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叔

毛衛(wèi)斌

我起新房那年，特地請看地先生看了個好日子，眼看越來越近，還找不到一個像樣的砌匠師傅，急得我團團轉(zhuǎn)。母親看出了我的心思，不慌不忙地說：“兒呀，不用急，你老婆外家的火勝叔砌得一手好墻呢，去找他吧！”

老婆的外家離我村四五里地，第二天早上我就風風火火地趕了過去，把正要外出打工的火叔硬生生地給“拽”了過來。一雙筷子一只碗的火叔那年五十出頭，個頭不高，也不怎么矮，頭發(fā)有些發(fā)白，一張憨厚的臉上總掛著洗不掉的笑容。他為人老實，做事下力，許多人有事都愿喊他。

那天早上火叔剛吃罷飯就上工了，名不虛傳，他果真砌得一手好墻：一塊塊有棱有角的石頭在他手里變得老實本分起來，安東東就，放西西合，遠遠望去，整整齊齊，就像一部賞心悅目、愛不釋手的書。

為了答謝火叔，我特地殺了只老母雞款待他。火叔不勝酒力，只管吃飯，飯又偏給老婆煮糊了，弄得我好沒意思，只好強笑：“火叔，怪飯莫怪菜，怪飯莫怪菜。”“這飯好吃，好消化……”火叔一邊說一邊往嘴里大口大口地扒著飯。扒著、扒著他流起眼淚來，嚇得我的心咯噔一跳。正要問他，只見他慢慢地放下手中的碗和筷子，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搖頭道：“要是在以前，能有這飯吃該多好哇！”

火叔指的“以前”，是指1961年，我國國民經(jīng)濟最困難的一年，由于連續(xù)三年自然災(zāi)害加上蘇聯(lián)逼債和當?shù)匾恍└刹刻搱蠹Z食產(chǎn)量，致使許多人家里都斷了糧，靠到山上挖野菜充饑。有的地方還餓死了人?；鹗暹€說，要不是毛主席救了他，他也餓死了。

毛主席救了他，火叔說出這番話讓我大吃一驚。心想，毛主席遠在北京，相隔千山萬水，怎能救他？是在哄我們吧！火叔見我們都用懷疑的目光看著他，著急起來，趕緊又補出一句：“真是毛主席救了我，要不，你們?nèi)柶吣??！闭f到七奶他又把到嘴邊的話縮了回去。因為七奶已去世好些年?；鹗逡娢覀冞€不相信他，終于忍不住了，一激動就把隱藏在心底的毛主席如何救他的秘密向我們一五一十地抖了出來：

1961年的冬天是一個寒冷的冬天，那年的農(nóng)歷十二月二日的早上，已經(jīng)餓了四五天的他，再也撐不住了，一頭栽倒在自家火塘邊的草席上，幸虧隔壁七奶發(fā)現(xiàn)了他，七奶也是孤身一人，早年喪夫，無子無女，她把自己僅存的一點米熬成粥救活了他。她對他說：“火勝，就這點米了，再不找活路，我倆都得餓死?！?/p>

“活路，什么活路？”火叔像看到了一線希望，有氣無力地問七奶。

七奶用她那只瘦得皮包骨頭的右手朝村子對門山那蔸古酸棗樹一指，告訴他，那樹里住著一窩老蜜蜂，十多年了，估計怕有三四十斤糖，你去把它劈來，夠咱倆吃一陣子的。

“劈不得，劈不得，那是神樹，動了它，鬼神會報復，把村里人都弄死的?！睆男』鹗寰吐牳赣H說過這事，他一直記在心里。心地善良的他絕不會為了自己活命而害了全村人，他連想都沒想就回絕了七奶。

七奶笑了笑，用那只皮包骨頭的右手朝火叔堂屋正中掛著的那張毛主席像一指，火叔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呵，毛主席！毛主席正在向他點頭微笑哩！那慈祥的目光像一輪太陽溫暖著他。有一次，他到七奶家串門，七奶說起村當頭山坡上那座學校，原來那地方是廟地，廟地上有座廟，廟里住著許多鬼神，陰森可怕，路過的人都要繞道。只是逢年過節(jié)，村里人怕鬼神作怪，才弄些香紙、酒肉什么的去供一下，后來建學校找不到合適的地方，上面來人要求給拆了。拆廟的前一天，村里人還大鬧不給拆，因為怕鬼神朝三暮四找上門來作怪，上面來人就給他們做工作，告訴他們，這個世界上根本沒鬼，鬼是那些地主老財編出來欺騙、恐嚇窮人的。又用毛主席的話告訴他們：破除迷信，解放思想。他們說了一大堆話，村里人還是拿不定主意。后來有個領(lǐng)頭的叫徐友喜弄了張毛主席像，要七奶裱好拿到廟對門的樹上掛了起來，讓毛主席看著村里人拆廟，保佑平安無事。七奶又拿出一只背簍，里面放了個裝蜂蜜的木桶，再給火叔喝了兩碗粥，增加些力氣。完了，火叔才背起背簍，提著七奶遞過來的板斧上路。走了好一會兒火叔才到那里。

