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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石頭與殺手

      2015-05-30 21:12:29武無吾
      今古傳奇·武俠版 2015年10期
      關(guān)鍵詞:馬季劍法衡山

      武無吾

      (一)石與殺

      洪武十六年,二月初一,靜。

      梁震維倚在江府門前的一棵槐樹下,蜷縮著席地而坐。他實在太累了,累得都記不清自己多久沒有吃飯,多久沒喝水。他用盡最后一點力氣,張著嘴靜靜地等。

      昨夜一場冷雨殘留的“余黨”被一陣風吹落,那一滴露水在空中畫過一段弧線后,“啪”地砸在了梁震維的舌尖上。

      路的盡頭緩緩轉(zhuǎn)出一位青袍客。梁震維遠遠地斜了一眼青袍客的面容,在心里說了句“不是”,便咂吧咂吧嘴,自顧自地回味那一滴露水的清爽。

      有時梁震維覺得自己就像一棵樹,破得不成樣子的衣服就像斑駁的樹皮,他一直靜靜地等在路旁,卻早已不記得自己在等什么。

      那青袍客走得近些,眼睛分明在梁震維身上掃過,卻又好似沒有看見般地繼續(xù)前行,直到消失在江府的黑漆門內(nèi)。梁震維早已見怪不怪,自從他將自己當作一塊石頭,旁人就再也看不見他了。

      等,仿佛只是一種慣性。

      “吱……”江府大門發(fā)出的聲響并不比別的木門氣派太多,梁震維卻被這一聲喑啞的低鳴吵醒,他這才發(fā)現(xiàn),一天又要過去。

      青袍客從門中慢慢走出,他是今日江府唯一的訪客,也是梁震維唯一的訪客。

      不,隨著青袍客從門中走出的,還有一個漂亮的女人,她的美是那種只看一眼輪廓就能讓人魂牽夢繞的美。她低著頭,唇齒微動,眉梢眼角俱是笑意。青袍客攬過那女子的腰,嬌俏的笑聲便柔嫩了整片月色。

      梁震維在心中點了點頭,是她。

      殘月如鉤,青袍客和女子在梁震維面前經(jīng)過時仍未發(fā)現(xiàn)近在咫尺的他。

      劍氣如虹,那青袍客該也是個百里挑一的高手,在梁震維出手的一瞬間,他的手也搭上了自己腰間的劍鞘上。

      只是他還不夠快,不夠在咽喉被刺破前拔出那把劍。至于那個女人,她甚至來不及尖叫,鮮血就已把她的白裙染成了一抹黃昏的赤霞。

      梁震維不認識那個女子,事實上,他不認識任何一個他殺過的人。在梁震維的眼中,不論你是翩翩公子,還是商賈巨富,只要你的容貌出現(xiàn)在那張有些褶皺的宣紙上,你就值幾壺酒錢。

      是的,梁震維本就是一把無情無義的快刀,或者曾經(jīng)是。

      當梁震維搖著手里的酒壺,對螭吻說自己要洗白時,螭吻臉上生冷的鐵面具似乎又霜寒了許多。蒼勁的夜風把兩人身邊的枯樹搖得亂響,梁震維想起,也是在這樣一個沒有月亮的夜晚,自己親手埋葬了父親。

      梁震維小的時候很愛哭鼻子,不想練劍就哭,打輸了架也哭,船幫火并時,鮮血和殘肢在刀光劍影里亂飛那會兒,他也在哭。直到所有幸存的人都已散去,他在江邊看見父親慘白的臉泡在江水里沉浮時,他卻哭不出來了。

      他沒有娘,現(xiàn)在又沒了爹。這樣的孩子,流淚給誰看。

      他開始發(fā)瘋似的練劍,似乎這是自己與父親僅剩的牽絆。后來他遇見了螭吻,遇見那張隱在鐵面具后的臉,似乎理所應(yīng)當?shù)?,他成為了“鬼影子”的殺手,成為螭吻嘴里的“騰蛇”。

      “你天生就是做這個的?!斌の抢淅涞卣f。

      梁震維早知道這種結(jié)局。螭吻說得沒錯,自己天生就是做這個的,不是因為自己的劍又快又狠,而是因為,自己從不問為什么。

      “我從沒見過有人能把‘藏氣功夫練到你這種地步,就像是……”

      梁震維猛灌一口烈酒,接口道:“石頭?!倍粋€人能將“藏氣”練到這種地步原因只有一個,他從不希望有人看見自己,除了買酒的時候。

      螭吻似乎很滿意梁震維的回答,一陣破空聲響,梁震維右手接過螭吻擲來的畫卷,卻未打開。

      “成都。”螭吻輕道。

      成都,梁震維心頭一緊,自己初遇她時便是在成都。

      “鬼影需要你?!?/p>

      梁震維似乎能從螭吻生硬的聲音中嗅出一絲溫暖,他聳聳肩,笑道:“因為我收錢最少?”

      “因為你是最好的?!?/p>

      (二)狗尾巴草

      成都。

      每次殺人前的幾天,梁震維就開始停止吃東西,像是某種儀式般,將自己體內(nèi)的濁氣清空。你永遠不想在蹲守獵物時,突然打出酒嗝。況且,這樣還有個好處,肚子里沒有東西時,便沒有什么可吐的了。

      從很早開始,梁震維就開始試圖讓自己殺的人死得好看一點,至少避免那些腸飛腦濺的畫面引起胃內(nèi)的一陣翻滾??刹⒉皇撬袝r候,梁震維都能輕松找到獵物的咽喉,比如面前的老者。

      當他出現(xiàn)在梁震維面前時,老者淵渟岳峙的氣度便告訴梁震維,今夜不會有一劍封喉的局面出現(xiàn)。所以梁震維瞄準了老者胸腹,劍光一閃,老者本能地向后退。只是梁震維的劍實在太快了,老者知道自己定然躲不過這飛來一劍,于是他雙掌一分,一上一下地夾住梁震維的劍刃,那驚鴻般的一劍,在老者布滿老繭的手掌中擦出一陣火花。

      “五體煉。”巴蜀曲家的絕學,傳言練這門奇功的人,身體某個部位會出現(xiàn)奇象,這老者身無寸鐵,可這一雙鐵手便是再好不過的兵刃了。

      只是,練得還不到家。梁震維劍鋒斗轉(zhuǎn),扭曲的劍鋒將老者的兩手撐開,緊接著一聲慘叫,劍鋒下面老者的左手被齊掌斬斷,冰冷的劍尖則將老者的前胸向下剖開,狹長的傷口一路綿延到小腹處。

