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永剛
《八哀詩》是在繼承杜甫詩歌舊題與中國悼亡詩傳統(tǒng)的基礎上,表現(xiàn)出獨創(chuàng)性的優(yōu)秀作品,這種獨創(chuàng)性就是詩史與至情的完美結(jié)合,而最能體現(xiàn)這種獨創(chuàng)性的詩作就是其中哀悼錢謙益的一首。該詩內(nèi)容如下:
四海宗盟五十年,心期末后與誰傳?憑裀引燭燒殘話,囑筆完文抵債錢。紅豆俄飄迷月路,美人欲絕指箏弦。平生知己誰人是?能不為公一泫然。
錢謙益是明清之際的文壇領袖,其主盟文壇的時間長達五十年之久,首句“四海宗盟五十年”即是明講這一文學史實。黃宗羲在另一部悼亡小品集《思舊錄·錢謙益》中也有相同的表達,他說:“錢謙益,字受之,常熟人。主文章壇坫者五十年,幾與弇洲相上下?!?/p>
“心期末后與誰傳”句中“末后”,《孟子·萬章下》曰:“繆公之于子思也,亟問,亟饋鼎肉。子思不悅。于卒也,摽使者出諸大門之外,北面稽首再拜而不受。”趙岐《孟子章句》注曰:“于卒者,末后復來時也?!薄澳┖蟆迸c“卒”同義,是最后的意思。明清之際常常以“末后”喻指“死后”,如錢謙益《華首空隱和尚塔銘》曰:“是年九月,博山示寂,始知為末后付囑也?!秉S宗羲《贈黃子期序》曰:“余因令寫先公末后伍員讖語及蕺山夫子泣別像,太夫人禮斗誦經(jīng)二像?!彼浴靶钠谀┖笈c誰傳”的字面意思是說錢謙益期望的死后傳人是誰?在解決傳人問題之前,我們還要回答錢謙益所期望的傳承內(nèi)容為何物。平慧善、盧敦基《黃宗羲詩文選譯》說:“心期句:意謂錢謙益晚年最后抗清的心思誰可給予流傳?”(巴蜀書社2011年版)這個解釋不夠妥帖。第一,該詩首句是講錢謙益的文學成就,按照詩歌的內(nèi)在邏輯,不應該突然跳躍到抗清事業(yè)上來。第二,錢謙益晚年的抗清復明悔過之舉,在江南地區(qū)的知識界中幾乎已經(jīng)是一個共識,不存在不被流傳、不被了解的問題。第三,黃宗羲雖然也曾一度參加到錢謙益抗清復明的運動中,但此時黃宗羲對清朝的敵對態(tài)度已經(jīng)有所轉(zhuǎn)變,對清朝初年的繁榮景象也有一定程度的認同,所以黃宗羲不太可能將自己認定為錢謙益在政治上的知己。另外,在清初文網(wǎng)甚密、動輒得咎的高壓文化環(huán)境下,黃宗羲更不可能“流傳”“錢謙益晚年最后抗清的心思”。因此,“心期末后與誰傳”的內(nèi)容應該是文學事業(yè),而不是政治事業(yè),是說錢謙益主盟文壇五十余年,他期望的身后傳承者是誰呢?這一句是暗講,言外之意是黃宗羲自認為錢謙益文學事業(yè)上的知音,也是錢謙益文學盟主地位的傳承人。當然,黃宗羲的這層婉曲心事既不是一廂情愿的個人幻想,也不是狂妄蠻橫的自我驕矜,而是得到了錢謙益和清初很多文人的一致認可。關于錢謙益的認可,黃宗羲集中筆墨在以下兩句詩中表現(xiàn)出來。