劈樹了，火叔吐了口口水在手板上搓了搓，脫光了上衣，高高地掄起了板斧對準酸棗樹狠狠地劈了起來。

他劈了七七四十九斧，終于將酸棗樹劈出一個一尺見方的洞來。他彎下腰，側(cè)身一瞧，碩大的蜂窩成長方形一字排開，一只只黃色的、黑色的蜜蜂（黃色為母蜂，黑色為工蜂），它們手拉著手，腳勾著腳，抱成一團緊緊地貼在蜂窩上，它們不時煽動著兩葉薄薄的翅羽，發(fā)出嗡嗡的聲響，隨時準備迎擊“來犯之敵”。

蜜蜂與別的蜂種不同，識人性，只要人不犯它，它就不會犯人。火叔熟知蜜蜂脾性，他用手將蜂群輕輕地撥開，誰知剛一撥開，它們又迅即合攏，反反復復好多次，火叔火了，蜜蜂更火了，它們不顧嚴寒，爭相飛出用尾針猛蜇火叔，頃刻間他全身上上下下布滿了帶針的小白點，他感到全身像針扎樣疼痛，他再也忍不住了，他找來竹枝，燃起火把，他要用火燒死它們。當火把剛剛接近洞口，他猶豫了，他下不了手，它們也是生命喲，千千萬萬條生命！這是它們的家園喲，千辛萬苦，起早摸黑，一點一滴建起的家園，我怎能將它們付之一炬？想到這里，他很快把明火熄滅，留下火煙。他用煙往洞里一熏，蜜蜂聞到火煙紛紛離巢沿著樹洞往下爬。頓時火叔的眼睛亮了起來：一塊塊注滿了蜜汁的蜂格裸露出來，黃澄澄，光亮亮。他的口水流了出來，他迫不及待地用手掰下一角丟進嘴里。喲，好甜！好甜！他從來沒有吃過這么甜的糖，從喉嚨一直甜到心底，舒服極了。他感到肚子不再餓，手腳力氣大了些，他用嘴吮了吮指上的余蜜再次將手伸了過去，半路又停住了。因為，七奶告訴過他，取到蜂蜜不要只顧自己吃，要快些回來。于是，火叔從背簍里拿出一塊備好的竹片，小心翼翼地將一塊塊沉甸甸的蜂蜜取下放進背簍里的木桶中，還剩最后兩塊了，取還是不取？火叔想了想還是不取了，他知道，在這寒冷的冬天，蜜蜂失去了賴以生存的蜜會全部餓死的，他不能忘恩負義，他找來原先劈下的木塊，把樹洞重先封上，只留下一個蜂能進出的洞口。

當火叔回到家中，已是太陽落山。等了很久的七奶急忙上前雙手托起背簍幫火叔放下。七奶和火叔用秤稱起蜂蜜來，不出所料，除皮凈重四十斤，他們高興極了。七奶用兩只大碗盛了滿滿的蜂蜜，叫火叔送給曾當過國民黨兵與日寇血戰(zhàn)過臺兒莊腳上負過傷的恩科大爺；送給多子多女的馮貴金老師，他們把余下的蜂蜜放進裝過米的缸里，一日三餐用蜂蜜伴野菜煮。就這樣，他倆吃了將近一個月，人不但沒瘦，還肥了，力氣也有了，臉上光亮、光亮的。

眼看蜂蜜要吃完了，七奶又著急起來，火叔告訴她，明天他再到山上去找。第二天，火叔跑遍了四周的山山嶺嶺，也找到了幾窩蜜蜂，卻小得可憐，他不忍心劈它們。他無精打采地無功而返。他不知如何向七奶交代，看來，這回他們真的無路可走，要餓死了。

天無絕人之路，火叔左腳踏進七奶家，七奶右腳就迎了出來，笑瞇瞇地告訴他一個天大的喜訊，毛主席派工作隊給我們送救濟糧來了，我們有飯吃了，我們餓不死了。

原來，火叔上山不久，村干部就通知七奶和他去村公所領(lǐng)救濟糧，七奶自知挑不動，只好等他回來一起去。

七奶和火叔一路快步來到村公所，這時村公所門口的草坪上已坐滿了人，除本村人外，還有送救濟糧來的工作隊，他們都拿著根扁擔，扁擔上系著副繩子，在草坪的中間堆著許多脹鼓鼓的袋子。

分糧了，在工作隊和鄉(xiāng)村干部們的目送下，各家各戶挑著分得的救濟糧歡天喜地回家了?；鹗宀恢膩淼牧?，他和七奶分得的85斤大米肩都沒換就挑到了家。

火叔興沖沖地跨進家門，放下米袋子，抬起頭來，正要抹去額上的汗水，一眼又看到了堂屋正中掛著的那張毛主席像，毛主席又在向他點頭微笑哩！微笑著仿佛向他慢慢地走來，用手輕輕地拍著他；告訴他，從現(xiàn)在起，他不會讓孩子們再餓肚子了；不會讓所有的人再餓肚子了……

火叔的故事講完了，我像大夢醒來，看著火叔用雙手不停地揉著紅紅的眼睛，又看著母親，再看著老婆，她們眼淚汪汪對著汪汪淚眼。而我呢，胸前濕了一大片。

責任編輯：侯娟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