分。無邊寺與鼓樓所在的古城,古街巷縱橫。白塔,始建于西晉,北宋時重修。古城的建筑都是北方的暗色風(fēng)格,雖然這古舊的城子里依舊各色店鋪林立,人群熙攘,但在經(jīng)久的歲月后,這建筑的確是殘舊了,有的甚至衰敗殘破不堪,但白塔卻潔凈如新。它太白太純凈了,高高地聳立在古城之中,叫人在很遠之處就一眼能望見它。它鮮亮又不失矜持與穩(wěn)重。我見過太多的滄桑,也見過太多的華麗,華麗卻不華美,只能陷于一種粗俗平庸。白塔太美了,它明亮的外表如同是閃著耀眼的光芒,想要照亮北方這無邊的荒涼與遼闊。“先有白塔村,后有太谷城”,我想象著人們先建起白塔,然后各種建筑在周邊慢慢以它為中心擴建開來的景象。這一片大地上,白塔太神圣了,不知以前有沒有人來朝圣,我是在二十一世紀(jì)的一天來看它了,很遠我就望見了它的高、它的白。我長時間地駐足、注目,繞著它不愿離去。我驚羨于它的美,它的每一條弧線、每一個凸起與凹陷,古老的大地上就應(yīng)該這樣。我想起我們城市里一些造型單調(diào)生硬、裝飾華麗淺薄的現(xiàn)代建筑來。
榆次和太原是這一片大平地的北端。榆次老城和太原雙塔寺、晉祠建在這一片土地上。我依然記得晉祠泉水的清涼,同樣清涼的還有它背后岳麓山上滿山的山林。十多年的時間,我往返于靈石與太原之間。其間,也慢慢繼續(xù)往北、往南、往西、往東向著更遠的世界里去。我發(fā)現(xiàn)大北方越來越大,山越來越雄偉,土地越來越遼闊。
當(dāng)我向北到了五臺山,我驚嘆:這里海拔在三千米以上,平坦的山頂有巨大的草甸,藏式的白塔、無梁殿高高在上。
當(dāng)我繼續(xù)向北到了恒山,我驚嘆:恒山湖長如帶,七彩山巒倒映其間,懸空寺建在上不接頂、下不著地的懸崖上。
當(dāng)我向南看到中條山,我驚嘆:又一座連綿不絕高大的漫長山脈!
2008年,我往西來到黃河。黃河大峽谷的路上人煙稀少,兩岸的紅色山體古老而荒涼。
2010年,我又往西北到達偏關(guān)。還不到內(nèi)蒙古高原,那里已經(jīng)是一派草原的景象。青草之上有覓食的牛羊。
在山陰古長城、大同恒山,北方的大風(fēng)吹在身上讓人感到一陣蒼涼。五月的晉中平原正沐浴在溫暖的春天,晉北的山陰人卻依舊一副秋冬裝打扮。青草還枯黃著,等待冷風(fēng)的遠去。十月的大同更是早早進入寒冷季節(jié)。風(fēng)猛烈地吹著,恒山湖發(fā)著幽藍的光,陽光曬不到的地方,陣陣寒氣侵襲而來,不由得裹緊衣服,脖子縮回衣領(lǐng),就快要把整個腦袋都縮回去了。這里的冷與清涼山(五臺山)頂相比不知究竟誰更要勝出一籌。北方的大山,山頂十月就開始落雪了。太陽還亮晃晃地掛在天上,山頂?shù)牟莸檫€沉浸在陽光里,太岳山上雪就落下來了。雖然這潔白的精靈很快就融化,地上依舊染不上一絲白色,但風(fēng)顯然是大了,也冷了。山頂竟然能托起幾汪泉水!小小凹坑里的水被風(fēng)吹得泛起陣陣漣漪。北方的大山頂上就是這樣,麗日下,風(fēng)就來了,雪也來了,倘若是待在一間屋里不出來只隔窗看,絲毫不會覺出一點冷來,還以為時間尚在春夏季呢!
