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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趙樹理,一個旗手的倒下

      2015-06-04 17:18:55朵漁
      同舟共進 2015年6期
      關鍵詞:趙樹理

      朵漁

      【山雨欲來風滿樓】

      1966年4月16日,中央批評了由彭真主持制定的《二月提綱》,撤銷了“文化革命五人小組”。5月16日,中共中央發(fā)出《五一六通知》,建立了新的“文革小組”,由陳伯達任組長,江青為第一副組長,康生任顧問。由此,“文革”的腳步開始變得越來越急促。

      此時,“人民藝術家”趙樹理像他一生中的大多數(shù)時間一樣,正在山西鄉(xiāng)間參觀訪問。這年4月,已返回家鄉(xiāng)山西工作的趙樹理先是親赴河南蘭考,為劇本《焦裕祿》搜集素材。隨后,他又接受晉東南專區(qū)上黨梆子劇院的約請,來到長治參與修改匯演劇目《兩教師》。他同陳奇、潘公展、張仁義、李振杰等五人組成創(chuàng)作組,下陵川,赴晉城,到幾所農(nóng)業(yè)中學采訪。行走在晉東南青山綠水間的趙樹理,顯得如魚得水,在這片養(yǎng)育過他的土地上,他的呼吸少有地舒暢。

      5月底,趙樹理在晉城農(nóng)村聽到了《我的一張大字報》的廣播。他預感到,這是個不祥的信號。第二天即接到通知:解散創(chuàng)作組。創(chuàng)作組人員陸續(xù)離去,趙隨后返回晉城。

      7月1日,《紅旗》雜志公開刊文批判文藝界領導周揚,誣其為“文藝黑線”的“祖師爺”“大紅傘”“總頭目”。周揚曾對趙樹理贊譽有加。上世紀40年代,周就曾在《解放日報》發(fā)表題為《論趙樹理的創(chuàng)作》一文,這也是最早、最系統(tǒng)地對趙樹理的小說給予高度評價的文章。文中,趙樹理被譽為“一位在成名之前已經(jīng)相當成熟了的作家,一位具有新穎獨創(chuàng)的大眾風格的人民藝術家”;《李有才板話》是“非常真實地,非常生動地描寫農(nóng)民斗爭的作品,簡直可以說是一個杰作”;趙樹理的小說是“毛澤東文藝思想在創(chuàng)作上實踐的一個勝利”。周揚的倒下,預示著在這把“大紅傘”庇護下的趙樹理在劫難逃。

      8月8日,《中共中央關于“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的決定》(即《十六條》)在八屆十一中全會上通過?!稕Q定》號召全國人民“斗垮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批判資產(chǎn)階級的反動學術‘權威,批判資產(chǎn)階級和一切剝削階級的意識形態(tài)”。揭批趙樹理的火力也越來越猛。當天,山西省委宣傳部便召開了揭批趙理的座談會,8月9日,《山西日報》用通欄大標題《徹底批判資產(chǎn)階級反動文學“權威”,打倒周揚黑幫樹立的“標兵”趙樹理》報道了這次揭批會。隨后,該報又連篇累牘批判了趙樹理。8月中旬,趙樹理被押送到長治,幽禁在地委招待所隔離審查。

      對于風暴潮的來臨,趙樹理是有預感的,他起初甚至懷著善良的愿望,準備接受“人民”的批判。他曾在一張萬余言揭批他“問題”的大字報上賦詩曰:“塵埃由來久,未能及早除。歡迎諸同志,策我去陳污。”其中有一個農(nóng)民作家幽默天性的自然流露,也有對運動的良好愿望。然而,形勢的發(fā)展遠不像他想象得這么輕松。有一次,他看到一張《請看趙樹理的野心》的大字報,揭批他對無產(chǎn)階級專政極端不滿,有改朝換代、再造江山之“野心”,結(jié)尾還引用他的一首詩作為“罪證”:“任它冰封與雪飄,江山再造看今朝,鉆林不作銀蛇舞,也與天公試比高?!边@首詩是他在1964年3月參觀大慶油田后所寫,目的是贊頌石油工人,沒想到如今竟被人牽強附會至此,還上綱上線,欲置人于死地。他的心情一下子變得沉重起來。

