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云貴
一
壽帥哥其實(shí)并不帥,相反,還有那么一點(diǎn)丑。159厘米的身高,110公斤的體重,遠(yuǎn)遠(yuǎn)看去,就像個直立的烏龜。他好像沒有脖子,頭直接長在肩上。他的頭其實(shí)并不小,可長在他身上就顯得小了。有人說:“壽帥哥就是頭輕了點(diǎn)?!彼犃?,用手摸摸新剃的光頭,咧開大嘴“嘿嘿”地傻笑。人家把他當(dāng)豬罵,他還以為人家說的是大實(shí)話。說到頭,就要提到他的嘴巴、眼睛和鼻子了。他的眼晴很小,眉毛卻很濃,兩相比較,就有點(diǎn)小人書里漫畫的味道。鼻子說直不直,說彎不彎,因為上半截是直的,到末端忽然突了出來。嘴巴并沒有特別的地方,只是嘴唇厚了一點(diǎn),不過張開嘴,露出的那幾顆大黃牙著實(shí)讓人不舒服。這幾個器官分布在他那張不大的臉上,就顯得格外的擁擠。他的四肢又粗又短,走起路來很有看頭,村里人說那叫“烏龜爬沙”。
就是這樣的一個人,村里人卻叫他帥哥,這大概是人類文明進(jìn)步的結(jié)果。因為他真名叫“壽海”,村里人在這帥哥盛行的時代為了區(qū)分,就在“帥哥”前加了一個“壽”字。
壽帥哥今年二十八了,婚姻成了他的頭等大事。雖然家中有房有車,可在當(dāng)今這個物質(zhì)、精神文明高速發(fā)展的時代,他沒有一點(diǎn)優(yōu)勢可言。屈指算來,他已相過十年親,可從來都是高興而去,敗興而歸。他似乎并不著急,整天咧著個大嘴,照樣吃喝拉撒睡。這也許就是胖子的特性。俗話說,船上人不急,急死岸上人。他的老母親和村里的媒婆六婆可為他的婚事急壞了,只要聚在一起,就會商討他的婚事。昨天,六婆說給他介紹一個姑娘,讓他今天去相親。
二
太陽剛從東邊山頂冒出半個臉,池塘邊的那排柳樹就搖著染成金色的頭發(fā),左看右看,嫵媚極了。兩只喜鵲在樹上“嘰嘰喳喳”叫著,六婆就拿著一把蒲扇,一搖三擺地來了。人剛到塘角,就亮開嗓子叫了起來:“壽伢子,準(zhǔn)備好了沒有?你性急點(diǎn)?!?/p>
壽帥哥正在鏡子前面穿衣服呢。他先把一件花格子襯衫穿到身上,可最下面一??圩涌鄄簧?。他把肚子拼命縮了縮,扣子終于扣上了,可肚子一放松,扣子“叭”地一聲崩飛了。壽帥哥想了想,重新找了一件紅色的T恤套在身上。他在鏡子里一看:喲,今天自己還真的不錯,紅色T恤,白色休閑短褲,腳上是棕色皮鞋配白色短襪。壽帥哥對自己的裝扮很滿意,不由沖鏡子做了個鬼臉。
壽帥哥今天是去相親。
六婆上上下下把壽帥哥打量了一番,說:“真是三分的人才,七分的打扮,壽伢子這么一打扮還真是個大帥哥。那姑娘也胖,看起來你和她真是天生一對?!?/p>
接著六婆又說開了,說那姑娘是娃娃臉,娃娃臉好,看著不顯老;說那姑娘屁股大,說屁股大好,能生養(yǎng);又說那姑娘家條件如何如何好……壽帥哥聽了,先怵了幾分。
姑娘家不遠(yuǎn),只十幾里路。開車十分鐘不到,就到了姑娘家。
一溜八間三層樓房,的確夠氣派。最醒目的是堂屋大門上的三個大字:聚福堂。壽帥哥和六婆剛下車,一男一女兩個中年人就迎了出來,把他們請進(jìn)了屋里。這一男一女穿著講究,男的手指上套著一個大戒指,女的脖子上垂著一根大項鏈。女人的眼睛一直沒離開過壽帥哥,進(jìn)屋后,剛見面時的笑容就弱了許多。男的面上不亢不卑,指著屋里的沙發(fā)說:“請坐!”
六婆一屁股坐進(jìn)了沙發(fā)里。壽帥哥傻笑了一下:“您老人家請坐。”
男人和女人沒說什么,各自坐下了。
沙發(fā)前一張小桌子代替了茶幾,看樣子是用來打牌的。壽帥哥用手摸了一下光頭,坐在六婆下首的椅子上。
“你貴庚?”男人望著壽帥哥問。
“啥?”壽帥哥似乎沒聽明白。
“貴庚!”男人加重了語氣。
壽帥哥不停地用手摸著光頭,張著嘴,微微低下了頭。
六婆到底經(jīng)過世面,心里罵著:半桶水都沒有,在這里顯擺啥!嘴里忙說:“他是問你多大了。”
“二十八?!眽蹘浉缑ψ松碜?,目不斜視,臉上堆著笑。
“二十八!比娟子大六歲!”女人瞟了男人一眼,幾乎是尖叫了一聲。
六婆趕緊接過了話頭:“現(xiàn)在兩口子,男的比女的大十幾歲、幾十歲的都有,大幾歲太正常了?!?/p>
男人不置可否,繼續(xù)問:“干什么工作?”
