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耕
我來到這個人世間時,婆婆爺爺外婆外公早已離世,因此無緣體驗到什么隔代親,未能享受到祖輩的寵愛;我是獨子,上無哥哥姐姐,下無弟弟妹妹,于是一輩子也不知何為兄弟姊妹之間的同胞骨肉親情;加之父親在我9歲時便被調到主城之外的縣份工作,在我15歲時不識時務的父親又因越級寫信上訪得罪當地部門以致被迫害致死,所以父愛對于我來說,只是遙遠而模糊的記憶。
一般來說,嚴父慈母,是父母在家庭扮演的角色。而我從小跟著母親長大,難見父親蹤影,不得已,母親只好既當慈母又做嚴父。不到五歲,母親就教我讀《三字經》吟唐詩誦宋詞,且送去讀過復式教學的私塾,回家還要大手把小手地教我學寫毛筆字,說早打基礎,日后有用。我果然受益匪淺。
新中國成立之后,父親在川東人民行政公署秘書科工作,母親在西南煤礦管理局計劃科上班。生活在雙職工家庭,我從小吃食堂,是伙食團的忠實成員,一直到老。家中不開伙有許多好處,省去了油鹽醬醋的繁瑣,余下的時間可以隨心所欲地閱讀。讀書是我們一家人的愛好。讀書填平了兩代人的代溝,拉近了三個人之間的距離。記得有一次,外地工作的父親手捧一本新出版的偉人詩詞回到家中,喜不自禁地反復吟誦,還不知天高地厚地唱和一首,寄去本地報紙發(fā)表。
我的父親一生都不是一個甘于寂寞的安分之人。早在重慶北碚朝陽學院讀法律系的時候,就因鬧學潮上街游行被學院除名。而與之同院就讀經濟系的堂弟則順利畢業(yè),回老家在當地縣立中學任教數十年,平平安安、本本分分直到終老。父親離開學院后,以銀行職業(yè)為掩護,先后在四川三臺、萬縣參與地下黨活動。父親的不安分帶來了家庭的不安穩(wěn)。解放前如此,解放后亦如此。父親因對自己的安排有意見,向中央有關部門寫信受到追究出事后,直接影響了本擬提拔的母親的前程。在崗位上有著出色表現(xiàn)的母親,突如其來的打擊有如五雷轟頂,雖未一夜白了頭發(fā),卻一夜壞了視力,原本炯炯有神的眼睛變得暗淡無光,稍小一點的字跡,稍遠一些的物像即辨認不清,模糊一片。在這處境十分困難的時刻,母親冷靜堅韌的應變能力,令我敬重。她按時去了下放勞動的工地,沒有絲毫怨言。母親留足了我在學校搭伙的費用,要我心無旁騖地學習。我是她唯一的掛念。
上世紀60年代初的三年,正是我上高中長身體長知識的關鍵三年。那三年也是我們國家讓一代人刻骨銘心的三年自然災害的三年。母親在勞動強度很大的工地苦苦掙扎,還忍饑挨餓用勒緊褲腰帶省下來的糧票偷偷換成雞蛋帶給我增加營養(yǎng)滋補身體。在米湯如燕窩的年月,光潔似玉的雞蛋是何等地珍貴!母親是在用自己的心,用自己的血,養(yǎng)育寄予厚望的兒子哦!
母親學的是師范,聽說當過小學教師。后來轉入工業(yè)戰(zhàn)線,從事的是從蘇聯(lián)學來的計劃經濟。母親干一行愛一行,企望我學好數理化,長大后能當上一名有所作為的技術員。但是,我的所作所為卻讓母親有點失望。我小學時愛上了語文,初中時愛上了作文,高中時愛上了文學創(chuàng)作。高中一年級,我在班主任兼語文老師徐慶堅先生的關心下,寫出了百年前貴州苗民起義的電影劇本《張秀眉》。經著名詩人雁翼推薦,我得到了峨嵋電影制片廠李光亨導演的約見和肯定。由于劇本需要進一步地修改完善,我放棄了此后的高考,錯過了進入高等院校學習的機會。而峨影廠在自然災害中下馬,也使我的電影夢就此破滅。陰差陽錯的唯一好處是,母親對我的寫作從不理解變?yōu)闈u漸支持,并且一支持就是全心全意始終不渝地支持。
高中畢業(yè)后,在家待了不到一個月,母親單位的人事部門找上門來了,安排我去重慶煤礦子弟學校任教。對于這樣的去處,我感到有些突兀,一時不知所從。我是個只想當學生不愿做老師的人,從未想過要去站在講臺上。否則,我為什么讀高中而不去學師范,那樣還會省下一大筆學費伙食費呀!母親看出我的不情愿,便代我答應下來。事后開導我,要珍惜來之不易的工作機會,好好上班,邊干邊學。愛好文學創(chuàng)作不是壞事,抓緊業(yè)余時間,努力寫出好的作品,從一名業(yè)余作者做起。根據我目前的條件,既無堅實的創(chuàng)作基礎,又無較為豐富的生活閱歷,坐在家里閉門造車,是不可能成為專業(yè)作家的。不要因為在老師的指導下寫過一部電影劇本受到前輩的鼓勵和夸獎而沾沾自喜。不切實際的理想只能是不能實現(xiàn)的幻想。此后的事實證明,母親苦口婆心的肺腑之言是正確的。我堅持寫作幾十年,正式出版了9部文學專著,并于上世紀90年代初加入了中國作家協(xié)會,一直有著與文學無關的職業(yè),但這并未影響我對文學創(chuàng)作的熱愛。