五月的寧武,萬年冰洞外大雪紛飛,寒冷勝過洞內(nèi)的冰墻冰壁。
在永濟鸛雀樓,遠眺瘦長的黃河如帶。
黃河流域是中國農(nóng)耕文明的發(fā)源地。在最靠近黃河的南北兩個城市吉縣和柳林,也是地處大山深處。一條公路曲折蜿蜒、高低起伏,穿無數(shù)山谷、越無數(shù)山嶺最后才能到達這兩個城市。過去交通極其不發(fā)達,它們卻各自因蘋果和棗樹出名。想一想,中國的一些城市太農(nóng)業(yè)化了,太落后了,但它們卻是人們的衣食之源,滿足的是人類最基本的生存。且不說外省,譬如東北的黑大米,新疆的羊肉串、吐魯番的葡萄,四川的火鍋、麻辣燙。只是在山西,這樣的城市就有許多。除了吉縣蘋果、柳林棗,還有平遙的牛肉、清徐的葡萄、沁縣的黃米……中國人始終堅信“民以食為天”,人活著首先是為了吃飽。或許這是因為中國人口眾多的緣故,做任何事前首先要解決這么多人的吃飯問題,或許這也是中國飲食業(yè)發(fā)達的緣故。
時至今日,還剩東部的太行山只是曾經(jīng)路過,而沒有能走進,走進那些古村落,登上那些山巔。我想起李白的一句詩“將登太行雪滿山”。
多年來,北方大氣的形象漸漸在我的印象中形成。起初,我望著那些大山時,滿腦子一種荒涼的感覺,一種荒無人煙的凄涼與蕭瑟。不止荒涼,而且如此高大的山脈,爬上去要用多長的時間!一種難以征服的高度令人望而生畏。然而當(dāng)我走到更北的草原,見到真正更加空無一人,甚至連一棵草木都長不出來的愈發(fā)荒涼的大山時,我才意識到山西大平原與大山比起它們已經(jīng)是太繁華了。有人在海拔兩千米的石膏山上曾建起過天竺寺,也有人在同樣海拔高度的綿山上建起過龍頭寺,還有在更高的五臺山上建起過寺廟群,一個寺廟挨著一個,鐘聲互相交錯著,香煙互相繚繞著,前來朝拜的人絡(luò)繹不絕。
北方的大不只體現(xiàn)在山的橫亙連綿、高大巍峨、重重疊疊,也不只體現(xiàn)在平原的一望無際,有時就連一片林子也是望不到頭。小時候在我還沒有走出靈石走到更廣闊的世界之時,我常鉆進一片林子尋找歡樂。北方的林子樹種以楊樹為主。柳樹也有,但它們更多地被人們種植在路的兩旁。楊樹林子在北方極為常見,一片平地上會有,一個山坡上也會有。除了楊樹林子,還有松樹林。林子里是小動物們安家的場所。當(dāng)我經(jīng)過一片林子,總會驚起一群小鳥。
我站在山頂,山外還是山,層層疊疊,無有窮盡。北方的山多起來多得不得了,且絕大多數(shù)都是海拔千米以上的大山,你不會知道有多少種植物生長在里面。北方的平原大起來也大得不得了,進來了就半天也走不出去,叫你不由得生出些沮喪與失望來。山西最荒涼的地方正是在它四面分別與四個外省交界之處。東部是太行山,山高路險,山上不會有多少人居?。晃鞑渴屈S河大峽谷,交通不便之處也極少有人安家;南部也有黃河與大山把它與河南阻隔;北部與草原接壤的地方只見大山與草地,很少見樹木。
山西中部的平原與西部黃河、東部太行構(gòu)成一個更大的北方。我在其間不斷地穿行,除了看山,看花,看草,看平原,我還想看到些別的什么。我又想起那鮮亮的白塔與古舊的石頭來了,還有五臺山上古老的寺廟。
責(zé)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