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人緣何總督兩江七十余年

徐志頻

三吳頌遺愛，鯨浪初平，治水行鹽，如公皆不朽。

卌載接音塵，鴻泥偶踏，湘間邗上，今我復重來。

清光緒八年（1882），東閣大學士左宗棠出任兩江總督，前后接力，繼往開來。到任后，他即在南京為前輩楷模陶澍、林則徐修建二公祠，并題寫下開頭這副楹聯(lián)，以明履新心志。其時，離陶澍出任兩江總督，已經(jīng)過去五十二年。

陶澍是清朝第一位湖南籍兩江總督，赴任在道光十年（1830）。有了陶澍破局之舉，兩江總督職位從此與湖南籍士大夫結(jié)下長久情緣：陶澍身后，湖南湘陰籍李星沅于道光二十七年（1847）接任。咸豐十年（1860），湖南湘鄉(xiāng)籍曾國藩接過總督兩江權(quán)杖。曾國藩去世（1872）三年，湖南新寧籍劉坤一先后又兩次出任兩江總督。在左宗棠到任前，與他慷慨唱和、砥礪并肩的義友彭玉麟已接力劉坤一，在這個位置上坐過一季。待左宗棠以赤誠心事恭謹任事，已經(jīng)是第六位湖南籍兩江總督了。

光緒十年（1884），左宗棠因援越抗法事急而掛印回京，再任軍機大臣，接替兩江總督一職的是湖南湘鄉(xiāng)籍曾國荃。光緒十一年（1885），左宗棠病逝于抗法援越前線福州，在他身后，兩江總督又代有更替：劉坤一于光緒十六年（1890）、光緒二十一年（1895），再次兩次出任（共計四次，次數(shù)最多、在任時間最長）。劉坤一身后，湖南隆回籍魏光燾于光緒二十九年（1903）接任。到光緒三十年（1904），湖南瀏陽籍李興銳出任。李興銳作為最后一位湖南籍兩江總督，到任主事距陶澍于道光十年（1830）接印任事，已經(jīng)過去七十四年。

從道光十年（1830）算起，到宣統(tǒng)三年（1911）大清終結(jié)，不過八十一年。湖南籍士大夫穩(wěn)坐兩江總督職位，前后竟達七十四年，人數(shù)也達九人之多，令人嘆為奇異，歷朝歷代均十分罕見。后世因此流傳猜測，兩江總督自陶澍往后，已經(jīng)被湖南人所把持，成了他們的“禁臠”，不容外省人染指。此說，聊備一格。

清朝賦稅主要依賴南方數(shù)省。兩江作為中國最為富庶的地區(qū)，是朝廷糧食與財稅的支柱。道光、咸豐兩朝起，中國八大行省被封疆大吏視作肥缺的首選是直隸與兩江。直隸總督手持地方第一權(quán)把子，兩江總督手握地方第一錢袋子。

兩江手握地方經(jīng)濟命脈，經(jīng)營好壞，直接關(guān)系朝廷安危，朝廷對總督人選自然要爬羅剔抉。比較可以看出，歷任直隸總督多提攜一些過眼云煙式的權(quán)臣充任，兩江卻始終由一些事功彰昭的重臣擔當。

陶澍被道光皇帝起用做兩江總督的最初動機，源于道光五年（1825）五月的那場十分常見的洪水。

江蘇洪澤湖決口導致朝廷漕運阻淺，北京城面臨空前糧荒，王公貴族舉家慌亂。道光皇帝緊急下令安徽巡撫陶澍與江蘇巡撫張師誠崗位對調(diào)，令陶澍接圣旨即迅疾赴任，以解決漕糧北運難題。

陶澍不同于道光朝常見的官場循吏，其人元氣淋漓，充滿理想跟情懷。五年江蘇巡撫任期內(nèi)，陶澍首辦漕糧海運，空前成功。他趁勢整肅吏治，改良民風，? 加強治安，嚴懲訟棍，關(guān)心民間疾苦，救濟災荒，大力興修農(nóng)田水利，令江蘇面貌煥然一新。