      【不合時宜的“農(nóng)民代言人”】

      已近花甲之年的趙樹理,是1965年2月離開北京,全家遷回太原的。趙離開“風暴眼”回到了故鄉(xiāng),擔任晉城縣委副書記,分管文化局工作。從1949年進城,到1965年的離開,這17年中,他是在不斷地“離京”和“返京”中度過的,同時也是在不斷地“離鄉(xiāng)”與“返鄉(xiāng)”。17年中,他無數(shù)次返回故鄉(xiāng),徜徉于故鄉(xiāng)的風俗人情里。這17年,是中國文藝創(chuàng)作相對繁榮和平穩(wěn)的時期,但對趙樹理來說,卻是繁華中充滿落寞,平和中潛藏殺機。

      趙樹理是以一個“旗手”的身份進城的。當時,他已寫出了《小二黑結(jié)婚》《李有才板話》等多部成功之作?!缎《诮Y(jié)婚》發(fā)表后,趙樹理即贏得大名,美國記者貝爾登在其著作《中國震撼世界》中不無夸張地說,趙“可能是共產(chǎn)黨地區(qū)中除了毛澤東、朱德之外最出名的人了。其實他是聞名于全中國的”。繼1946年周揚發(fā)文贊譽趙樹理之后,1947年8月,在晉察魯豫邊區(qū)文藝座談會上,與會者甚至“同意提出趙樹理方向”,將之“作為我們的旗幟”,陳荒煤還在《人民日報》發(fā)表文章《向趙樹理方向邁進》。在此前后,周揚、茅盾、郭沫若、邵荃麟、林默涵、力群、馮牧等紛紛著文,意欲將趙樹理“旗幟化”“經(jīng)典化”。到了1956年的中國作協(xié)第二次理事擴大會議上,周揚在報告中將趙樹理與郭沫若、茅盾、巴金、老舍、曹禺一并稱為“語言藝術大師”。與此同時,趙樹理的作品被重印、翻譯,流布愈來愈廣。1952年,蘇聯(lián)讀者將趙譽為“中國最有天才的作家之一”,1956年,趙樹理的作品在蘇聯(lián)用六種文字出版了14次,印行高達97.4萬冊。

      趙樹理在國內(nèi)外雖然聲譽日隆,但作為進城的一員,他卻并沒有在北京的官場上分得多少杯羹。在第一次文代會上,“方向性”人物趙樹理僅僅忝列眾多理事之一。北京市文聯(lián)成立后,他成為副主席之一(主席為老舍),但這個職務對他來說似乎也是可有可無的。1949年10月15日,北京市大眾文藝創(chuàng)作研究會成立,趙樹理被推選為主席。他似乎更看重這個“大眾文藝研究會”的角色,而且在《說說唱唱》這本難登“大雅之堂”、很被“正宗”文藝家看不起的主編位置上干得熱火朝天。他曾在成立大會上說:“我們想組織起這樣一個會來發(fā)動大家創(chuàng)作,利用或改造舊形式,來表達一些新內(nèi)容也好,完全創(chuàng)作大眾需要的新作品也好,把這些作品打入天橋去,就可以深入到群眾中去。”“打入天橋去”,這句曾響徹太行山區(qū)的通俗化、民眾化的口號,此時在北京城卻顯得那么土氣、促狹。嚴文井在《趙樹理在北京胡同里》一文中寫道:“50年代初的老趙,在北京以至全國,早已是大名鼎鼎的人物了,想不到他在‘大醬缸里卻算不上個老幾。他在‘作協(xié)沒有官職,級別不高;他又不會利用他的藝術成就為自己制造聲勢,更不會昂著腦袋對人擺架子。他是個地地道道的‘土特產(chǎn)。不講究包裝的‘土特產(chǎn)可以令人受用,卻不受人尊重。這是當年‘大醬缸里的一貫‘行情?!賰簜円话愣际侨甏谏虾;虮本┭者^的可以稱之為‘洋的有來歷的人物,土頭土腦的老趙只不過是一個‘鄉(xiāng)巴佬,從沒有見過大世面;任他作品在讀者中如何吃香,本人在‘大醬缸還只能算一個‘二等公民,沒有什么發(fā)言權。他絕對當不上‘作家官兒對人發(fā)號施令?!?

