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燈

林春山

每年的農(nóng)歷正月十五，是人們給故去的先人“送燈”的日子。

這古老的習(xí)俗不知是從何時流傳下來的。至于“燈”的材質(zhì)、形狀已從我記憶里的形態(tài)各異的“豆面燈”，變成了今天的“蠟燭燈”，有圓形的、蓮花樣的、菊花狀的……這些都不足為奇，時代的變遷、生活水平的提高、審美觀念的提升，這一些都可以理解。然而，人們行為、心態(tài)的改變，讓我實在不敢茍同，也讓我有一種悲哀的感覺。

近年來，每到正月十五下午兩點左右的時候，“送燈”的人們便開始忙碌起來，穿著五顏六色的奇裝異服，三三兩兩地向墓地走去?？钢幌湎涞谋夼冢е幌湎涞臒熁?，挈婦將雛，一路談笑風(fēng)生像是去參加一場慶典，去領(lǐng)大獎一般。墓地上，鞭炮齊鳴，煙花競放，誰也不甘落后，大有攀比夸富之意。這簡直是對先人的一種褻瀆，是對自己人格的一種侮辱，是對“百善孝為先”的一種莫大的諷刺。也有一部分人身著素裝，在先人的墓前或肅立、或鞠躬、或磕頭，顯得莊嚴(yán)而肅穆。唉！世間萬象，何以評說？

我每年仍是遵循著先人的教誨，不敢有一點造次。

金烏西墜，夜幕降臨。此時，熱鬧了一個下午的山間墓地一片寂靜，只有遠(yuǎn)處的村莊不時地傳來騰空的煙火、炸響的鞭炮。我獨自來到先人——姥姥的墓前，敬上一炷香，點上一盞燈。伴隨著潸然而下的淚水，我長跪不起，記憶的閘門也徐徐打開——一個普通的農(nóng)村老太太樸素而閃光的形象清晰地展現(xiàn)在面前。

姥姥生于1919年農(nóng)歷八月二十一，卒于2003年農(nóng)歷七月二十一。她18歲來到婆家，28歲守寡，84歲離開了人世。56年寡居，56年堅強(qiáng)度日。56年來，透過親人和村人鄉(xiāng)鄰對姥姥的敬仰之情，我看到了她平凡人生中的不平凡。

我從小生活在姥姥家，在我的記憶里，姥姥從來沒跟人吵過架，她始終如一的微笑是她一生留給人們慈祥的符號。姥姥走的那天，全村人不分男女老幼自發(fā)地為她送行，哭聲一片。這哭聲絕不是裝出來的，這是村人對姥姥一生的肯定。

姥姥一生與人為善，一生循規(guī)蹈矩，對上孝敬公婆，對下善待子侄，妯娌和睦，街鄰融洽。記得我9歲那年的正月初二，我穿上了唯一的一件打了兩塊補(bǔ)丁的條絨襖，興高采烈地要跟大人們?nèi)ァ俺鲩T”（走親戚），這時鄰居過來找我姥姥商議借我的條絨襖給她兒子穿著“出門”，姥姥一口答應(yīng)下來，又反過來做我的工作。這下我可不高興了，卻沒辦法，只好不情愿地脫下衣服，委屈地哭了一天。

姥姥的父母英年早逝，是在兄嫂的照顧下長大的。姥姥待兄嫂如父母，十三四歲時便幫嫂子織機(jī)、做女紅、料理家務(wù)。姥姥的勤勞、聽話，感動了兄嫂，出嫁時，兄嫂給了姥姥最好、最全的嫁妝——楸木的對箱對柜、小柜以及座鐘、毛筒等。

來到婆家后，姥姥更是重活累活搶著干，用勤勞和善良感動了婆家人，同時也感動了全村人。侄子要外出上學(xué)，姥姥連著幾個夜晚在昏黃的煤油燈下趕做棉鞋，并把自己出嫁時帶來的被褥送給了侄子。面對偌大的家庭，姥姥省吃儉用，代替長輩支撐著整個家庭。姥姥又是有名的巧手，她是全村唯一會剪裁衣服的人，90余戶的小山村，幾乎家家都讓她裁剪過衣服。每年的“臘八”過后，刻窗花（剪紙）、做餑餑成了姥姥的“專利”，幾乎半數(shù)人家的木欞窗上都貼有姥姥精心剪刻的紙花——蟲魚鳥獸、人物形象等，栩栩如生。將近一個臘月都在為別人忙碌，直到將近年關(guān)，才抽空忙自己的事情……

我曾聽姨姥姥（姥姥的妹妹）告訴我，我出生后，母親因患有肺結(jié)核病，不能給我喂奶，姥姥便養(yǎng)了一只奶羊，白天我睡覺時，姥姥便去放羊，有一回放羊回來，見我從土炕上掉到地下跌得哇哇大哭，姥姥自責(zé)地狠命抽打著自己，并躺到炕上滾到地下，試一試疼到什么程度。這不是故事！我想起來就淚流不止。

上世紀(jì)七十年代，那是“農(nóng)業(yè)學(xué)大寨”興修水利的年代，家中沒有男勞力，姥姥和男勞力一樣，整天奮戰(zhàn)在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第一線，整大寨田，修水庫，搬石頭，抬泥土，樣樣不落后，年年得獎狀，收工后還要拾草、拔豬菜……

姥姥撐起的豈止是“半邊天”！

我12歲時，母親因病去世，為了攢糞掙工分，家里養(yǎng)了頭豬，養(yǎng)豬要吃食，那時，人都吃不飽，豬更不能吃糧食，除了拔豬草外，就是去離村十里路遠(yuǎn)的縣城酒廠買酒糟，每筐一角五分錢。別人家里有大人，能用手推車去推，沒辦法，姥姥借了一輛獨輪小車，讓我跟著別人一起去縣城。那一天，當(dāng)我吃力地將酒糟快要推回家時，一聲炸雷，大雨驟至，突然手推車翻了，我大驚！恰在此時，姥姥戴著斗笠出現(xiàn)在我面前，我們一老一少，趕緊用手將撒了的酒糟捧到筐里，艱難地推回家?；氐郊依铮液屠牙驯ь^大哭一場。從此，我好像忽然長大了，理解了姥姥的艱辛和堅強(qiáng)。

1974年或是1975年，村里要修建一座“過江閘橋”，當(dāng)?shù)伛v軍出動車輛，幫忙運(yùn)來了花崗巖石、黃沙、水泥等，大隊安排姥姥做飯招待部隊駕駛員，蔬菜和肉、蝦仁等都是大隊派人去縣城買來的。記得有一天中午，客人吃完飯走了，我看著剩下的涼拌菜中有十幾個蝦仁，不由地咂吧著嘴，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看到蝦仁，其實就是海米。只見姥姥用筷子仔細(xì)地將蝦仁一個個撿到一個碗里，黃瓜片撿到另一個碗里，分別用清水沖洗了兩遍，然后放到一邊的桌子上，用白紗布蓋上，見我那個饞相，姥姥將盤子里的菜湯遞給我，說了一句普普通通卻意味深長的話：“這是公家的東西，我們不能占便宜，自己吃了填坑，給別人吃了揚(yáng)名。”姥姥的這句話，令我至今難忘，砥礪著我在人生的道路上嚴(yán)格恪守做人的準(zhǔn)則。

姥姥臨走的那天早上，我喂了她一顆剝了皮的葡萄，她卻再也沒有咽下去。84年人生的苦辣、生活的酸甜，都在那一刻畫上了句號！

責(zé)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