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媛
摘 要:莎士比亞的戲劇《麥克白》取材于霍林謝德的《編年史》,這出悲劇凝練、集中,結(jié)構(gòu)嚴密、緊湊,舍棄了廣闊的社會背景,將視點聚焦于麥克白—— 一位從英雄到謀殺者的悲劇人物。麥克白從獲得認同到打破認同,到渴望新認同,到最后不被認同,自我與他者的意義帶來身份的解構(gòu)與重構(gòu),使得麥克白在整個認同過程中一直探尋著“我是誰”。
關(guān)鍵詞:《麥克白》 身份認同 自我 他者 話語權(quán)力
對莎士比亞的研究始于他所處的時代,同代人本·瓊生曾這樣評價莎士比亞:“他不屬于一個時代,而屬于所有的世紀!”{1}自19世紀起,莎士比亞研究逐漸呈現(xiàn)繁盛局面。同時,在國內(nèi)外,對四大悲劇之一《麥克白》的研究也已形成一定規(guī)模。威廉·哈茲里特的環(huán)境決定論、托馬斯·德·昆西的作用和反作用理論以及布拉德雷的內(nèi)外雙重力量決定論等研究從不同層面闡釋了《麥克白》的悲劇性。在國內(nèi),相關(guān)著作和評論有卞之琳所著的《莎士比亞悲劇論痕》與楊周翰主編的《莎士比亞評論匯編》等。
文藝復(fù)興的核心是人文主義精神,張揚人的個性、尊嚴和人道主義精神,將人從上帝和自然的雙重束縛中解放出來,發(fā)現(xiàn)了人,也發(fā)現(xiàn)了自然。人開始認識自然,觀照自身,進而形成了一種日益強大的自我意識,由此也就產(chǎn)生了“自我”塑造問題,也就是人的“主體性”建構(gòu)問題。而提到“主體”,法國后結(jié)構(gòu)主義者??聦懙溃骸爸黧w這個詞有兩重意思:由于控制和依賴而臣服于他人,由于意識或自我認識而獲得人的身份?!眥2}于是“我是誰”的自我求證便成為歷史語境中不可忽視的部分。而被譽為“時代靈魂”的莎士比亞,他的諸多戲劇以人物為中心直接回應(yīng)了“我是誰”的問題,其中《麥克白》以其幽暗的情感、神秘的想象與朦朧的意識展開了對麥克白這一主人公身份認同問題的深刻探討。麥克白似乎處在一場“噩夢”之中,而在“噩夢”的背后,卻不斷地對身份提出質(zhì)疑。麥克白從獲得認同到打破認同,到渴望新認同,到最后不被認同,自我與他者的意義帶來身份的解構(gòu)與重構(gòu),使得麥克白在整個認同過程中一直探尋著“我是誰”。
一、“考特爵士”
身份是由話語建構(gòu)的,如貝克特在《無名的人》中所說:“我處于語言之中,由語言和其他人的言說所構(gòu)成。”{3}塞拉普也曾說:“當被問及我們的身份時,我們開始思考我們的人生故事:我們正是在講述我們的人生故事的同時建構(gòu)我們的身份?!斘覀冋?wù)撐覀兊纳矸莼蛉松适聲r,我們包含某些東西并排除某些東西,強調(diào)某些內(nèi)容并把另一些內(nèi)容當作次一級的。這樣一個排除、強調(diào)、編排的過程是為著編織一個特殊種類的故事(特殊的身份)而進行的?!眥4}而在言語、話語之后,命名、陳述、語氣以及修辭等方式無不隱含著權(quán)力以及權(quán)力背后的內(nèi)在意圖。
