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物我對立到“天人合一”

何素平

摘 要： 柳毅得道成仙的結(jié)局，鮮明地體現(xiàn)了道家神仙思想，其本質(zhì)是超越世俗物我對立沖突而達到的“天人合一”人格境界，具體表現(xiàn)為人與自我、人與他人、人與社會、人與自然的和諧。

關(guān)鍵詞： 物我對立 天人合一 《柳毅傳》 古代士子 人格修煉

《柳毅傳》從故事情節(jié)直觀地看，是將靈異、俠義、愛情三大主題融為一體的傳奇小說。而柳毅與龍女結(jié)合，并在龍女的幫助下得道成仙的結(jié)局，則體現(xiàn)了典型的道家神仙思想。這其實并不沖突，在《柳毅傳》中，神仙思想無所不在，如影隨形地滲透在三大主題中。從道家哲學角度講，成仙即成道，也是人格修煉的最高境界。

神仙之說源于遠古時代的靈魂不死觀念，在春秋戰(zhàn)國時期演變?yōu)橐缘兰覟橹鞯纳裣伤枷?，并且?chuàng)造了眾多神仙形象。《山海經(jīng)》中也提到“不死民”、“三面一臂”的“顓頊之子”，說“三面之人不死”?！渡胶＝?jīng)·大荒南經(jīng)》：“有羽民之國，其民皆生毛羽?！盵1]

楚辭也以描寫仙人仙境著稱，屈原的《離騷》、《天問》、《九歌》、《九章》、《招魂》、《遠游》等作品，皆有描寫。尤其是《遠游》，通篇描繪了一個遠離現(xiàn)實的神仙世界，內(nèi)容涉及各種神仙異物：有太皓、西皇、顓頊等四方上帝；有雷神豐隆、木神句芒、風神飛廉、金神蓐收、火神祝融、洛神宓妃、湘水之神湘靈、海神海若、河神馮夷、水神玄冥、造化之神黔瀛等正神；有玄武星、文昌星等星官；赤松子、王子喬、傅說、韓眾等傳說中的仙人形象；有八龍、鳳凰、鸞鳥、玄螭、蟲象等神話動物，等等。

《莊子》中的“至人”“真人”“神人”即是神仙化身，《逍遙游》為神人具體畫像：“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膚若冰雪，綽約若處子；不食五谷，吸風飲露；乘云氣，御飛龍，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癘而年谷熟。”[2]又說：“列子御風而行，泠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后反?！盵3]認為如果人格能修煉到“至人無己，神人無功，圣人無名”[4]的水準，就能使其生命達到超然物外不受物役的“逍遙游”境界。又在《大宗師》中四說“古之真人”，具體描述了“真人”所達到的境界：“古之真人，不逆寡，不雄成，不謨士……若然者，登高不栗，入水不濡，入火不熱。”[5]這正是柳毅得道后達到的神仙境界。

柳毅成仙后，也曾現(xiàn)身人寰，情狀雖不類《遠游》浪漫主義的夸張，也頗富麗堂皇地鋪陳了一番：柳毅表弟薛嘏“謫官東南”，“經(jīng)洞庭，晴晝長望，俄見碧山出于遠波……山有宮闕如人世，見毅立于公室之中，前列絲竹，后羅珠翠，物玩之盛，殊倍人間。毅詞理益玄，容顏益少”[6]。

《山海經(jīng)》的異人是神話志怪現(xiàn)象。屈原《遠游》里的仙人是傳說中的人物，寄托了屈原對超越現(xiàn)實之上的美好世界和理想對象的追慕?！肚f子》里的仙人形象是其超然物外的理想人格的寫照，“無所待”是“逍遙游”的前提，“逍遙游”是“無所待”的結(jié)果。換言之，也可以說“無所待”是方法論，是人格修煉的必經(jīng)過程；“逍遙游”是世界觀，是人格修煉的終極境界?！读銈鳌分械凝垺⑷藘深惿裣?，也是理想人格的化身。無論洞庭君、錢塘君這樣的“龍人”，還是柳毅這個“人龍”，都對功名利祿“無所待”，通過個體人格的修煉，抵達了“逍遙游”的神仙境界。所謂得道成仙，實際上是指擺脫物役不假外援的絕對的精神自由。

