挺拔的白楊
——文學批評家宋遂良（下）

文 張麗軍 丁美華

——文學批評家宋遂良（下）

文 張麗軍 丁美華

重新撞開文學評論之門

“請編輯部的同志從嚴審查，如果覺得我今后還可以寫一點評論，就請他們像二十年前那樣幫助我；如果我不是那種材料，就請直說，我將從此洗手不干，安心努力地去教我的書。”

這是1978年宋遂良寫給《文藝報》信中的一段話。

這段話從表面看起來非常決絕，實際上隱約曲折傳遞出了宋遂良的一種忐忑不安而且期待憧憬的復雜心情。這里面既有對文學評論這份事業(yè)的喜愛與未能從事這份事業(yè)的不甘，又有萬一遭受拒絕的擔憂與遺憾。這是一封難以讓人拒絕的信，即使再鐵面冷酷的心也會為此感動。《文藝報》終于在1979年初發(fā)表了宋遂良的這篇文章。由此，宋遂良終于踏上了他向往的文學評論之路。

說來話長，在文學評論的道路上宋遂良走過了一條極為曲折的彎路。

1958年，以“大躍進”為背景，在毛澤東的支持下，詩歌界展開了轟轟烈烈的“新民歌運動”。毛澤東指出，中國詩歌的出路“第一條是民歌，第二條是古典”，在這個基礎(chǔ)上產(chǎn)生出新詩來，形式是民歌的，內(nèi)容是現(xiàn)實主義和浪漫主義的統(tǒng)一?！靶旅窀琛痹诋敃r無疑被看作是詩歌界的主流，大批詩人以及工農(nóng)大眾開始投入到新民歌的熱潮中。1959年3月，正在上海復旦大學中文系讀大三的宋遂良，在閱讀了郭小川為響應(yīng)“新民歌運動”而創(chuàng)作的三首詩歌（《雪兆豐年》《春暖花開》《月下》）后，寫下了他人生中第一篇得以發(fā)表的文學評論：《創(chuàng)造性的探索——從郭小川的三首長詩談詩歌的民族形式問題》。宋遂良在這篇文章中，主要從詩歌形式出發(fā)，詳細分析了郭小川的三首長詩如何在繼承民歌和古典的基礎(chǔ)上實現(xiàn)了創(chuàng)造性的探索。

一個還在讀大學的年輕人就在《詩刊》這么重要的刊物上發(fā)表文學評論，在當時是比較罕見的。這足以說明宋遂良的才華。選擇郭小川響應(yīng)“新民歌運動”而創(chuàng)作的詩歌為評論對象，足以說明宋遂良對新中國文藝事業(yè)發(fā)展的關(guān)心和目光之敏銳犀利。宋遂良是懷著真誠的心地展開他的評論。對于郭小川在探索新詩出路上取得的成就，他是非常欣慰的。他說：“從這里，我們可以看到我國詩歌在藝術(shù)形式上無限遼闊的前途?！边@篇文章在今天看來，還是明顯帶有那個時代的政治話語色彩。文章首先在內(nèi)容上肯定了這三首詩歌體現(xiàn)了“革命現(xiàn)實主義與革命浪漫主義相結(jié)合的精神”，然后又提出當時人們所公認的即毛澤東提出的“新詩應(yīng)該在民歌和古典詩歌的基礎(chǔ)上發(fā)展”這一理論，以此作為自己文章的支撐展開論述，可以說整篇文章所做的分析都是為了這一理論服務(wù)。但是，即便如此，文章還是隱約透露著宋遂良在以后的文章中所展現(xiàn)出來的真誠，在看似符合當時主流政治話語的“成熟”背后，仍然透露出剛剛登上文學評論舞臺的青年大學生的稚氣，并沒有那種高高在上、咄咄逼人的感覺。

我們以現(xiàn)在的觀點去評論宋遂良在50年代末所寫文章的不足，顯然不妥。因為時代使然，大多數(shù)人在那個情況下都自覺或不自覺地跟著主流政治話語走，何況是一直受黨的正規(guī)教育，還處在大學階段的年輕人。所以，盡管這篇文章在今人眼里如何地不完美，但是我們也不能否定作者的一顆赤子之心。

在《詩刊》發(fā)表作品后，《文藝報》編輯部的同志很是欣賞這位只有二十多歲的年輕人，經(jīng)常寫信指導他寫作，并且還向他約稿。對于每一個愛好文學的人來說，自己的作品能夠發(fā)表是一件非常鼓舞人的事情，尤其是第一篇文章更會成為以后不斷寫作的動力，何況宋遂良還得到了編輯部的贊賞。

宋遂良因這篇文章踏上了文學評論的舞臺，然而這并非一條平坦的陽關(guān)大道。正當宋遂良想要大展身手的時候，隨之而來的反右斗爭讓他失去了寫作并公開發(fā)表的權(quán)利。這等于向宋遂良潑了一盆冷水。對于文學評論這份事業(yè)的熱愛，只能埋藏在心底；為新中國的文藝事業(yè)貢獻自己力量的愿望，也幾于破滅。當其他人正在熱火朝天地投入到新中國的建設(shè)而自己卻無所作為的時候，宋遂良的內(nèi)心是焦急的。被打成“右派”的宋遂良，并沒懷疑政策出了問題，而是打心底里覺得自己有錯。他努力改造自己，想要早日獲得重新寫作的權(quán)利。然而事情并沒有想象中的順利，反右斗爭之后，緊接著便是“文革”時代。各種“七斗八斗”讓宋遂良的身心受到很大的創(chuàng)傷，這傷痕對宋遂良的影響是一生的。這一時期，寫作已經(jīng)成為奢望，更不用說發(fā)表作品了。想做卻不能做，有力卻無處使。這是多么無奈??！

