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風流

朱冬民

金岳霖先生是我國現(xiàn)代哲學界的一代宗師。著名學者張申府曾說：“如果中國有一個哲學界，那么金岳霖當是哲學界第一人?！苯鹪懒叵壬鷮W貫中西，更為難得的是，金先生作為一個哲學家，身上卻沒有一般獨守書齋學者常有的腐儒氣，渾身散發(fā)著魏晉遺韻，魏晉風度所涵蓋的率真、重情、獨立、超越、重美等等品格無不在其身上呈現(xiàn)，真應了那句“唯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風流”。

蘇教版和人教版語文必修教材均選用了金先生的學生——作家汪曾祺的回憶性散文《金岳霖先生》。對于這篇散文中的金岳霖形象，我們當然不能僅僅把他看作大哲學家。其實，該文寫金先生治學的文字并不多，更多的是寫金先生的日常教學和平常生活。所以，閱讀散文《金岳霖先生》，讀者更應關(guān)注金岳霖先生日?！氨旧焙汀帮L流”生活。而依筆者的理解，金岳霖的“本色”應該是他的率真而有雅趣，他的“風流”應該是其身上的有才情而不失孤獨。

一、天真中滲透著雅趣

“西南聯(lián)大有許多很有趣的教授，金岳霖先生是其中的一位。”《金岳霖先生》中的第一句話，就讓讀者對這位金教授充滿了好奇。金岳霖先生確實很有趣，看那副眼鏡就夠了，一只鏡片黑，一只鏡片白，也虧他想得出來。更“難能可貴”的是，金先生就這樣一直戴著，直到眼疾醫(yī)好為止。不過，筆者以為，這一趣味還是表層的，是可模仿的。真正能代表金岳霖先生趣味之內(nèi)涵的是這樣一個具有象征意義的細節(jié)：形式邏輯很枯燥，可金先生樂此不疲，而不疲的原因竟然是“覺得它很好玩”。這一層趣味卻是不可模仿的，這是學者、文人的雅趣。金先生的這一雅趣缺乏大眾生活基礎(chǔ)，所以也就難怪如蕭珊者搞不懂金先生為什么研究枯燥的邏輯了。有教師引導學生從他搭配的“怪怪”的黑白鏡片，特別是他因一只眼睛近視800度、一只眼睛遠視700度而不得不如此之后，讀出了金先生“怪怪的身影背后飽含的心酸，生活、治學的不易”。我想這恐怕是俗趣人讀不懂金先生的雅趣。試想：金先生在西南聯(lián)大時養(yǎng)了一只大“斗雞”，到處搜羅大梨、大石榴，還喜歡與孩子們斗雞，難道竟窮困得連一副眼鏡都配不起嗎？金先生的好友、著名經(jīng)濟學家陳岱孫在《回憶金岳霖先生》一文中就說過金先生給他的第一印象是“不修邊幅，隨遇而安”。對于金岳霖先生的落拓不羈，好友、詩人徐志摩在給梁實秋的信里也有過淋漓盡致的描繪。

二、率性中流露出真情

《金岳霖先生》一文敘寫了金先生日常教學和平常生活中的很多往事，但歸納起來，不外乎“為學”和“為人”兩方面。金先生為學天真而有雅趣，金先生為人率性而有真情。

金先生為人的率性真情在這篇散文中主要表現(xiàn)在他對學生和對友人的態(tài)度上。

學生林國達游泳淹死了。金先生上課，說：“林國達死了，很不幸?！边@一堂課，金先生一直沒有笑容。師生之間的真摯感情可見一斑。

金先生有一個得意門生叫王浩，金先生上課講著講著，有時會停下來，問：“王浩，你以為如何？”這堂課就成為他們師生二人的對話。從教學角度來看，金先生此舉或許有不妥之處——他沒有面對全體學生，但正是從這一率性之舉中我們看到了他對學問的一往情深。

金岳霖先生終生未娶，因為他一生愛戀林徽因。金岳霖與梁思成夫婦交情很深，長期以來，一直毗鄰而居?！督鹪懒叵壬芬晃闹芯蛯懥诉@樣一個故事：有一年，金先生請一些老朋友到北京飯店吃飯，到了以后，有人問他為什么要請客，金先生說：“今天是徽因的生日。”滿座為之唏噓。這難道僅僅是愛情？筆者以為文中有一段話很值得讀者品味：“金先生對林徽因的談吐才華，十分欣賞。”如果說這是當年愛的基礎(chǔ)，那么在林徽因去世后，它就具有了某種象征的意味，或者說，與其說金岳霖懷念林徽因，倒不如說金岳霖是在追憶一種逝去的美好。這一情感是純粹的，高潔的，深情的金岳霖身上自有一種魏晉之士率真鐘情的流風遺韻。

三、至情中蘊藏著孤獨

中國哲學界有金岳霖先生這樣一位當代大智者，實在是件大幸事。金岳霖先生的一生，是復雜的也是單純的，是傳奇的也是孤獨的。

《金岳霖先生》中有這樣一個故事：金先生晚年深居簡出。毛主席曾經(jīng)對他說：“你要接觸接觸社會?！苯鹣壬呀?jīng)八十歲了，怎么接觸社會呢？他就和一個蹬平板三輪車的約好，每天蹬著他到王府井一帶轉(zhuǎn)一大圈。

不諳世事、單純天真的金岳霖先生并沒有理解偉大領(lǐng)袖的意思，他把接觸社會理解為坐在三輪車上看世界。一位80歲的學者老人，也許你給他一間斗室、一盞黃燈、一壺淡茶、幾本書，他會更加快樂和自由?？晌覀儚淖谌嗆嚿夏菛|張西望的身影上，看到的是“文革”中一代知識分子的無奈！看到的是金岳霖先生不合時宜的孤獨！他太單純了，單純到讀書之外的世界他根本不了解，單純到社會的復雜他根本不會去接觸！于是他就想當然地接觸他所未知的社會，唯一的手段就是坐在三輪車上東張西望。

許多人詬病解放后金岳霖先生對政治的靠攏，其中原因除了金先生性格的軟弱和天真外，主要是時代的大環(huán)境造成的，對此我們不能苛求金先生，而應該反思那個讓金岳霖這樣特立獨行的人也要異化的時代，這是金先生個人的悲劇，更是那個時代知識分子的悲劇。從當年金岳霖與馮友蘭的抱頭痛哭，我們不難想到，魏晉之士阮籍“窮途之哭”式的無奈與孤獨！

汪曾祺先生在《沈從文的寂寞》一文中引用老師沈從文的一段話“你們能欣賞我故事的清新，照例那作品背后蘊藏的熱情卻忽略了，你們能欣賞我文字的樸實，照例那作品背后隱伏的悲痛也忽略了?！逼鋵?，用這段話來形容我們對《金岳霖先生》中金岳霖形象的認識也是恰如其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