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脈如虹

章熙建

俯身凝視墓碑，我霎時為一道血色殷紅所驚詫，宛似紅綾翩然飄落的一抹，鑲嵌成一條蜿蜒如虹的征戰(zhàn)路線。心神瞬間峰回路轉(zhuǎn)：烈士中彈的瞬間，曾倚靠山巖眺望直插主峰的戰(zhàn)旗，鮮血滴滲石肌沁潤成一道瑰麗永恒。

這是1月16日——雙堆集戰(zhàn)斗勝利日。履職淮北軍分區(qū)每年的這天，我都照例如期前往烈士陵園，拜謁長眠于此的先烈，聆聽寒風訴說的戰(zhàn)爭往事。

而今年這個隆冬晌午，雪花飄飛間的不經(jīng)意一瞥，卻讓我驀然發(fā)現(xiàn)一個變異。位于烈士墓群西首的墳冢，墓穴穹頂陡現(xiàn)一塊新修補的痕跡。見我面露詫愕，解說員語含恭敬地解釋，周化杰烈士遺孀年前去世，留下遺愿要與烈士合穴而葬，但烈士墓是混凝土澆筑的，工匠只得鑿洞放置骨灰盒。

直覺瞬刻告訴我，這里一定隱藏著不為人知的情節(jié)。駐足凝視，數(shù)十載風侵雨蝕，青石墓碑仍鮮亮光潔，只是烈士姓名右側(cè)新鐫的鑿痕與墓穴創(chuàng)口一道，結(jié)構(gòu)出一個令人探究的問號。兩天后，濉溪縣人武部送來一個黃紙檔案袋，粗糙的紙質(zhì)繁體的文字，尤其是長久撫摩烙印油漬的黑亮袋口，讓我陡然心生一種面對圣物的崇敬。小心翼翼抽出內(nèi)裝的泛黃紙箋，那歪歪斜斜的蠅頭小楷霎時令我心旌戰(zhàn)栗——

二月廿一日：俺照著星斗望北走，腳板落地就聽哥在聲聲喚妹子……哥在朝敵人放排槍，說勝利就回家……

三月十九日：鄭家莊阻擊戰(zhàn)塹壕，俺裹著軍被整夜說心窩話，這里留著哥的氣息，俺用淚和土里捎回家……

四月廿九日：魯南戰(zhàn)役宿營地，房東大娘一雙娃都犧牲在戰(zhàn)場……清早就給烙餅熬粥，俺跪地喚她娘親……

五月十六日：曹八集烈士掩埋地，化杰睡在俺織的白布單里，部隊首長送俺坐火車，妹子今天帶哥回家……

隆冬寒夜，月光如水。沉浸于鋪滿桌面的地圖和史料，猶如臨行喝下一杯濃烈的壯行酒，我飄忽而顛沛的思緒，踏著戰(zhàn)爭遺留的塹壕和瓦礫踽踽獨行。那是幾十年前一位俊美村姑風雨磅礴中的凄美屐蹤。

時光回溯1943年春，彭雪楓率新四軍四師東進淮北。雙堆集百姓簞食壺漿、踴躍支前，部隊休整半月就征招300新兵。鄰村的精壯小伙周化杰，就在這一刻闖入姑娘心扉。

半個月前那個雪霽云開的晌午，姑娘肩馱兩大捆新棉鞋，踏著齊膝深積雪費力地奔向鎮(zhèn)公所。皚皚白雪的蜿蜒河堤上，一身碎紅藍底的花棉襖鮮亮耀目。就在走出叢林歇足喘氣的片刻，頭頂陡然掠過兩架日寇戰(zhàn)機。

敵機貼著林梢俯沖掃射。身陷險境的姑娘拼命奔向叢林，情急中一個趔趄從河堤跌入雪坑動彈不得。命懸一線之際，林間沖出一個彪悍戰(zhàn)士，舉槍迎面向敵機射出一排子彈，爾后趁著日機爬高盤旋的間隙，抱頭縮腰雪球般滾到姑娘身邊，操起三八大蓋步槍扒拉積雪。兩人瞬間被蓋得蹤跡全無，日機胡亂掃射一陣后終于離去。

雪地遇險，讓心靜如水的姑娘心底驀然激起情感漣漪。再次邂逅英雄戰(zhàn)士，則是新四軍四師西征開拔的碾場上，胸戴大紅花的彪悍小伙站在中央，咧嘴笑得仿佛是新郎官。四目相碰的瞬間，姑娘俊秀的臉龐浮起一片紅，她已悄悄打聽俊小伙叫周華杰，是中心鎮(zhèn)武工隊的排長。沒想芳心暗許的時刻，情哥哥卻參軍奔赴前線。姑娘此時芳齡十八。