      老者的腸子順著傷口一股腦兒地向外涌出,比老者的身體更快一步地貼上了地面。

      梁震維張了張嘴,胡亂罵了句什么。

      等到梁震維換上一襲素袍,出現(xiàn)在“燈籠酒肆”時,大半個成都城都因為“鐵指”曲林東的慘死炸開了鍋。成都幾乎所有小有聲名的武者都擁到曲家大院里,義憤填膺地咒罵著。

      梁震維倒是并不在意,武林就是一灘大到?jīng)]有邊的死水,哪怕你把整個南京城扔進去,用不多久,一切也都會重歸死寂。

      況且,梁震維也不知道誰是曲林東。

      這是梁震維第二次來成都,殺手總是這樣,從不在同一家酒肆吃第二回飯。不過,這卻是他第二回來“燈籠酒肆”,因為他便是在這里,遇見了她。

      所以為了不把殺手的規(guī)矩破得太干凈,梁震維點了與遇見她那天不一樣的菜。

      一盤竹筍炒肉、一盤白豆腐。梁震維夾起菜,嘗了嘗,眉頭一皺,輕喚了聲小二。

      “把菜撤了吧。”

      店中的小二一怔:“喲,爺您這才吃了一口,可是菜做得不對味兒?”

      梁震維淡淡說道:“菜不錯,就是我突然想吃點別的。”

      小二連連點頭,道:“那就好,爺您再點些什么?”

      梁震維張張嘴,仿佛說出那兩道菜名,時光的針就向回撥轉(zhuǎn)到了那天。

      “小二,來份辣子雞,再給炒個芹菜?!?/p>

      說這話時,燈籠酒肆還安靜得像一場沉默的夢境,梁震維透過半開的窗戶去看街上忙碌的升斗小民。

      梁震維在等自己的菜,他習慣了這種感覺。

      等,仿佛是梁震維生活里唯一的事情。只不過,菜來之前,他先等到的是女人的哭聲,這哭聲將自己的思緒一點點拉回到現(xiàn)實。

      梁震維歪過頭去,看見酒館一角,坐著兩個女子,東首的女子一身淡綠長裙,看穿著該是個丫環(huán)。坐在她一旁的姑娘看樣子不過十四五歲,一身鵝黃百蝶綾子裙,正坐在那大哭不止。

      那姑娘的哭法很奇怪,像是不敢哭出聲音似的,偏偏又哭得滿臉鼻涕和眼淚。這讓梁震維想起一個人。

      那是沒了爹的那天,弄丟的自己。

      所以梁震維鬼使神差地站起身來,再默默地走近那女孩。背對著梁震維的女子反倒最先發(fā)現(xiàn)了梁震維,她扭過頭,正看見一身素袍的梁震維朝自己走來。

      她這一扭頭,燈籠酒肆里的燈光仿佛都羞愧得暗淡下去,只留下這女子的容顏給蒼白的時空擦上一抹粉紅。絕色,酒肆里的食客迅速找到了最準確的詞。

      梁震維的心思卻全然不在她身上,他只朝她淡淡點了點頭,含笑問道:“我能坐這么?”

      梁震維這么一說話,那丫環(huán)的雙頰霎時紅得厲害。而那一直大哭的女孩,像是慣性般地抽泣了幾下,便收起了眼淚,孩子氣似的一揚脖,露出雪白而驕傲的脖頸。

      那丫環(huán)模樣的女子慌忙站起身來,習慣性地低頭站在一邊。

      梁震維朝仍坐在對面的女孩問道:“不知姑娘芳名?”

      那丫環(huán)模樣的女子低著頭,聽見梁震維的聲音一字一句地敲進自己的胸膛里,明知道梁震維問的不是自己,也不由得喃喃說道:“小女子茉莉?!?/p>

      梁震維微微一怔,含笑道:“素白淡雅,綽約多姿,倒是個再恰當不過的名字了。

      “那姑娘你呢,又叫什么名字。”

      那女孩突然雙目一紅,似乎想起了什么委屈心事,賭氣似的說道:“我叫狗尾巴草!”

      菜已上齊,梁震維為自己斟滿一杯清酒。那天他和她聊了許久,雖然到最后他仍不知道她的真名,但那種一見傾心的感覺就像在梁震維的心房外開了一扇窗,一點點地將落滿塵灰的堅冰融化開來。

      梁震維嘗了一口新炒好的雞蛋。就是這個味道了。

      (三)嶺南三花劍

      梁震維開始覺得女人是種奇妙的動物,有些人只需站在你面前,橫在你和她中間的墻就崩塌得一塌糊涂,比如“狗尾巴草”。

      而有些人無論離你多近,她那滾燙的胸懷都給不了你一點點的暖意,比如躺在自己身邊的女人。

      半兩銀子的春宵總是件愉快的事,梁震維揉了揉喝得有些發(fā)懵的腦袋,卻無論如何也記不起這女孩兒的名字。窯子逛得多了,梁震維早就學會通過衣服的顏色把名字猜得八九不離十,只不過這女孩現(xiàn)在寸縷未著,床上地下除了自己的一身素袍,也沒了半塊布條,看來今天并不適合施展自己猜名字的天賦了。

      梁震維狠狠拍了拍女孩的屁股,叫她起床:“去,弄點茶水去。”

      那女孩兒還沒太睡醒,揉了揉雜亂的頭發(fā),一推房門,亂扭著腰肢走了出去。

      門口黑影一閃,螭吻帶著他冰冷的鐵面出現(xiàn)在屋內(nèi)。

      “什么時候來的?該不會一直躲在門外吧?”梁震維穿上落在地上的褲子,一揚眉。

      螭吻冷笑一聲,道:“嶺南三花劍派?!?/p>

      “又來活兒了,這次這么急?”梁震維右手一伸,“畫像呢?”

      螭吻搖了搖頭,說道:“這次不是讓你去殺人,而是要你去拜師。”

      “拜師?”梁震維感覺喝得發(fā)懵的腦袋有些轉(zhuǎn)不過軸來,“拜師干什么?”

      “洗白?!?/p>

      作為一個連少林是在衡山還是泰山都分不清的武林中人,梁震維并不覺得去一個自己沒聽過名字的門派拜師有任何不妥。只是當他發(fā)現(xiàn)哪怕在小小的清安鎮(zhèn)里,這所謂的“三花劍派”都算不上第一門派時,梁震維突然很想知道自己是不是被“鬼影子”流放了。

      該是許久都沒見過這般骨骼清奇的弟子了,拜師那天梁震維的師父樂得幾乎合不攏嘴,連拜師的禮金都沒有收,便拉著梁震維進了內(nèi)堂。

      “咱們?nèi)▌ε刹皇鞘裁疵T大派,但你師父我年輕時也是在衡山派學過藝的,咱們這三花劍法出自衡山,自然走的也是綿密細膩的路子……”師父草草說了幾句,便一拍梁震維的肩膀,笑道,“你既然是帶藝拜師,便要試試你的底子,走!練劍去!”