康熙三年(1664)四月末,黃宗羲偕同黃宗炎、呂留良、吳之振、高旦中等遺民前往常熟探視錢謙益,此時的錢謙益即將走到人生的盡頭(錢謙益卒于本年五月二十四日),錢謙益躺在病床上會晤了來訪者,故云“憑裀引燭燒殘話”?!把P”通“茵”,是指兩層床墊,如邵雍《林下五吟》:“庭花盛處涼鋪簞,檐雪飛時軟布裀。誰道山翁拙于用,也能康濟自家身?!卞X謙益靠在床墊上與黃宗羲推心置腹地談到了深夜,所談內(nèi)容即是喪葬之事與埋墓之銘,黃宗羲在《思舊錄·錢謙益》中言之甚詳,他說:“甲晨,余至,值公病革,一見即云以喪葬事相托,余未之答。余將行,公特招余枕邊云:‘唯兄知吾意,歿后文字,不托他人。尋呼其子孫貽,與聞斯言。其后孫貽別求于龔孝升,使余得免于是非,幸也。”對于錢謙益喪葬之事的請求,黃宗羲不置可否。錢謙益的墓志銘改求龔鼎孳撰寫,使黃宗羲免于是非,以至于黃宗羲有“幸也”之嘆,如釋重負之情溢于言表。黃宗羲所言“是非”應該就是錢謙益降清與抗清的政治糾葛,通過黃宗羲的自我表述,我們可以看出,黃宗羲雖然心知錢謙益晚年的抗清事業(yè),但是他卻無意承擔這份沉重而又危險的重任。黃宗羲畢竟是一個學者,盡管也曾在政治的漩渦中掙扎抗爭過,但是當朝代更迭塵埃落定之后,他所關心的依然是文化傳承而不是政治上一家一姓的興衰榮辱??v觀黃宗羲與錢謙益的交往歷程,會發(fā)現(xiàn)政治因素在其中所占的比例遠遠少于文化交流,正如黃宗羲自己所言:“余數(shù)至常熟,初在拂水山房,繼在半野堂絳云樓下。后公與其子孫貽同居,余即住于其家拂水,時公言韓、歐乃文章之六經(jīng)也。見其架上八家之文,以作法分類,如直敘,如議論,如單序一事,如提綱,而列目亦過十余門。絳云樓藏書,余所欲見者無不有。公約余為老年讀書伴侶,任我太夫人菽水,無使分心。一夜,余將睡,公提燈至榻前,袖七金贈余曰:此內(nèi)人(即柳夫人)意也。蓋恐余之不來耳。是年十月,絳云樓毀,是余之無讀書緣也。”(黃宗羲《思舊錄·錢謙益》)
“囑筆完文抵債錢”是指受錢謙益臨終囑托,代筆作文三篇,抵還錢謙益欠下的文債,此事黃宗羲在《思舊錄·錢謙益》中也有明確的記載,他說:“公言顧鹽臺求文三篇,潤筆千金,亦嘗使人代草,不合我意,固知非兄不可。余欲稍遲,公不可,即導余入書室,反鎖于外。三文:一《顧云華封翁墓志》,一《云華詩序》,一《莊子注序》。余急欲出外,二鼓而畢。公使人將余草謄作大字,枕上視之,叩首而謝。”“非兄不可”應該不是簡單的恭維,錢謙益也曾請人代筆,但都不合心意,唯有黃宗羲的文稿才讓他“叩首而謝”,這是對黃宗羲極高的期許。更為重要的是,錢謙益將其死后蓋棺論定的墓志銘托付給黃宗羲,更是對黃宗羲的絕對信任,這種信任里面當然含有“唯兄知吾意”的政治同道之情誼,可是知錢謙益心思的人并非只有黃宗羲,同來探訪的呂留良等人也深諳其中隱曲之意,但能以巨筆雄文傳達錢謙益心思的或許只有黃宗羲,因此錢謙益說“唯兄知吾意”其實也是在說“唯兄可傳吾意”,這是對黃宗羲文學才華的高度認可與絕對信任,這才是“心期末后與誰傳”的真正含義。至于錢孫貽改求龔鼎孳撰寫錢謙益墓志銘,是基于龔鼎孳官居高位的政治影響力,從文學修為上來講,龔鼎孳無疑是遜色于黃宗羲的,錢孫貽的這種抉擇,黃宗羲自認為是幸事,可是對于逝者錢謙益來說,可能就是一種憾事了。另外,不僅錢謙益認為黃宗羲具備接替他成為文壇盟主的文學才能,其他文人也有類似的期許,比如吳任臣在給黃宗羲的信中就說:“虞山(錢謙益)既逝,文獻有歸,當今舍先生其誰!”(黃宗羲《交游尺牘》)另外,黃宗羲還在這句詩中提到了錢謙益晚年賣文為生的凄慘經(jīng)歷,這種經(jīng)歷錢謙益本人也有沉痛的表述,其《蘇眉山書金剛經(jīng)跋》曰:“病榻婆娑,翻經(jīng)禪退,杜門謝課久矣。奈文魔詩債不肯舍我,友生故舊四方請告者繹絡!”錢謙益《牧齋尺牘·致盧淡巖》曰:“謹承臺命,以弁簡端。承分清俸,本不敢承。久病纏綿,資生乏術,藉手嘉惠,以償藥券。”
