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鴻章與美國小女孩

于邁

李鴻章（1823-1901）

一八九六年，李鴻章訪問美國時，在布魯克林街道上，對一位騎自行車追趕他馬車的美國小女孩發(fā)生興趣，行色匆忙中，讓翻譯去見小女孩，記下她的姓名地址，并約她到自己下榻的沃爾道夫旅館來見面交談。當(dāng)晚，女孩如約來訪，卻被告知，李鴻章已經(jīng)休息，不見客了。女孩非常失望，留下一字條，懊喪而去。李鴻章歸國后，給女孩寄來一封信，對自己爽約表示抱歉，并附上一禮物，是一個繡有“萬事如意”字樣的香袋，李鴻章說，是慈禧太后所贈。

這件小事，當(dāng)時美國報紙有平鋪直敘的報道。后來，上海的《點石齋畫報》將這些報道綜合翻譯，剪裁編成一則“傅相逸事”，配以一幅漫畫，在該報登出：

傅相逸事

紐約[某]日報云，李傅相前至該處時，在某酒樓憑欄下望，驀見一少女容貌既好，衣飾亦華麗異常，駕一獨輪車，飛行而至。傅相大悅，命人延之登樓晤談良久。少女自稱本處人，堂有父母，閨名為加流地雅士，現(xiàn)在讀書。言語玲瓏，如乳鶯啼曉。傅相以非敘話之所，約少女至寓暢談，少女諾諾而去。比返，少女果如約而至，適傅相睡熟，不便驚動，少女乃留書遂行。傅相得書，見其詞意肫摯，不勝欽慕。由是不得復(fù)見。及使罷回國，追憶該少女不置;自以口述，命善西文者譯書寄之，并贈以皇太后所賜香包一個，上繡四字，文曰“萬事如意。”物雖薄，禮彌隆也。傅相于此其亦未免有情乎！

《點石齋畫報》刊登的“傅相逸事”

1896年，李鴻章出訪美國時，紐約《世界報》刊登的漫畫

將這則“傅相逸事”與美國報紙平鋪直敘的報道相對照，便會看出《點石齋畫報》的編輯對原來的報道加以竄改、曲解，并附加主觀評論，使得一則新聞變成了“想象”，中文讀者想從這則“傅相逸事”中得悉真相，是不可能的，因為編輯的竄改、曲解、主觀評論，已經(jīng)在這段文字中塑造了一個李鴻章形象，這一形象，是編輯根據(jù)他們自己的興趣以及他們對讀者口味的判斷而編造的，讀者看了舒服、有興趣，哪里知道這則“逸事”與真相相差十萬八千里。

李鴻章邂逅美國小女孩約瑟芬·克勞德勒斯（Josephine A. Claudlus），時間是一八九六年九月二日下午，地點是布魯克林東公園大道 （Eastern Parkway） 至貝德福德大道（Bedford Avenue）的路上。次日出版的《紐約時報》，對李鴻章九月二日的訪問活動報道甚詳，從中我們可得知，李鴻章這一天忙得很，早上六時即起，九時在沃爾道夫旅館接見記者，十時之后到紐約市政廳拜訪市長斯特朗（Strong），旋即乘車跨過布魯克林大橋，造訪布魯克林美國海軍造船廠（Brooklyn Navy Yard）、布魯克林市政廳、展望公園（Prospect Park）、聯(lián)邦同盟會大樓（Union League Clubhouse），行程非常緊湊，他根本不可能像《點石齋畫報》的“傅相逸事”所描寫的那樣，有如一個悠閑的度假旅行者，在某旅館的高處，“憑欄下望”，貪看街上往來的美女。

李鴻章乘坐的馬車從沃爾道夫酒店出發(fā)

李鴻章在布魯克林對那位美國小女孩約瑟芬感興趣，并不是因為她“容貌既好，衣飾亦華麗異?！?，約瑟芬騎的也不是“獨輪車”，而是自行車。據(jù)《紐約時報》的報道，約瑟芬大約十二歲，身著黃衣，她的自行車輪也飾以黃色。她在東公園大道與李鴻章的馬車隊相遇，便一直騎著自行車奮力與其保持平行，駛過數(shù)條街道。李鴻章在馬車中很驚奇地注意到這黃衣黃車的小女孩，在貝德福德大道便教車隊稍停，讓他的翻譯羅豐祿去詢問小女孩的姓名。這時，李鴻章訪問的下一站，聯(lián)邦同盟會大樓（從東公園大道和貝德福德大道交匯處西行十多條街才能到達(dá)）里已聚集了大批美國政要、商人，等著李鴻章到來出席大型的招待會，李鴻章不能不顧外交禮儀，讓美國主人苦候多時，自己卻去通過翻譯和小女孩在街邊聊天，于是遂邀請她晚上到曼哈頓的沃爾道夫旅館來交談?！饵c石齋畫報》所說“傅相大悅，命人延之登樓晤談良久”，全是虛構(gòu);“言語玲瓏，如乳鶯啼曉”，則更是陳腐語言和庸俗想象。