      兩人在后院取了兵刃,梁震維怕驚到面前一臉憨厚的老者,只用了兩分氣力,哪知道簡單過了幾招,師父將劍一扔,雙眉緊鎖,嘴里喃喃地說道:“戾氣太重,戾氣太重!”便將梁震維孤零零地留在了院中。

      師父說得沒錯,梁震維的劍法又快又狠,跟衡山劍派走的完全是兩個路子。拜師后的幾天,師父也沒教過梁震維一招半式,只讓他跟著幾個農(nóng)夫模樣的師兄一起練練。好在梁震維跟幾個師兄相處得不錯,沒過幾天便將一套粗淺的劍法學得七七八八。他天資極高,只是從未完整地學過劍法,此時他將這些天所學與以往經(jīng)歷一一印證,倒也收獲頗豐。

      而不練劍的時候,梁震維會悄悄走得遠些,走到田間壟頭,看看蔥郁的麥苗,看看規(guī)整的田疇間勞作著的同樣規(guī)整的生民。梁震維開始喜歡上小鎮(zhèn)的生活,仿佛在這里,連心跳都慢了下去。

      更何況幾個師兄也都很照顧梁震維,他們把以前從師父那里聽來的教誨都一一傳授給梁震維。梁震維也慢慢明白“飄風不終朝,驟雨不終日”,自己的劍法一味求快求狠,若是遇到真正的高手,必遭反噬。他開始學會忘掉自己劍法里最快最狠的招式,初時尚且束手束腳,可過了不到五日,他一套“三花劍法”使來,幾個師兄加在一起都不是他的對手。

      某天午休時,一臉黝黑的二師兄偷偷告訴梁震維,每年六月初一,清安鎮(zhèn)的集會上,南林劍派和三花劍派都會派弟子切磋技藝,而本門已經(jīng)連輸三年了。梁震維才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來清安已有月余。

      當天晚上師父把梁震維叫到后院,沒頭沒腦說道:“是時候了?!?/p>

      小鎮(zhèn)的月色永遠透露著一股閑適,梁震維有時會覺得,他甚至能聽到月亮在天上發(fā)出的細密鼾聲。

      梁震維此時覺得師父說話的方式跟螭吻倒有些相像,也沒頭沒腦地回了一句:“那可不,都二更天了。”

      “我是說,是時候正式傳你武功了。

      “你到我門下也有個把月了,你剛來時,我聽你內(nèi)息綿長幽靜,便知你內(nèi)功和我一般。我雖不知你為何要拜我為師,但美玉在前,我也就不想那么多了。只是和你過了幾招,我才發(fā)現(xiàn)你的劍法一味求奇,走入邪路。我開始不傳你劍法,便是因為你的劍,是殺人劍,而不是君子劍。如果我直接教你劍法,你可能會成為一個比我強很多的高手。但那不是你的極限,你的極限是天下第一!”

      梁震維一撇嘴,笑道:“別鬧?!?/p>

      “摸摸你的心,有什么變化么?”

      梁震維將手放在左胸上,那蓬勃的聲音一如既往地奔騰著,但似乎少了些躁動,多了些寧和。梁震維聽了一會兒,緩緩說道:“靜了?!?/p>

      師父欣慰地點點頭,滿臉鄭重地從懷中掏出一本蒼舊古書,書皮上隱有血跡,上面非隸非楷地寫著四個大字:衡山綿劍。

      “其實我沒在衡山學過藝,我以前只是吳王張士誠手下的一名兵丁,平江城破時我在一位已死的道士身上找到了這本書。當時我將此書私自留下,想當個安身立命的本錢。后來遇見幾個衡山派的長輩,他們見我劍法出自衡山,便多問了幾句,我順口胡說自己昔年曾蒙一位道長教過幾天劍法。當時江山初定,一場離亂后各大門派都是元氣大傷,誰都想多收幾個弟子,這幾位前輩便把我編進了衡山的外門弟子中。”

      師父說到這有些難堪,清咳了一聲,繼而說道:“這本書我一直留在身邊,可練了小半輩子仍是似懂非懂,所以我教不了你什么,不過以你的資質(zhì),你可以自己練。若是沒見到你,也許過個十年八年我就把這本書帶入棺材里了,可自從見到你,我便知道,老天爺讓我等在這,就是為了把這本書給你。”

      那一晚上師父像是喝醉一般,漲紅著臉,前言不搭后語地說了許多話,梁震維卻只記住了最后一句:“靜下心來,你就能聽到萬物的聲音?!?/p>

      梁震維從內(nèi)堂出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幾個師兄竟然都等在院外,見梁震維出來齊刷刷地站起身來,卻沒有人說話。

      “各位師兄,這么晚了,你們怎么都在……”

      院內(nèi)的眾人似乎一時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只有二師兄走上來,突然狠狠地拍了拍梁震維的肩膀,鄭重說道:“今年我們就靠你了!”

      梁震維嘴上不說,心中卻一時豁然,原來被人信任的感覺是暖的。

      (四)“蛛絲”馬季

      六月初一。梁震維站在擂臺上已經(jīng)不知多久,南林劍派的幾個弟子,沒有一個能在自己手下走過五招以上。聒噪的看客催促著南林劍派上些中用的人,南林劍派的掌門霍東磊看著自己剛剛從擂臺上滾落的愛徒,不禁長嘆一口氣,他本就黝黑的臉在滿場的倒彩聲中又難看了幾分。

      正午的陽光正灼灼地灑在梁震維身上,梁震維不喜歡站在陽光下,更不喜歡站在觀眾面前,興奮嘶吼著的看客讓他覺得自己像只斗雞。梁震維看見坐在右首太師椅上的師父正朝自己微微頷首,他背后一臉驕傲的二師兄把手中那桿繡著“劉”字的帥旗搖得迎風飄揚。

      原來師父姓劉。

      坐在正中的青年人身著錦紋黃袍,微有些發(fā)福的臉上掛著一團和氣。二師兄說他是衡山派俗家弟子中數(shù)得上號的高手——馬季,一手衡山劍法使得綿密無匹,江湖上人稱“蛛絲馬季”。師父這次將他請來,擺明就是對梁震維信心十足。

      馬季見場下聒噪不止,扭過頭去朝南林劍派的掌門低聲說了些什么而后站起身來,拿他那對瞇成縫的眼睛朝場內(nèi)眾人一掃,整個校場便安靜了下來。

      “劉兄高徒技壓眾人,南林劍派霍掌門也無異議,我想今日……”

      “我還沒打夠?!绷赫鹁S突然插口道。

      場內(nèi)的眾人俱是一愣,可一愣過后便是山呼海嘯的彩聲:“好??!南林派再出人啊!”