“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fā)，朝如青絲暮成雪?！彼嗡炝寂c年輕人吃飯時，深情地吟誦一首《將進酒》，將自己對年華易逝的感嘆抒發(fā)得淋漓盡致，勝飲千杯。

當然，文學在宋遂良心中的作用絕不單單如此。中國古代知識分子倡導“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他們自信可以通過自己的力量對身處的社會產(chǎn)生一定影響。天下太平之時，他們“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國家動亂之日，他們自感“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對民族與國家的關(guān)心，可以說是中國知識分子的一種責任，一種文化傳統(tǒng)，更是一份愛國思想的傳承?！拔嵘起B(yǎng)吾浩然之氣”，對于宋遂良來說，這一使命、責任、“浩然正氣”長存心中，而履行這一使命最好的方式便是拿起他手中的那支筆，書寫出胸中氣概、豪情和美的思想。

身處不幸中的宋遂良并未放棄希望，并未停筆。在坎坷時期里，他堅持不懈，一天不落地寫了厚厚的幾十本日記，至今這些日記整齊地放在他的書柜里，滿滿一柜子的日記記載了他坎坷的人生歷程與心境的變化。

又有什么能讓宋遂良放下心中對文學評論的向往，對文學評論的沖動與激情呢？隨著“文革”的結(jié)束，十一屆三中全會的召開，內(nèi)心壓抑許久的宋遂良，終于給復刊后的《文藝報》寄去了一篇名為《秀麗的楠竹和挺拔的白楊——漫談周立波和柳青的藝術(shù)風格》的文章，有幸得到編輯部同志的賞識，隨后不久便發(fā)表。這篇文章的發(fā)表，無疑讓宋遂良重拾信心，重新撞開了文學評論之門。

盡管已經(jīng)荒廢了二十年，但是這更讓他加倍珍惜眼前的時光，因此宋遂良決定把自己數(shù)十年的藝術(shù)積淀、對社會的細致觀察以及深邃的個體生命體驗，全部熔鑄在文學評論的寫作事業(yè)之中，去開啟具有宋遂良式的獨特藝術(shù)風格的文學評論。

無所依傍而盡顯才子風流

20世紀80年代的宋遂良，出版過一本評論選集——《宋遂良評論選》。在“后記”《我與文學評論》中，宋遂良分析和總結(jié)了自己獨特的審美思維理念和文學評論方式。他說：“非常珍惜讀作品時的原始感覺”，所表達的“都是我自己的、消化了的看法”，“重視語言的明暢曉達”，“和讀者交心”。在80年代，西方各種令人眼花繚亂的理論接二連三地輸入到內(nèi)地文壇，宋遂良的評論卻不為所動，而始終是選擇屬于自己的、特有的方式，以感情真摯、平易近人、富有詩意感悟的審美表達方式而在評論界獨樹一幟。

“理論底子深”固然可以讓文章有深度，但是過于看重理論，一味追求，容易導致“六經(jīng)注我”，文章甚至也會變得死板又枯燥。這樣的評論文章，與其說它是在談?wù)撐膶W，毋寧說它是在談理論，即使是一流的作品也會寫出三流的評論文章，讀者自然也不會買賬。從這個角度來看，“理論底子薄”而個體生命體驗豐富深刻的宋遂良寫出的文章，似乎離文學本身更近些，觸及人物形象的內(nèi)心情感以至靈魂世界，當然也會更受讀者歡迎。宋遂良自己也說：“我事后便時常發(fā)覺，我在一篇文章中表達的某個觀點，凡是我寫作時覺得沒有多少經(jīng)典依傍因而缺少把握的，往往受到讀者的重視，往往是這篇文章的精華；凡是我引經(jīng)據(jù)典、求全求穩(wěn)的一個觀點，往往由于磨得四平八穩(wěn)而顯得平庸?！?/p>

宋遂良寫文章通常沒有固定的格式，他的文章不像某些評論為闡明自己的觀點，總是詳細分出一二三四點來，他是筆隨情動，文字隨著感情的流動而揮灑自如，有一種率真之氣。他通常將自己融入作品中，體驗著作品中人物經(jīng)歷的痛苦，分享著他們的幸福，與他們同呼吸、共哀樂。面對作品中苦難人物的死去，他吶喊道：“他們死得多么慘，死得多么冤，死得多么不值得，然而又是死得多么壯烈，多么令人敬仰！”（《高山下的花環(huán)》）而一些人物純真的品質(zhì)又打動著他：“當天災(zāi)人禍接踵而來時，許三觀只擁有從父母經(jīng)他流向的熱血。他只能依靠自己。他的堅韌頑強，對苦難和不幸的超負荷忍受，象征著我們這個憂患民族強大的精神內(nèi)力?！保ā兑皇子崎L的民歌——讀〈許三觀賣血記〉》）其實，理論都是人創(chuàng)造的。一個文學評論家，最重要的是對作品擁有敏銳的感受，這樣才會寫出一流的文學評論，甚至可以形成一套自己的理論體系。

當然，如果僅僅沉浸在自我感情的抒發(fā)中，那么文章就容易變得封閉。所以宋遂良下筆之時，心中總有一群讀者，他并非要自說自話，而是力圖將自己內(nèi)心最真實的感受表現(xiàn)出來同讀者交流。宋遂良心中的讀者，既有高水平的作家、評論家，也有一般的文學愛好者。他總是能考慮到他們的感受，加上幾十年中學語文教師的職業(yè)習慣，使得他的文章特別注重語言文字的使用。所以，宋遂良的文章總是深入淺出，同時又文采斐然，展露出他的博學與睿智。