麥克白在戰(zhàn)場上得勝,建立戰(zhàn)功,被授予“考特爵士”的稱號。而“考特爵士”這個爵位原本屬于被他們打敗的叛將,原“考特爵士”因為犯了重罪而判處死刑。因此,“考特爵士”這一爵位本身在言語的背后隱含著違背政治契約、倫理道德的暗示;同時,它也隱含著叛臣這樣一種身份的暗示,意味著如果麥克白重蹈覆轍,不效忠君王,甚至反叛王權(quán),他同樣也會受到相同的懲罰,因重罪而走向死亡,走向毀滅。
繼而在鄧肯獎賞麥克白時,他這樣說:“啊,好表弟!我的忘恩負義的重罪,剛才還重壓在我的心頭。你的功勞太超越尋常了,飛得最快的報酬都追不上你;要是它再微小一點,那么也許我可以按照適當?shù)拿郑o你應(yīng)得的感謝和酬勞?!眥5}之后,鄧肯又宣布:“吾兒,各位國戚,各位爵士以及一切最親近的人,我現(xiàn)在向你們宣布立我的長子馬爾康為王儲,冊封為肯勃蘭親王,他將來要繼承我的王位?!编嚳显捳Z的背后同樣隱藏著內(nèi)在的意圖,他授予屬下爵位是他權(quán)力的象征,這種權(quán)力是社會賦予他的,授予臣民頭銜,是社會政治契約的確立,是被授予人的身份和地位得到承認的肯定。麥克白的爵位是鄧肯賜予的,是合法的、合乎道德的。馬爾康繼承的王位也是鄧肯宣布的,是合法的、合乎道德的;反之,如果不是鄧肯給予的身份確認,而是通過別的手段,如弒君奪位等,則是不合法的、不合乎道德的以及不被認同的。由此,這里鄧肯明顯暗示麥克白:你的身份是臣子,功勞再大也只能獲得適當?shù)拿郑邮軕?yīng)得的感謝和酬勞。麥克白對此話語之后的權(quán)力暗示清晰明了:“為陛下盡忠效命,它的本身就是一種酬報。接受我們的勞力是陛下的名分;我們對于陛下的責任,正像子女和奴仆一樣,為了博得您的歡心和寵幸,無論做什么事都是應(yīng)該的?!贝藭r,他知道自己的身份,明了做臣子的職責與本分。但在看似認同的表象背后,卻隱含著“危險”的意義:襲用已故的考特爵士的名字成為結(jié)構(gòu)其自我認同的一個原始場景,他成為一個缺失的替代者。而這一替代的身份使得自我的位置總是為一個他人所占據(jù)。為擺脫這一狀態(tài),他去尋求自我的確認,可尋求的結(jié)果卻是把他引向另一個他人。鄧肯代表著他的自我理想,鄧肯的社會名望、地位等在他心里已幻化為一個完整的形象,令他癡迷,且欣然地與之認同。
二、身份的解構(gòu)
我們可以將麥克白的悲劇移入時間軸中來做進一步考察研究,即將麥克白的生存狀態(tài)分為曾在、當前與將來。在自我認同的建構(gòu)中,麥克白讓“將來”決定“當前”,而沒有讓“當前”承擔“曾在”?!皩怼钡耐蝗?,使得“當前”試圖擺脫“曾在”。
劇中,女巫與幽靈的預(yù)言無疑起了重要作用。女巫的預(yù)言發(fā)生在麥克白與班柯去福累斯的路上。
女巫甲:萬福,麥克白!祝福你,葛萊密斯爵士!
女巫乙:萬福,麥克白!祝福你,考特爵士!
女巫丙:萬福,麥克白!祝福你,未來的君王!