      場上的人沒打夠,場下的人又怎么能看夠。不知誰在人群里喊了一聲“霍東磊”,突然就將整個校場攪得沸騰起來。

      “霍東磊!霍東磊!霍東磊!”沒錯,這霍東磊便是南林劍派掌門人的名字。

      霍東磊緊咬的牙關(guān)把臉上的贅肉繃得跳動起來,他何嘗不想上去教訓(xùn)一下這個狂妄小子,可他不能。原因很簡單,他不是梁震維的對手。

      馬季也不想讓霍東磊太過難堪,他清了清嗓子,揚聲說道:“鄉(xiāng)親們,霍掌門成名已久,又豈能與這小輩一般見識?!眻鱿碌目纯退坪醪⒉毁I賬,聲浪一撥大過一撥。

      馬季見霍東磊面罩寒霜,而梁震維卻一點不懂為人之道,只直挺挺地站在擂臺上,就像扎根于泥土的白榆樹,風吹不動、雨打不搖。馬季為人謙和,他雖與霍東磊無親無故,但也看不慣梁震維的傲氣,他心中主意已定,清嘯一聲道:“少年人,你若求一敗,又有何難?”

      馬季長劍出鞘,身形一拔,便立在了擂臺之上。劉師父見狀驚得從太師椅上站起來,不知如何是好。

      馬季長劍斜指,笑道:“你既然叫我一聲師叔,我便讓你十招?!?/p>

      梁震維搖了搖頭,道:“那倒不必,我也想看看真正的衡山劍法。”

      馬季不想他口氣如此狂妄,點了點頭:“那便盡如你意,出招吧。”

      從師父傳給自己這套衡山綿劍開始,已有數(shù)月。梁震維不由自主地把手中的劍握得緊些,他有過很多獵物,而現(xiàn)在面對他的人,是他今生第一個對手。

      梁震維斜眼去看臺下滿面焦急的師父和眾師兄,深吸了一口氣,淡淡說聲:“來了?!闭f著便突地挺劍一刺,直朝馬季的喉嚨釘去。他劍走鋒銳,渾身的肌肉早已繃成一根弦,而這一出手,更是如脫了弓弦的箭,割裂了所有的過去,只剩孤膽般一往無前。

      馬季搖了搖頭。梁震維的判斷是對的,他此前連敗南林弟子時所用的衡山劍法,在馬季這個浸淫一生的行家看來,不過是邯鄲學步、有形無意,可一味求快就是對的么?

      馬季身子微側(cè),長劍一環(huán),震開梁震維的劍招。梁震維長劍一蕩,卻又如暴風驟雨般一招招地繼續(xù)朝馬季攻去,根本不想給他緩手的機會,似乎怕他一反擊,自己便再無應(yīng)對之策。

      只是梁震維,也沒有給自己緩手的機會。

      “師父,震維的劍法和我們,似乎不太一樣啊?!倍熜忠娏赫鹁S的劍路和他平日所修大相徑庭,不禁問道。

      劉師傅眉間緊鎖,似乎也不知該如何回答。梁震維的劍招不僅與衡山劍法相左,甚至和他在拜師之前的劍勢也大不一樣了,那時他的劍奇僻而鋒銳。此刻梁震維的劍,卻是怒的,像是孤坐于一舟之內(nèi),面對滔天巨浪時那種無所憑藉、無計可施的怒,那是怯懦的怒。

      而馬季的劍卻是柔軟的,不是那種懶倦的軟,而是綿密如水的柔,像是抽絲剝繭般一層層地吹去梁震維劍鋒上的怒。等那劍上的剛硬禁不住蛛網(wǎng)的糾纏時,馬季劍上的柔,便剝出了被憤怒包裹的怯懦。

      二師兄額頭上的汗滴滾滾而下,他自然不相信梁震維能贏過在師父眼中都如天神一般的衡山劍客,卻也不信梁震維會敗得如此無力。

      只聽劉師父嘴里喃喃地叫一聲:“壞了?!倍熜值奶栄ㄍ坏匾惶?,便見馬季蕩開了梁震維的長劍,然后手腕一抖,劍脊在梁震維大腿內(nèi)側(cè)一抽,梁震維便單膝跪倒在地上。

      人群中的喝彩聲在梁震維單膝倒地的一瞬間沸騰到了極點,霍東磊的臉上也露出一種怪異的快樂。這本是與他無關(guān)的一戰(zhàn),卻像鄰居家小孩手中漂亮的木馬被砸爛,雖然這木馬永遠不會屬于自己,但至少對方再也沒有可以炫耀的玩具了。

      “你若用衡山劍,也許不會敗得如此之慘?!瘪R季站在梁震維的面前,話中還帶著一點贊許。

      梁震維揉了揉被劍脊抽得有些發(fā)青的大腿,笑著說道:“無妨,這衡山劍跟我的性子不太合,所以還真得看看別人是怎么用的。”隨即一拱手,“多謝了?!?/p>

      馬季看他面上一片灑脫,倒是有些欣賞起梁震維了:“學到東西了?”

      梁震維雙目微閉似在回想,他沉默良久慢慢雙目再睜,面上一片寧和籠罩,幽幽說道:“學到了?!?/p>

      馬季眉毛一揚,笑道:“學夠了么?要不,再試試?”

      “不了?!绷赫鹁S拍拍身上的土,笑道,“再來你就該輸了。”

      整個校場哄地一下爆起了笑聲,連劉師傅的臉上都是一片緋紅。

      “哦?”馬季像是聽到了極好笑的事,“那我還真得討教一二了?!?/p>

      梁震維雙目一亮:“那就再試試?!彪S后,他雙目微閉,似乎默默調(diào)息。

      馬季見他雙肩微挑,兩臂卻松弛下垂,全身肌肉時緊時松,僅這一個架勢,便盡得衡山劍法中的“沖虛”之意,馬季心中猛地一驚:這小子竟然藏拙!

      梁震維雙目斗張,沉腰遞腕,一劍而來。他這一刺猿臂輕舒,似發(fā)還收,頗有些衡山劍的風骨,馬季不敢托大,喝了聲好,使一招“風起雁悲”,便要蕩開來劍。哪知雙劍相接,梁震維劍上忽生出一股粘力,馬季心下一驚,劍招隨之一滯,梁震維的劍卻順著馬季劍鋒而上,遞到了他鎖骨之處。

      “好!”二師兄心系梁震維,見他突然占了上風,不禁就一聲猛喝。劉師傅狠瞪他一眼,罵道:“亂叫些什么!”

