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大家閨秀的來信

水木丁：作家，專欄作者，出版有《只愿你曾被這世界溫柔相待》《所有年輕人都將在黎明前死去》等作品，文字中人，生活中人，復(fù)雜到一言難盡，簡單到不值一提。

最近看的《張愛玲給我的信》一書，是夏志清先生生前整理的和張愛玲的書信集，其中收錄了張愛玲到美國后給夏志清的103封信件，由于夏志清給張愛玲的信已經(jīng)無可尋覓，因此在每封信的后面，夏志清都寫了按語，交代當(dāng)時二人通信的前因后果。書信往來難免有些日常瑣碎，但是讀來饒有趣味，特別是對張愛玲的晚年生活有一個了解，揭開了神秘的面紗，讓人覺得親近了許多。

其中一封里讓我看得忍俊不禁之處，是張愛玲的一句話，提到聽說了夏志清的一點(diǎn)八卦，這句話透著一股子漫不經(jīng)心的不以為意，然而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夏志清在這封信后面的按語里開始大爆自己的八卦，讓人好不吃驚?？磸垚哿峤o夏志清的信頗有疏離，可以想象當(dāng)時夏志清的回信也不至于跟她解釋自己的私生活混亂的問題。但是他這口氣憋了半個世紀(jì)之久，借著張愛玲的書信集公布于眾，和夏志清白發(fā)蒼蒼的文學(xué)評論大家形象聯(lián)想在一起，真是頗為有趣。

夏志清年輕時候的風(fēng)流史，其實在文學(xué)圈里早已是公開的事，他一生都和作家打交道，兩任婚內(nèi)出軌的對象陳若曦和於梨華都是留美女作家。年老的時候，她們紛紛在自傳里寫過夏志清的八卦，按照夏的說法，就是“歪曲事實，腥膻繪聲繪色”，完全不提她們自己和夏本人的情事，并且把夏的第二任妻子王洞說成是夏志清第一次婚姻的第三者，導(dǎo)致夏志清第一任美國妻子幾乎精神崩潰。陳若曦后來離開大陸去美國，又和夏志清舊情復(fù)燃，插足夏志清的第二次婚姻……這些雞飛狗跳、堪比八點(diǎn)檔狗血家庭倫理劇的故事突然出現(xiàn)在張愛玲冷淡疏離的文字后面，真是有一種奇怪的亂入之感。去參加本書發(fā)布會的記者說，看到一個白發(fā)蒼蒼的老太太，九十歲的高齡還在記者發(fā)布會上干勁十足地斗小三，套用現(xiàn)在一句話說，也真是醉了?？赐臧素裕液闷娴厝ゾW(wǎng)上搜了搜於梨華和陳若曦的資料和照片，兩位女作家都還健在，七八十歲的老人了，看上去身體健康，精神矍鑠，於梨華甚至在2014年時還回內(nèi)地探親，生命力之頑強(qiáng)，令人佩服。

和這廂所有人多姿多彩的生活一比較，更反襯出那廂張愛玲在美國生活的冷清，即使是對于自己有知遇之恩、一生都珍惜她才華、熱情幫助她的夏志清，也在字里行間保持著疏遠(yuǎn)和距離，否則的話，兩人搞不好也會傳出點(diǎn)緋聞來。用王洞的話說，因為她是一個大家閨秀，覺得男女之間不可以太親近，因此連自己的私事都很少講，總是客客氣氣，恭恭敬敬，親昵的語氣完全沒有，和宋淇不然，是因為宋的太太是自己的好友。這不禁讓我想起《紅樓夢》里賈母的那番話，大意是說折子戲里那些大小姐和賣油郎私奔的情節(jié)都是文人意淫的，連相遇都難，更別說大小姐的教養(yǎng)會從一開始就讓她們行事有分寸，不可能有越軌之舉。反過來說，大家閨秀的生存能力確實不如平民出身的女子，生命力也不如她們旺盛。於梨華的父親是一位大學(xué)教員，家境還不錯，初到美國時她甚至可以放下身段去做廉價女傭。陳若曦出身于一個木匠家庭，也許是這樣的生命力，才能夠在幾十歲的高齡還可以為了一個男人斗志昂揚(yáng)，寫文章對前情人展開口誅筆伐吧。而張愛玲則選擇遺世獨(dú)立，生活再窘迫，向朋友求助討些翻譯的活來做，但也終究從未出門去做過服務(wù)員之類任何伺候人的工作，若她肯，在美國的生活無論如何也不至于那么困難的?！缎F(tuán)圓》早就寫完，她也因為珍惜羽毛，顧忌胡蘭成還在臺灣，即便那么缺錢，也按住不發(fā)，若是換做另外那二位，是不怕這些的。

看了張愛玲給夏志清的信，讓我對大家閨秀有了一個新的認(rèn)識，縱使大廈已傾，那些庭院深深是建在她們的心里，縱使離家去國，也深入骨髓，伴其終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