一段曠世情緣就以這種悲壯別離的方式締結(jié)。

其實放置于戰(zhàn)爭年代，這類情況并非個例。唯此不同的是，這對戰(zhàn)火戀人的邂逅結(jié)合，似乎鋪墊著前世今生的非常淵藪。

3月的凌晨，雙堆集村東碾場篝火熊熊，火焰撕裂夜幕。周化杰就在沉沉霧靄中隨部隊開拔西進。紅襖裹身的村姑臨風佇立，直至旭日東升，那支隊伍消失在氤氳盡散的地平線盡頭。這一天，距新婚剛滿18天。

村姑陷入無盡相思中。盡管婦女解放這個時代命題，給予她充分的選擇支撐和勇氣，但村姑參加婦女識字班委實隱藏著小秘密。那番如饑似渴地學(xué)、記、練，其情其狀就像拽住一根救命稻草，曾經(jīng)目不識丁的村姑得以借助筆尖流淌的墨汁，為戰(zhàn)火硝煙中的鴻雁傳書編織一雙美麗翅膀。

之后那些夢幻般的日子里，打走鬼子來了蔣軍，其間也曾來過自己的隊伍。每有新四軍抑或解放軍的隊伍過境，村姑總是腳底生風地趕到村口，烏潭深的一雙眸子望穿秋水，那根粗黑辮子在手指間繞成千千結(jié)，但兵哥哥卻始終沒現(xiàn)身。

時光的流逝似乎在1947年的2月戛然而止。

此時的中國戰(zhàn)場集中在黃河以北。作為婦救會骨干，村姑從部隊頻繁過境中默默勾勒戰(zhàn)勢輪廓，她篤信她的化杰哥已渡過黃河奔赴北線參戰(zhàn)。捷報頻傳讓村姑心頭時時搖顫希望的火苗，只是那一封封蘸滿淚痕的信，宛若鳥兒放飛總不見歸林，讓她心頭蒙上了沉沉陰影。

不祥預(yù)感最終為一則噩耗所證實。1950年那個初春夜晚，村姑得知夫君戰(zhàn)友、西莊宋家后生負傷從部隊回了家。月黑風高，但村姑已無所顧忌，她舉著火把跌跌撞撞奔波十多里地，終于在天明時分敲開傷兵的家門。

宋家后生矮壯敦實，新四軍碾場出征的那個清晨，村姑曾與他照過面。此刻他卻蜷縮在昏暗的茅屋炕上，被角緊捂著臉龐，半晌才甕聲甕氣說周排長歿了。

直如遙遠天邊蕩來一聲驚雷，此刻訇然炸響在眼前。村姑那強憋眼窩的淚水終于奔瀉而出，她緊咬著滲血的嘴唇，失神地轉(zhuǎn)身走出茅屋。

“嫂子！”一陣漱漱響動，宋家后生跌跌撞撞追出門：“排長的軍被叫俺給抱回了，化杰哥犧牲得可勇敢哩！”

聞言回首，殘酷的一幕令村姑幾近跌倒。宋家后生左手撐著拐杖，右半邊身軀空落落，胳膊、腿腳全丟在戰(zhàn)場，原本飽滿紅潤的臉龐瘦削而蒼白。那一刻，饒是堅韌矜持的村姑，亦無法抑制地一把揪住那條空袖管，撕心裂肺的悲嚎直沖心腔。

宋家后生好歹撿回半條命。而我的化杰呢，叫俺上哪才得揪住他？

戰(zhàn)傷重創(chuàng)的宋家后生，追述的記憶微乎其微。

一疊苧麻紙鋪展在炕席上，村姑費力地把零碎情節(jié)加以鋪排串連，再與周化杰的最后幾封來信相比照，終于與1947年的酷寒2月續(xù)成一條脈絡(luò)，而終點就在魯南戰(zhàn)役。那一刻，村姑的目光仿佛穿透夜空，看到英雄生命猶如隕星劃破蒼穹的閃耀。

鄭家莊阻擊戰(zhàn)，周化杰率二排激戰(zhàn)一晝夜，殲敵近一個連而全排戰(zhàn)士無一傷亡。得到戰(zhàn)報的華東野戰(zhàn)軍副政委譚震林，帶著《前線報》記者專程趕到周化杰所在團總結(jié)這一罕見戰(zhàn)例，并授予二排“阻擊鋼釘排”錦旗。

曹八集攻堅戰(zhàn)，沖鋒部隊被敵機槍火力壓在山腰。周化杰拎起一袋手榴彈邊匍匐躍進，邊用爆炸煙塵作掩護，就在敵機槍陣地被轟然炸飛的瞬刻，一顆罪惡子彈擊中英雄頭部。悲愴欲絕的戰(zhàn)士抬著排長夜奔60里地，曙光初照的叢林埡口，英雄流盡了最后一滴血……