三女巫預(yù)言麥克白成為考特爵士和未來的君王,同時預(yù)言班柯的子孫將要“君臨一國”。麥克白在剛聽完這一預(yù)言后表示不解與懷疑,但隨后“考特爵士”消息的證實卻讓麥克白對未來充滿了幻想?!俺蔀閲酢边@一“將來”的突入先行決定了麥克白的謀殺行為?!拔业乃枷胫胁贿^偶然浮起了殺人的妄念,就已經(jīng)使我全身震撼,心靈在猜測中喪失了作用,把虛無的幻影認為真實了?!?/p>
幽靈的預(yù)言是麥克白恐懼之后主動問詢“將來”的命運時訴說的:
幽靈甲:麥克白!麥克白!麥克白!留心麥克德夫。留心法夫爵士。放我回去。夠了。
幽靈乙:你要殘忍、勇敢、堅決。你可以把人類的力量付之一笑,因為沒有一個婦人所生下的人可以傷害麥克白。
幽靈丙:你要像獅子一樣驕傲而無畏,不要關(guān)心人家的怨怒,也不要擔憂有誰在算計你。麥克白永遠不會被打敗,除非有一天勃南的樹林會向鄧西嫩高山移動。
當“考特爵士”成為現(xiàn)實,“君王”也成為現(xiàn)實,麥克白身份認同的追尋便依賴于“將來”,并與“曾在”完全斷裂。麥克白的“曾在”是英雄,是戰(zhàn)功卓著的將領(lǐng),是“了不起的壯士”。但不可否認,這里的“曾在”并沒有發(fā)揮認同作用,它脫離了時間軸的發(fā)展,只凝結(jié)成了一個時間點。從女巫第一次預(yù)言開始,麥克白的每一次選擇都使得他的生存在連續(xù)性的生命時間之流中被切斷了。麥克白原始的“曾在”本應(yīng)是符合他所期許的,可在女巫“權(quán)力”話語的形式下,卻與主體的位置,或稱之為“認同”發(fā)生了斷裂?!爸挥挟敶嗽谌缥宜诘哪菢拥卮嬖冢嗽诓拍芤曰貋淼姆绞綇膶韥淼阶陨怼眥6},然而麥克白卻與此背道而馳,以至于正如哈茲里特所說的“麥克白本人就像一支容易破碎的小船被颶風刮走一樣,已完全醉心于自己暴虐的命運”,使得“他就像個醉漢,搖搖晃晃”{7}。
女巫和幽靈作為命運的預(yù)言者,他們的言語對麥克白身份的建構(gòu)起了至關(guān)重要的作用。用拉康的話來說:“言語是這樣一個維度,通過它,主體的欲望被真正地整合到象征的層面。言語是欲望進入象征秩序的通道,也是欲望得到承認、認可或辨認的場所。一旦欲望在他人的在場中被表達、被命名,它——不論它是什么——就在最充分的意義上被確認了。這不是欲望滿足的問題……而恰恰是欲望確認的問題?!眥8}女巫命運的預(yù)言便成為了麥克白作為他者的欲望的言語確認。首先,她們是以彼此的交談出場,“共同去見麥克白”,暗含著她們的言語會對麥克白產(chǎn)生“力量”;“美即丑惡丑即美”,暗示著混淆美丑的混亂“力量”。其次,關(guān)于她們的形象:“這些是什么人,形容這樣枯瘦,服裝這樣怪誕,不像是地上的居民,可是卻在地上出現(xiàn)?……每一個人都同時把她滿是皺紋的手指按在她的干枯的嘴唇上。你們應(yīng)當是女人,可是你們的胡須卻又使我不敢相信你們是女人”。她們神秘地出現(xiàn),又轉(zhuǎn)瞬即逝如“泡沫”,留下的只有她們的言語。女巫這種“異己”的幻覺力量激活了麥克白“本己”的力量,這樣一個他者進入了主體的世界,如一面鏡子般逐漸照見了自我。在西方文化中,巫術(shù)(grammaire)與語言中的語法(grammar)有著相同的語源關(guān)系,也可以說,巫術(shù)是成為文化的語法規(guī)則。所以,由此角度考察,語言與巫術(shù)不可分離,女巫與女巫的言語便產(chǎn)生了強大的關(guān)聯(lián)與意義,這進一步證實了女巫和幽靈的預(yù)言對麥克白身份塑造的重要意義。這種塑造因為有其實現(xiàn)的可能性和準確性,似乎成為“命運的法則”,它把主體放在一個特定的位置,在參與交流的過程中為主體的身份認同提供了條件。麥克白的悲劇似乎包含著這樣一種悖論:麥克白由于女巫的預(yù)言成功地奪得王位,同時他又由于女巫的預(yù)言注定失去了王位;麥克白從女巫的話語中獲得了信心,同時也是從她們的話語中失掉了信心。這便是語言的悖論,是他者話語權(quán)力引起的無法定位、不可思議的力量效果。