      馬季面上一紅,他不想梁震維內(nèi)功修為頗深,一時竟險釀大錯,好在他也非庸手,腳踏奇步,讓過來劍,他得此一緩,一招芙蓉夜雨劍施展開來。

      “秋江夜雨芙蓉老,翡翠雙飛下紅蓼?!?/p>

      馬季這一劍綿綿連連,雖無半點殺氣,卻將梁震維全身罩住。

      梁震維修習衡山劍法已有月余,他天資聰慧,于劍道一途屢有奇思,卻一直無法體會到衡山劍中的劍意。他此前一味搶攻,便是要看看馬季手中的衡山劍法究竟如何做到“挫其兌,解其紛,和其光?!苯?jīng)此一戰(zhàn),他得悟衡山劍法之髓。馬季這一招雖出自“芙蓉夜雨劍”,但與“衡山綿劍”卻是一母同宗,未待馬季使完這招,梁震維似乎就找到了他劍法中的破綻。

      “就是這了!”

      只見梁震維騰身而起,一身素袍裹著劍光,倏忽而至。馬季將罩住梁震維的劍招一收,攻其所必救,哪知劍鋒與梁震維的素袍相觸時,他感覺到的卻是全不著力的軟,似乎是一瞬間,馬季明白了,在柔軟之下該是真正的怒了。

      這種怒,是專諸之刺王僚,聶政之刺韓傀,要離之刺慶忌的怒。馬季從擂臺摔下來的時候,突然想起當年師父對自己的評價——“不知深淺”。

      送梁震維走的時候,二師兄眼圈有些發(fā)紅,他舍不得梁震維,可他也知道,專諸殺了不能殺的人,就必定被萬箭穿心,而梁震維贏了不能贏的人,就必定被逐出師門。更何況二師兄也知道,三花劍派這廟太小了,裝不了梁震維這尊真神。梁震維本想把那本《衡山綿劍》還給師父,師父卻依然是那句話:“拿著它,這是命?!?/p>

      可讓梁震維記憶最深刻的還是那句:“靜下心來,你就能聽見萬物的聲音?!绷赫鹁S抬頭看了看不那么圓滿的月亮,他突然想起自己想聽見的聲音,來自狗尾巴草。

      (五)劍客

      螭吻出現(xiàn)在嵩山的山麓時,梁震維正拖著有些麻木的身體,離開嵩山。他剛剛從玉境峰上贏了嵩山掌門寧無用半招,滿腦子想的還是如何將剛學來的嵩山劍招融入自己的劍法之中。

      “知道你的新名號么?”熟悉的聲音催促著梁震維抬起頭,把螭吻一貫冷硬的鐵面具圈入視線之內(nèi)。

      “名號?”梁震維以前從不記任何人的名號,不過他現(xiàn)在順嘴就能說出一堆,衡山劍馬季,小洛陽許秋實,鐵柵欄孫平……還有,嵩山掌門寧無用。是的,梁震維開始記住每一個敗給自己的名字,當然還有他們的劍法。

      武林是一灘死水,而現(xiàn)在,梁震維便是那顆激起漣漪的石頭。

      “什么名頭?”

      “嫏嬛劍典?!?/p>

      半年前,梁震維還只是一把藏匿在陰影里的快刀,可現(xiàn)在從那些云游天下的說書人嘴里,也能點一段梁震維的故事。而恰好,螭吻也是個喜歡聽書的人。

      梁震維淡淡一笑,他喜歡這個名字,或者喜歡這種感覺。有那么一瞬間,他似乎忘了自己做這些的初衷,忘了那段雪白而驕傲的脖頸,忘了那個叫做“狗尾巴草”的夢境。

      “我想做個劍客。”

      螭吻一抬頭,道:“你已經(jīng)是個劍客了,梁大俠。你的劍法早就不像殺手般冷硬,大小十余戰(zhàn),你每勝一人,便能學個一招半式,現(xiàn)在你的劍法兼并數(shù)派之長,卻博而不雜。”螭吻說著,將一卷畫向梁震維拋去。

      梁震維卻沒有接,他看著那卷畫落在了自己腳邊,那劣質(zhì)軸頭摔裂的一角,像是巡海的夜叉裂開嘴,露出個詭異的笑容。

      “我不想再做殺手了?!绷赫鹁S的眼睛仍死死盯住腳邊的畫卷,“我想做個劍客?!?/p>

      螭吻似乎并未太過吃驚:“為什么?”

      倦了?累了?梁震維在心中默默地搖搖頭,說道:“我已經(jīng)不記得為何要做殺手了,既然來的時候不需要原因,走的時候為什么又需要呢?”

      “你想和過去一筆勾銷?”

      梁震維的目光灼灼地看著螭吻:“我想和過去一筆勾銷?!?/p>

      “呵,你可知道我為何讓你洗白?”

      “你希望我能做些在暗處做不了的事?!?/p>

      “可你不想再做個殺手了?!斌の浅聊魂?,忽然問道,“你下面要去哪?”

      “武當吧?!绷赫鹁S摸摸身側(cè)的長劍,既然自己的劍法出自道家,總是要去武當看看。

      “去吧。”螭吻歪一歪頭,“這次你先走,我也想看看,有人在自己面前慢慢消失,是什么樣的感覺?!?/p>

      梁震維似懂非懂地點點頭:“邁開步子吧?!彼麑ψ约呵那牡卣f,“看看你這一步,能走多遠?!?/p>

      四野寂靜,山中的霧氣給本就荒涼的山麓平添了半分迷離。梁震維讀書不多,卻突然想起父親很喜歡的一句詩:“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煙。”

      霧氣慢慢將梁震維的身影掩去,螭吻盯著落在地上的畫卷,冷硬的面具慢慢罩上了一層淡淡的水汽。

      “真的有這么便宜的救贖么?騰蛇?!?/p>

      離開嵩山的時候,梁震維仍為螭吻那一句“梁大俠”而偷偷竊喜著,他想著說書人口中每一段“寶馬贈英雄”的故事,心里掂量著也許自己也算是個英雄了吧。

      可哪怕元末的烽煙已燃盡了數(shù)年,馬卻仍是高墻大院里富貴人家的專屬。所以梁震維在那些叫得出名的城鎮(zhèn)里轉(zhuǎn)了又轉(zhuǎn),還是只買到了一頭青驢。

      當梁震維穿著那一身被風塵染得有些暗舊的素袍,翻身騎上那頭青驢時,他下意識地看了一眼手中被包裹得嚴嚴實實的長劍。

      “鮮衣怒馬,龍泉劍雪?!币菜阌心敲袋c意思吧。

      就這么一路沿著湖光山色緩緩向南行去。越往南走,四處鋒銳崢嶸的景色也慢慢有了些吳音軟語的韻味,梁震維覺得渾身都透著一股前所未有的軟。他想起師父的那句話,靜下心來,你就能聽到萬物的聲音。