宋遂良在孔孚詩碑揭幕式上講話

讀宋遂良的文章就像他坐在你的面前，親切地同你分享他對作品的感受，談到起興處，他似乎完全沉浸在那片美妙的世界中，無法自拔，讀者們也會因為他的這種真性情而受感動——既與評論者產(chǎn)生共鳴，為作品的美妙而感動，也為評論者評論的真誠而感動。在《一個男人心靈的長歌——談〈秋天的憤怒〉和張煒的近作》中，他為作品的獨特之處而感嘆，帶著與讀者交流的口吻說：“我們的文學作品描寫過許多善良女子的痛苦”，“但是很少有人專門描寫過男人的痛苦”，而“《秋天的憤怒》就是男人的歌”。

可貴的是，宋遂良的這種真性情，并不是孤高自傲，只是沉浸于自己的世界而排斥他人。雖然是著名的評論家，但他寫文章十分謙卑，不會給人居高臨下、盛氣凌人的感覺。見過宋遂良的人，或許都會對他的笑容印象深刻，這笑容輕松自在，如同春日的陽光一般，讓人感到溫暖。他的評論文章也給人這樣一種溫文爾雅的感覺。宋遂良的很多文章的結(jié)尾，都會有一句“請讀者、作者指正”。如在《三點一面》中，他寫道：“我說的只是一個側(cè)面，一面之詞，歡迎大家批評?！痹诮o作者提出創(chuàng)作建議時，他會以商量的口吻問一句“不知你以為如何”。對宋遂良來說，作者和讀者都是他的朋友，他的老師，別人給他提意見，他會非常虛心地接受。在受夠了“文革”時期鋪天蓋地的假、大、空的文章之后，人們讀到這樣的文章，是不能不為之歡呼的。

不拘泥于理論，最能體現(xiàn)宋遂良本人個性的文章還是他的人物評論，如《血淚文章戰(zhàn)士心——黃秋耘論》《孔孚印象》等。他的人物評論仿佛是將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物真實地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即使是不認識這些人物的讀者，讀完宋遂良的評論后，也仿佛與人物拉近了距離，成為了素未蒙面的朋友。在《黃秋耘論》中，宋遂良寫道：“秋耘在輟筆十四年后，重新拿起筆來，用他的多情慈愛之心，真誠懇切之意，通過他語秀情深的血淚文章，給那些在感情的涸轍中掙扎的千萬人民以相濡以沫；給那些在心靈上遭受過嚴重創(chuàng)傷的人們以溫存的撫慰；給那些痛定思痛的人們以前進的勇氣和信心?！边@種排比句式，在宋遂良的文章中經(jīng)?？梢钥吹?，似有一種無可壓制的感情噴涌而來，真可謂情真意切！在《孔孚印象》中，他說：“孔孚貌不驚人，但氣度過人，長一身傲岸之骨，披一身狂狷之氣，自視甚高”，“孔孚的靈魂可以說是一顆自由的靈魂”。短短幾句，孔孚的形象就躍然紙上。宋遂良的人物評論融入了自己最真摯的感情，是以心去結(jié)交這些朋友，用心寫下對他們的評論。他的筆調(diào)輕緩、悠揚，仿佛在彈奏一曲《高山流水》，在與作者、人物形象的深層的精神對話中，緩緩地流進讀者心田，滋潤一顆顆文學的靈魂。

顯然，宋遂良這種來自內(nèi)心深處的生命感悟和加諸個體生命體驗的文學評論方式，是與中國古代文論的詩言志、妙悟說、性靈文學的批評傳統(tǒng)一脈相承的，是與五四文學以來李健吾等人的印象、感悟式批評理念相契合的，是新時期以來中國當代文學批評史中不可多得的詩意批評。

芙蓉萬里瀟湘路，雛鳳清于老鳳聲

20世紀80年代的宋遂良，在文學評論圈里逐漸樹立了自己的名聲。此時，對于已經(jīng)四五十歲的宋遂良來說，除了文學評論本身之外，最大的一件事情便是對青年作家、文學評論家的幫助和扶持。梁啟超曾經(jīng)說過：“少年強，則國強?！彼冀K把實現(xiàn)民族獨立、國家富強的愿望寄托在青年人身上。毛澤東也曾經(jīng)對青年人說：“世界是你們的，也是我們的，但是歸根結(jié)底是你們的。你們青年人朝氣蓬勃，正在興旺時期，好像早晨八九點鐘的太陽。希望寄托在你們身上?！倍环Q為青年人導師的魯迅先生，更是不遺余力地幫助青年人，因為他的幫助，蕭紅、蕭軍、柔石等一大批青年才俊才得以順利成長。魯迅先生的雜文把批判的鋒芒直指各類丑陋的社會現(xiàn)象，可以說幾乎無所不包，各類人物幾乎都能在魯迅的筆下找到，但是唯獨對青年，魯迅表現(xiàn)出了一種寬宏的包容心。同樣，青年人在宋遂良眼中也代表了一個國家、一個民族薪火相傳的力量，是希望的象征。宋遂良對青年人有一種特殊的情感，這當然受前輩們的影響，但是更重要的是與他自身的經(jīng)歷有關(guān)。

