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淡如
我一向是個想要用自己的人生觀,不受他人影響或壓力,度過我自己一輩子的那種人。但人生有時就是會被雷打到,沒有任何原因。如果不是被雷打到,我想我也不會結婚,還有想生孩子。
我是在四十歲以后才想要生孩子的。當時我并不知為時已晚。我還以為自己外表維持得不錯,生理也很正常。千金難買早知道。我想,是一顆子宮肌瘤提醒我的。雖然它折磨了我一年,我到現(xiàn)在還是非常感激它曾經(jīng)存在過。
這顆肌瘤只有兩厘米大。當我檢查出它來時,醫(yī)生都說不必割,哪有兩厘米需要割除的,開玩笑!不過,它的威力比別人的兩公斤肌瘤還大得多。它可以讓我在生理期大出血,經(jīng)期可以長達二十天。一年后,我真的快被它搞瘋了。但也是它提醒我,你的功能可能有問題了。
在割除肌瘤之前,我嘗試過一次人工方式植入。這個過程就是不斷地抽血,照超聲波觀察卵子大小,還要自己打針:打針讓卵子多發(fā)育一些,打針讓它排卵(有一種叫作HCG的針最痛)。我的時代算是幸運的,如果早幾年,一次療程可能就要打上百針。
很多人把打針形容得很痛,事實上,我還蠻勇敢的,我已經(jīng)把打針視為樂趣。把肚皮捏起三厘米,針輕輕戳下去,按到醫(yī)生規(guī)定的刻度就行了。由于年紀較大,醫(yī)生要我打的量不小。也就是說,我用的針劑比一般三十多歲的人要貴上一倍。
取卵要全身麻醉。在培養(yǎng)期,和藹可親的技師一直和我保持聯(lián)絡,還告訴我,卵子看起來還很年輕,經(jīng)過五天培養(yǎng)期,還有四顆是A級品喔。
最辛苦的不是打針,而是等待的過程。剛植入的前幾天,完全不敢亂動。比大手術后更小心翼翼。這時也不能夠亂用驗孕棒驗,因為很可能驗到的兩條線只是因為剛打的排卵針(內含HCG)藥量還在體內的緣故。
第一次不會成功是意料中事,因為在植入那天,我就開始莫名出血了。
雖說是意料中事,但那種很努力,但發(fā)榜后完全沒中的心情,還真令人沮喪。有一種無語問蒼天的失落感。
失敗后,我決定要排除阻礙原因。我想沒有別的,就是那顆兩厘米的子宮肌瘤。
“真的只有兩厘米,要割嗎?”
“就割吧?!蔽矣靡环N“廢話少說,我已經(jīng)決定了”的表情看著醫(yī)生。
我選擇一個人行動,怕親友關心太多,反而造成我的壓力。所以,連動手術都一個人去。開完那天,我就想要出院,硬是被醫(yī)生留住院一天。
第二次人工植入,又重復了打針,抽血,照超聲波的兩個星期過程。技師又告訴我同樣的話,卵子美極了,有四顆是A級品喔。
不過,聽到是A級品也不會太興奮,因為問題恐怕在于它們愿不愿意在我體內活下來。
醫(yī)院的驗法很精密,還要送到檢驗所,兩天后才會知道。那時我正哀莫大于心死,女技師打電話來跟我說:“不是請你自己打電話來問嗎?你怎么都沒打?”
“算了,”我低聲說:“沒關系,無三不成禮,我會再試一次的。”
“怎么這么說,我要恭喜你,HCG到六……喔,應該不是一個而已。”
哈哈哈哈哈,我一下子從地獄到了天堂,那種中了特獎的感覺真美妙!我轉憂為喜,此后,我度過了開心的五個月,完全沒想到有更大的挑戰(zhàn)在等著我。
我并沒有告訴任何朋友我去做試管這件事。
保密是好的,剛滿三個月的那一天,我才告訴其他“不太相關人等”,包括每天來載我的女司機。當公眾人物有點慘,醫(yī)院里有人看到你去檢查,就會打電話去爆料。這一點我很小心,依照民間習俗,未滿三個月前一律否認。
三個月后公布的那天,我懷孕的新聞大概都是影劇頭版。引起的風波不小,狗仔隊也一直跟拍,甚至網(wǎng)絡上還不斷有人爆料這爆料那的,更有人去醫(yī)院查資料。這事件有個好處,因為讓不少年紀比我輕的不孕癥患者拾起信心。不過也有人在網(wǎng)絡上大罵我讓她們的壓力變大,因為她的婆婆把報紙剪下來放在桌上說,她能,你為什么還不能?