      他試著閉上眼睛,去聽山石的聲音,去聽草木的鳴叫,有那么一瞬間,他似乎聽到了??伤詈髤s發(fā)現(xiàn),這原不過是胯下那頭呆笨的青驢粗重的喘息聲。

      梁震維哂笑一下,卻未睜眼,他甚至不舍得夾一夾驢腹,就希望這樣的旅程,永遠沒有止境。

      就這么走走停停,半個月的路程,梁震維足足走了月余。當梁震維騎著青驢出現(xiàn)到武當山腳下的茶攤時,天正下著細細小雨,被雨潤濕的地面結(jié)了層淺泥,那青驢時不時把少許的泥點甩到梁震維的背上。梁震維抬頭看著眼前的山路,聞著空氣中重重的丹鼎氣,不禁悵然若失道:“唉,終是到了。”

      (六)武當武當

      梁震維一歪頭,看著身旁草草搭就的布棚,舊得發(fā)黃的布幡有些落寞地立在雨里,上面孤零零的一個茶字。他心里想著再耽擱些吧,再讓這閑情在心里留得久些。

      他下了驢,扔了韁繩,便進了茶棚。

      “喲,客官里面請!”角落里的炭爐上正煮著茶,水汽把不大的茶棚烘得暖暖的,賣茶的翁嫗見有客來,忙迎了上來。棚里只三張小桌,左首的桌邊坐著兩個道士,一長一少,俱是一身藍白相間的道袍。見梁震維進來,那年歲較長的道士一挑眉,面上的訝色一閃而沒。梁震維瞥了他二人一眼,也未放在心上,隨便坐了,點了一壺茶。

      梁震維正盯著木桌上細密的紋路發(fā)呆,那年長的道士清咳一聲,突然朝梁震維的方向一拱手,開聲道:“這位道友,一路風塵,甚是辛苦了?!?/p>

      梁震維心中懶倦,微微回個禮,也不接話。

      那道士頓了一下,搖頭嘆道:“唐府座下‘車馬良錢四杰、‘余波槍沈良、‘小杜甫車傅英,我武當已會其二,閣下腰掛龍泉,該是‘鐘鼓劍錢進了?!?/p>

      梁震維聽得一頭霧水,卻也隱隱猜到這糊涂道士該是認錯了人,他此去武當本就不為善舉,也樂得多聽多聞,是以梁震維也不點破,只冷哼一聲。

      那道士見他倨傲無禮,心中惱怒,卻也強壓怒氣冷冷說道:“道友匣中寶劍鋒銳,自不愿終老漁蓑,可我武當上下以克己修身為要,莫說牽扯朝中政事,便是大野江湖,也非我輩棲身之所。趙錦竹既已拜在我?guī)熜志霸娱T下,便與我一般,只是個普普通通的武當?shù)茏?。這天下之事,自有胸懷天下之人來做,又何苦擾我們這世外之人的清修呢?巴蜀唐門三番五次派人來我武當催逼,又是何苦?”

      梁震維此時方才細細打量說話之人,見他氣度凝徐,雙目隱有神光,似是內(nèi)功修為不弱,一時便起了爭斗之心。

      “食君之祿,忠君之事?!绷赫鹁S淡淡說道,“道長又何必多言?!?/p>

      那道士眉間一暗,嘆道:“即是如此,丹衣,你便請錢少俠指教一二吧。”

      一直端坐其旁的少年人聞言諾了一聲,站起身來,恭恭敬敬地給梁震維行了一禮。

      “單丹衣見過前輩?!?/p>

      梁震維見他年不過弱冠,眉頭一皺,道:“道長有些瞧不起人了吧?”

      那道士搖了搖頭,說道:“丹衣年弱,但于劍道一途,卻別有慧思,今日這斗室之內(nèi),怕還算他的劍法最高?!?/p>

      梁震維見他語義誠懇,不似作偽,也去了小覷之意,點頭言道:“但愿如道長所言,這里不好施展,請吧?!绷赫鹁S一指門外。

      那叫丹衣的小道士行過一禮,便先于梁震維出了帳外。

      “道長不去么?”

      那道士搖了搖頭,“倦了,我便在這等吧。”

      梁震維本已開始習慣這感覺,習慣每次出劍前低眉斂眼的靜謐。從自己做殺手那天起,自己便是靜的,那是沉默孤絕的靜,而現(xiàn)在這靜里又添上一分寧和溫煦。梁震維有理由相信,這靜,便是他自己。

      可當梁震維站在那小道士對面,看著他無喜無悲的面容一點點地融入四周時,梁震維發(fā)現(xiàn)自己的心開始燥熱起來。

      “這不是你?!眴蔚ひ侣鹉抗猓剖且涯潜瘧懕娚愕穆曇魪浬⒌娇諝庵?,“你靜不下來的?!?/p>

      梁震維的袍袖無風而動,他心中的躁動催促著他沉膝抖腕,攻出了今天的第一劍,“云臺輕煙”。

      “空花昨夢休尋覓,云臺麟閣俱陳跡。”這本是芙蓉夜雨劍中的一式,可梁震維現(xiàn)在使來,卻不是劍招了,他心里許是想求這一招的劍意把自己的躁動撫平。

      可在單丹衣看來,這仿佛只是個稚嫩的孩童,在聲嘶力竭地在為自己正名,我是靜的,我是靜的!

      “你靜不下來的?!毕袷琴收Z一般,梁震維的劍每進一分,就凜冽肅殺了一分。到得最后,那劍中的寡薄與孤絕甚至比這蒼涼的秋意還要攜天卷地。

      而單丹衣仍未拔劍,他的眼中掛著不該屬于他年紀的悲憫,他看著梁震維的劍招漸成瘋魔,又漸成滯澀。

      梁震維停了下來,他可以輸給一個還未拔劍的孩童,但他卻不可以使完這樣的劍招,因為這樣的劍,不是靜的。他不能否定自己的靜,不能否定了自己。

      “我也許贏不了你的,可劍乃靈識,劍法練到你這樣子,本就該生心魔?!绷赫鹁S的劍招已收,單丹衣臉上的慈悲篤定慢慢散去,露出他這個年齡特有的一點羞澀,“可你這心魔,又不緣自道法,倒像是心中的某些愿力,或是……糾葛。

      “所以,現(xiàn)在的你,靜不下來的?!?/p>

      單丹衣的話就像一柄巨錘,狠狠地打在梁震維的心口,恨不得打得他吐出一口鮮血來。

      那綠水青山中的肆意樂游不夠靜?那細雨濯洗后的平安篤定不夠靜?那,如何才算靜?梁震維攏了攏亂掉的頭發(fā),突然想起燈籠酒肆里那淡淡的一瞥。他本以為自己已經(jīng)足夠靜,靜得連那些浮光掠影般的幻境都已淡成一股模糊的顏色。

      可一旦他否定了自己的靜,那一抹淡淡的顏色又突然拉得很近,將那一幅記憶描繪得愈發(fā)清晰。

      關(guān)于她的記憶也許沉睡了許久,但從未消失,如果她便是這個結(jié)呢?