      趙樹理之所以有如此境遇,或作出那樣的選擇,與其自身的經(jīng)歷、性情氣質(zhì)不無關系。趙出身山西鄉(xiāng)下,自幼生活窘迫,教育經(jīng)歷貧乏,17歲才高小畢業(yè)。趙樹理雖工作經(jīng)歷復雜,但很少離開山西的鄉(xiāng)土,進京前他到過最繁華的地方,是僅去過一次的太原。這表現(xiàn)在趙樹理的日常生活中,就是對鄉(xiāng)土氣息的親近感,說白了就是“土氣”。在北京市文聯(lián),老舍和趙樹理一個是主席,一個是副主席,兩人的形象卻截然相反。趙穿一身解放區(qū)帶來的中山裝,頭上頂著個帽子;老舍是地道的英國紳士裝束——西裝,手杖;兩人性情也迥異,吃飯時老舍往往比較講究,食不厭精,膾不厭細,趙則是隨便走到街上,兜里裝著二兩白酒,找個小吃攤解決一頓伙食;老舍說一口京片子,講話總愛“您”“您”的,趙樹理則是滿口山西腔,別人不細聽還聽不懂。但二人在文學上卻都追求平民化,趙是農(nóng)村的平民化,老舍是城市的平民化。趙樹理與鄉(xiāng)民、與底層民眾有一種天然的親近感。早在1947年,趙樹理就曾對貝爾登說:“我想,我應該向農(nóng)民灌輸新知識,同時又使他們有所娛樂,于是我就開始用農(nóng)民的語言寫作。我用詞是有一定的標準的。我寫一行字,就念給父母聽,他們是農(nóng)民,沒有讀過什么書。他們要是聽不懂,我就修改……這樣,從前只有少數(shù)知識分子看我的作品,現(xiàn)在連窮人都普遍能看到了。”

      趙樹理進京后,一有機會就跑回山西鄉(xiāng)下,他到那里并非走馬觀花,也不是簡單的“體驗生活”,而是身體力行,同吃同住同勞動,深扎進農(nóng)村。這種介入并非膚淺的“鄉(xiāng)情”,更不是簡單的對農(nóng)民的“同情”,而是對自身身份的“恪守”——他要為生活在那片土地上的人們代言。為此他不懼于在高層領導面前公開自己的觀點,不惜與當?shù)仄渌I導干部發(fā)生激烈沖突。就是本著這種執(zhí)著,他甚至“與一般文藝界的朋友、與知識分子出身的文藝界人士往來不多,關系不很融洽”(陳荒煤語)。

      他一不求官(事實上他也沒得到過什么實質(zhì)性的職位),二不求名(名聲于他已經(jīng)足夠大,但他并不看重),他曾說:“我不想上文壇,不想做文壇文學家。我只想上‘文攤,寫些小本子夾在賣小唱本的攤子里去趕廟會,三兩個銅板可以買一本……”他還說:“為農(nóng)村讀者打算,應該使他們花的錢少(書的成本低),花的時間少,而得到的效果大,所以我常把篇幅壓縮到最少限度?!彼幸馀c文壇保持一種距離。

      這樣一個不合時宜的人,處在北京那樣一個云集各路雅士豪杰的文化場域中,的確顯得有些礙眼,難免引來各方人士的側(cè)目。丁玲就曾在1948年的日記中寫道:“一清早同著家里人去見趙樹理,我們談了一陣,內(nèi)容凌亂得很。這個人剛看見時也許以為他是一個不愛說話的人,但他是一個愛說話的,愛說他的小說,愛發(fā)表自己的意見,愛說自己主張,同所有作家一樣。但他這個人是一個容易偏狹的人,當他看見我打開我的點心包吃了半片餅干之后又看有面包,他驚奇地叫了一聲:‘面包?伯夏就趕忙分了一點給他,他卻推開說:‘我沒有吃面包的習慣!我?guī)缀跣α??!?/p>