反右斗爭和“文革”，不僅對宋遂良身心造成巨大的創(chuàng)傷，更是讓宋遂良一生中最寶貴的二十年時間都葬送掉了。青年時代，他雖心懷抱負，擁有一腔熱血，但奈何報國無門。懷才不遇大抵是中國歷代知識分子所遭受的最無奈的事情，如柳永者倒還可以在煙花巷弄吟詩作對，抒發(fā)自己的感慨，但那二十年，宋遂良只能每日受冷眼相待，即使在夜晚，在自己的日記中，也只能小心翼翼地抒發(fā)自己的情懷。這種精神上的折磨是難以訴諸于語言文字的。雖然最終宋遂良能夠重新覓得希望的曙光，但是早已到了雙鬢斑白的時候了。古人云：“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币蛑饔^的不努力而傷悲，那也是自作自受，但是想要努力卻因為客觀的原因而不得，更是悲上加悲。人的生命如此有限，在最美好的時光想要大展身手的時候，竟然被迫碌碌無為，雖然心有不甘，但終究是無法挽回的事實。既然悲劇已經(jīng)發(fā)生在自己身上，那么就不能讓它繼續(xù)延續(xù)下去。所以宋遂良特別關(guān)注青年人的成長，努力為他們的發(fā)展提供力所能及的幫助。這當然是為國家、為民族的將來考慮，但也帶有自己的一點“私欲”，這便是希望年輕人能夠代替自己實現(xiàn)那未曾實現(xiàn)的愿望。

“錦上添花，固無不可；雪中送炭，更加可貴?！贝笞骷壹捌渥髌酚肋h是評論家喜歡評論的對象，因為為大作家寫評論文章關(guān)注度高，不僅會提高評論家自己的名聲，還會帶來一定的經(jīng)濟收入。名聲和錢財對宋遂良來說只不過是身外之物，尤其是年齡越大更是覺得它們沒用，所以，當很多評論家都將目光集中在大作家、大作品身上時，宋遂良反其道而行，將目光投向那些剛剛踏上文壇的年輕作家。這些青年作家剛嶄露頭角，因為名氣小，即使有好的作品也無人問津，宋遂良卻十分仔細地閱讀這些新人的新作，認真地為他們撰寫文學評論，客觀地分析他們作品的優(yōu)缺點，將這些年輕的作家作品引導到讀者面前。以宋遂良在文壇上逐漸建立起來的名聲，為一個初出茅廬的年輕人的作品撰寫評論，是足以在文壇引起不小的關(guān)注的。

曾獲得茅盾文學獎的當代著名作家張煒，就是在宋遂良的幫助下，在文學這條道路上漸行漸遠。張煒早期的作品，大多是以他的故鄉(xiāng)蘆青河為背景，如《聲音》《蘆青河邊》《天藍色的木屐》《生長蘑菇的地方》等，后來都收錄在《蘆青河告訴我》一書中。宋遂良在《寫不完的蘆青河——談張煒的小說創(chuàng)作》一文中，用“變形”、“反差”、“寫景”、“氛圍”來概括張煒創(chuàng)作的風格特點，簡練而精妙。在《他描繪的是一個美好而多情的世界——〈蘆青河告訴我〉序》中，他寫道：“張煒的作品是樸素的、含蓄的，常引起你會心的微笑，和輕微的陶醉”，“隨便翻開一篇作品，都可以感受到張煒對他故鄉(xiāng)的山川大地、父老鄉(xiāng)親的一片情深”。宋遂良敏銳地感覺到，“張煒在氣質(zhì)上有一種強烈的人道主義精神”，從中可以深刻地體會到“他對勞動者的尊重，對善良的弱者感同身受的關(guān)切，血肉相依的親近”。這種肯定性的評價對初踏文壇的年輕人鼓勵作用是很大的，但是一味的褒獎又容易使得他們自信心膨脹，從而不利于他們長遠的發(fā)展。一個優(yōu)秀的評論家，不僅要告訴讀者作品好在哪里，同時也要告訴作者作品哪里不好，這才能使得作家在創(chuàng)作的道路上擁有明確的方向。所以宋遂良在堅信“張煒具有成為一個好作家的許多條件”的同時，鮮明地指出，“張煒的理論素養(yǎng)顯得不如他的生活素養(yǎng)富足”，“作家同時應(yīng)該是一個思想家”，“所以擺在年輕的張煒面前的課題是，如何在堅持自己藝術(shù)個性的前提下，面向復雜激烈的社會矛盾，深化作品的主題”。

當時和張煒一同出現(xiàn)在宋遂良筆下的另一位青年作家名叫矯健，他和張煒是著名的“山東的兩個”，二人是同學，是朋友，也是潛在的競爭對手，在文學成就方面，矯健絲毫不遜于張煒。矯健用了38天時間寫出了第一部長篇小說《河魂》。宋遂良在《探索隱藏在歷史深處的力量——評長篇小說〈河魂〉》中，對《河魂》給予了高度評價，說它“標志著我們文學創(chuàng)作中現(xiàn)實主義的深入”，并歡呼“矯健前進得多么矯健”！但同樣宋遂良也指出它的缺點，“對于當前現(xiàn)實生活的描寫是不充分的”。不過很可惜的是，矯健并沒有在文學創(chuàng)作的道路上堅持走下去，幾年后，他便改行換業(yè)下海去了。對此，雖然宋遂良很是遺憾，但是也依然尊重他的選擇。

除矯健和張煒之外，宋遂良還向讀者介紹了左建明、李貫通、羅珠、尤鳳偉、苗長水、熊德蘭、劉玉堂、于愛香等優(yōu)秀的青年作家。他在祝賀青年作家取得成績的同時，也不忘提醒他們的缺點。這其實是對他們最中肯的建議，同樣也飽含著宋遂良對他們的期待。