有人十次革命都沒成功,憑什么你年紀不小還這么幸運呢?我的喜悅大過一切。那五個月大概是我情緒最好的時期了。
想來變化發(fā)生的那天,我是有不祥預感的。
這之前,我很幸運,一點孕吐,一點不適感都沒有。兩個小家伙乖乖的長大,醫(yī)生還說,按照超音波,兩個都夠大。
我平時都一個人做產(chǎn)檢,那天,我忽然打電話給我唯一的姐妹淘,也就是一位絕對不會多話的研究所女同學,要她陪我去。我在滿五個月時去做高層次超音波。那天早上,我還很開心地拍完《媽媽寶寶》之類的雜志照片呢。
那個悲哀的晚上,我躺上床,有個護士先來幫我照,第一秒鐘她臉色就變了。
發(fā)生了什么事?
她沒說什么,只趕緊叫醫(yī)生來。
那位醫(yī)生也真是鎮(zhèn)定到讓人不知道是不是該稱贊他的地步,他看了看屏幕說:“喔,有一個停止心跳了?!?/p>
這是一個令人差點呼吸停止的答案。
“為什么?”
“我也不知道。”醫(yī)生還是很鎮(zhèn)定地說:“以一個高齡產(chǎn)婦來說,這也很正常?!?/p>
“什么?”我記得,也是在兩個月前,我懷孕滿三個月時,同一位超音波醫(yī)師很肯定地告訴我:“現(xiàn)在你安全了,可以照常生活,不會有流產(chǎn)的可能。”
現(xiàn)在這是怎么回事?
我的腦袋像被刀割開一樣,眼淚一直流,流個不停。那時我老公在大陸工作,我的好姐妹送我回家后完全不敢離開,怕我想不開。那是一個最寒冷的冬夜,我企圖用保溫包溫暖我的肚皮。整個晚上,我不停哭著,希望那個孩子活過來,證明超音波機器是錯的。
第二天,我還是選擇先去工作。因為如果我忽然缺席,一定會有更糟的新聞傳出來。那晚我到另一家醫(yī)院檢查,醫(yī)生發(fā)現(xiàn)我血壓很高,大概是160與100。我被打了一針鎂──那種針劑打進血管,好痛,而且好像會燃燒血管似的,最后痛到頭仿佛要炸開。
“奇怪,別人打了之后,血壓都會降下來,你怎么反而增高?”醫(yī)生自言自語地說。
我在醫(yī)院躺了七天,每天都要靠打抗組織胺才能睡。醫(yī)生建議,在這種狀況下,流產(chǎn)比較好。因為早期的妊娠毒血癥(孕婦高血壓)常會造成媽媽中風,母子俱亡。我說什么也不肯。
還有一個活著,不可能。
還好,我不是一個可以被說服的人。在離開醫(yī)院,決定回到生活軌道時,我已經(jīng)做了決定,那就是“就算我活不下去,我也會賭下去”。這是一場賽局,反正你們用各種方法也降不了我的血壓,那么,我就必須撐到孩子大到可以活命出世,而我再也撐不下去的那一天。
死亡并不可怕,對我來說。如果因為中途放棄、永遠失去機會的話,我將終身帶著悔恨度日。
日子比我想象中難熬,不只是血壓的問題。
事實上,沒有任何妊娠毒血癥產(chǎn)婦的問題和我是一樣的。尿蛋白指數(shù)上升到三個加號以上,也就是我的腎臟隨時可能完蛋。白細胞上升,應該是體內失去心跳的胎兒造成的感染吧??幢槊t(yī)也想不到方法可醫(yī)。
到了六個月后,我血管里的水分開始透析出來。我整個人不能吃,不能睡,舉步維艱,有時呼吸困難,有時頭痛欲裂;又后來,一直打嗝,不斷想要吐口水。
我每天晚上做噩夢,半夜抽搐醒來,全身疼痛不已。我總是夢見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的傷兵醫(yī)院,我的四周到處都是尸體,還有一些肢體不全的鬼想要接近我。我大叫醒來。
平時我獨居習慣了,還好這時有我的姐妹淘和秘書輪流陪伴我過夜。網(wǎng)絡上又開始流傳,有人看見我在醫(yī)院哭得很傷心的事,記者來問我:“怎么了?”除了否認,避免制造更大的新聞,我并沒有更好的做法。還有一些奇怪的醫(yī)藥記者,找了婦產(chǎn)科醫(yī)生來罵我不做羊膜穿刺是高齡產(chǎn)婦最壞的示范。
這一段期間,我已經(jīng)明白媒體像鯊魚一樣,實在嗜血。如果你沒流血,它們也會咬你一口,再引更多鯊魚來。
我的父母當然也都不知道。
節(jié)目制作單位還在此時做“雙胞胎大集合”單元來湊熱鬧呢。我除了強顏歡笑,也不能多說什么。我告訴自己,維持正常生活,活下去,能撐一天是一天。我?guī)е盒奶鴤蓽y器過日子,只要聽不到心跳,我就有點歇斯底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