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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坡詩歷代批注本,以乾隆踵息齋刊《蘇文忠公詩合注》頗負盛名。輯注者馮應榴(1741-1801),字星實,別署踵息居士。浙江桐鄉(xiāng)人。乾隆三十六年(1761)進士,官江西布政使,任山東鄉(xiāng)試正考官,升內(nèi)閣中書,累遷至鴻臚寺卿。辭官后,致力??惫沤竦浼?。以研讀東坡詩者有年,并得宋、元舊本各集,遂考定南宋、元、明、清各家如王注、施注、查注等,“合而訂之,刪其復,正其誤,期于舊注不無裨補”。輯者對舊注編年、人物、事件、地理、職官等作全面補正,舉凡有關(guān)蘇東坡之身世、詩文影響和貢獻等資料,搜羅無遺。編成《蘇文忠詩合注》五十卷、附錄五卷,錢大昕稱為兼有王、施、查三家注長的集大成之作。馮注本面世即風行天下,成為學者樂于讀閱之本。其中,道光年間收藏、出版大家顧沅的讀校踵息齋《蘇文忠公詩合注》本,一直潛藏民間,近期始為筆者偶遇。
踵息齋《蘇文忠公詩合注》顧沅讀校本,存三冊(卷二十二至卷三十二),其上朱筆累累,批語殆遍。卷二十二至卷二十五141則,卷二十六至二十九115則,卷三十至三十二計108則?;蛑谎云Z,或至數(shù)百言不等。至于各卷行間尚有大量墨評,或頻施圈點,不及——計之。行書小楷,率性而書,而極少有改乙之字,尤可見胸有成竹,一氣揮灑。此三冊卷帙僅約為全書五之一,批語如是浩繁,全集數(shù)量則可以概見。較之前賢王、施、查,之后王文誥、趙克宜各家,足與之頡頏。各冊首頁朱文“顧沅讀?!?,為專施校讀典籍之印。冊內(nèi)數(shù)則評語之下,復加鈐“湘舟”肖形印,或示自賞?又往往于批語下加單圈或雙圈。參據(jù)批語,視其墨跡,可以確定為道光年間顧沅藏本,批語出湘舟之筆無疑。因此,在東坡詩各家注已知者之外,“顧批”本得以發(fā)現(xiàn)。
顧沅(1799-1851),字澧蘭,別號湘舟,江蘇長洲(今蘇州)人?!八嚭恰毙罱鹗瘯畼O富,頗多秘本佳刻,為江南首屈一指,舊志稱“顧沅圖書之富,甲于東南”,有“收藏舊籍及金石文家甲于三吳”之評。據(jù)近人楊仲羲記述,“藝海樓”所藏舊籍不及《四庫》者600余種,而《四庫》未及者達2000余種。咸豐十年(1860),顧沅藏書散出,多為丁日昌所得,《持靜齋書目》著錄大半為“藝海樓”舊藏。顧湘舟又為出版大家,尤重鄉(xiāng)土文獻,輯刻《賜硯堂叢書》四集,皆清人名流著述,收書近百?!秴强の木帯蜂浬⒁姎v代志乘、碑刻之吳地重要文獻,卷帙浩繁。又有《乾坤正氣詩集》、《吳郡名賢圖傳贊》、《古圣賢傳略》、《婁東文略》、《昆山志》、《滄浪亭志》、《焦山志》等等。詩文集有《聽漏吟》、《游山小草》、《然松書屋詩鈔》。顧沅于東坡極為敬慕。道光二十年(1840),在“甫橋西街”建“辟疆小筑”,頗具“城市山林之致”。園中景致最勝處“思無邪齋”,地勢高曠,湖石壁立,喬木干云,名花環(huán)繞,前有“蘇文忠公祠”,置“蘇亭”、“蘇軒”、“嘯軒”、“雪浪軒”等景觀。顧沅輯《蘇亭小志》、《蘇祠小志》,錄歷代題詠之作。讀校東坡詩如此用心,若非敬愛之深,又何能用力之勤?