在前面四句詩中,黃宗羲巧妙地運用了對比的修辭手法,“四海宗盟五十年”,何其煊赫,“囑筆完文抵債錢”,又何等凄慘,一代文宗竟然淪落到資生乏術,賣文資生的窘境,怎能不讓人欷歔喟嘆!錢謙益晚年貧病交加,經(jīng)濟十分窘迫,柳如是也是因經(jīng)濟問題被人逼迫致死。錢謙益、柳如是的凄涼身事,雖然是錢氏一家之大不幸,又何嘗不是清初文學史的一件大不幸呢?所以黃宗羲在寫完錢謙益臨終之事后,又述柳如是自縊之事。
“紅豆俄飄迷月路”是寫錢謙益八十壽辰之勝況,錢謙益《紅豆詩序》曰:“紅豆樹二十年復花,九月賤降時,結(jié)子才一顆,河東君遣僮探枝得之。老夫欲不夸為己瑞,其可得乎?重賦十絕句,更乞同人和之?!睂Υ岁愐∮泻芫畹脑u論,他在《柳如是別傳》中說:“河東君于牧齋生日,特令童探枝得紅豆一顆以為壽,蓋寓紅豆相思之意,殊非尋常壽禮可比。河東君之聰明能得牧齋之歡心,于此可見一端矣?!卑耸衔痰么思t豆祥瑞,又有蕙心蘭質(zhì)之柳如是相伴,錢謙益當時的喜悅心情不難相見。然而憂樂相隨,泰盡否來,短短三年之后,錢謙益就撒手人寰。留下了柳如是孤單一人,沉浮于爾虞我詐的濁世之中,就如同當年的那顆紅豆,悄無聲息地落在了孤清寂寥的月路之上。黃宗羲營造了一個凄美的意境,紅豆的燦爛與月路的蒼白,紅豆的渺小與月路的空闊,這兩者之間有強烈的對比與張力,更何況黃宗羲所寫的不單是紅豆的隕落,而是紅豆的主人柳如是,以及柳如是如同紅豆隕落一樣的死亡。
“美人欲絕指箏弦”中的“美人”指柳如是,陳寅恪《柳如是別傳》云:“寅恪竊疑河東君最初之名實為云娟二字。此二字乃江浙民間所常用之名,而不能登于大雅之堂者。當時文士乃取李杜詩句與云娟二字相關之美人二字以代之,易俗為雅,于是河東君遂以美人著稱?!卞X謙益病逝方才數(shù)日,錢朝鼎就伙同錢曾勒索柳如是白銀三千兩,殊不知錢家早已陷入經(jīng)濟困境,柳如是何來銀兩饜足威逼者的貪欲??滴跞辏?664)六月二十八日,不堪凌辱的柳如是懸梁自縊,柳氏之女在《孝女揭》中述其慘狀曰:“因遂披麻就縊,解绖投繯。威逼之聲未絕于閫外,而呼吸之氣已絕于閨中?!?/p>
“平生知己誰人是”自注曰:“應三四句?!北娝苤?,錢謙益的紅顏知己是柳如是,黃宗羲則自認為是錢謙益的文學知己,呼應三四句,也是再次強調(diào)接續(xù)錢謙益文學事業(yè)的雄心,是寫文學公義。
“能不為公一泫然”自注曰:“應五六句?!比缟纤?,五六句是寫錢氏家難,有感于錢謙益、柳如是的凄慘身世,黃宗羲泫然下淚,這淚水是為私情而流。
綜合以上分析,我們可以看出,黃宗羲這首詩的成就主要體現(xiàn)在以下兩個方面:
