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盲人講電影

宋詩婷

十年間，王偉力把他發(fā)明的講電影方法總結(jié)為一套完整的“視覺講述系統(tǒng)”，普通人按這套方法練習(xí)，一樣可以為盲人講出生動的電影，這是他最引以為傲的成果。

北京電視臺主持人龔寧（左）在采訪為盲人“講電影”的“心目影院”創(chuàng)始人王偉力（中）

散場了，一隊盲人從“電影院”里摸索著走出來，王偉力拉著一個大箱子站在門口，身邊圍著首都圖書館的工作人員。

“音響太差了。是5.1聲道的嗎？”王偉力對今天的現(xiàn)場效果很不滿意，“盲人的耳朵可比你們想象的敏感，他們就剩下聽了?！钡玫焦ぷ魅藛T“一定會完善設(shè)備”的答復(fù)后，王偉力才拖起箱子準備離開。詢問之下，他說，箱子里裝著一套音響設(shè)備，雖不高端，但“比他們的要好一些”。

今天講的是《竊聽風(fēng)云》。這是王偉力的例行工作，每個月的第一個周二，他會到首都圖書館為盲人講一場電影。圖書館也在籌辦自己的盲人電影院，他們希望與經(jīng)驗豐富的王偉力合作。

比說書更注重細節(jié)

第二次見王偉力是在鼓樓西大街的一處四合院里，那是他的主場——“心目影院”。從十年前開始，每個周六上午，這個二三十平的屋子里都會有一場盲人電影講解，到2015年1月初，“心目影院”已經(jīng)為盲人放映和講解過493部電影。

“一個大漢，腦袋圓圓的，頭發(fā)刮得光光，濃眉大眼，鼻直口闊，左臉面頰上有一個巨大的痦子，上面還長出一撮黑毛，光著膀子穿一個沒袖的汗衫，腰上系了一個三寸左右的一個大銅扣的腰帶，下面是免襠褲，腳下穿了個千層底……”王偉力現(xiàn)場為記者講述了一個電影中的人物形象，語言如評書，卻比說書更注重細節(jié)，聽者很難不跟隨他的描述在腦子里畫一幅人物肖像。對此，他信心十足。

一整面墻的DVD，一臺液晶電視，一臺DVD機，這幾乎是王偉力講電影的全部設(shè)備?！白钪匾氖且繇??！彼钢植加诜块g四個角落的Bose音箱說。這套價值3萬元的音響設(shè)備是幾年前換上的，它們被掛在老音箱上面，靠近門口的一個柱子上掛了一臺舊音響，現(xiàn)場講解時，講解員的聲音從這臺音箱里發(fā)出，與新音箱里的電影原聲相區(qū)分。

“心目影院”有一批穩(wěn)定的聽眾——出行能力強的盲人。每個周六，天一擦亮他們就要出門，有的近一些，個別的要從房山、南口摸索來，只為在上午九點前趕到，坐下來“看”一場電影。

通常，王偉力的電影講述從介紹故事梗概開始。伴著背景音樂，他先把主要人物和人物關(guān)系向盲人交代清楚。電影開始后，他用帶著情緒和情節(jié)感的聲音描述每一個畫面和鏡頭轉(zhuǎn)接，用語言填補臺詞留下的空白，講述要持續(xù)到電影結(jié)束，中間沒有休息，一氣呵成。電影結(jié)束后，他還會在片尾曲中發(fā)表感想，引導(dǎo)盲人正確地理解整部電影。

講電影是項技術(shù)活，每準備一次講解，王偉力都要把電影看上至少三遍，邊看邊寫下詳細的講解詞，再反復(fù)核對、試講，直到講解詞與電影和諧統(tǒng)一。

小偷夾著的皮包是“枕頭大的皮包”

當盲人失去那80%的認知世界的視覺能力，聽覺就成了他們探索世界的拐杖。電影里有精心設(shè)計的聲效和音樂，有主人公細致入微的身體語言，當盲人無法把畫面與聲音相對應(yīng)時，很多重要的音效設(shè)計就變成了“噪音”。而王偉力的工作就是，用對畫面的精準描述，將“噪音”還原為音效。