春寒料峭，茅屋油燈徹夜未熄，村姑掖著單薄軍被獨坐土炕。斯人已逝，但那氣息那體溫猶在，似乎在傳遞一縷無盡的溫存。霎時，淚珠滴落苧麻紙洇成晶瑩的琥珀花，村姑心底的百結(jié)愁腸化作一份決定——北上尋夫！

……

回溯時光的追尋令人血脈賁張。翌日清晨，我再次來到烈士陵園，肅立墓前展開泛黃的苧麻紙，像誦讀《詩經(jīng)》一樣咀嚼謎語般的文字。那一刻，風卷雪花飛向我臉龐，細屑如羽摩挲，但落在心頭卻如針錐一般的刺痛。

村姑名張文英，1925年生，淮北濉溪雙堆集張家村人。雖家境貧寒卻早早出落得水靈聰穎。1943年春與新四軍戰(zhàn)士周化杰結(jié)婚，送郎上前線后即投身抗日婦救會，解放后擔任村支書。1950年春只身北上尋夫，歷經(jīng)數(shù)月風餐露宿，終于在滿目瘡痍的戰(zhàn)場廢墟，與闊別7年的夫君陰陽相聚，自此守寡終身。

我目光仍凝落浸潤時光的蠅頭小楷，恍如天書的尋訪記錄，在我心底倏然凝成殷紅的生命詩行——

戰(zhàn)爭歲月波譎云詭。茅屋昏暗的燈光下，指揮員們圍著地圖研究戰(zhàn)事，中心鎮(zhèn)戰(zhàn)斗聯(lián)絡(luò)員張文英時而在廂房燒水，時而為油燈添油。就在這微弱卻堅忍的光亮熏染中，張文英耳濡目染學(xué)會了標識地圖。

路漫漫兮險阻重重。戰(zhàn)火飛鴻的只言片語，烽火蔓延的泣血追尋，讓鮮血撮合的忠貞與眷戀，凝成穿透時空阻隔的情感羅盤。蟄居鄉(xiāng)野的張文英翻山越水，悄然無痕地感應(yīng)著英雄顛沛轉(zhuǎn)戰(zhàn)的硝煙蹤跡。

別離依稀重逢如魘。芳草萋萋的烈士掩埋地，張文英見到殮葬烈士的柏木棺材，那是戰(zhàn)士用積攢娶媳婦的銀元，寄托對犧牲戰(zhàn)友的最后眷顧。那一霎，堅強如鐵的張文英終于抗不住剜心劇痛而昏厥倒地……

思緒至此，我倏然想起一個細節(jié)。那個梨花如雪的時節(jié)，張文英從魯南運回烈士靈柩，但棺木上不得火車，當?shù)卣坏糜冒撞紝⒘沂窟z骸包裹。瘦弱但倔犟的張文英一咬牙，將烈士遺骸馱在肩上鉆進悶罐車背回家。限于當時的條件，只能讓亡靈暫棲于周家祖墳?zāi)沟亍?/p>

時光荏苒，轉(zhuǎn)眼到了1976年。英雄遺骸遷移烈士陵園，張文英提出自選墓碑，盡管面對千余烈士的浩大工程，陵園工作人員為這個堅貞女子的情意所感動，還是熱忱地帶張文英挑選?？蓮埼挠⒅皇沁h遠瞅著工地星羅棋布的石材堆，沒再言語便徑直走向正北，指著一塊碩大石材說就取這塊。事后得知，這竟然是一批魯南青峰山運來的玄武巖石材。烈士陵園竣工典禮的那個春日，一向素衣淡妝的張文英，穿起掖藏箱底30多年的紅襖，一如碾場送郎出征般嬌艷溫柔，徹夜倚偎墓碑喃喃低語直至天明。

這就是我俯身凝視、心旌震撼的墓碑。經(jīng)切割雕鑿的青石墓碑光潤規(guī)整，正面自右上斜向左下沁潤一條殷紅的血色弧線，珠璣相串的曲拐點似有血滴洇開。霎時，一束熱流激射丹田：周化杰烈士浴血犧牲就在青峰山，張文英面對采自數(shù)個省份石材卻徑直走向魯南那一堆，內(nèi)心是否基于某種冥冥感知？血色弧線內(nèi)蘊如謎，許是契合烈士浴血北征的征戰(zhàn)縮影，抑或烙印村姑孤身尋夫的跋涉屐痕？這些激情緬想盡管純屬唯美的猜度，但我還是執(zhí)拗地堅信其中必有關(guān)聯(lián)。

忠魂不朽，血脈如虹。此刻，我謹以崇仰而真摯的筆觸，記述一個姍姍來遲的軍人，對于一座先烈墓碑的虔誠補銘。戰(zhàn)爭記憶總讓時光無法割舍，因為彈火硝煙中有種情緣叫生死不渝，那是生命永恒的葳蕤與豐盈！

（責任編輯 王浩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