      丁玲看不上趙樹理,趙對丁玲這樣的“自然領導者”其實也不感冒。趙多年的朋友和同事王春曾說,“東總布胡同那一伙人只是些說空話的”,趙亦有同感。[進京后,丁玲等人擔任“文協(xié)”(后來改稱中國作家協(xié)會)的領導工作,辦公地址在東總布胡同。《工人日報》和工人出版社的辦公地址在西總布胡同,趙樹理為工人出版社社長,王春擔任副社長兼總編輯,此處亦是大眾文藝研究會總部。]東、西“總布胡同”的摩擦由來已久。先是在申報斯大林文學獎名單時,雙方意見相左,王春等提議報趙樹理,最后申報的卻是丁玲的《太陽照在桑干河上》和另外兩部作品。后來在大眾文藝創(chuàng)作研究會成立一周年紀念會上,丁玲時任中宣部文藝處處長,會上講道:我們不能再給人民吃窩窩頭了,要給他們面包吃。暗指西總布胡同是生產(chǎn)窩窩頭的工廠。雙方的對立情緒越來越劇烈,竟至組織人馬互相批評。最后還是周揚出來,召集了東、西“總布胡同”會議。周揚在會上說:“今天參加會議的,都是共產(chǎn)黨員吧。不能再這樣搞門戶之見了,以后你們東總布胡同不要批判趙樹理,西總布胡同不要批判丁玲,誰要批評這兩位同志,都得經(jīng)我批準。”這些說不清、道不白的“門戶之爭”“身份之爭”,使趙樹理越來越覺得困惑和不適應,他也第一次有了一種被人排擠、被邊緣化的凄涼之感。這種際遇,也使他加速了自我角色重塑和身份確認,自我疏離更加自覺,使他與生俱來的農(nóng)民氣質(zhì)和品格更加固執(zhí)和天真。他愈來愈意識到,他要以一生的代價為農(nóng)民的命運鼓與呼。此時的趙樹理,正如嚴文井所說,“他堅持自己的藝術主張有些像狂熱的宗教徒?!?/p>

      【堅信“還會有提筆的機會”】

      在“文革”批斗的初期,相對是比較溫和的。1966年冬,被拘押在長治期間,趙樹理被迫寫了三次檢查,第三次題為《回憶歷史,認識自己》的檢查最為詳實,約23000字。趙樹理一方面嚴于解剖自己,另一方面也對種種不實之詞和罪名給予了反駁。他在結(jié)尾說:“我以為這過程可能與打撲克有點相像。在起牌的時候,搭子上插錯了牌也是常有的事,但是打過幾圈來就都倒正了。我愿意等到最后洗牌的時候,再被檢點。”但歷史會給他重新洗牌的機會嗎?

      1967年1月,“文革”風暴突然變了調(diào)子。1月3日,上?!段膮R報》的“革命造反派”奪了報社的領導權,由此興起了所謂“一月風暴”。當年第1期《紅旗》雜志又發(fā)表了姚文元《評反革命兩面派周揚》的長文,隨意給周揚羅織罪名,并以周揚劃線,誣蔑趙樹理等為“資產(chǎn)階級權威”,意欲橫掃。1月8日,《光明日報》發(fā)表了《趙樹理是反革命修正主義文藝路線的“標兵”》;9日,《解放軍報》整版刊登了三篇“批趙”專文,并在“編者按”里寫道:“趙樹理二十幾年來創(chuàng)作的歷史,就是他揮舞黑筆反黨反人民的歷史。是利用小說進行反黨活動,為反革命修正主義集團創(chuàng)造復辟輿論作準備的急先鋒?!?月1日,江青說根據(jù)趙樹理的《三里灣》改編的電影《花好月圓》“壞透了”。

      在如此聲勢之下,1967年2月,趙樹理即被從長治揪回太原,接受一輪又一輪的批斗有關趙樹理在“文革”期間被批斗的傳說很多。某次,趙樹理戴著高帽子,掛著“黑幫分子趙樹理”的大牌子,接受晉城師范學校紅衛(wèi)兵小將的批斗。小將們喝問:“我問你是不是黑幫?你的作品是不是大毒草?”趙慢悠悠地說:“說我是黑幫,我不敢當。我人長得黑,可心不黑,也沒幫沒派。我的作品盡是‘豆芽菜,連‘西紅柿都夠不上。要說是大毒草,我真不知道該怎么種呢!”批斗會現(xiàn)場一片嘩然。小將們決定采取疲勞戰(zhàn)術,分三班,輪番作戰(zhàn),逼迫趙樹理認罪。拖到第三天,趙感到體力不支,便低聲跟小將們說:“你們說是,那就是。”并規(guī)規(guī)矩矩寫到紙上,立字為據(jù),為自己贏得一夜好覺。再有一次,某造反派想把花園里的一盆花拿回家去,但不知道這盆花好不好,就去問那些“黑作家”們。被專政的作家們不想理他,推說不知道。這個造反派火了,指著趙樹理說,“你也不知道?”趙樹理說:“我不是不知道,是不好說。我是黑幫,我說是香花,你們說是毒草;我說是毒草,你們說是香花……”