三、身份的重構(gòu)
從鄧肯代表的“自我理想”(ego ideal)到麥克白自身形成的“理想自我”(ideal ego),想象中形成的形象與認同之間的關(guān)系重構(gòu)著主體的身份。悲劇中存在兩個麥克白,一個是真實的麥克白,可稱為“真實主體”;一個是想象中的麥克白,即前文提到的“理想自我”,或稱為“想象自我”,他們在悲劇的發(fā)展過程中不斷互相認同又不斷互相競爭,而真實主體和想象自我的關(guān)系開啟了麥克白身份重構(gòu)的過程。
當女巫第一次預(yù)言麥克白將成為葛萊密斯爵士、考特爵士和未來的君王時,麥克白的內(nèi)心深處已經(jīng)開始構(gòu)建那個“想象自我”,這樣的一種能指在個體生命的無意識中發(fā)揮了作用,個體對這些能指的闡釋開始組合和結(jié)構(gòu),從而形成初步的“想象自我”:未來英國的國王。對比真實的麥克白:他是鄧肯國王的表弟,他是英軍的大將,英勇善戰(zhàn),屢建奇功,受到將士的贊譽與愛戴;他是國王的忠臣,為保衛(wèi)國家立下顯赫戰(zhàn)功,深受國王的喜愛與尊敬。但真實的麥克白清晰地知道,父親死后,他通過繼承關(guān)系獲得了葛萊密斯這一爵位,但是“考特爵士現(xiàn)在還活著,他的勢力非常煊赫。至于說我是未來的君王,那正像說我是考特爵士一樣難以置信”,“想象自我”與“真實主體”難以獲得一致的認同。“要是命運將會使我成為君王,那么也許命運會替我加上王冠,用不到我自己費力。”主體的冥想與思考表明,真實的麥克白與想象的麥克白在認同與競爭的過程中,想象的麥克白漸漸侵入了真實的世界。
此后,國王鄧肯及其侍從來到麥克白的城堡,麥克白夫人認為這是個絕妙的機會,其弒君奪位的主張堅定而不可動搖。從“我們還要商量商量”到“請你不要說了。只要是男子漢做的事,我都敢做;沒有人比我有更大的膽量”,自責與愧疚終究被放逐與拋卻,而讓欲望的野心占了上風,“弒君”,使得力圖將想象自我與真實主體達成認同成為可能,這之后的結(jié)果卻與預(yù)計的相反。這時,對于想象中的“理想自我”形象,麥克白已由把它當作渴望的目標轉(zhuǎn)為憎惡的對象,因為麥克白掙扎于無限的懊悔與內(nèi)心的煎熬之中,而彌補的辦法只有讓“想象自我”不斷代替“真實主體”,甚至占據(jù)它的位置。“想象自我”讓“真實主體”減少不安和恐懼,最終,“真實主體”被占領(lǐng),淪為野心與欲望的工具。于是在“想象自我”的帶領(lǐng)下,主體開始了更加殘酷的行為——殺害班柯和他的兒子、麥克德夫和他的所有家人。真實的麥克白屈服、退讓,想象的麥克白漸居于主導(dǎo)。面對班柯的鬼魂,真實主體嚇得魂不守舍;面對大軍的襲擊,真實主體最終倒在麥克德夫的劍下。
自始至終,雖然麥克白試圖在建立“真實主體”和“想象自我”之間的認同關(guān)系,但兩者之間卻存在延宕,這一空間建構(gòu)著主體的欲望,或者說為欲望留下了發(fā)展的空間,而對欲望的追求、真實與想象之間關(guān)系的處理也同時建構(gòu)著自身的主體性。這里,自我的建立變成了一系列想象性認同的結(jié)果,而這一過程的失敗也證實,這種認同只能是接近于而不是實際上的自我實現(xiàn)。
麥克白夫人是麥克白行動的“催化劑”,對麥克白的身份重構(gòu)起到推波助瀾的作用。麥克白夫人的出場是以她讀那封麥克白野心勃勃的來信開始的,這樣的一個他者是完全以丈夫為中心的他者,是在父權(quán)制影響下的他者。她試圖抓住一切機會來幫助麥克白接近他的目標,用盡一切辦法讓麥克白擺脫他的軟弱?!澳悴桓易屇阍谛袨楹陀職馍细愕挠恢聠??你寧愿像一只畏首畏尾的貓兒,顧全你所認為生命的裝飾品的名譽,不惜讓你在自己眼中成為一個懦夫,讓‘我不敢永遠跟隨在‘我想要的后面嗎?”麥克白夫人刺激