行氣導引和辟谷餌藥是道家養(yǎng)生的兩種方式，古人期冀通過對自然物理和人體科學的認識和修煉，最終實現(xiàn)得道成仙長生不死的愿望。莊子是重視養(yǎng)生的哲學家，其修持方式以行氣為主?！肚f子·養(yǎng)生主》：“緣督以為經(jīng)，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養(yǎng)親，可以盡年。”[7]“督”即人體督脈。又《大宗師》：“真人之息以踵，眾人之息以喉?！盵8]莊子所謂“神人”、“不食五谷，吸風飲露”的現(xiàn)象，即是辟谷。餌藥有服礦物質(zhì)、草藥和珍珠龜板三類，其中后兩類藥材多被中藥經(jīng)典收入。

柳毅的修煉方式也有行氣導引和服食仙丹兩種。龍女告誡柳毅：“勿以他類，遂為無心，固當知報耳。龍壽萬歲，今與君同之。水陸無往不適?！盵9]這是練氣?！肚f子·人間世》：“若一志，無聽之以耳，而聽之以心；無聽之以心而聽之以氣。聽止于耳，心止于符。氣也者，虛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虛。虛者，心齋也?！盵10]“勿以他類，遂為無心”，即莊子的“聽止于耳，心止于符”，這是龍女教授柳毅的“心齋”功夫。后來柳毅遺藥五十丸給表弟薛嘏：“此藥一丸，可增一歲耳。歲滿復(fù)來，無久居人世，以自苦也。”[11]后文顯示，薛嘏學有所成：“殆四紀，嘏亦不知所在?！盵12]這是餌丹，至于是礦物質(zhì)煉成的丹還是草藥合成的丹，就不得而知了。這說明柳毅像彭祖、邛疏一樣，是采用行氣兼服藥的方式修煉成仙的。

《柳毅傳》中的龍形象屬于神仙異怪，其中洞庭龍王也頗關(guān)注道家學說。柳毅初到洞庭龍宮，在靈虛殿等候龍王多時，引柳毅前來的武夫告訴他：“吾君方幸玄珠閣，與太陽道士講《火經(jīng)》，少選當畢?！绷銌枺骸昂沃^《火經(jīng)》？”武夫說：“吾君，龍也。龍以水為神，舉一滴可包陵谷。道士，乃人也。人以火為神圣，發(fā)一燈可燎阿房。然而靈用不同，玄化各異。太陽道士精于人理，吾君邀以聽焉?！盵13]水族龍王意欲了解人理，著迷的不是儒家的“四書五經(jīng)”，卻是《火經(jīng)》這樣一部以火煉丹的道家經(jīng)典。

這種妄想通過改善人體功能而得神通的神仙思想，在歷史與現(xiàn)實中僅見于神話傳說，其本質(zhì)仍然是一種“天人合一”的文化思想，以及超凡脫俗的人格境界。世俗處境處處充斥著物我對立的沖突和局限，人只有超越世俗利欲，才能擺脫步步驚心的對立沖突，實現(xiàn)自身真正意義上的解放和自由。那種僅僅依賴練氣服藥的超越，仍是小術(shù)；大道的修煉，修的其實還是人格。從某個角度看，在人格修煉方面，“天人合一”指的是個體生命與自我與外在環(huán)境的和諧統(tǒng)一，具體指人與自我、人與他人、人與社會、人與自然的和諧。