      在挨斗初期,趙樹理還是比較樂觀的,他常常在挨斗之后,一回家就學代數(shù)、幾何,畫國畫,疊燈籠。興頭來時,就拎起雞毛撣子當馬鞭,在地中間跑圓場,逗得小外孫也在他屁股后邊轉(zhuǎn)。他曾對女兒趙廣建說:“小鬼,不要軟弱,相信黨,相信群眾?,F(xiàn)在確實困難,但這對我們每個人的革命意志都是個很好的考驗和鍛煉,只要對黨和人民有好處,個人受到一點沖擊和委屈不該有什么怨言?!睋?jù)說每次坐車游斗回來,趙總是滿懷憂郁地發(fā)表一通觀感:“市容很成問題,垃圾到處都是……唉,看來國家很困難!”

      1967年7月,江青提出“文攻武衛(wèi)”的口號,武斗逼供成風。此時,趙樹理挨打已是常事。一次他在太原五一廣場被批斗,突遇大雨,在被拉下主席臺之際,肋骨被打斷。

      1968年,武斗開始升級,社會秩序更加混亂。這年上半年,趙樹理與李束為、馬烽、西戎等一起在省文聯(lián)學習班監(jiān)督勞動。1968年7月28日,“工宣隊”進駐清華大學,從此,工、軍宣隊陸續(xù)進入文藝、新聞等上層建筑單位。到了這年秋季,工、軍宣隊進駐山西聯(lián),趙樹理被集中監(jiān)管,不得回家,吃飯也由家里送。趙樹理的三子趙三湖回憶說:“那時,父親已瘦得厲害,飯量也很小了,但精神還是開朗的。他除了每天打掃廁所,總是忙著學算術,演幾何,練習鋼筆字,有時吃過飯,就用筷子敲打著桌子,哼上幾段上黨梆子。有一次,他進廁所里打掃,被小將們關住門不準出來。后來,他對我說:‘今天有兩個調(diào)皮鬼把我關到廁所里了……說完哈哈一笑。”秋后,次子趙二湖赴山西洪洞縣插隊,要見父親一面,竟不準許。當聽說二湖已走時,趙對三湖說:“好!應該,應該這樣。咱們都是從農(nóng)村來的,一輩子不應該忘記農(nóng)村!”早在1957年,趙樹理就寫信給剛剛高中畢業(yè)的女兒廣建,勸其下鄉(xiāng)務農(nóng)。當年11月11日,《山西日報》以《愿你做一個勞動者》為題發(fā)表,后來《人民日報》等許多報紙紛紛轉(zhuǎn)載,題目亦改為《愿你當一個有文化的青年社員——作家趙樹理給女兒的一封信》。

      1969年7月,“文革小組”等發(fā)布《七二三布告》,開始進入“斗、批、改”和“清理階級隊伍”階段。趙樹理開始遭遇更加殘酷的迫害。是年,在軍、工宣隊監(jiān)管下,趙樹理被作為“清隊”的靶子,抱病拉回晉城批斗。一次,趙被強迫站到三張摞起來的桌子上,低頭認“罪”,被造反派推下桌子,摔碎髖骨。從此,64歲的老人生活不能自理,度日如年。

      但趙樹理一直保有“重新洗牌”的信念,他堅信自己“還會有提筆的機會”。

      【“文藝界旗幟”的式微】

      延安時期,甚至在20世紀50年代的大部分時間里,趙樹理都是作為文藝界的一面“旗幟”存在的,可謂順風順水。趙的作品有一種“政策宣傳”的味道,但不是簡單的圖解,他對“問題”的切入角度,對階級沖突的處理方式,對“中間人物”的格外關注,都首先堅持還原生活,用活生生的生活事實和人物形象來說話。趙樹理曾說:“我在做群眾工作的過程中,遇到了非解決不可而又不是輕易能解決了的問題,往往就變成了所要寫的主題……”趙樹理所說的“問題”,不僅僅具有政治層面的含義,更多的是現(xiàn)實生存和選擇的文化困惑。在政治的話語空間相對開闊的時候,趙樹理的“問題小說”可以被當作“經(jīng)典”;而這種空間一旦收縮,趙樹理小說就被指責為“不曾反映重大的斗爭主題,不曾反映英雄人物,不曾反映激越的精神面貌”而加以否定和批判了。