在《縱芭蕉不語也颼颼——于愛香的小說世界》的評論中，宋遂良對青年作家于愛香的小說進行了細致入微的文本分析：“她以女性作家所特有的敏銳感受和細膩筆觸，把人在情感上的兩難處境和尷尬場景，把人的無意識的虛偽和有意識的掩飾作了淋漓盡致又并無惡意的揭示……于愛香用她的作品力圖喚醒人們?nèi)ラ_拓思維空間和情感疆域，有更多的溝通和理解，爭取在愛情、婚姻、道德倫理觀念方面的合理和進步。她獻給讀者的是一片寬闊的愛心。人道精神、現(xiàn)代意識和古典風韻構(gòu)成了于愛香小說的美學世界?！彼嗡炝际紫葟淖约洪喿x感受出發(fā)，直抒胸臆談出了自己的整體性認知和評價。而對人類婚姻、情感困境的揭示，“在山東這一塊承載著過重的傳統(tǒng)禮教的土地上，她的作品是獨特的，引人注目的”，于愛香作品之于山東文學的特異性價值和意義是不言而喻的。不僅如此，宋遂良從中國文化的保守封閉特性出發(fā)，進一步呈現(xiàn)于愛香創(chuàng)作的價值，“一個年輕的女作家,嚴肅地、坦誠地來探討兩性關(guān)系中隱蔽深層的心理活動 (這類問題通常是經(jīng)由不正常的渠道在私下議論或宣泄的)，這本身就是中國社會文明的一種進步。這種公開的嚴肅的探討，會使那些用雙重道德標準對人對己的正人君子更難作假，更難有藏身之處，也將使那些有缺陷的人正視自己的弱點，身心更健康更自由地得到發(fā)展。這就是于愛香小說的重大社會價值?！薄八跀⑹雒恳粋€婚姻悲劇時,常常會想到‘這個婚姻里面有一個深刻的內(nèi)涵，一定有，關(guān)于這個民族的,關(guān)于人的’，這是一種深刻的發(fā)現(xiàn)?！边@種分析，無疑是步步深入的，到達了文化乃至哲理的高度。同時，又是貼近文本、貼近人物的，細膩而深刻，直抵靈魂深處，具有人類集體無意識的悲劇意義。宋遂良認為，那個對外甥女動手動腳的老舅父也是可憐的?！胺彩侨怂蟮?，所要的，都是人所匾乏的，欠缺的?！彼嗡炝冀栌弥魅斯脑捳Z對老舅父的猥瑣行為表達了悲憫和憐惜。這種話語帶有某種強烈的《圣經(jīng)》耶穌基督的無限悲憫和救贖意味。這種合情合理而又鞭辟入里的評論，是與宋遂良痛苦的生命體驗、深刻的人生思索與悲憫慈愛情懷分不開的?！霸谒淖髌分?，從沒有過那種喧囂的情緒和浮躁的語言，娓娓道來，緩緩走近，有雨颼颼，無雨也颼颼。這就是她的風格。”“有雨颼颼，無雨也颼颼”，多么形象、貼近而又多么靈動、詩意的語言！這是評論中的詩！

講課中的宋遂良

宋遂良對青年作家的關(guān)注，從地域上來說，主要來自山東、湖南兩地，這是因為這兩個地方在宋遂良心中都是他的故鄉(xiāng)。宋遂良出生于湖南，雖然少小離家，但是他仍然對這片土地充滿了濃重的鄉(xiāng)情，每當談起湖南，他總是為這里的人和事充滿自豪感。1982年6月，宋遂良發(fā)表了《周立波和湖南作家群的崛起》，以動情的語言向讀者介紹了幾位湖南作家并總結(jié)了他們創(chuàng)作的一些共同特點。他熱情地謳歌這片土地：“湖南是一個山川秀麗的魚米之鄉(xiāng)?！m三戶，亡秦必楚。’自古以來這里的人民就具有一種堅韌、厚重的進取精神?！蓖瑫r，他又真誠地為湖南文學的繁榮發(fā)展感到欣慰：“如果周立波同志能夠活到今天，親眼看到湖南的文學創(chuàng)作這兩年突飛猛進、方興未艾的發(fā)展情況，一定會減少他的遺憾心情，露出更多的誠摯幸福的微笑吧?！倍谏綎|工作、生活的幾十年，早已讓宋遂良把這里當做了他的第二故鄉(xiāng)。

宋遂良不僅關(guān)注山東青年作家的發(fā)展，而且還為山東的評論落后于創(chuàng)作實踐的情況憂心忡忡，“衷心希望有更多的同志來關(guān)注、扶植青年作者的成長”，以便使“我們省的當代文學評論工作出現(xiàn)一個新的局面”。

宋遂良熱心關(guān)注著青年評論家的成長。1991年他曾和孔范今、陳寶云、袁忠岳、蔡桂林等創(chuàng)辦了“跨世紀文學評論獎”，專門獎勵山東的青年評論家。被宋遂良稱為山東評論界的“四小名旦”——王光東、張清華、吳義勤和施戰(zhàn)軍，如今都取得了輝煌的成就，在學術(shù)界有著廣泛的影響。不過，也有人嘲笑說，宋遂良眼光不佳，曾經(jīng)紅極一時的作家如今大多都銷聲匿跡，宋遂良對他們的培養(yǎng)算是白費了。其實，宋遂良為青年作家寫評論，就像去畫展買畫一樣，他喜歡就會掏錢買，他喜歡這部作品，覺得作者是一個可塑之才就會為他寫評論，指引他的文學發(fā)展。所以他不會去擔心買的畫以后會不會升值，他對青年的幫助是打心底的，他從來沒有想過要什么回報，更不會因為自己所提供的幫助而要求他們回報什么。