當(dāng)時李鴻章親眼看到的，是美國街道上，一個活力四射的小女孩。我曾實地考察，從東公園大道的起點（布魯克林公共圖書館大門旁），往東一直走到貝德福德大道，得知這是一條起伏有坡度的街道。在這條街上騎自行車，上坡時吃力，下坡時則可借坡度順勢滑行?？梢韵胂?，小女孩約瑟芬騎自行車追趕李鴻章的馬車隊，時而奮力上坡，時而輕松下坡，她那矯健英姿和充沛活力，自然吸引了老年人李鴻章的注意。

李鴻章訪問美國時，已七十四歲，他在紐約的活動，凡有上下樓梯、階梯之處，或上船、下船，都是他坐在轎子或特制的椅子中，由紐約警察局派出六英尺高的壯碩大漢，或四人一組或六人一組，將他老人家抬上抬下。《紐約時報》對此有很詳細(xì)的描寫。這樣一個不良于行的垂暮之人，坐在馬車?yán)?，看車外一小女孩，生機勃勃，踩自行車追馬車，緊隨不舍，心中難免感慨。而且這很可能是李鴻章頭一次見到美國女孩的無拘無束、自由奔放，引起他強烈的好奇心，欲親自與約瑟芬交談，了解她的家庭背景，從而了解美國社會和文化。

一八九六年，正是滿清末年，中國社會墨守成規(guī)，死氣沉沉，中國家庭照“三從四德”養(yǎng)育女兒、規(guī)范婦女，沿襲千年的纏足陋習(xí)依然存在，上流社會家教森嚴(yán)，將女兒養(yǎng)在深閨，不許在外拋頭露面，一個小女孩獨自騎自行車在大街上狂奔的景象，那時的中國人一定很難想象，很難理解;而李鴻章在布魯克林的街上親眼看到了這一景象，他仿佛受到震撼，立即起意要親自和小女孩交談。他也許有意識或無意識地在想：這小女孩活力何來？美國人活力何來？

李鴻章喜歡問美國人問題?！都~約時報》報道，一八九六年九月二日這天早上，李鴻章拜訪紐約市長斯特朗，斯特朗只有機會一開始問李鴻章一個禮節(jié)性的問題，接下來就全是李鴻章提問。李鴻章在市長辦公室見到華盛頓的肖像，便問斯特朗，為什么華盛頓在制定憲法時，沒有設(shè)立公、侯、伯、子、男等爵位？斯特朗市長答道，因為美國憲法的精神是反對貴族等級制的。李鴻章又問，那么貴國在獎賞有軍功的軍人時，不給爵位啦？斯特朗市長答，不給爵位，只給軍功勛章。

李鴻章乘馬車經(jīng)布魯克林大橋往訪布魯克林市（注：當(dāng)時布魯克林是一獨立的城市，1898年之后才成為合并了的紐約市的五個區(qū)中的一個區(qū)），他在過橋途中詳細(xì)詢問了這座大橋的營運管理情況。到了布魯克林海軍造船廠，李鴻章又向接待他的海軍將領(lǐng)問了許多問題。

在布魯克林的訪問結(jié)束后，布魯克林市長沃斯特（Wurster）和李鴻章同坐一輛馬車，送他去碼頭乘渡輪返回曼哈頓。在馬車?yán)?，李鴻章利用這段短短的時間，問了沃斯特好些問題。李鴻章禮貌地稱呼沃斯特為“市長大人”（Lord Mayor），問他：多大年紀(jì)啦？原來做什么的？是不是富人？怎樣賺錢的？當(dāng)市長的薪水是多少？又問，是不是窮人也可以當(dāng)市長？沃斯特回答道，任何人都可以。李鴻章又問他是怎樣管理運作市政府的，沃斯特也都回答了。