煤礦子弟學校地處重慶市郊,背靠大山面向小河,冬季比較寒冷。時刻心系著我冷暖的母親,在繁重的體力勞動之余,將舊毛衣拆洗晾曬干凈,然后不顧視力的微弱,織成毛褲和手套讓我御寒。特別令人感動的是,右手手套的拇指和食指的指尖處還織成開口形狀,以便握筆寫字,細心之極,周到之至。一針針一線線都是母親無微不至的愛哦!我穿在身上,暖在心頭,雖然分居兩地,感覺時時刻刻仍在一起。開學不久,母親即送我一本嶄新的《辭源》,這是她用牙縫里省出來的生活費為我購買的。她叮囑我課前要認真?zhèn)湔n,萬萬不可在黑板上寫錯別字。寫稿投寄報刊,有編輯把關;在黑板上寫下錯別字,會誤人子弟,遺患無窮!我牢記母親教誨,勤勉敬業(yè),一學期結束后,我獲得了校方書面嘉獎和物質獎勵。望著母親欣慰的笑容,我眼角濕潤,感覺母親的滿意有著比任何褒獎更為沉甸甸的分量。
正當工作上漸入佳境,母親卻突然生了一場大病。說是突然,其實是必然。自從父親出事,家庭突遭變故,柔弱的母親是憑堅強的意志硬撐著,身心疲憊,心力交瘁,不病反而是怪事。母親在病中三天三夜不省人事。我三天三夜在病房忙忙碌碌,進進出出,三天三夜圍繞著病床提心吊膽,擔驚受怕,怕什么?怕失去同甘共苦,相依為命的親人哪!差不多近一個月的治療,母親出院了。我松了一口氣。由于母親一貫不錯的表現(xiàn),組織上又送她到重慶北溫泉風景區(qū)內的煤礦療養(yǎng)院康復治療三個月。至此便病退回家,拿著60%的病假工資,提前開始了較為平靜的治病養(yǎng)老生活。
未曾料到的是,“樹欲靜而風不止”,這種閑適并沒有持續(xù)太久,“文化大革命”的風暴驟然席卷神州大地。學校停課了,機關關門了,工廠半停產了,只有鐵路因為四處亂竄的“大串聯(lián)”而進入超負荷的瘋狂運轉。但是,無論人間多么亂,吃喝拉撒的生活還得繼續(xù)。即使街頭已經爆發(fā)了槍林彈雨的武斗,人們還得走出家門,拿著糧證去排隊買米,拿著煤票去排隊購煤。一天早晨,響了一夜的槍炮聲終于停止,經過一夜苦斗的對立兩派暫時休戰(zhàn)。眼看灶前的煤球只剩下幾個,為了維持開伙,我也只得加入了買煤的隊伍。天下大亂,買煤的長隊卻一點不亂,井然有序地向著煤球堆靠攏。突然,刺耳的冷槍聲意外響起,站在我前面的姑娘應聲倒下,當場斃命。一朵尚未綻放的花兒在荒唐的年代就這樣不明不白地凋謝。一陣慌亂之后,長隊又迅速恢復原樣。即使流血,吃飯也離不開煤呀!就在這時,我看見了拄著拐杖走到身邊的母親。她一言不發(fā)地站在流彈飛來的那個方向護衛(wèi)著我,直到我挑著煤球走進家門。母親人格的偉大,無須言說。舍命護犢的舉動,我銘記終生。
上世紀70年代的第三個春節(jié),我的處女作《愛民渠》在《重慶日報》副刊刊出了。一首小小的詩歌習作,減輕了疾病對母親折磨的痛苦。帶著快樂的心情,聽著窗外聲聲爆竹,讀著那首加了題花并且套紅的小詩,母親過了一個舒心的節(jié)日。我的收獲就是她的成果呵!此后四年,母親不斷生病住院,也不斷在病中讀到兒子發(fā)表在遠遠近近報紙雜志上的新作。病情的惡化無法阻擋,但那些漸有長進的文字卻是她緩解病痛的良藥。1977年6月的最后一天深夜,母親帶著對我的依戀和牽掛,平靜地離開了這個讓她飽嘗酸甜苦辣的世界。整理遺物時,我看見她的枕頭下,整整齊齊存放著四年來我發(fā)表的全部習作。這些作品有著我的心血,她的體溫,是我們母子息息相通、心心相印的結晶。枕頭里留有一個存折,存有200元錢,是母親一生的積蓄。
為作紀念,我買了一把落地式電扇。悶熱的夏夜,旋轉的葉片送來了習習涼風,我想到了在地壩納涼時母親為我搖風打扇的情景。
責任編輯:子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