第一,史筆。黃宗羲繼承并發(fā)展了杜甫詩歌直面現(xiàn)實、書寫現(xiàn)實的“詩史”精神,并進一步發(fā)展出“史亡而后詩作”的創(chuàng)論。《孟子·離婁下》曰:“王者之跡熄而詩亡,詩亡而后《春秋》作。”孟子強調(diào)的是《春秋》對《詩經(jīng)》教化功能的承續(xù),而黃宗羲則著眼于詩歌保存歷史真實的寫實性功能。他在《萬履安先生詩序》中說:“逮夫流極之運,東觀、蘭臺但記事功,而天地之所以不毀,名教之所以僅存者,多在亡國之人物。血心流注,朝露同晞,史于是而亡矣。猶幸野制遙傳,苦語難銷,此耿耿者明滅于爛紙昏墨之余,九原可作,地起泥香,庸詎知史亡而后詩作乎?”易代之際,“史亡而后詩作”的情況更為常見。比如元代修纂的《宋史》,出于忌諱,南宋的最后兩位皇帝端宗和帝昺就被排斥在本紀之外,強權(quán)政治壓制了歷史的客觀性,使歷史書寫名存實亡,所幸當事者文天祥的詩集《指南錄》詳細記載了這一段史實,后人還可以通過《指南錄》了解到南宋末帝風雨飄搖而又奮勇抵抗的歷史。身處明清鼎革之際的知識分子也面臨“史亡”的困擾,有志之士若黃宗羲者,目睹滄桑巨變,緣事而發(fā),借助詩歌保存了一段信史。具體到這首悼亡詩來說,黃宗羲在詩歌之中就注入了錢氏一門之興衰,錢謙益晚年的境遇以及柳如是悲慘的遭遇。盡管錢謙益被清代正史污蔑得面目不堪,經(jīng)由該詩提供的史實,我們依然可以看到他相對真實的身影。
第二,至情。在黃宗羲的文學理論中,至情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正如他在《明文案序》中所言:“凡情之至者,其文未有不至者也?!彼J為“情”是文學的第一要素,決定著文學作品的優(yōu)劣成敗。至于文學作品如何傳達至情,他也有過探索,其《朱人遠墓志銘》曰:“今之論詩者,誰不言本于性情。顧非烹煉使銀銅鉛鐵之盡去,則性情不出?!秉S宗羲主張感情的自然抒發(fā),對于過分強調(diào)溫柔敦厚所導致的委蛇頹墮、有懷不吐之弊深惡痛絕,也自覺地擯斥文辭方面雕鏤字句、涂抹詞章之陋習。黃宗羲《八哀詩》能夠比較好地反映出這一文論主張,全詩質(zhì)樸如話,不假雕鏤,以“泫然”二字煞尾,哀悼之情如千尋瀑流,噴涌而出,絕無矯揉造作之態(tài),感人至深。另外,黃宗羲所言之“情”的范圍非常寬廣,一人之性情,天下之治亂,都被涵攝其中。所以在這首悼亡詩中,黃宗羲“泫然”留下的淚水,既包含著對錢謙益逝世的哀傷,也藏納著對文運潛變的關注以及對國運升降的感喟。
總之,這首詩是史筆與至情的完美結(jié)合,體現(xiàn)了黃宗羲詩歌具有史學和文學雙重價值,是值得后人品鑒玩味的優(yōu)秀之作。
(作者單位:貴州大學人文學院)
情癡眼里寫癡情
——《紅樓夢·齡官劃薔癡及局外》情節(jié)賞析李慶信文學作品寫什么固然重要,但更關鍵的往往還在于怎樣寫。
清人謝鴻申云:“其事本無可述,而一經(jīng)妙手摹寫,盡態(tài)極妍,令人愈看愈愛著者,《紅樓夢》是也?!保ā豆诺湮膶W研資料匯編·紅樓夢卷》第二冊,中華書局1963年版)《紅樓夢》第三十回“齡官劃薔癡及局外”一段情節(jié),便堪稱這方面的范例之一。
這段情節(jié)本事是:小戲子齡官癡情于賈薔(被指派管理賈府戲班的宗族子弟),出于對情人深深思念,獨自一人蹲在薔薇花架下,不停地用簪子在地上劃“薔”字……這點凡人小事,按“無奇不傳”的傳統(tǒng)小說觀,的確“本無可述”,難入作者法眼:即使善以“常事傳奇”的《全瓶梅》作者,在涉及男女之事時,也絕不可能在熱中于赤裸裸性描寫的同時,有雅興來寫一個純情少女的這份純真癡情。唯有善寫“兒女之真情”的曹雪芹,才會將審美眼光投向“齡官劃薔”這類凡人小事,并且一經(jīng)他“妙手摹寫”,便成了寫人寫情至真至美、“盡態(tài)極妍”的絕妙好文。