      梁震維又想起了那段雪白而驕傲的脖頸,那單薄而憐惜的身影。梁震維在心里輕輕地說,也許,當她將那散著清香的長發(fā)搭在自己寬而鋒銳的肩時,自己就該是靜的了,也許,當那一雙柔荑輕輕環(huán)過自己壯實的腰際時,自己就該靜了吧。

      梁震維抬起頭,凝視著有些陰沉又有些淡漠的天色,可我又去哪找她?拖著這一身血腥,找到了又如何?

      (七)自由

      英山鎮(zhèn)。梁震維伏在油膩的桌面上,已不知昏睡了多久。屋內(nèi)漫散的酒氣提醒著剛從夢中醒來的梁震維,這是一個酒館。

      自打拜入三花劍派以來,梁震維已有一年不曾飲酒,這短暫而又漫長的清醒似乎讓他離別了往日那個醉生夢死的自己。

      可清醒,又何嘗不是另一種醉生夢死。

      所以當梁震維在街角看見舊黃的布幡上寫著斗大的“酒”時,他便輕而易舉地說服了自己:不如一醉。

      昨夜鉆進店里的花白野貓,也不嫌梁震維一身酒臭,就趴坐在他腳邊,自顧自地舔著爪尖。梁震維扶了扶手邊的空酒壺,把嗝打得震天響:“酒來!酒來!”

      梁震維沒有等到他的酒,或是哪怕一句應(yīng)答。他費力地支起身子,偌大的酒肆里已空無一人,連店家也不知所蹤,只有一扇半開的門在吱呀吱呀地叫著,給飽含腐臭的屋內(nèi)又添了分蕭瑟。

      該來了。

      梁震維揉了揉有些發(fā)麻的臉,也摸到了自己滿面的胡子渣兒。他在等螭吻,等一個問題,或是一個答案。

      一只馬靴踏過了暗紅色的門檻,這一步踏得很重,就像說書人手中沉郁的醒木,就這么一敲,便敲出一段故事和一個豐潤的人來。

      進來的人卻不是螭吻,他沒有螭吻那種陰沉的靜。梁震維都不需去看,便聞得到空氣中陡然增添的煙火氣。可他仍舊抬了抬眼,去看那男子飄忽的亂發(fā),和他背著的雕弓。

      “騰蛇?”那男子說話的聲音就像裹著一聲輕嘆,似乎他這么一張嘴,便能把那些世路無奈的倦意,打入你的胸口。

      梁震維點點了頭:“兄臺是?”

      “與你一樣,喪家之犬?!蹦悄凶宇D了頓,“我叫戈影?!?/p>

      “哦?”梁震維眉頭微蹙,“我認識你么?”

      “不重要?!蹦墙懈暧暗哪凶犹谷蛔诹肆赫鹁S的對面,“你只需要知道一件事。我們要一起殺一個人?!?/p>

      殺一個人?梁震維在心中冷笑一聲,問道:“為什么?”

      戈影伸手搖了搖早已空掉的酒壺,眉頭微皺:“因為報酬?!?/p>

      “報酬?千兩黃金?”

      “不,”戈影搖了搖頭,嘴角挑了個狡黠的弧度,“自由。”

      (八)燭火

      山雨欲來,梁震維抬頭看著墨青色的天空,武當山下的天色,就像螭吻陰晴不定的鐵面,說不清是慈悲,還是審判。

      那個背著雕弓的男人帶來一卷畫卷,和一個關(guān)于“自由”的交易。

      “殺掉畫卷里的人,然后再封劍江湖,我們就自由了?!备暧罢f這話時,仍是他一貫的倦懶語調(diào),可梁震維卻能看到他眼里熊熊的火光。

      而現(xiàn)在,梁震維守著獵物下山的道路,卻不知道戈影藏匿在何處。戈影不信任梁震維,但螭吻說,只有他們同心協(xié)力,才能完成這次的任務(wù)——殺一個殺不死的人。

      梁震維也不信任戈影,但當戈影說自己需要一個餌時,自己卻痛痛快快地答應(yīng)了,因為梁震維早就決定,再也不要躲在暗處,哪怕一次。

      “我們能殺了他么?”搖曳的燭火快要燃盡時,戈影把自己的身子蜷縮在暗處,“兩個奢望自由的殺手,也許這一次,螭吻眼中的獵物是我們?!?/p>

      梁震維把手中的酒杯攥得緊緊,卻沒有說話。

      那星燭火像個醉漢般搖晃了兩下,終于還是熄滅了。

      “可我愿意賭?!弊詈蟾暧斑@般說道。

      遠處“稀律律”的馬鳴把梁震維從思緒中拖將出來,一轉(zhuǎn)眼的工夫,山道里奔出了一架馬車,趕車的漢子一身粗布麻衣,頭戴斗笠。他遙見梁震維直挺挺地站在山路正央,便狠狠地一拉韁繩,待到馬車穩(wěn)穩(wěn)停下,距梁震維也不過一射之地。

      那人一抬頭,揚起的斗笠下射出兩道寒光。梁震維細細去聽,轎內(nèi)那人呼吸時急時緩,雜亂無章,似乎根本未學過武功。

      莫非攔錯了?

      梁震維的心中不知為何生出一股慶幸來,他知道,只要做完這一次,那水闊天高便任他一劍縱游??捎脛e人的鮮血鋪就出的自由,自己就該心安理得地接受么?況且,便是自由了,又該走到哪去呢?

      所以,也許攔錯了會是最好的結(jié)果。

      梁震維強打起精神,微微抱拳:“山路難行,這么個趕路法,可別累壞了馬?!?/p>

      那人也不答話,手腕一抖,揚起馬鞭在空中打了三個彎,再憑空狠狠地一抽,一鞭三響,這便是回答了。

      “敲山震虎?!绷赫鹁S搖了搖頭,“手段是好手段,可我不是山賊,更何況武當山下,會有山賊么?”