那些嘲笑不僅是膚淺的，而且經(jīng)不住考驗的。事實上，宋遂良所發(fā)現(xiàn)與扶持的青年作家如張煒、矯健、尤鳳偉、苗長水、李貫通，都有著各自的立得住的優(yōu)秀作品。而宋遂良親自寫信引進青年批評家吳義勤的事情，已經(jīng)成為文壇佳話?！耙粋€南方人感受一下北方的地氣是必要的，有利于人性的健康發(fā)展……” 1995年，年僅29歲的、博士畢業(yè)的吳義勤被作為特殊人才被引進到山東師范大學。1998年，32歲的吳義勤就成為當時國內(nèi)文科最年輕的博士生導師。2015年我在魯迅文學院第26屆作家班（文學評論班）學習時，來講課的《人民文學》主編施戰(zhàn)軍老師，就在課堂上深情回憶起他在山東學習成長的歲月。他說，80年代山東有位著名的文學批評家宋遂良先生，曾熱情地鼓勵年輕批評家的成長，把施戰(zhàn)軍、吳義勤、張清華、王光東命名為山東文學評論界的“四小名旦”，并以自己方式為他們的成長進行獎勵。

“芙蓉萬里瀟湘路，雛鳳清于老鳳聲?！笨吹轿羧盏摹八男∶币呀?jīng)成為中國當代文學批評的主力，昔日的青年作家張煒等人成為中國文壇不可忽視的“文學魯軍”，這自然是宋遂良內(nèi)心最喜悅的事情。

“加快步伐，同人民一道前進吧”

20世紀80年代是一個無論經(jīng)濟、文化還是政治都在激烈變革的時代。對于一個知識分子來說，想要安于一隅，不問天下事，那顯然是不可能的。社會的變動不僅關(guān)乎知識分子的命運，更關(guān)乎國家、民族、人民的命運。前文我們說到，中國知識分子對國家和民族所肩負的責任的傳統(tǒng)，始終存在宋遂良心中。因此，如果讓他“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圣賢書”，那必定是最痛苦的事情了。讀書的目的是什么呢？除了提升自我的內(nèi)涵之外，更重要的或許就是“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正是因為這樣的原因，宋遂良的文學評論字里行間都透露出時代的氣息。

20世紀80年代的中國畢竟不同于“文革”時期，政治逐漸清明，學術(shù)也更加自由，以前想說但不敢說的話，現(xiàn)在都可以說。尤其是壓抑在知識分子心中對新中國各項事業(yè)建設(shè)的關(guān)心，也終于有了發(fā)表的機會了。所謂“傷痕小說”、“反思小說”、“改革小說”，都和時代緊密相關(guān)，即使是被看做文學回歸自身的“尋根小說”，也依然和民族的命運息息相關(guān)。這樣的背景，客觀上也使得宋遂良以當代文學為對象所寫的評論也與時代有著緊密的聯(lián)系。

宋遂良曾在《我與文學評論》中寫道：“我以為一個評論家最重要的是見地和膽識。對生活缺少激情，對祖國和人民缺少厚愛，對歷史和現(xiàn)狀不作深入思索，就不能成為一個有出息的評論家?！彼嗡炝紝⑦@一切都融入到他的文字中，透過這些文字，我們可以清晰地感受到一個從建國初期，經(jīng)歷了“反右”、“文革”等一系列大事的知識分子，那份對祖國與人民矢志不渝的愛。他既為文壇上出現(xiàn)的良好的新局面而歡呼，也努力糾正文壇上出現(xiàn)的不好的現(xiàn)象。

因此，宋遂良的評論文章并非僅僅對作品進行單純的分析。他常在作家作品中重溫時代，痛定思痛，反思當下。十年“文革”的動亂在宋遂良心中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象，甚至幻化成了陰影，讓他在“文革”結(jié)束后幾年的評論中揮之不去。在黑暗中度過的無數(shù)個沒有話語權(quán)的日子，讓他常常在評論中反思這段歷史帶給人們的傷痛。他知道“文革”結(jié)束后逐漸形成的政治清明和藝術(shù)民主來之不易，因此備加珍惜。所以，當人們因“文革”的后遺癥，在理解“藝術(shù)民主”出現(xiàn)偏差的時候，他還不忘提醒道：“實現(xiàn)‘藝術(shù)民主’，不只是對文藝工作的領(lǐng)導而言，所有人，從領(lǐng)導到作家、到讀者觀眾，在藝術(shù)面前都是平等的，人人都有憲法予以保護的批評和反批評的言論自由。要習慣于批評，經(jīng)得起批評。”而在“藝術(shù)手法革新的潮流面前”，他又真誠地呼吁“我們需要一點容忍和寬宏”。“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這句話似乎銘刻在了他的心中。他并不急于在文學上新出現(xiàn)的一些手法上做出定論，相反則是允許它們先存在一段時間。其實換一種角度來看，這種寬容之心則是一種緩兵之計，反而對于一些新生事物起到了保護作用。因為在那個時代，如果公然對于某些新生事物持贊成的態(tài)度，則會激起保守者義無反顧的抨擊，然而這種寬容之心（甚至在有些人眼里是態(tài)度曖昧），則讓反對者們暫時保留意見，又給予了新生事物以充分的成長空間，同時一定程度上又捍衛(wèi)了正在復興的“藝術(shù)民主”。而面對“文革”后最初幾年文壇上的繁榮景象，他歡呼道：“面對滾滾向前的改革洪流，讓我們重整新裝，系緊鞋帶，加快步伐，同人民一道前進吧！”