怎么像審犯人、查戶口???壽帥哥有點(diǎn)不自然了,但臉上還是掛著笑,輕聲地回了句:“種田,打工?!?/p>
沒等男人和女人說話,六婆趕緊搶先開了口:“啊,壽海做事可是一把好手,你看他那身體,經(jīng)得起累。你們女兒嫁了他,只管躺著玩?!?/p>
女人嘴一撇:“身體胖有什么用?你看現(xiàn)在的人,都是虛胖子,中看不中用,牛屎大了不肥田!”
“哎喲喲,老板娘,壽??刹皇悄欠N沒用的人。在外打工,一百斤一包的水泥,別人扛一包,他扛兩包。在家里挑谷子,他哪一擔(dān)不挑一百七八十斤!他可能干呢,家里有‘三寶!”
“三寶?”男人疑惑地問。
六婆得意地說起來:“家有一老,勝過一寶,壽海家有一個六十多歲的老娘,這是一寶;家里有一棟三層樓的房子,這是二寶;開著本田小車,這是三寶……”
“喲,喲!我還以為真有什么寶來著!現(xiàn)在鄉(xiāng)下人誰不是鄉(xiāng)下有樓房城里有套房?小車那更是像以前的自行車!家里的大人年輕一點(diǎn)好,可以幫著帶小孩做家務(wù)事,老太婆有什么好,還得侍候她!”沒等六婆把話說完,女人就數(shù)落開了,就像點(diǎn)燃了一串炮竹,噼噼叭叭響成一片。
壽帥哥的臉有點(diǎn)微紅了。
“你貴姓?”男人臉上還是看不出表情。
“姓王?!?/p>
“姓王?副縣長也姓王,聽說他老家就是王家坪的。”女人說,臉上帶著期望的表情。
“是啊,是啊,副縣長就是王家坪的,和壽海是本家,還沒出五服呢。”六婆很會察言觀色。
“真的?”女人來了興趣,“現(xiàn)在錢多有屁用,還是當(dāng)官好,有了關(guān)系,什么事都好辦。”
“對,對,這一點(diǎn)你可放心,王縣長每年過年都回家,還到壽海家給他娘老子拜年呢?!绷乓娪袘?,來了個打蛇隨棍上,說得更來勁了。
壽帥哥頭上開始冒汗,拿眼睛一個勁兒地望六婆,六婆似乎沒看見,他又用手悄悄扯六婆的衣角,六婆還是沒反應(yīng),繼續(xù)吹著:“壽海的大舅也了不起,在縣公安局當(dāng)官?!?/p>
“真的?”男人的一雙眼也開始放光了,“姓啥?”
“姓李?!?/p>
“是李副局長嗎?”
“對,對,就是他!”六婆一個勁兒地點(diǎn)頭。
男人的眼光柔和了,臉色也謙恭了,轉(zhuǎn)頭瞪了女人一眼:“還不快去倒茶!”
女人起身,屁顛屁顛倒了兩杯開水,分別放到壽帥哥和六婆面前。六婆吮了一口茶,繼續(xù)胡吹海侃:“李局長可喜歡幫忙了,平時王家坪的人犯了啥事,一個電話過去,就什么事也沒了。如果別人欺負(fù)了王家坪的人,一個電話過去,那人準(zhǔn)得倒霉……”
壽帥哥有點(diǎn)坐立不安了,他把腳從桌子底下伸過去,狠狠地踩了六婆的腳一下。
對面的女人一聲驚叫,對男人吼道:“你踩我的腳干嗎?”
男人一臉愕然。
壽帥哥趕緊把腳縮了回來,臉紅得像猴子屁股。
六婆停了一下,拿眼晴四下一望,忽然像發(fā)現(xiàn)了什么不對勁的地方:“你家娟妹子呢?怎么不見人?”
男人聽了,似乎有點(diǎn)不好意思:“這個……那個……”他干咳了兩聲,又瞪了女人一眼,“還不快去打電話!”
女人會意,掏出手機(jī),笑嘻嘻地去了屋外。
六婆見女人去打電話叫女兒了,繼續(xù)唾沫四濺地說:“壽海不但勤快能干,關(guān)系好,而且是個大好人,喜歡做好事打抱不平。那年他在東莞,看到一個扒手在扒錢,他沖過去就把扒手抓住了;今年他在縣城,看到一個老人倒在馬路上,別人都繞道走,他背起老人就往醫(yī)院跑。還有……”
“什么?他愛管閑事?”男人打斷了六婆的話,沖門外喊,“先別打電話!”
