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馬人的故事》背后的故事

倪偉

羅馬人治下的和平

“我的人生就是五十本書和一個意大利兒子?！丙}野七生在她的書作簽售會上說。

鹽野七生，1937年出生于日本，父親是個詩人。26歲時她游學意大利，回日后感慨“日本無英雄”，再赴意大利，之后定居英雄輩出的羅馬至今。1992年～2006年，鹽野七生用了15年時間，每年寫一冊，寫出了15卷《羅馬人的故事》。

在讀者們面前，已經(jīng)77歲的鹽野七生著淡妝，說話語速不緊不慢，尤其擅長以一臉poker face（一本正經(jīng)臉）說出讓人忍俊不禁的話。比如，現(xiàn)場主持人問她的第一個問題是：15年寫一套書會不會累？她淡定地說：“我認為女性要有這樣的毅力，15年堅持做一件事情。我可以，你也可以?！?/p>

《羅馬人的故事》出版之后，引起很大反響。鹽野七生的書有多受歡迎？在日本，她寫成一冊，就出版一冊，讀者們追著讀了15年?！皩懲炅耍臀乙粯?，我的讀者們也老了?！彼f。這套書在日本是政界、經(jīng)濟界必讀的書目，共銷售1090萬冊，在韓國銷售了250萬冊。

寫這套書的第一冊時，鹽野七生自問：羅馬人到底是什么樣的人？到了第15冊，她寫道：懂得了這些人。在鹽野七生看來，相比希臘人，羅馬人有一個顯著的特點——寬容。對待被他們征服的臣民，羅馬人將其視為家人。這是他們的寬容。羅馬人允許其他人的特點和他們共融。所以，羅馬人是法律的創(chuàng)作者。法律的源起，就是把不同想法、不同生活方式的人，用共同生活的法則捆綁在一起。本來嘛，如果共同生活的人想法大體一致，比如一個家庭之間，是不需要法律的；但當不同的人生活在一起時，就需要法律了。

但羅馬也不是一開始就是寬容的。或許，寬容也是一門需要“習得”的學問。羅馬人在開始了征服之后，才對被征服者漸漸有了寬容。鹽野七生說，最理想的情況是所有人在一個圓桌旁，通過談判、交談來解決問題。但正像現(xiàn)代世界局勢所證明的一樣，圓桌會議幾乎很難解決問題。羅馬的方法若放到現(xiàn)在未必能立竿見影，但羅馬寬容的態(tài)度至少促成了其兩百多年的和平與繁榮，并造福了當時的歐洲?！傲_馬治下250年的和平，在全世界范圍內(nèi)都是空前絕后的，找不到一個歷史階段，讓所有人享受同樣的公平。所以現(xiàn)在歷史上有‘羅馬治下的和平這個專門術語，而沒有出現(xiàn)類似‘美國治下的和平?！?/p>

這種寬容，讓羅馬很多次轉(zhuǎn)危為安。有人說，被譽為戰(zhàn)略之父、終生與羅馬為敵的漢尼拔是可惜的，失敗的扎馬會戰(zhàn)是一場匆匆忙忙的失敗。鹽野七生則認為這場失敗是必然的。最重要的原因就是漢尼拔不會化敵為友。他的對手西庇阿和漢尼拔相反，恰有本事把之前的敵人化成朋友，召集起來。漢尼拔攻打羅馬的原因是因為憤怒，他想要報復。這樣的怒氣沒法兒控制。“憤怒的心情可以促成你做一件事情，但絕不可能促成你做成功一件事情。羅馬人最偉大之處在我看來，是他們能忘卻憤怒?！辟即笠粋€羅馬帝國，只靠20萬兵力守護，在其1000多年的歷史里，大的民眾叛亂并不多。寬容的態(tài)度和忘卻憤怒，讓羅馬帝國更好地前行。

和2000年前的他們在一起

寫作這套書稿，對鹽野七生來是一個不斷探索的有趣過程。她是一個非電子的人，沒有電腦，也沒有手機。甚至，她的工作室連燈都沒有。鹽野七生只在每天上午工作5個小時。寫這15本書，她用壞了6支鋼筆。如果不是發(fā)自內(nèi)心喜歡這件事情，不可能堅持這么久。因為鹽野七生知道這是一個時間很長的過程，逼迫自己太緊，會很容易疲憊。

雖然是白天寫作，畢竟沒燈，有時工作室會很昏暗。所以無論從本來意思還是比喻意，鹽野七生都自嘲生活在“黑暗時代”。生活在“黑暗時代”并非沒有好處，現(xiàn)場有年輕讀者問她不聯(lián)網(wǎng)是怎樣的感受。老人略作思考，拿起手中的筆，打了一個很棒的比喻?！皩ξ襾碚f，電視上、互聯(lián)網(wǎng)上的東西都是橫著的東西，是流過去的信息。”她將手中的筆橫著拿，“但歷史是站著的。讀書是豎直立起來的?！彼龑⒐P立了起來。鹽野七生認為，歷史是豎向的信息，大家看到的現(xiàn)實、正在發(fā)生的事情是一種橫向的信息。在這個信息爆炸的時代，并不是信息越多越好，如何把信息進行分析、整合在一起，然后生出一些新的想法來，才是重要的。“所以，在我們不斷接受流動的橫向信息時，一定要有站著的東西去做支撐。這是歷史對于人類的啟迪。”

