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fēng)滿樓

黃墨卷

殘陽如夢，西風(fēng)獵獵，荊州城北的高樓上傳來陣陣簫聲，時而悠遠(yuǎn)如碧波長逝，時而哀怨若杜鵑啼血，令人如癡如醉。

吹簫者為荊州名士封四爺，此人富甲一方，為人仗義疏財，頗負(fù)盛名。封四爺雖為巨賈，卻生性高雅，喜琴棋書畫，精于簫。每于落日時分，佇立封家高樓之上，迎風(fēng)弄簫，白玉欄桿琉璃瓦映襯封四爺一身素袍，玉樹臨風(fēng)的身影成荊州城一絕，人贈雅號“風(fēng)滿樓”。

封四爺有一至交，名喚卜陽子，居于荊州城南。卜陽子雖出身布衣，但滿腹經(jīng)綸，堪稱飽學(xué)之士。卜陽子風(fēng)流倜儻，精通音律，猶善操琴。二人互攜互進(jìn)，常把酒促膝至深夜。隨著技藝精進(jìn)，封四爺與卜陽子琴簫和鳴，直奏得荊州城余音繞梁，情動四野。一時間，政客幕僚、名人雅士，無不奉二人為座上賓。

久而久之便有好事之人非得分出二人之高低，從相貌風(fēng)度到學(xué)術(shù)文章繼而琴簫技藝，一番評頭論足，更有甚者爭辯至面紅耳赤。

市井閑言傳至二人耳中，封四爺與卜陽子皆一笑了之。

某日，茶樓又起爭端，唇槍舌劍，難分伯仲。一老者捻須說，諸位有所不知，比之“風(fēng)滿樓”，卜陽子還有一絕：篆刻。卜陽子所刻印章刀鋒挺銳，筆意勁秀，可稱得上“方寸之間，氣象萬千”，是上流社會名公貴卿之間迎來送往的稀罕物件。經(jīng)一番繪聲繪色的描述，眾人嘖嘖稱贊，點頭不已。

如此天長日久，閑言如淫雨浸潤，封四爺心中漸漸生出一絲嫌隙。

時值皇帝壽辰，當(dāng)朝宰相覓得一方價值連城的玉石，欲刻一“吉語印”進(jìn)獻(xiàn)，遂重禮請卜陽子加工趕制。

如此一來，卜陽子的擁戴者便將此事大肆渲染，有人預(yù)言，卜陽子今后在京城必定聲名鵲起，由此入仕大有可能。

卻說卜陽子日夜加工，目不交睫，“吉語印”終于十日內(nèi)大功告成。卜陽子難掩心中喜悅，擺下酒宴，邀封四爺賞印喝酒。

青梅煮酒，二人推杯換盞，相談甚歡。卜陽子捧出“吉語印”，封四爺心中凜然一震，只見溫潤如脂的玉石在燭光下熠熠發(fā)光，印紐雕刻盤龍擺尾，活靈活現(xiàn)，印面上刻有四字小篆“國泰民安”，章法嚴(yán)謹(jǐn)、筆勢婉轉(zhuǎn)，其精美典雅令人嘆為觀止。封四爺將玉印章小心翼翼放回錦盒之中，舉起酒杯笑意吟吟道，弟之鬼斧神工無人能及，愿此章能助弟鵬程萬里。卜陽子喜上眉梢，一飲而盡道，若真能如此，弟絕不敢忘兄周濟(jì)提攜之恩！

飲至子時，卜陽子不勝酒力已伏案酩酊大醉，封四爺也有幾分醉意，獨自取出印章把玩。心中幾分感佩幾分嫉妒，似打翻了五味瓶，悻悻然竟浮動一絲惡念。封四爺隨手操起刻刀狠狠鑿下，恰好落在“國”字上。封四爺仰天一笑，將錦盒包好，醉步踉蹌，蹣跚離去。次日，宰相府來人，卜陽子于醉夢中醒轉(zhuǎn)，捧出錦盒恭敬獻(xiàn)上。

數(shù)日后，官府圍了卜陽子寓舍，卜陽子被五花大綁押往京城。

原來，宰相在驗印時發(fā)現(xiàn)“國”字破了一角，霎時嚇得魂飛魄散，咬牙切齒道，賊人欲加害于我，國破則江山殞，此乃株連九族之罪也！

可憐卜陽子至死雙目圓睜，不知因何落得如此下場。

卜陽子死后，封四爺食不知味，夜不能寐。每至落日時分更是狂躁不已，簫聲一落便面如死灰，追問下人為何音如鬼魅。下人面面相覷，齊聲說，爺之簫聲猶如天籟，何來鬼魅之音！封四爺呆立無言，天際殘陽如血，徒留朔風(fēng)滿樓……

封四爺手扶玉簫，不禁雙淚交流，仰天長嘆，想我封某半生磊落，如今卻因一時妒意換一世不安，罷罷罷……

白袍隨風(fēng)翻卷，封四爺如流星墜落，簫碎人絕。

選自《百花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