人與自我的和諧，是“天人合一”理想人格的心理基礎(chǔ)。人的自我也是天道示現(xiàn)。人類的自我本源，乃是一個，所謂“性相近”，是人的本質(zhì)存在。人類的自我示現(xiàn)，卻是許多個，所謂“習相遠”，是人格的現(xiàn)象表征。人格修煉的出發(fā)點，首先要通過消除自我內(nèi)在的沖突，實現(xiàn)人與自我的和諧。柳毅的自我沖突，在小說開篇只用“應(yīng)舉下第”四個字概括，這是功名與失敗、理想與幻滅的沖突，柳毅落第而不落魄，淡然處之。至錢塘龍王許婚，柳毅不受，是個人幸福與道義廉恥的沖突，“夫始以義行為之志，寧有殺其婿而納其妻者邪？”[14]柳毅以“義行”化解。后因唐高宗“精索道術(shù)”，“毅不得安”，而歸洞庭，這是柳毅曾孜孜以求的世俗功名與更高理想的沖突，柳毅與龍女“相與歸洞庭”，徹底割斷了與人間俗世的聯(lián)系，最終成就了“天人合一”的高端境界。

人與他人的和諧，是“天人合一”理想人格在人際交往上的應(yīng)用，柳毅最擅長此道。下第失意，尚不忘拜別鄉(xiāng)黨。邂逅龍女，即慷慨相助。甚至與錢塘、洞庭這類江河鱗蟲相處，也能賓主歡洽，全身而回。富貴之后，仗義疏財，不忘與鄰里、親族共享榮華。得道后遇見謫官失意的表弟薛嘏，“出藥五十丸遺嘏”，助其成仙?？梢?，柳毅命運的變遷，多受惠于人際關(guān)系的和諧。柳毅在任何環(huán)境里，都能與他人和睦相處，這種“和光同塵”的心態(tài)，源自“天人合一”的人格修為。

人與社會的和諧，是“天人合一”理想人格在社會層面的拓展，是理想與現(xiàn)實的沖突。柳毅雖然科舉失敗，理想幻滅，遭遇現(xiàn)實打擊，但仍然成功地超越了這一沖突。體現(xiàn)在兩個方面：一為社會關(guān)系的和諧，二為君臣關(guān)系的疏離。古代士子遭遇功名失敗，動輒萬念俱灰，怨天尤人，產(chǎn)生憤世嫉俗不良情緒，而柳毅社會關(guān)系方面的和諧，說明他并未墮志恨世。柳毅后來無意仕進，卻仍難免君臣之事，開元年間，唐玄宗“屬意于神仙之事，精索道術(shù)。毅不得安，遂相與歸洞庭。凡十余歲，莫知其跡”[15]，完全符合合則進不合則退的君臣之道。柳毅的不合作，絕非不滿社會，而是志趣相異。

人與自然的和諧，是“天人合一”理想人格在自然宇宙中的身份確立。老子曰：“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16]人在自然中，是渺小的，卻可以通過利用自然法成為自然的主人。柳毅在龍女導引下成為“龍”即水神，這種“水陸無往不適”的神通，就是人自覺效法自然法則，實現(xiàn)人與自然高度和諧理想狀態(tài)的文學想象。成道成仙即成龍，成就“變化無常，隱現(xiàn)不測”[17]的龍性，就是人認識并順應(yīng)自然規(guī)律所達到的自由境界，也表現(xiàn)了古人探索自然奧秘的愿望。龍實際上是自然的化身，江河湖海的人格化，是“人化的自然”。柳毅與龍女結(jié)合，即天人合一，柳毅成仙，即道法自然，是“自然的人化”。另外，也表現(xiàn)了古人的相對時空觀和渴望打破時空局限的愿景。

柳毅的得道成仙，其實質(zhì)是超越了物我對立，實現(xiàn)“天人合一”“大和諧”局面的人格境界，而歸于洞庭的成仙結(jié)局，實際上是這種人格境界的寓言描述。在中國文化里，“和”是一切事物持盈保泰壯大發(fā)展的基礎(chǔ)，這仍然符合《易經(jīng)·乾卦》的思想：“乾道變化，各正性命，保合太和，乃利貞。”[18]這種生機勃勃井然有序又美滿和諧的狀態(tài)，體現(xiàn)在人的精神成長上，就是摒棄世俗利欲的物我對立，達到“天人合一”境界的人格修煉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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