梁啟超在他的《李鴻章傳》里，提及李鴻章在歐美問人年紀(jì)及薪水的“逸事”：

李鴻章之在歐洲也，屢問人之年及其家產(chǎn)幾何。隨員或請曰：此西人所最忌也，宜勿爾，鴻章不恤。蓋其眼中直無歐人，一切玩之于股掌之上而已。

在梁啟超所錄的這則“逸事”里，李鴻章似乎是一個不顧外交禮儀、不講禮貌，而且不聽隨員勸告的魯莽之人，偏要問洋人最不愛聽的問題。但若仔細(xì)推敲李鴻章一八九六年九月二日那天在紐約、布魯克林對美國政要所問的問題，便會發(fā)現(xiàn)，李鴻章下午問布魯克林市長沃斯特的年紀(jì)、收入、窮人能否當(dāng)市長等問題，和他上午問紐約市長斯特朗，美國立國之初為何不設(shè)立爵位制度的問題，是相關(guān)聯(lián)的。李鴻章似乎是想弄明白，美國這一套制度，到底是怎么運作的？如果沒有爵位，那么激勵機制何在？窮人可以當(dāng)市長，是怎么樣當(dāng)上的呢？

李鴻章操辦“洋務(wù)”，到此時已超過三十年，和無數(shù)外國使節(jié)、商人、傳教士打過交道，中國留歐、留美的學(xué)生，許多是他派出的，其中佼佼者回國后在他手下服務(wù)，因而李鴻章對歐美的了解，在當(dāng)時中國官員中應(yīng)該是最好的了，他哪里會不知道歐美人不問年紀(jì)、薪水的習(xí)慣？只是當(dāng)他親歷其境，親眼看見歐美社會之時，他忍不住要抓住眼前的一切機會，親口問問題，親耳聽回答，他有求知的強烈欲望。他不一定會相信他所聽到的回答，不一定認(rèn)同美國人對自己文化、制度的解釋，但他要從美國人自己的口中獲取信息。李鴻章既問美國官員的年紀(jì)、薪水，也問他們的制度、管理，他們對憲法的理解、解釋，這就很難說是將他們“玩于股掌之上”。

不過，就在這則“逸事”之前，梁啟超還敘述了李鴻章的另一則“逸事”：

李鴻章之治事最精核，每遇一問題，必再三盤詰，毫無假借;不輕然諾，既諾則必踐之，實言行一致之人也。

若對照《紐約時報》所報道的李鴻章與紐約市長、布魯克林市長的問答，倒是覺得這則逸事頗為真實地記錄了李鴻章提問的風(fēng)格;而他的“不輕然諾，既諾則必踐之”，亦可從他給小女孩約瑟芬寫信一事得到印證。據(jù)美國報紙報道，李鴻章在給約瑟芬的信中，先為自己未能踐諾在沃爾道夫旅館會見她道歉，告訴她香袋是慈禧太后所賜，上面所繡四字是“萬事如意”，然后說：

你許諾還要給我寫信。我將很高興獲知你和你家庭的情況。若你雙親健在，你要孝順?biāo)麄?。在我們中國，孩子們都被認(rèn)真教導(dǎo)，要愛戴父母。我想我國比西方人更為強調(diào)孝道，這使得我們中國成為世界上歷史最悠久的國家。我口述此信，由我的秘書翻譯成英文?，F(xiàn)在我將以我自己的手，用中國毛筆—它是一枝細(xì)竹竿，筆端是駝毛—為你寫下我的名字。祝你幸福！你的朋友、良好祝愿者李鴻章

這是老祖父的口吻。根據(jù)此信，可以判斷，李鴻章當(dāng)時和小女孩約瑟芬沒有交談，連她是否有父母都不知道。如果李鴻章當(dāng)年確有機會，他會問約瑟芬什么問題，人們只能猜想。有機會讀到李鴻章與紐約市長、布魯克林市長的問答，李鴻章邂逅約瑟芬的原始真實報道，李鴻章給約瑟芬信全文的讀者，會猜想李鴻章或許會從中國人的道德文化觀念出發(fā)，好奇地詢問約瑟芬的個人身世、教育背景，同時以中國長輩的身份，給她一些有關(guān)孝道的教誨。沒有這種機會的讀者—被《點石齋畫報》編輯的隨意增刪竄改剝奪了機會的讀者，就只好看著《點石齋畫報》的漫畫，由編輯的主觀介入評論“傅相于此其亦未免有情乎”所導(dǎo)引，朝一個方向去想入非非—想象李鴻章想入非非。

二○一五年八月十日 ?紐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