陶澍最終能被朝廷委以兩江總督重任，基于他辦事霸蠻、敢于擔當?shù)木?。道光皇帝在圣旨中跟他交心的一段批文，可以得到答案：“官不肯虛心察吏，吏不肯實意恤民，遇事則念及身家，行法則不計及久遠。朕所懼者在此，所恨者亦在此。欲求一堪膺重者，不可多得?！?/p>

其后李星沅繼任兩江總督，可以看作陶澍經(jīng)世致用改革的延續(xù)。

到曾國藩出任兩江總督時，情況跟陶澍時期已經(jīng)大為不同。朝廷面臨的主要矛盾，不是銳意于經(jīng)濟改革，而是如何倚靠軍事保全性命。

咸豐十年（1860）五月初三，咸豐皇帝幾經(jīng)猶豫，最終授命曾國藩署理兩江總督。此時，曾國藩辦湘勇已經(jīng)八年。他出山帶兵前，是大清禮部侍郎，從二品實職，八年仗打下來，他成了地方幫辦團練大臣，空有從二品侍郎頭銜，卻沒有地方實職。但朝廷任命他總督兩江，與其說是出于皇帝的高度信任，不如說是四顧無人之后的孤注一擲。

事實證明，咸豐皇帝任用曾國藩總督兩江，對消滅太平天國在政治上起到了決定性的作用。曾國藩本人軍事戰(zhàn)略、戰(zhàn)術(shù)水平原本一般，但他的政治運籌才能超凡出眾，尤其善于團結(jié)一大批能員、干吏，合作來成就大事。兩江關(guān)聯(lián)東南數(shù)省，騰挪跌宕地勢開闊，足夠大才施展本領(lǐng)。

劉坤一等人其后接任兩江，延續(xù)的正是曾氏赫赫軍功的余烈。

到光緒八年（1882）左宗棠總督兩江，因時勢迥異，跟陶澍、曾國藩出任的原因又大不一樣了。其時，東閣大學士左宗棠在紫禁城內(nèi)擔任軍機大臣已過七個月，當時實權(quán)已高于陶、 曾。左宗棠由內(nèi)閣宰相、軍機大臣外放為兩江總督，主要基于以下兩個原因：

一是他已經(jīng)完全習慣陜甘總督期間遠離朝廷指揮的軍事生涯，對在慈禧眼皮底下言聽計從的請示、匯報工作嚴重不適應。

二是朝廷以左宗棠收復新疆期間提出“海塞并防”的戰(zhàn)略為由，令他在解決塞防危機之后，如期兌現(xiàn)中國海防戰(zhàn)略，同時利用他如日中天的聲望，對地方洋人在聲勢上造成一定震懾。左宗棠本人此時也有外放的想法。

總督兩江的近三年里，左宗棠跟湘軍水師統(tǒng)領(lǐng)彭玉麟共同勾勒中國海防藍圖，其功效一定程度上得以實現(xiàn)。他統(tǒng)籌楚軍將領(lǐng)，將二千余法軍從臺灣打跑，成功護衛(wèi)寶島不被法國占據(jù)?？狗ㄔ綉?zhàn)爭中，左氏部將馮子材取得“鎮(zhèn)南關(guān)大捷”，成為自鴉片戰(zhàn)爭以來中國第一場正面戰(zhàn)場中的對外戰(zhàn)爭勝利。

光緒十一年（1885），左宗棠逝世。劉坤一、魏光燾、李興銳三人，秉承左宗棠遺緒，在總督兩江期間，立足海防，著眼外交，抵御外戰(zhàn)。湘軍事業(yè)在左宗棠收復新疆后達到巔峰，湘人自然被朝廷看成國防的屏障。

凡事皆有盛衰。老子說：“物壯則老。”又說：“器滿則傾。”這兩句話不幸在湘軍后期應驗。光緒二十年（1894），中日甲午海戰(zhàn)爆發(fā)，由劉坤一統(tǒng)帥、魏光燾指揮的湘軍將士在牛莊陸戰(zhàn)時被日軍徹底打敗，湘軍神話一夜之間光環(huán)破滅，湖南籍士大夫由此失去繼續(xù)總督兩江的本錢。大清王朝因失去湘軍依恃，在殘陽夕照中急遽墜入薄暮西山。

（摘自《書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