      事實上,進入50年代以后,文學界對于趙樹理的評價就開始變得猶豫不定了。在繼續(xù)把他作為“旗手”來推崇的同時,批評的聲音也不斷增多。有人批評趙樹理“善于表現(xiàn)落后的一面,不善于表現(xiàn)前進的一面”;長篇小說《三里灣》發(fā)表后,在受到肯定的同時,“典型化”程度不夠的問題被著重地提了出來;《“鍛煉鍛煉”》發(fā)表后,有批評者認為這個短篇是“歪曲了我國社會主義農(nóng)村的現(xiàn)實”“誣蔑農(nóng)村勞動婦女和社干部”。對此,趙樹理自然有話要說。1956年,他在一次題為《不要有套子》的發(fā)言中說:“我感到創(chuàng)作上常有些套子束縛著作家,如有人對我的《傳家寶》提意見,說我沒給李成娘指出一條出路。也有人批評我在《三里灣》里沒寫地主的搗亂,好像凡是寫農(nóng)村的作品,都非寫地主搗亂不可。”他還多次說過:“我沒有膽量在創(chuàng)作中更多加一點理想,我還是相信自己的眼睛?!彼浴啊缎《诮Y(jié)婚》沒有提到一個黨員”,“農(nóng)村自己不產(chǎn)生共產(chǎn)主義思想,這是肯定的。農(nóng)村人物如果落實點,給他加上共產(chǎn)主義思想,總覺得不合適。什么‘光榮是黨給我的這種話,我是不寫的。這明明是假話”。1958年3月8日,中國作協(xié)書記處討論《文學工作大躍進32條》,《人民日報》發(fā)表了題為《中國作家協(xié)會發(fā)出響亮號召,作家們!躍進,大躍進》的報道。趙樹理本想“躍進”一下,卻無論如何躍不出去?!霸诖筌S進浪潮中,我計劃先寫一個回憶中的小說,可是這與生活鍛煉有矛盾,寫了幾天就覺得應該放下它先到生產(chǎn)中去”。

      同時,趙樹理還對當時的農(nóng)村政策提出全面的質(zhì)疑。1956年8月23日,他致信長治地委某負責人說:“試想高級化了,進入社會主義社會了,反而使多數(shù)人缺糧、缺草、缺錢、缺煤、爛了糧、荒了地,如何能使群眾熱愛社會主義呢?勞動比起前幾年來緊張得多,生活比前幾年困難得多,如何能使群眾感到生產(chǎn)的興趣呢?我覺得有些干部的群眾觀念不實在——對上級要求的任務認為是非完成不可的,而對群眾提出的正當問題則不認為是非解決不可的。又要靠群眾完成任務,又不給群眾解決必須解決的問題,是沒有把群眾當成‘人來看待的?!?/p>

      1957年秋后,農(nóng)業(yè)大豐收。趙樹理來到高平后,聽到有關領導介紹說:豐產(chǎn)經(jīng)驗是擴大玉米、多種高粱、減少谷子、槍斃豆類,心里很不是滋味,連夜寫了篇《谷子好》的快板詩,交《高平小報》發(fā)表。1958年秋,趙樹理又專程來到高平,聽縣領導談了小麥畝產(chǎn)萬斤試驗田的實施方案:一早(早種)、二深(深翻、深浸)、三多(多上糞、多下種、多管理),談得頭頭是道。趙說:盡管你說得頭頭是道,但我還是覺得有點玄乎。依我看,你就是再加上十條天大措施,一畝地也打不上一萬斤小麥,不知你們合計過沒有,就按老斗算吧,一斗二十斤,一擔才二百斤,把五十擔小麥攤在一畝地上要鋪多厚一層呢?

      1959年1月,趙樹理到一個公社住了一段時間后,說:“一接觸實際,覺得與想象相差太遠?!痹谝淮慰h委討論會上,許多人放出“衛(wèi)星”,畝產(chǎn)皮棉數(shù)字節(jié)節(jié)上升,趙與縣委領導當面發(fā)生了沖突:“一畝地能種多少株?每株能結(jié)幾個桃?每個棉桃能摘多少花?我們要實事求是,要對黨和群眾負責?!?/p>