這段情節(jié)之妙,首先妙在曹公獨具只眼,能從“齡官劃薔”這件凡人小事中發(fā)現(xiàn)不平凡的動人詩意,發(fā)掘人間的真善美,并著意營造一種詩情畫意的意境。作者的這一著眼點、著重點,高屋建瓴,立意不凡,絕非就事寫事、見事不見人的平庸之輩的平庸之作可比。
更妙的還在于:作者為了把上述立意落到實處,在敘述視角上也作了相應調(diào)整,行文至此,盡管敘述者未變,敘述視角卻由敘述人全知視角不經(jīng)意轉(zhuǎn)變?yōu)槿宋锱灾暯牵粗饕獜摹熬滞狻比说难劾?、心里,觀察、描寫“齡官劃薔”的情狀。這個作為觀察者的“局外”人便是賈寶玉,也只能是賈寶玉,非他莫屬:一則唯獨他這個“愛博而心勞”(魯迅語)的情癡,才會有憐香惜玉關注“齡官劃薔”一事的那份愛心;二則唯獨他這個“無事忙”的“富貴閑人”,才可能有不厭其煩將“齡官劃薔”全過程觀察到底的閑心;三則唯獨他為人行事帶點婆婆媽媽的“老婆漢”(晴雯評語)氣質(zhì),也才有對“齡官劃薔”的一切細枝末節(jié)體察入微的細心。
最佳敘事視角的選擇,作為“局外”觀察者不二人選的確定,不僅使“齡官劃薔”的小題大做、小事大寫顯得入情入理、熨帖自然,并把敘事的旨趣完全落實到寫人寫情上,更把“齡官劃薔”的一人之事十分巧妙衍化為一筆并寫兩人而又蘊涵豐富的生動情節(jié)。這段情節(jié)有三個層次。
第一層寫寶玉來到大觀園的薔薇花架,“只聽有人哽噎之聲”,他“心中疑惑,便站住細聽,果然架下那邊有人”。他“悄悄的隔著籬笆洞兒一看,只見一個女孩子蹲在花下,手里拿著根綰頭的簪子在地下?lián)竿?,一面悄悄的流淚”。寶玉心里想難道是個癡丫頭“東施效顰”,學黛玉葬花不成?想畢正要叫那女子“不用跟那林姑娘學了”,話未出口,再看這女孩子面生,不是侍兒,“倒像是那十二個學戲的女孩子之內(nèi)的”,他忙將口掩住。想到“幸而不曾造次……”。這一層只是寫寶玉對他“面生”而又不知其名的齡官的粗略印象和主觀猜測,尚未看清其行為真相,還誤以為齡官是“東施效顰”,學黛玉“摳土”葬花。在這里,作為被觀察者的齡官癡情少女形象尚模糊不清,作為“局外”觀察者寶玉的情癡心態(tài)才初露端倪。
第二層便寫寶玉對齡官其人其行由表及里,由粗到細的外部觀察和內(nèi)心揣度。先是“留神細看,只見這女孩子眉蹙春山,眼顰秋水,面薄腰纖,裊裊婷婷,大有林黛玉之態(tài)。”“接著發(fā)現(xiàn)這女孩子用金簪劃地,并不是掘土埋花,竟是向土上畫字”。寶玉眼隨簪子起落,“一直一畫一點一勾的看下去,數(shù)一數(shù),十八筆,自己又在手心里用指頭按著他方才下筆的規(guī)矩寫了”,“寫成一想,原來就是個薔薇花的‘薔字?!睂氂癫孪肱⒆邮且娀ㄓ懈校白髟娞钤~”,“一時興至恐忘,在地下畫著推敲”。但“一面想,一面又看”,只見那女孩子“畫來畫去,還是個‘薔字”,畫完一個又一個,已經(jīng)畫了幾千個‘薔。由此才想到“這女孩子一定有什么話說不出來的大心事”,并恨自己不能為其分憂解難。