在宋遂良身上可以說體現(xiàn)著那個時代的知識分子共同的良心。宋遂良畢竟是一個文學評論家，即使他的評論如何緊貼時代，也不能脫離文學。實際上，緊貼時代和關(guān)注文學本身并沒有什么沖突的地方，在80年代，探討文學的出路可以說是文學圈內(nèi)的時代主題。五四時期，當新文學還處在萌芽階段的時候，文學革命的先驅(qū)們也是借助西方的文藝理論、思潮，在吸收本國資源的基礎(chǔ)上來構(gòu)建中國的新文學，并且取得了相當高的成就。然而五四的傳統(tǒng)在新中國建立之后逐漸銷聲匿跡了，十年“文革”更是把新中國的文學推向了深淵。十一屆三中全會后，不少人試圖恢復被“文革”破壞的新文學傳統(tǒng)，于是各種西方先進的理論、思潮，諸如現(xiàn)代主義、后現(xiàn)代主義等等接二連三地傳入中國，對中國文壇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宋遂良雖然理論知識缺乏，但是因為時代使然，不甘于人后的上進心，使得他很努力學習這些理論思潮，再加上天生的評論家的氣質(zhì)，使他對文壇新出現(xiàn)的事物特別敏感。

80年代初，當現(xiàn)實主義還是中國文壇主流的時候，宋遂良便發(fā)現(xiàn)了一些作品中所蘊含著的真正的浪漫主義精神，并認真分析了從1958年一直到“文革”結(jié)束這段時間中國文壇上出現(xiàn)的虛假浪漫主義。宋遂良認為，“浪漫主義也存在一個‘寫真實’的問題。如同現(xiàn)實主義要求典型環(huán)境、典型性格和細節(jié)的真實一樣，浪漫主義要求理想和感情的真實?！彼瞧诖嬲睦寺髁x，而對那些虛假的浪漫主義深惡痛絕。宋遂良同時把一切當作發(fā)展的過程，他認為“一時代有一時代”的文學。當還有不少人對現(xiàn)代派的出現(xiàn)表現(xiàn)出擔憂的時候，宋遂良將它與蘇聯(lián)和臺灣文學的發(fā)展過程聯(lián)系起來，認為“現(xiàn)代派文藝思潮和創(chuàng)作方法在我國新時期文學中的盛行，似乎是不可避免的事”。

80年代長篇小說也逐漸恢復了它的繁榮。宋遂良就長篇小說的創(chuàng)作問題提出了“堅持從生活的真實出發(fā)”的主張，他說：“正像法官只服從于法律一樣，作家只服從于生活。生活是藝術(shù)的唯一源泉，生活的豐富性決定了作家創(chuàng)作天地的無限寬廣。”1986年9月，宋遂良在《文匯報》上發(fā)表了《對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現(xiàn)狀的一點看法》，他指出，新時期以來，我國的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空前繁榮，但水漲未必船高，小說的質(zhì)量沒有像數(shù)量一樣節(jié)節(jié)攀升，好多作品無人問津，即使是獲獎的作品也隨時間流逝而逐年褪色。宋遂良認為我國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目前還處于一個積累、開拓、探索的時期，離真正的成熟和繁榮還有一段不小的距離。但有人認為新時期的長篇小說超過了解放后十七年的長篇小說，成果不可低估，對此他又從多個方面指出了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之所以步履艱難、進展不快的原因。宋遂良認為，“長篇小說是一個時代、一個國家文學成就的最主要的標志”。他關(guān)注長篇小說的發(fā)展，用父親對待孩子般的殷切目光及時地發(fā)現(xiàn)小說創(chuàng)作中的問題、缺陷，鼓勵優(yōu)秀的作家作品，滿懷期待地展望著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的未來。他先后撰寫了《努力繁榮中長篇小說》《氣度、文化意識和形式創(chuàng)新——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的現(xiàn)狀與前景》《長夜長讀長篇》等，并認真為多部長篇小說書寫了評論，對我國當代長篇小說的發(fā)展做了不少貢獻。

白居易有言：“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彼嗡炝家宰约旱墓P桿，履行著一個知識分子的責任。

一路走來，一路歌

90年代以來，宋遂良的文章內(nèi)容變得多樣化。他說自己“雜七雜八地寫了很多東西”，有評論電視劇、電影的，如《從神壇和地獄中走出來——看電視連續(xù)劇〈孔子〉》《安肯尼給我們的啟示》等，有對當下熱點問題透析的，如《93中國文壇新事》，還有日常生活的隨筆、小散文，如《買書記》《湖邊有一個疊小天鵝的姑娘》等。對于一般人而言，影視作品只是一種休閑娛樂的產(chǎn)品，在閑暇時用來打發(fā)時間而已，觀眾并不希求能夠在它們身上得到什么深刻的東西。但在這些休閑娛樂的電影電視劇中，宋遂良以文學評論者的眼光揭示背后的意義，給予大眾生活的啟示，如在《我看〈牽手〉》中，他說“現(xiàn)代婚姻本身是一個需要不斷充實、互動、更新的過程，不是嫁雞隨雞的一勞永逸，需要雙方不斷地調(diào)整與適應(yīng)”；在《我看〈愛你沒商量〉》中，宋遂良認為，“愛就是理解，就是尊重，就是奉獻，在這個人人都活得并不輕松的年代，彼此都需要愛人和被愛，既然如此，又何必商量呢？”