      也就是在這一年,深入農(nóng)村生活生產(chǎn)實際的趙樹理,憂心忡忡地寫了幾封與眾不同的信件,分寄給地委書記、省委書記,直至寄給中國作協(xié)黨組書記邵荃麟和《紅旗》總編輯陳伯達。1959年元宵節(jié),趙樹理致信邵荃麟說:“在這八九年中,前三年感到工作還順利,以后便逐漸難于插手,到去年公社化以后,更感到徹底無能為力?!彼€在信中列舉了幾個在生產(chǎn)上瞎指揮、官僚主義、虛報等例子,指出“這種例證多到無法計算”。他在給陳伯達的信中說:“可惜自去年冬季以來,發(fā)現(xiàn)公社對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的領導有些抓不著要處,而且這些事又都是自上而下形成一套體系的工作安排,也不能由公社或縣來加以改變。在這種情況下,我到了基層生產(chǎn)單位的管理區(qū),對有些事情就進退失據(jù)?!?/p>

      他在文章中寫道:“公社最好是不要以政權那個身份在人家作計劃時候提出種植作物種類、畝數(shù)、畝產(chǎn)、總產(chǎn)等類似規(guī)定性的建議,也不要以政權那個身份代替人家的全體社員大會對人家的計劃草案作最后的審查批準。要是那樣做了,會使各管理區(qū)感到掣肘因而放棄其主動性,減弱其積極性?!笨赡苁菍ψ约旱闹毖韵嘀G有些不放心,他又在信中補充:“這文章仍與現(xiàn)行的領導之法是抵觸的,我估計不便發(fā)表,請你看看,給我提出些指正——說不定是我思想上有了毛病,不過即使是那樣,我也應該說出來請你指正?!?/p>

      1959年8月,中共八屆八中全會在廬山舉行,提出在全黨開展“反右傾”斗爭。趙樹理此時提出如此大膽的觀點,無異于撞到了槍口上。陳伯達并沒有對趙樹理的文章“批評指正”,而是直接轉(zhuǎn)給了中國作協(xié)黨組,讓其進行批判。作協(xié)把趙的觀點總結(jié)為:“讓公社處于顧問性的協(xié)助地位,實際上是改變了公社的性能,否定了公社的必要性和優(yōu)越性?!睂w展開了批評幫助活動。11月24日,作協(xié)在給中宣部的報告中寫道:

      此次整風會上,許多同志對他作了嚴正而誠懇的批評。但到11月18日的會上,他仍然認為他的意見是“基本上正確的”,并且公然說,“關于糧食總產(chǎn)量問題,我們打外仗時可以說糧食問題解決了,但外仗打完了,對內(nèi)就應該摸清,我們的糧食究竟有多少?”又說,“六中全會決議,我認為中央對成績估計樂觀了一些。這不怨中央,是大家哄了中央?!庇终f,辦公共食堂“只是為了表現(xiàn)一下共產(chǎn)主義風格,在食堂吃不如回各家各戶吃的省”等荒謬的話。邵荃麟同志嚴厲批評了他這種無原則態(tài)度,責成他檢討。到會同志都很氣憤……

      在強大的批判火力和政治壓力下,11月23日,趙樹理不得不表態(tài)“愿接受黨的嚴厲處分”。遞交完報告后,如釋重負的趙樹理卻又不無傷感地對友人說:“我是農(nóng)民中的圣人,知識分子中的傻瓜?!?/p>

      然而吊詭的是,趙樹理剛剛表態(tài)完畢,巨大的心靈重壓還未完全卸去,反右卻戛然而止了——趙樹理再一次被置入不知所措、進退失據(jù)的境地。據(jù)內(nèi)部消息說,上面發(fā)了話,要對趙樹理低調(diào)處理。預感中的風暴雖然煙消云散,然而經(jīng)此一劫,這面旗幟在風中已是搖搖欲墜。趙的好友孫犁說:“他的創(chuàng)作遲緩了,拘束了,嚴密了,慎重了。”

      “反右”后,趙樹理更多的時間是呆在家鄉(xiāng),幾年間很少露面。直至1962年8月的大連會議。這是一次農(nóng)村題材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座談會,此時,政治、經(jīng)濟上的“浪漫主義”開始退潮,“現(xiàn)實主義深化”的問題重新提出。趙樹理的“價值”又被重新發(fā)掘和闡釋。