盲人的世界與普通人太不一樣了，許多明眼人沒有的疑問都會成為盲人“看”電影的障礙。“比如，‘一雙舞蹈鞋立在地板上，這個‘立就是負擔(dān)，盲人會開始勾畫舞蹈鞋的形態(tài)而不是感受鏡頭的情緒。正確的講法是‘一雙舞蹈鞋的空鏡頭?！?/p>

在這些年的電影講述里，為了了解對方的世界，王偉力把夫人扮成盲人，他把電影講給背對電視的夫人聽，記下有疑問的地方。他也把自己扮成盲人，閉上眼睛，在夫人的攙扶下走上街道，體驗盲人感知世界的方式。

漸漸地，王偉力意識到，講電影是個感官轉(zhuǎn)化的過程。關(guān)鍵在于，將明眼人能夠感知的視覺語言轉(zhuǎn)化為盲人熟悉的聽覺語言和體感視覺：“云彩”是“棉花一樣的云彩”，“大樓”要“像倒扣的花瓶一樣”，小偷夾著的皮包是“枕頭大的皮包”……十年間，王偉力把他發(fā)明的講電影方法總結(jié)為一套完整的“視覺講述系統(tǒng)”，普通人按這套方法練習(xí)，一樣可以為盲人講出生動的電影，這是他最引以為傲的成果。

那天從首都圖書館出來，王偉力熱心地送記者一程。他那輛藍黑色的小轎車還是十幾年前的款式，外表傷痕累累，副駕駛的門不太好用，需要他坐上車，從里面打開。

曾經(jīng)，王偉力是個“下?！鄙倘恕Ｄ切┠?，賺錢不容易，但也絕不困難?！凹依锏钠嚒⒖照{(diào)、電話都是做生意時買的?！蓖鮽チφf，當年，停下生意，做和殘疾人有關(guān)的事，自己覺得無所謂，因為“錢花光了還可以賺”。

但沒想到的是，他再也沒賺來人生的第二桶金，那之后的十年，王偉力和夫人都窩在這個四合院里和殘疾人在一起。

一旦介入就很難抽身

“心目影院”是后來的事，在那之前，他和鄭老師策劃過一檔殘疾人電視節(jié)目。王偉力稱呼夫人“鄭老師”，他說，鄭老師有個同學(xué)，用雙手撐地走路的，卻始終堅持學(xué)業(yè)。今天看來，這不過是個普通的勵志故事，但在2000年初，王偉力和鄭老師被這個故事打動了，決定“把他們的事拿出來講一講”。

自掏腰包請了幾個編導(dǎo)，王偉力就這樣把節(jié)目做起來了。“你知道嗎，2000年左右，電視節(jié)目還沒有字幕呢！”這個發(fā)現(xiàn)讓王偉力驚訝，同時也找到了機會。他們在自己的節(jié)目里用大號字幕，在括號里為聾啞人標注“敲門聲”“電話鈴聲”等提示音，在沒有空白的間隙加入解說詞，講解畫面語言。

“收視率很高，盲人會拿著小錄音機把節(jié)目錄下來?！彪S著收視率的攀升，每期三萬元的制作費卻把王偉力拖入窘境，“政府覺得電視臺會給錢，電視臺覺得殘聯(lián)給錢，企業(yè)不會贊助殘疾人的電視節(jié)目……”就這樣，一年后，王偉力不得已結(jié)束了自己的電視人生涯。

“節(jié)目不做了，但人放不下了。”王偉力不愿意用道德捆綁自己，他只說，自己有個智障妹妹，或許因為這樣，他對殘疾人的同情比普通人強烈，一旦介入就很難抽身?！澳蔷妥鰪V播吧，廣播便宜啊?！苯Y(jié)束掉電視節(jié)目后，王偉力開始培訓(xùn)盲人做廣播主持人。他自己學(xué)過美聲，有過人的聲音條件，又在做電視節(jié)目資金短缺時當過解說員，做盲人的播音老師不是難事。

這是一件好事，有電臺愿意支持，他們承諾，只要王偉力培訓(xùn)出普通話合格的播音員，他們就愿意接收?！皟赡?，我可以教會盲人用電腦，普通話一級甲等，但我可以交給電臺嗎？”王偉力猶豫了，電臺的人不了解，但他騙不了自己，他培訓(xùn)出的盲人只有合格的聲音，卻沒有“傳媒人”的屬性，他們?nèi)狈β殬I(yè)所需的見識，對外界的感知是麻木的，詞匯量也因為感知缺陷而顯得匱乏。