顧批內(nèi)容極為廣泛,涉及詩法、文辭、文字校勘、版本以及東坡詩真?zhèn)慰急娴确矫?。所論不止于深入細致,且多異于前人之見解,確是論詩知人者。
有關(guān)詩法、意境優(yōu)劣之評,為顧批分量最重的內(nèi)容,可知對其詩的欣賞:
《初秋寄子由》詩:“音節(jié)似香山桐花詩,但收斂謹嚴耳。王摩詰寄祖三詩,亦此格,而氣體各別。”
評《和秦太虛梅花》“江頭千樹春欲闇,竹外一枝斜更好”句:“實是名句,云在和靖暗香疏影一聯(lián)上,故無愧色。”
《初入廬山三首》:“隨意口占,無甚出色”。
《和李太白》“非東坡不敢和太白,妙于各出手眼,絕不規(guī)橅”。
《次韻葉致遠見贈》“此格創(chuàng)自義山,殊非雅音。”
《高郵陳直躬處士畫雁》第一首“一片神行,化盡刻畫之跡”。第二首批“此首蛇足”。
《送表弟程六知楚州》:“瀠洄起處作結(jié),章法完密?!?/p>
評《和王勝之三首》之一“隱然自負,風調(diào)殊佳”。二首“此首便敷衍”。三首“此首更湊泊”。逐一評來,湘舟先生筆墨情調(diào),宛然有致。
《寄吳德仁兼簡陳季?!罚骸吧徟畈獨馊缬砍觯媾d到之作?!痹u《贈王寂》詩“偶作嫵媚,亦自宜人”。
《壽星院寒碧軒》“渾成灑脫。前六句有杜意,后二句是本色。
評《東坡》“雨洗東坡月色清”句“風致不凡”。
論《次韻錢合人病起》“杯中蛇去未應哀”為“此句上下自不貫”。
評《泗州除夜雪中黃師是送酥酒二首》“舊游似夢徒能說,逐客如僧豈有家”二句“三、四自好”。
《次韻張琬》“新落霜余兩岸隆”句,湘舟批語:“隆字腐甚,此等不是不通,只是不佳。如近代蓮洋山人用‘柳花作‘柳葩,二字何嘗非花,然是底語?!惫P者按:蓮洋山人為清人吳雯號,著有《蓮洋集》。
評《贈杜介》“我夢游天臺,橫空石橋小”句,“為文造情,憑空布局,善于掉弄筆鋒”。
《次韻徐積》“殺雞未肯邀季路,裹飯先須問子來”,“起二句東坡習徑,不必效之”。
評《元佑元年二月八日朝退獨在起居院讀<漢書儒林傳>,感申公故事,作小詩一絕》,“借題抒意,東坡此時已有不安其位之勢矣?!?/p>
《虢國夫人夜游圖》詩“收得淡宕,妙于不粘唐事,彌覺千古一轍之慨。直以莊語作收,而說來唱嘆有神。此為詩人之言,異乎道學之史論。”
《書林次中所得李伯時歸去來陽關(guān)二圖后》:“二詩皆有風韻,入之《漁洋集》中殆不可別,乃知東坡非不能為此種,特不以此為安生立命處耳?!?/p>
《次韻黃魯直效進士作二首》:“此格非東坡所長,故二詩皆不佳。邇來選長律者必錄之,震于名耳?!?/p>
評《送鄧宗古還鄉(xiāng)》“索拉成篇,殊勉強少味?!?/p>
《參寥上人初得智果院會者十六人分韻賦詩軾得心字》“漲水返舊壑,飛云思故岑”,“二句全襲左司,而意則迥別”。
評《寄蔡子華》“風調(diào)殊佳”。
卷二十九之末總評全卷詩:“此卷多冗雜潦倒之作,始知木天玉署之中,征逐交游,擾人清思不少,雖以東坡之才,亦不能于酒食場中吐煙霞語也?!?/p>
詩作遣詞用語及引事典是否得當,也是顧批留意之處:
評《記夢》詩“太似偈頌,便無詩味”。
評《蝦蟆》“皤腹空自脹”,“脹字唐薛能詩嘗用之,然終非佳字。如瞪目字唐人嘗屢用,究是近俚,不可訓也。”
《用舊韻送魯元翰知洺州》:“語頗雜沓,句亦多未堅老?!?/p>
《次韻朱光庭初夏》“前四句語不貫,牽于韻腳耳。”
評《次韻子由送陳侗知陜州》“誰能如鐵牛,橫身負黃河”句“以鐵牛擬人,未免不倫?!?/p>
《哭王子立兒子迨韻三首》“老眼欲枯萎”句“眼枯字本杜詩,萎字卻是湊韻。有淚故可言枯,非花字得曰萎?!?/p>
《豆粥》詩“牽光武、石崇二事強生意義,支綴成篇,殊無真實本領(lǐng)?!?/p>
顧批涉及文字???,既有版本之間文字之取舍,又以傳藏東坡手跡證刻本文字之例:
《謝曹子方惠新茶》“題必有訛,與詩不應?!?/p>
《至真州再和二首》“公詩便堪唱為付”馮本有注“一作賦”。顧沅批注:“余見東坡手書絹本,作‘付字”。
《次韻子由送家退翁知懷安軍》“退翁守清約”四句,查注本以“宋刻本無退翁以下四句”加注。顧批“四句不可少,宋刻本不必字字可憑?!?/p>
《書晁補之所藏與可畫竹三首》“莊周世無有,誰知此凝神”。查注“宋刻本作‘疑”。馮應榴案“七集本亦作‘疑”。又有王注、翁方綱各注。顧沅加注:“《莊子》“用志不分,乃疑于神,本作‘疑字。相沿訛為‘凝神。宋本勝今本多矣。”
東坡詩存疑之作,顧批所論亦多有理據(jù):
《參寥惠楊梅》:“此真惡札。摭一時打渾之語而編集中,東坡之受累深矣?!?/p>
《用定國韻贈二十侄震》“此非東坡詩,續(xù)補者誤采耳?!?/p>
《半山亭》:“不似東坡筆墨,何也?”