鼓勵丈夫完成他想要的。雖然具有驚人的膽量與豪邁的勇氣,但麥克白夫人只是想作為丈夫行動的“催化
劑”,因為她自己從來沒有把這些想法付諸實施,如克萊因所指出的:“麥克白夫人的暴利,雖然充滿力量,并且極其可怕,那只是空想。真正把這一切變成不折不扣的事實的是麥克白。因此,麥克白夫人說,他們不會失敗,只要麥克白‘在關(guān)鍵時刻可以拿出勇氣,而絕口不提她自己?!眥9}拉康曾把“人格”理解為使主體適應(yīng)社會環(huán)境的一種“精神綜合”的能力,人格通常受三個方面因素的影響:一為“生平經(jīng)歷”,即主體對自身經(jīng)歷的反應(yīng)方式;二為“自我觀念”,即主體把自身的形象導(dǎo)入意識的方式;三為“社會關(guān)系的張力”,即主體在他人那里留下印象的方式。{10}在麥克白夫人這里,對于“社會關(guān)系的張力”的關(guān)注遠遠大于對“自我觀念”的關(guān)注,即作為他者的意義已遠遠超過了作為主體自身的意義,已然成為了徹底的“催化劑”。最終,麥克白夫人作為勸說者卻成為了受害者。她夢游時不停地重復(fù)洗手,潛意識中想要擺脫她以前的所作所為,一定程度上暗示了她對父權(quán)制的否定。另一方面,麥克白對她的態(tài)度也急劇變化:從“我最親愛的人”到“你的病人今天怎么樣了”,對于妻子,只剩下了“病人”,為何會有如此巨大的反差?不妨從主體認同的一種辯證法入手分析:麥克白雖然從他者意義中的“理想自我”中體驗到了自己,可這終究是他者構(gòu)成的他人形象。因此,對他人形象的認同無異于是讓自己受縛于他人與他者。換句話說,那令麥克白獲得肯定性的情感和統(tǒng)一自我的他者認同,從另一方面看也是對他想要成為自身主人的權(quán)力的剝奪,這便構(gòu)成了麥克白自我認同過程的一個悖論。
四、莎翁的困境
其實,莎士比亞本人也存在著類似麥克白身份認同的問題,他是一個具有多重人格和多重身份的“變色龍”,既是一個精明的商人和劇團股東,又是一個善于揣摩觀眾心理的演員和劇作家,更是一個偉大的人文主義者。出生在斯特拉福鎮(zhèn)的莎士比亞從小就有機會跟隨作為鎮(zhèn)長的父親觀看戲劇表演,并且在霍克節(jié)
星期二的演出中有幸目睹過女王的尊榮:身著聞名遐邇
的盛裝,端坐于轎輦之上,身旁簇擁著衣著華麗的王公大臣?!拔业染跆焐褪且趹蚺_上受天下人觀瞻”{11},女王直言不諱的話語投射了那個時代最富戲劇性的場景。這次經(jīng)歷也使莎士比亞終其一生都迷戀于王者的超凡魅力,即便很久以后才洞悉到王權(quán)的陰暗面、王權(quán)的殘酷與野心,但他仍陶醉于王權(quán)引發(fā)的快樂和興奮之中,在其晚期作品《亨利八世》中仍有所體現(xiàn)。
伊麗莎白時代的社會具有嚴格、普遍、顯著的等級制度,從自耕農(nóng)變成紳士,莎士比亞父親這一希冀不僅是社會地位的改變,也是社會身份的轉(zhuǎn)變,更具諷刺意味的是可以通過向?qū)iT捏造歷史、掩蓋社會地位變化的機構(gòu)紋章局購買紋章來滿足這一愿望,但父親的申請卻被無端擱置了。十年之后,已在倫敦劇壇占有一席之地的威廉·莎士比亞又重提申請,付費爭取這一身份,因為莎士比亞已深切意識到作為演員的社會恥辱,所以他希望他的繼承人及后代遠離劇場,擁有“紳士”身份,獲得貴族地位。那枚以猛隼為標志的紋章便會永久地成為身份與地位的象征,獲得的結(jié)果則會讓莎士比亞合法地在劇場之外穿上貴族的服裝。
有家有室的莎士比亞在16世紀80年代中期離開小鎮(zhèn),前往倫敦。這一城市的重要之處在于它不僅能提供相對隱姓埋名的機會,還可以期望逃避原來的出身,脫離家庭紐帶,喪失原有身份,誤入陌生領(lǐng)地成為另一個人。他在16世紀80年代末結(jié)識了“大學(xué)才子
派”成員克里斯托弗·馬洛、羅伯特·格林等人。他讀到了格林拐彎抹角影射他的文字,意識到身份和地位的確是個問題:“‘暴發(fā)戶就是指擠進本來不屬于他的地