男人怕女人沒聽見,站起身向門外走去,一邊走一邊嘀咕:“現(xiàn)在是什么年代了,還興學(xué)雷鋒,不識時務(wù)!傻子一個!”
三
沒遇到過這么窩囊的事,說是去相親,可姑娘的面都沒見著,壽帥哥很生氣。哼,看那一男一女的德性,肯定只會溜須拍馬,而且還冷酷無情。如果他們的女兒也像他們一樣,就算長得像一朵花我也不稀罕,寧肯打單身!
六婆因為沒做成媒,自覺沒趣,一個人回了家。壽帥哥開車到了縣城(他家離縣城不遠(yuǎn),屬于郊區(qū)),準(zhǔn)備買一件襯衫。
正是仲夏,中午的陽光火辣辣的,街上的行人卻絲毫不見減少,熙熙攘攘,匆匆忙忙。
壽帥哥正在那條專賣服裝的街上走著,前面?zhèn)鱽砹艘魂囆鷩W聲。
原來是城管在清理街道兩旁人行道上亂擺亂放的貨架和廣告牌等東西。只見前面馬路上一輛警車開路,后面跟著三輛皮卡。十幾個穿著城管制服的人,戴著白手套,把那些擺在人行道上的貨架、廣告牌,拿起來丟到皮卡上。前面兩輛皮卡已快裝滿了。那些城管人員,抿著嘴,昂著頭,目不斜視,一副正氣凜然的樣子。兩旁商店的店主或站在店里,或站在人行道上,都向城管報以諂笑。有些趕緊掏出電話找關(guān)系,有些趕緊遞煙。人行道上的行人,看著熱鬧,臉上的神色或冷漠、或不屑一顧、或厭惡、或幸災(zāi)樂禍。
前面店鋪沒來得及收的貨架或廣告牌被城管沒收了,后面的商戶見了,紛紛收起自己擺在店外的東西,現(xiàn)場一片混亂。
一個賣服裝的店鋪里沖出來一個身材不高、胖乎乎的姑娘,去收放在馬路上的一塊廣告牌。冷不防一輛無牌摩托車呼嘯而至,姑娘躲避不及,“砰”的一聲被撞倒在地。行人驚呼一聲,紛紛駐足觀看。 肇事摩托車歪歪扭扭行駛了一會,絕塵而去。駕駛員頭都沒回。
有人在罵:“沒良心的,撞了人還跑!”
有人在叫:“快攔住那輛撞人的摩托車,快打120!”
有人在嘆息:“現(xiàn)在這世道怎么了?眼睜睜地看著人家,怎么就沒人管,沒人去扶人家一下?真是太冷漠了?!?/p>
更多的人在觀望,在議論,在指指點(diǎn)點(diǎn),在談笑。
壽帥哥拔腿就往馬路上跑。
姑娘躺在地上,蜷縮著身子,頭上在流血。一個警察和一個城管從遠(yuǎn)處走了過來。壽帥哥想,打什么120,人民醫(yī)院不就在前面轉(zhuǎn)彎處嗎?他彎下腰,抱起姑娘就跑。幾分鐘就到了醫(yī)院,他亮開嗓子就吼:“醫(yī)生!醫(yī)生!”
或許是醫(yī)生被這個光頭胖子嚇著了,馬上跑來幾個,領(lǐng)著他進(jìn)了急診室。
壽帥哥松了口氣。
醫(yī)生一陣忙碌,交給他幾張單子:“快去交錢!”
壽帥哥接過單子又跑,跑到交費(fèi)窗口,窗口里的人接過單子,拋出一句冷冰冰的話:“五千元!”
壽帥哥忙把手伸進(jìn)衣袋里掏錢,可伸進(jìn)去的手再也拿不出來,頭上冒出了汗:袋里沒錢。
窗口里的人把單子扔了出來。壽帥哥又急急忙忙跑到急診室,對里面的醫(yī)生說:“醫(yī)生,我沒帶錢來,我求求你們先救這位姑娘,過后我給你送錢來。”
一個戴眼鏡的醫(yī)生說:“沒有這規(guī)矩的?!?/p>
“那怎么辦?”壽帥哥急得額上冒汗。
“你快回去拿錢!”眼鏡的話沒有半點(diǎn)商量的余地。
壽帥哥轉(zhuǎn)身往外跑,在門口差點(diǎn)和一男一女撞了個滿懷。
這一男一女一進(jìn)門就哭喊著:“娟子,你沒事吧,我們接到店里的電話就趕來了……”
看來是姑娘的父母來了,壽帥哥松了口氣,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腳上的涼鞋跑得只剩下一只,T恤也撕破了。
可當(dāng)壽帥哥看清楚姑娘的父母時,傻眼了:這不是上午相親時見過的一男一女嗎?
(責(zé)任編輯 劉冬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