“那就想辦法彌補??！”王偉力看過一本盲人作家吉姆·史都瓦的書《成功是一種態(tài)度》，里面介紹了他本人失明后要做的事——電視講述。這個概念一直在王偉力腦子盤旋，只是一直沒有實踐過，“也許把電影作為工具，能彌補一些盲人缺失的經(jīng)歷和生活實踐?！?/p>

他開發(fā)了講電影DVD

王偉力還記得，自己講過的第一個電影是《終結(jié)者》。“在家里，給一位盲人朋友講，講得很亂，但效果很好?！睆哪菚r起，王偉力開始把電影講述作為盲人廣播培訓(xùn)的必修課，但沒過多久他就發(fā)現(xiàn)：“不止是眼前這20多個盲人有‘看電影的需求，全國1691萬盲人都有看電影的需求??！”

那就為更多的盲人服務(wù)吧。2005年，中國第一個盲人電影院“心目影院”掛牌成立。

“心目影院”所在的四合院不是普通的四合院，那里原是“壽明寺”，五百多年前，一個太監(jiān)捐助建造了這個寺院?！盎蛟S，這也是命運的安排?！蓖鮽チφf。

隨著“心目影院”的名氣越來越大，媒體開始關(guān)注王偉力。關(guān)于他和“心目影院”的報道，總少不了“好人”和“愛心”這樣的字眼，文字也不吝煽情。

培訓(xùn)盲人播音時，工作人員和學(xué)院二十幾人，一個月的伙食費只有400塊，那一度是王偉力能拿出的全部資金。為了照顧盲人孩子，他和夫人對自己的孩子放任不管，甚至花掉了留給孩子上大學(xué)的儲備金。這樣的事，王偉力經(jīng)歷過很多?；蛟S是講得太多厭倦了，或許是他也不認同自己早期做公益的方式，關(guān)于受過的苦，他不愿意多說。

他拒絕做“精神上的暴發(fā)戶”，希望自己是一個做公益的職業(yè)人。和這些“好故事”相比，他更愿意聊聊如何把助盲事業(yè)做得專業(yè)，如何從政府、社會和個人捐助中湊夠每年四十多萬的房租和工作人員的勞務(wù)費。

為了讓更多無法來到“心目影院”的盲人“看”到電影，他向日本人和美國人學(xué)習(xí)，開發(fā)了講電影DVD。“DVD版本和現(xiàn)場講解不一樣，我的聲音不能壓著臺詞?！蓖鮽チφf。閑暇時，他坐在日本大使館“富民工程”捐助的錄音間里錄制電影解說詞，也培訓(xùn)志愿者為盲人錄制圖書，按照國際標準制作“心目圖書”。

在圖書和電影的挑選上，王偉力是謹慎的。在他們那代人的思維方式，電影要有意義，能啟發(fā)人。它還要“好好說臺詞，方言是影響電影傳播的”。他不喜歡炫技的藝術(shù)電影，那些欲望、情色以及頹廢的情緒會讓盲人“念頭太多”。

不久前，電影《推拿》的制片方曾找到王偉力，希望他為盲人講講這部電影。王偉力委婉地拒絕了。電影里陰暗的情緒和赤裸裸的性愛場面是他不愿意講給盲人的。

但他建議大家去看看畢飛宇的小說原著。盲人的世界是黑暗的，信息的不平等讓他們的判斷沒有依據(jù)，這讓他們對人對事懷疑揣測，比常人敏感?！靶≌f里的盲人世界是真實的，可以看，但作為電影，它的影響力太大，容易制造偏見?！蓖鮽チι钤诮橛诿と撕兔餮廴酥g的世界里，因為了解，他心中的盲人不僅是單純、善良和美好的，他們有和明眼人一樣的喜怒哀樂，也有屬于他們的“七宗罪”。

正因為了解，王偉力對自己的這份公益事業(yè)更加理性。他只想盡可能地用聲音彌補盲人的視覺缺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