這一層,隨著寶玉觀察越來越細,揣度越來越深,齡官嬌美柔弱的外貌體態(tài)(“大有林黛玉之態(tài)”)逐漸清晰地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她幾千次反覆“劃薔”的外部行為,也隱約透露出這位癡情少女一定有什么“大心事”;而作為“局外”觀察者,寶玉真切關心體貼女兒的情癡心態(tài)更合盤托出。當然,由于寶玉只是個“局外”觀察者,能知閾畢竟有限,他最多只能揣度眼前的女孩子一定有什么“大心事”,至于究竟是何“心事”,他當時自然無從知道。
第三層,則從“劃薔”一事蕩開,讓暗中觀察的寶玉與被觀察的齡官在陣雨中直接對面,互相對視,互相提醒,視點也隨之略有移動。伏中陰晴不定,倏忽間陣雨襲來。先是“寶玉看那女子頭上滴下水來,紗衣裳登時濕了”,想到“他這個身子,如何禁得驟雨一激”,因此禁不住提醒道:“不用寫了。你看下大雨,身上都濕了。”那女孩子“聽說倒唬了一跳,抬頭一看,只見花外一個人”,由于“花葉繁茂”“剛露著半邊臉”,且“寶玉臉面俊秀”,也“只當是個丫頭”,因笑道:“多謝姐姐提醒了我。難道姐姐在外頭有什么遮雨的?”一句提醒了寶玉,“噯喲”了一聲,“才覺得渾身冰涼。低頭一看,自己身上也都濕了。說聲‘不好,只得一氣跑回院去了,心里卻還記掛著那女孩子沒處避雨。”
三個層次,一線貫穿,作者都著眼于寫人寫情,揭示人物人性、人心、人情之美,并刻意營造一種人與境諧、情與境渾的詩美意境:
在薔薇花架下,一個花樣年華的癡情少女,由薔薇生發(fā)聯(lián)想,念及情人,反復不停地在地上劃“薔”字,竟未感覺到陣雨襲來,渾身濕透:一個身在“局外”的少年情癡,懷著憐香惜玉愛心,在一旁體貼入微地觀察著他不知其名的這位少女的“劃薔”行為,其癡心專注也達到忘我程度,只知提醒對方“身上都濕了”,自己被淋得“渾身冰涼”反而一時失去感覺,甚至在跑回院的途中“還記掛著那女孩子沒處避雨”。在這里,兩個少男少女的貌美、心美、情美,與環(huán)境的花(薔薇花)美、葉美、景美和諧交融,臻于美的極致,構(gòu)成了詩情畫意的至美意境。
這段旨趣高雅、構(gòu)思巧妙的情節(jié),特異之處還在于:從頭到尾,自成格局,敘事中基本上排除了敘述者的觀點介入,敘述者似乎同彼時彼地的寶玉一樣,始終不知女孩子的“齡官”其名(讀者也只是從回目中知道的),更不知她究竟有何“心事”及其“劃薔”“深意”。這些懸疑一直延宕至第三十六回,通過寶玉“情悟梨香院”的情節(jié)才回應前文,將藝名“齡官”的小戲子與“劃薔”的女孩子對上了號,并悟出了她“劃薔”的一片癡情所在。運用人物旁知視角如此連貫、準確,敘事前后穿插回應如此精當、周密,在中國古典小說中實為罕見,倒更近于現(xiàn)代小說的敘事方法和技巧。
從一定意義上說,把“齡官劃薔癡及局外”這段情節(jié),視為富有詩情畫意和現(xiàn)代意味的詩化短篇小說又未嘗不可。
法國雕塑藝術大師羅丹有句名言:生活中并不缺少美,只是缺少對美的發(fā)現(xiàn)。也許我們還可以補充一句:從生活中發(fā)現(xiàn)了美,還須善于從藝術上表現(xiàn)這種美。
(作者單位:四川省社科院文學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