鹽野七生有個外號——日本最受男性歡迎的女作家。她坦言這些年來她在日本一直遭受指責和批評，說她不像個女人。《羅馬人的故事》在日本的學界引發(fā)了不少爭議。羅馬的歷史是由男性締造的，關于羅馬歷史的研究后來也多由男性學者研究，但這套書是從女性視角觀察、完成的。鹽野七生說，她確實從來沒有把自己固定成女人看待。

鹽野七生貫穿在這套書的歷史觀也頗為獨特。她說日語里有兩個詞——歷史和故事。學者們喜歡使用歷史這個詞，而她喜用故事。其實，歷史和故事在希臘語的詞源里，是一個詞：history。鹽野七生學習歷史，并把成果用講故事的方式呈現(xiàn)出來，比學者用歷史表達歷史更貼近這個詞的根源。“其實，皇帝們也是一個個活生生的人。對于某一個人，與其去研究，不如去講述。”她寫這套書，就是請大家去2000年前的歐洲去游玩，和2000年前的古人聊天，和他們一起行動，和他們“在一起”。

學哲學出身，鹽野七生認為哲學和歷史有著共通之處。哲學簡而言之就是用抽象的觀點來看人，歷史則要還原有血有肉的人，兩者的考量對象都是“人”。在她的書里，除了哲學地還原一個人，還有很多地圖、分析。書里不僅有哲學，還有經(jīng)濟、戰(zhàn)爭等各種涉及其他專業(yè)的數(shù)據(jù)、資料。

在中國要出版這套書時，鹽野七生只跟出版社提了一個要求，就是日本版本里的所有圖表資料，都需要放在中國版本里。其他的一些有關羅馬的資料，大家熟知的，放得少倒無所謂。因為她認為，歷史和地理密不可分，歷史資料里地圖很重要。“在北京發(fā)生的事情，上海的人有什么感受，這個地理距離對讀者了解一個事件的時候是很有啟示的?！边@種想要和讀者“在一起”的訴求，也體現(xiàn)在了對地理距離上要有直觀感受這一點上。這畢竟是一本歷史書，故事再多，也不是小說，沒有虛構(gòu)，在客觀上多一些數(shù)據(jù)，能佐證鹽野七生的研究。在讀者好奇地問鹽野七生喜歡筆下的哪個人物時，這個77歲的老太太特別認真地說，她的標準是對方是否“性感”。在她的回答中，一連串聽不明白的日語里時常蹦出來一個日本人發(fā)音的“sexy”，讓人覺得有點萌。

讓讀者去判斷哪些對現(xiàn)實有用

作為一套史書，還是一套15本的史書，會有人讀嗎？現(xiàn)場一年輕女孩兒提問：讀這套書對現(xiàn)實有什么意義？女孩話音剛落，就有不少“于我心有戚戚焉”的附和。鹽野七生表示寫作時只是如實描述歷史，她的目的不是要給現(xiàn)代人做一些什么參考。她緩緩地說：“我從來沒有想過，這套書在現(xiàn)實生活上能有什么意義。如果是抱著對現(xiàn)實‘有用的意義去寫作，那么在寫作的時候就得從史實中特意挑選那些可能‘有用的東西去寫。我覺得還是應該全盤陳述，讓讀者自己去判斷哪些對現(xiàn)實有用?！?/p>

鹽野七生說自己盡了全力寫書，她希望讀者在閱讀之后多多思考。她期待自己的作品像白紙，讀者會在閱讀的時候有超乎她的文字的想象力。當她意外地發(fā)現(xiàn)讀者有更深的理解時，會覺得很有趣、很高興。不過，她對現(xiàn)場的讀者并沒有提出這么高的要求，她笑說：“我的書里寫了很多性感的男士，大家可以暫時忘卻對現(xiàn)實到底有沒有用這樣的問題，盡情去享受這些性感的男士群體吧?！?/p>

追求“實用性”并不是中國讀者才有的困惑。“我的這些觀點，40年前就在日本說過了，但好像到現(xiàn)在也沒有滲透到讀者群里。大家都在問，這本書能不能對現(xiàn)實起作用。我個人的經(jīng)驗是，真正起作用的東西，恰恰是那些一開始你以為沒有用的東西?！丙}野七生說。

雖然養(yǎng)成良好的閱讀習慣誰都知道，但真正要做起來不那么簡單。多讀一些“無用之書”，在這個成功學大行其道、時間又如此寶貴的新時代，談何容易！數(shù)據(jù)顯示，目前我國的每人每年平均閱讀4～5本書，按這速度如果真要通讀鹽野七生的這套書，夠好幾年的閱讀量了。但鹽野七生寫這套書，花了15年，背后的案頭工作難以計數(shù)。正如她所說，一個人的一生是短暫的，所以經(jīng)常需要面臨選擇。日本人對待事物的堅持，比如茶道和插花，值得我們慢慢體味。一個人一生喝茶，只用一個茶杯，這就是滲透到細節(jié)里的堅持。

最后，主持人請出了鹽野先生的公子，滿場的女人們就沸騰了。這位意大利的小伙子高高帥帥，很精神。在大家的一片驚嘆聲中，鹽野先生對翻譯說了一句話。翻譯舉手，要來了話筒說：“我一定要把這句話翻譯出來。鹽野先生剛才說，她這輩子最大的成就是50本書（她的所有作品）和她的兒子?！睂σ粋€母親來說，或許后者才是自己更精心的栽培。

責任編輯：張蕾磊

鹽野七生認為，歷史是豎向的信息，

大家看到的現(xiàn)實、正在發(fā)生的事情是一種橫向的信息。

在這個信息爆炸的時代，并不是信息越多越好，

如何把信息進行分析、整合在一起，然后生出一些新的想法來，才是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