《送范德孺》“漸覺東風料峭寒”一首“太落送人窠臼,此真一首可贈遍天下人者?!庇址Q“前已有詩送德孺矣,施注不載,恐是他人之作誤入。筆墨凡近,不類東坡。”
辨疑作三首《題李伯時淵明東籬圖》、《次韻黃魯直書伯時畫王摩詰》、《和王晉卿題李伯時畫馬》:“三詩非惟不似東坡詩,并不似能詩者所為。殆后來書畫賈人偽作伯時之畫,因偽作東坡之詩。編遺詩者不能辨而誤收耳。觀三詩皆題伯時畫,而拙陋如出一轍,其為一手所偽無疑也。”又于《戲書李伯時畫御馬好赤頭》題“此亦不佳,然是東坡筆墨,益知前三詩之偽。”前人注只記施本原無,出于后之續(xù)編本,而未及是否東坡之作。顧沅為收藏大家,悉知偽托詩以證畫之法。所說值得重視,自不待言。
《秋晚客興》馮應榴案:“此詩見至元《嘉禾志》,乃沈括作也。”顧批:“細審之,實不相似,只似晚唐人語,然第四句自佳?!庇峙肚锱d三首》“此三首亦不似東坡筆墨。東坡不如此甜熟?!?/p>
《觀湖二首》“二詩殊不稱題,次首尤凡猥,亦不似東坡語”。
對蘇詩各家評注,顧批亦有異說,心思縝密,不甘從于人后:
《送穆越州》“四朝耆舊冰霜后”有馮應榴注,顧沅批云:“生于真宗年問故曰‘四朝耆舊,不必定仕而后謂之耆舊也?!断尻栮扰f傳》所載不皆仕宦?!?/p>
《次韻王震》“清篇帶月來霜后”句,查注引陳鵠《耆舊續(xù)聞》謂“清篇”為東坡“制詞”。顧批“清篇二句自指來詩,不指制詞。聞道二句乃正指制詞云云也。陳氏此說非是。”
評《趙令晏崔白大圖幅徑三丈》詩“起極雄偉。查初白謂誰能二句(“誰能鼓臂投三丈,人間刀尺不敢裁”)刻畫近俚,亦防微杜漸之言。其實此二句不得以俚字加之。”
《書李世南所畫秋景二首》“扁舟一棹歸何處”查注:“《畫繼》扁舟作浩歌。慎按:《畫繼》云浩歌字雕本皆以為扁舟。其實畫一舟子張頤鼓枻作浩歌之態(tài),今作扁舟甚無謂也?!迸Z:“此不出扁舟字,則浩歌一曲茫然無著,不見定是鼓枻,此必后來改定,不得以墨跡駁之?!?/p>
《安州老人食蜜歌》:“純是晚唐下調(diào)。查初白先生批本極賞之,殆非末學所知?!?/p>
清代詩學之盛,以輯注東坡詩可見一斑。《蘇文忠詩合注》出版之后,踵事增華者有王文誥輯刻《蘇文忠公詩編注集成總案》,成豐初年趙克宜有《角山樓蘇詩評注匯鈔》。其間學人詩家,朱墨披紛,蔚為東坡詩學之大觀。顧沅批本則以潛藏無蹤之故,似未見學者提及。今幸而出現(xiàn),雖為殘帙,然嘗一臠肉而知—鑊之味。因略述大概,期以引起東坡詩學研究者的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