      不過,既然趙樹理是最能體現(xiàn)“現(xiàn)實主義深化”的作家,那么,“文革”前夕對這種理論的批判,趙樹理又必定首當其沖。在1964年,便有人憤憤不平地說:“在現(xiàn)代文學史上,當面受到這么多作家的恭維、吹噓,恐怕沒有先例吧?!薄敖鼛啄陙?,趙樹理同志的作品,沒有能夠用飽滿的革命熱情描畫出革命農(nóng)民的精神面貌”,大連會議“不但沒有正確指出”他的“這個缺點”,“反而把這種缺點當做應當提倡的創(chuàng)作方向加以鼓吹”。

      在那個“以階級斗爭為綱”的年代,接過旗幟的是另一位農(nóng)民作家——浩然,趙樹理則又一次在劫難逃,而這一次,也成了他一生中最深重的劫難。

      【趙樹理之死】

      自從被摔斷髖骨后,趙樹理的生活便處在艱難中。1969年8月,山西省級機關先后在北京、石家莊舉辦學習班,趙樹理因傷重不能參加,但日常性的批斗始終未斷。1970年春天,長子太湖出公差路過太原,曾在家中小住。他見父親病得不成樣子,便扶他到醫(yī)院診治。醫(yī)生認為“需馬上住院治療”,但院方卻以“沒有床位”頂回。醫(yī)生只好安慰他道:“請你把地址告訴我,一旦有床,我就通知你?!痹诖酥埃w樹理也經(jīng)常在批斗中受傷,有一次他去門診治療,醫(yī)生驚詫地問道:“你就是作家趙樹理?”趙樹理苦笑說:“這個時候,誰還敢冒名頂替我呢?”

      6月23日,“趙樹理專案組”成立,奄奄一息的趙樹理被押進太原鐘樓街山西省高級人民法院“軍管專案組”隔離審查。6月25日,山西省革命委員會發(fā)出《關于批判反動作家趙樹理的通知》,并抽調(diào)專門人員組成寫作班子,整理編寫有關趙樹理的所謂“反黨、反社會主義、反毛澤東思想”的材料,供各地各單位批判之用,全省又掀起了一次批趙高潮。至該年年底,僅《山西日報》就發(fā)表批趙文章70余篇,連窮鄉(xiāng)僻壤間也涂滿了“砸爛趙樹理的狗頭”的標語口號。

      9月6日,長女趙廣建被允許到法院軍管組探望父親。不知父親死活的女兒來到關押父親的山西省高級法院的一間小屋里,眼前的一幕讓她傷心不已?!案赣H在伏案認真地抄寫著什么,我輕輕地走過去一看,原來是毛主席的詩詞《卜算子·詠梅》。父親用一只手按著被打斷兩根肋骨的側(cè)胸,忍著極大的疼痛,艱難地坐在桌前恭恭敬敬、一筆一劃地抄寫著,汗水從他布滿皺紋的額頭沁出來,滴在紙上,他卻抄得那樣虔誠,那樣聚精會神,仿佛是在用整個生命書寫著自己的信仰和寄托。看到這個情景,我積悲難禁,一下子哭出聲來。父親回頭一看是我,叫我靠到桌前,雙手捧著那首剛剛寫好的《詠梅》遞給我,莊重嚴肅地對我說:‘小鬼,如果將來有一天你能看到黨的領導,就替我把它交給黨,黨會明白我的……”這次會面僅僅持續(xù)了數(shù)小時,趙樹理對女兒詳細地回顧了自己的家世、歷史和創(chuàng)作生涯,仿佛在作臨終的交代。最后他惋惜地對女兒說:“近些年來,我?guī)缀鯖]有寫什么,因為真話不能說,假話我不說,只好不寫?!?/p>

      1970年9月17日,趙樹理再一次被揪到太原工農(nóng)兵(即湖濱)會堂批斗。在此前一天,他剛剛度過自己的65歲生日。在一聲聲吆喝里,他漸漸支持不住了,終于一頭栽倒在地……暈倒后,趙樹理并沒有被送進醫(yī)院。5天之后,他再次病危,送進醫(yī)院幾個小時后,生命之火逐漸熄滅,一個時代的旗手轟然倒下……

      在趙樹理生命中災難深重的1968年,一位敬重他的大學生曾偷偷跑去看他。趙見到這位來自農(nóng)家的學子異常興奮,他聲音顫抖地說:“農(nóng)家子弟,你說,我的小說在農(nóng)村到底是毒害了人還是教育了人……我一輩子都是為他們寫作??!”

      (作者系文史學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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