      那人見狀,一拱手:“不是賊,便是好朋友了,在下‘風動山馬移……”

      梁震維一擺手,插口道:“我不關(guān)心你是誰,我要看看你身后的人。”

      趕車的漢子如臨大敵,他隱在寬袍下的肌肉一寸寸地緊繃起來,似乎下一瞬間就要發(fā)難。

      轎子里的人卻忽然開口說道:“移舟,趕路吧?!彼麣庀⒉粫常@然是受了極重的內(nèi)傷。

      梁震維聞言心中一驚,他最初竟未聽出,轎內(nèi)居然有兩個人!這一驚過后,梁震維的臉上浮起一絲不為人察覺的苦笑。他似乎能感覺到,轎子里的人說完這話,不知隱匿在何處的戈影像是看到獵物的豹子般,躬起了背脊。

      馬移舟一挽手上的馬鞭,說道:“朋友也聽見了吧,天黑前我們總要趕個宿頭,就不耽擱了。”

      梁震維嘆了一口氣:“若我還是要見呢?”他這么一說,便分明是要攔駕。

      馬移舟雙眉一挑,喝道:“那便得罪了?!边@話說完,他左手一張,已向梁震維撲來,他聲在人先,卻是聲到人到。

      “綢直老龍須,佶屈修蛇尾。”馬移舟這一抓蘊力奇巧,似乎出自“枯禪宗”中的“佶屈手”。梁震維知道他這一抓只是虛招,若是招式相接,定有百十種后招在等著梁震維。梁震維盯住馬移舟如枯木般的手,瞬時想到如何拆解,他沉腰拔劍,手指與劍柄碰觸的那一刻,他卻想起了那日的一戰(zhàn)。

      這是梁震維輸給單丹衣后的第一次拔劍,他腦海中的那個聲音像突然解開了某種封印,在他的腦海中如潮水般激蕩起來。

      “你還靜不下來……”

      梁震維手上一軟,終是沒有拔出劍來。馬移舟的手卻已緊緊扼住了梁震維的喉嚨。

      時間似乎在梁震維的面前靜止下來,只有馬移舟的脈搏在“撲通撲通”地躍動著。馬移舟沒想到這么輕松便可得手,他一臉不解地看著梁震維。馬移舟唇齒微動,似乎剛要詢問什么,一支白羽箭便從側(cè)面貫穿了他的喉嚨。

      梁震維從沒見過這般快的箭,而這么快的箭,竟然還不帶起一點風聲。

      巨大的沖擊力將馬移舟的身子帶倒,扼住梁震維喉嚨的那只手也被扯開,從馬移舟的喉嚨里噴出的鮮血濺了梁震維一臉。梁震維扭過頭,看著從一個小山坳里站起的戈影,他看不見戈影臉上的表情,卻讀懂了戈影的意思。

      誰也不能搶走我的自由。

      梁震維感覺自己的血液一沸,“自由”這個彌足珍貴的詞語驅(qū)走了他頭腦里所有的雜音,他想到那段雪白而驕傲的脖頸,也想到了在血水里漂浮的父親尸首。

      梁震維的雙眉一剃,面上的神色一改晦暗,這就是個人吃人的世界,別人從我手中搶走的,我為何就不能搶回來。他沒有時間去想這是不是他安慰自己的托詞,更重要的是他不敢去想。

      黑慘慘的天幕飄下了雨。車廂里一直未說話的女子,強忍著顫抖,故作寧靜地說道:“爹,嵐兒不怕?!彼穆曇魶]有一般女子的怯弱,透著一股清亮。梁震維卻未聽見,他全部的身心都聚焦在車廂的棉布簾子上,等待那暴風驟雨的一刻。

      然后,這一刻來了!一柄鋼槍從車廂內(nèi)飛馳而出。

      急退!梁震維抽出腰間長劍,電光石火間與來槍交過一招,那槍上附著一股強勁內(nèi)力,僅是槍劍相交,梁震維半身就是一陣酸麻。這一槍,卻還是出自一個重傷的人。

      雨水一降,弓箭就失了準頭,那叫戈影的男子望了望天,竟蹲在一塊巨石上,興致盎然地當起了觀眾。

      兩人交了數(shù)招,梁震維便棄了衡山的綿密劍招,隨性而攻,仿佛那些空虛隱忍不過是自己劍法外的一層皮,剝落了這層皮后,剩下的奇險勇悍,才是自己無論如何都抹不掉的囊??帐幍纳焦壤镆粫r錚鳴不斷,似乎是給這缺了電閃雷鳴的暴雨補上了伴奏。兩人越斗越快,那老者強忍重疾,槍法中已有滯澀,而梁震維卻越戰(zhàn)越勇,胸中酣暢奔馳的劍招一點點地充沛了他的全身。在這賭上生死的一戰(zhàn)里,在這狂風暴雨中,他反倒是靜的了。

      狂風更列,暴雨不歇,在沉暗的天和沉暗的地中,梁震維聽到了萬物的聲音。他聽到了山石的不屑,樹木的低鳴,甚至還聽到了死去的馬移舟的鮮血在哀號的聲音。

      然后,他聽見了面前老者縱橫捭闔的槍招里,那一聲筋疲力盡的喘息。

      于是他的劍,在暴風驟雨里,穿透了老者的胸膛。

      梁震維望著面前的老者,他臉上刻著尊嚴的皺紋似乎在這一瞬間漫散開來,卻無法分辨這漫散是釋然,還是崩塌。

      “我自由了,你也是?!绷赫鹁S對著老者喃喃說道,他慢慢抽出長劍,帶著一絲堅忍,一絲殘酷。老者倒下去的時候,就像一面崩塌了的墻,至于這面倒掉的墻,是否也壓毀了梁震維心中的某些東西,他也不得而知。

      他只知道他自由了,沾了十年鮮血的一雙手,到頭來,再用鮮血洗凈。梁震維走到馬車的面前時,此時的戈影已坐在車廂外,車廂內(nèi)沒有歇斯底里的哭喊,只有女子強忍的抽泣聲。

      “不殺了她么?”

      戈影用一塊油布細細地擦著自己的雕弓,答道:“車廂里的人,歸你?!?/p>

      “那便歸我吧?!辈徊钸@一個,不是么?梁震維心中甚至天真地想著,殺完這一人,便去云游天下,去找那株“狗尾巴草”,再讓那懶散的陽光,把自己身上的血腥一點點地曬干。

      梁震維拿劍去挑車廂上的門簾,然后他看見了車廂內(nèi)的女子滿是恨意的臉。

      那是他此時最不愿看到的景象,那毫無聲息卻肆無忌憚的眼淚,那段雪白而驕傲的脖頸。

      “那姑娘你呢,又叫什么名字?!?/p>

      “我叫狗尾巴草?!?/p>

      (九)尾聲

      “我殺了你父親?!?/p>

      那叫嵐兒的女孩止住了抽泣,麻木地點了點頭,就像船幫火并后,被所有人遺忘的梁震維,她突然流干了眼淚。沒有爹的孩子,流淚給誰看。

      “你知道么,你和過去的我很像?!?梁震維感覺自己的心一點點地木掉,他把劍搭在“狗尾巴草”的脖頸邊,“所以我殺了你,便是殺了過去的自己?!?/p>

      梁震維的劍一寸寸逼近“狗尾巴草”的喉嚨。

      “這是螭吻想要的么?”

      戈影躊躇了一下,緩緩答道:“這是你想要的——自由?!?/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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