在《美麗的殘缺》中，宋遂良不僅重新闡釋了電影《廊橋遺夢》的藝術(shù)主題，而且呈現(xiàn)了一個趨向終極自由的精神維度?！芭c其說這是一個婚外戀的故事，我寧愿把擴大為表現(xiàn)人類情感與理智矛盾的正確解決即精神文明的一個范例。一方面，作者盡情地歌唱了弗朗西絲卡和羅伯特之間短暫的、偶然的、一見鐘情天設(shè)地造不可抗拒的愛戀，另一方面，卻又小心的、謹慎的、想方設(shè)法地保存它原初的美麗、浪漫和永恒。保存的辦法就是讓它分離(不是分手)，讓它不到頂點，讓它‘突然死亡’，讓它永遠殘缺，讓它的悲劇性來映照人生的不能完滿，從而使我們在遺憾乃至痛苦的同時回頭來審視、珍惜已有的一切美好的感情：感情、親情、友情?！w現(xiàn)了人類的文明理性和影片的主題?！闭窃谶@樣一種宏闊的精神背景和對人類殘缺性、悲劇性存在精神認知下，作者讀出了一種生命新理解：“沒有‘夢’的人生也會是沉悶的、壓抑的、干枯的，‘夢’能給你宣泄、寄托、向往，‘夢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然而夢總是要醒的，但愿我們醒著的時候，依然有一個好夢在候著——不一定在廊橋?！憋@然，作者的文心，既是無比宏大的，又是無比纖細的；既是痛苦的生命體驗，又是真誠的靈魂追問；既是藝術(shù)的審美，又是文化的哲思。這就是宋遂良獨特的精神氣質(zhì)與獨特的批評話語風格。

隨著市場經(jīng)濟和經(jīng)濟全球化的發(fā)展，人民的生活水平顯著提高，社會發(fā)生著日新月異的變化，文壇也出現(xiàn)了許多新氣象。宋遂良在1994年1月的《山東商報》上發(fā)表了一篇《93中國文壇新事》的文章，總結(jié)了概括了1993年中國文壇的特征：一曰文稿競賣，作家拿著書稿去文化市場參加競賣，這便促使作家寫暢銷書，寫“對路”的作品，也使書商成了文學作品最敏銳的鑒定人；二曰作家“賣身”，作家與出版社簽訂合同，像律師、保鏢一樣可以被私人雇傭；三曰委托經(jīng)紀人代理處置作品，他們比作家更懂市場與營銷，知道如何包裝作品。宋遂良認為文學作品“是不能用金錢來計算的”。他在《文學需要提高嗓門說話嗎？——漫談作品的“包裝”問題》一文中，譴責那些不正當?shù)?、庸俗的宣傳措施和促銷手段。酒香不怕巷子深，真正優(yōu)秀的文學作品是不用“包裝”的。1994年，在世界性的文化轉(zhuǎn)型、中國的社會主義市場經(jīng)濟加速確立的背景下，困惑掙扎的中國文壇更是呈現(xiàn)出一種難以概括的復雜景觀，針對這些現(xiàn)象，宋遂良和施戰(zhàn)軍共同發(fā)表了《市場經(jīng)濟困擾著繚亂的文壇》一文，共同探討1994年文壇熱點。宋遂良清醒地認識到，“跟眼前相比，文學不再把更多的目光投注于臆斷的歷史，而是著力將不容回避的現(xiàn)實狀況推到了文人的桌面。文人對于自身的認識，對于社會的精神狀況所承擔的責任，對于更遠大的人類終極關(guān)懷的向往都有著不再沉寂的述說?！?/p>

除此之外，宋遂良寫了很多感情真摯的散文隨筆，出版了一部選集，名為《一路走來》，從這四個字當中仿佛能看到宋遂良的艱辛、滄桑，而又坦蕩、快樂的人生。對于普通人而言，平凡的生活不過是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重復罷了，人們每天機械地活著，內(nèi)心深處也只有時鐘滴答滴答走動的聲音，感受不到生命跳動的精彩與熱情。宋遂良的生活其實與常人無異，但他卻比常人快樂充實，不過是因為他有一雙發(fā)現(xiàn)美的眼睛與一顆感受美的心靈。每一天不僅僅是吃飯、工作、睡覺，你仔細一看，也許樓前草坪上的野花開了，也許來收垃圾的老大爺穿了一件不同的衣服，也許正好有一只淘氣的鳥落在窗前，這些常人忽略的事情在宋遂良眼中都是生活之美的表現(xiàn)。他用那飽含深情的文字將他發(fā)現(xiàn)的美與大家分享，希望看到的人生活中也可以多一點色彩。宋遂良還很熱愛足球，是一位看了四十多年足球賽的資深老球迷。他不僅喜歡看，還喜歡寫，在90年代他寫的最多的或許應(yīng)該是熱情洋溢的足球評論。他常在看完球賽后就提筆寫下對這場比賽的感受，他的球評飽含熱情，閃現(xiàn)著智慧的火花，受到了很多球迷朋友的歡迎，以致于人們都以為他是專業(yè)的足球評論家。足球帶給他的歡樂是豐富多彩的，他的一些足球評論也輕松幽默。后來，他在朋友的資助下出版了一本足球評論集，名為《足球啊，足球》，他說：“我愛足球，是因為我愛美，愛生命，愛抗爭，愛咱們的國家，希望看到中國男足像女排、女足、乒乓球、羽毛球一樣，有著昂首挺胸、揚眉吐氣地打入世界杯的那一天。”這也表達了大多數(shù)中國球迷的心聲。

既如前一樣努力關(guān)注著文壇的動向，又寫一些閑散的文章，放松一下身心，對于60歲的宋遂良來說，應(yīng)該是非常滿足了吧。晚年時，汪曾祺寫作《薛大娘》《鹿井甘泉》等作品，對人類情感、婚姻、倫理等問題進行超越性思考,“展現(xiàn)出一種新的、終極性的人文關(guān)懷”。一路走來，一路歌。無獨有偶，退休后的宋遂良對文壇新氣象、影視等多元藝術(shù)的評析和心靈之聲的文學吟唱，讓禁錮的心靈，如重放的鮮花一樣，走向生命的大自由大自在，書寫出了人間大愛的藝術(shù)智慧和精神光芒。這是文學評論家的詩意人生。

責任編輯/斯 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