方,打扮得像夜鶯,叫起來像烏鴉,自認為是約翰尼斯·費克透騰——萬事通——實際上是個低級苦役,一個‘粗魯?shù)鸟R夫,他自以為是大詩人,實際上只是模仿他人作品的‘猿猴?!眥12}
縱觀其一生,莎士比亞既為貴族地位的紋章花錢,又嘲弄這種權(quán)力所要求的做作虛偽;他既進行地產(chǎn)投
資,又在《哈姆雷特》中明確嘲笑了與自己類似的投資家;他把畢生時間和最大的激情都投在劇場上,但又嘲笑這一行當。是融入自己扮演的社會角色還是退縮其中?從演員到劇作家再到真實生活,對于信仰、愛情和社會角色的質(zhì)疑與矛盾情感建構(gòu)著莎士比亞自身的身份認同困境,這種質(zhì)疑與矛盾也折射到《麥克白》的創(chuàng)作之中。
{1} 楊周翰主編:《莎士比亞評論匯編》(上),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1981年版,第13頁。
{2} ?Michel Foucault. Essential Works of Foucault 1954-1984.New York:The New Press,2003,331.
{3} 轉(zhuǎn)引李作霖:《身份認同與文學(xué)批評》,《中國文學(xué)研究》2012年第2期,第125頁。
{4} ?Madan Sarup,Identity. culture and the Postmodern World.The University of Georgia Press,1996:15.
{5} [英]威廉·莎士比亞:《莎士比亞全集》(6),朱生豪譯,譯林出版社1997年版,第125頁。(以下劇中引文均出自此書,不再另注)
{6} [德]馬丁·海德格爾:《存在與時間》,陳嘉映、王慶節(jié)譯,上海三聯(lián)書店1999年版,第168頁。
{7} [英]威廉·哈茲里特:《莎士比亞戲劇中的人物》,顧鈞譯,華東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9年版,第14頁。
{8} ?Lacan.The four fundamental concepts of psychoananlysi,trans. by Alan Sheridan.London: Penguin,1979:183.
{9} 曹雅楠:《麥克白夫人的性別典型性和悲劇性》,《外國文學(xué)》2012年第2期,第126頁。
{10} 吳瓊:《雅克·拉康——閱讀你的癥狀》,中國人民大學(xué)出版社2011年版,第72頁。
{11}{12} [美]斯蒂芬·格林布拉特:《俗世威爾——莎士比亞新傳》,辜正坤、邵雪萍、劉昊譯,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7年版,第21頁,第151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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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曾艷兵.語言的悲劇——《麥克白》新論[J].外國文學(xué),1999(4).
基金項目:本文系北京市青年拔尖人才項目“法國當代‘俄狄浦斯情結(jié)譜系研究”項目,項目編號:14075
作者:史 媛,北方工業(yè)大學(xué)文法學(xué)院英語語言專業(yè)
2013級在讀碩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為英美文論與西方文化。
編輯:水 涓 E-mail:shuijuanby@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