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子作坊

九穗

沒有月亮的晚上，黑覆蓋了一切，連影子都沒有。

“篤——篤——”

影七的門被輕輕地敲了兩下，在寂靜的夜里，多么微小的聲音也被放大了。影七八十多歲了，耳朵有些聾，但他還是從夢中醒了過來。剛剛的夢好深啊，像一道深不見底的溝壑。

“誰？”

影七啞著嗓子問道，已經(jīng)好多年沒有人來拜訪過他了。

門外沒有人回答，依舊是輕輕的兩聲敲門聲。

影七摸索著擦亮了火鐮，點(diǎn)著了床頭木幾上的油燈。燈焰搖晃了一下，影七背后的墻壁上便映出了他單薄的影子。

“老伙計(jì)！剛才的夢好沉啊！”影七回頭看看自己的影子，用自己才聽得到的聲音說，“這么晚了會是誰呢？”

影子沉默著，只有影七自言自語的聲音。

影七手執(zhí)油燈，打開了門。燈光從門縫中擠了出去，在門口形成了一小片亮地，就像在遼闊的荒原上新開了一小塊田。燈光中，站著一個身穿黑色長袍的人，臉隱藏在黑色的風(fēng)帽中，只露出一雙深不可測的眼睛，那雙眼睛正炯炯地盯住影七。

影七暗暗地吃了一驚，但又很快鎮(zhèn)定下來。

“你好！”影七盯著眼前這個深夜來訪的陌生人。

“你好！”那聲音有些冷，像立冬后到來的頭一場霜，“我是來訂做影子的！”那人面無表情地說。

影七不由自主地朝那人身后望了望，在油燈搖晃不定的光中，那人身后空蕩蕩的，沒有影子。

“哦——請進(jìn)來說吧！”影七側(cè)過身，邀請那人進(jìn)屋。他已經(jīng)好多年沒有顧客了，還有人記得自己這個影子作坊，影七有些莫名的感動呢！

“不用了！”那人抖了抖黑袍，聲音依舊冷而干脆，“我要一條七彩影子，明晚來??！”

“什么？”影七驚訝得張大了嘴巴，“七彩影子？！”

但那人并不作任何解釋，轉(zhuǎn)過身走了?！拔?！等一等！”影七著急地喚道。但那人并不回頭：“明晚子時，我會來??！”

在油燈暗淡的光里，影七看到那人的黑袍中有一個光亮閃動了一下，那是金屬的光澤。這時，一陣山風(fēng)“忽”地?fù)淞松蟻恚捌哌B忙護(hù)住了那盞油燈。

那人很快便消逝在了黑暗之中。

影七望著門外無邊的夜，突然點(diǎn)了點(diǎn)頭，嘴角泛起一抹微笑：“原來是他！”

影七回頭看了看自己的影子，那薄薄的影子在跳動的燈光中顫抖了一下。

在這座無影山中，影七的影子作坊已經(jīng)開了70年了。

過去的很多個夜晚，影七都會背著他的影布袋爬到山頂去收集黑暗。他將夜晚的黑收進(jìn)袋中，當(dāng)袋子漸漸漲滿的時候，他便系住袋口，扛著它，摸著黑走回作坊去。那袋子里的黑暗是比石頭還要重的呢！但越沉重的黑，越是好的材料。

這些收集到的黑暗，會被影七掛在影子作坊的暗室里晾上七天七夜，等到這些黑暗完全風(fēng)干后，影七會把它們放到一個篩子里細(xì)細(xì)地篩一遍，把那些月光啊星光啊等一些雜質(zhì)全都小心地篩出去，然后，就會得到最純粹的黑暗原料。

這些黑暗原料便是用來制作影子的。

影子和夢一樣都是人們生活的必需品，它像是一件衣裳，更像是一個伙伴，默默地陪伴著人，無論貴賤貧富。它給人的安慰，是沒有任何東西可以取代的。每個人都需要這樣一個伙伴。影七做的影子曾經(jīng)頗有名聲，它們總是那么有靈性，生動而忠誠。

但是，如今市面上更流行機(jī)器制作的影子了，那些影子雖然質(zhì)量粗糙一些，但價格便宜，而且花樣翻新。不像手工影子，需要制影人量身量心，考察顧客的脾氣性格，然后再等上一兩個月，才會得到一條新影子，并且這手工影子的價格是機(jī)器影子的十倍還要多呢！

雖然機(jī)器影子有點(diǎn)像紙糊的，經(jīng)不起考驗(yàn)，但現(xiàn)在世上的人們都很忙碌，對影子的要求也不那么講究了，已經(jīng)很少有人有耐心去訂做一條手工影子。手工影子的手藝也早就衰落了，這個世界上，只有影七這一個手工制影人了，并且影七的影子作坊已經(jīng)很久沒有顧客了。

影七很重視這單訂貨，這或許是他最后一次制作影子了。他做了一輩子這行，很熱愛自己的工作，很自豪自己的手藝。

但影七還從來沒有做過彩色的影子，他沒有任何做彩色影子的經(jīng)驗(yàn)。所有的影子都是黑色的，它們只是有些質(zhì)地上的差別，有的影子黑得像黑絲絨，有的黑得像黑綢緞，有的黑得像最深的黑眼眸。

影七在門檻上坐了下來，他的影子也跟著坐了下來。他的影子已經(jīng)和他一樣十分衰老了，像一件破舊的老羊皮襖。它是影七有生以來制作的第一條影子。

“老伙計(jì)，是時候說再見啦！”影七將油燈放在了身后，這樣他的影子就和他面對面了。那影子依舊沉默地盯住影七。這個沉默的朋友，陪伴影七度過了無數(shù)漫長的時光，影七的一切，它都懂得。

影七的一生啊！無數(shù)的悲歡都過去啦，他就像一朵越來越淡的云朵，等待著與天空融為一體。

影七點(diǎn)燃了煙斗，火光在黑暗中一閃一閃地眨眼。東方已經(jīng)泛起了魚肚白，天快要亮了。

這時，影七放下煙斗站了起來，他走進(jìn)了作坊里，在儲物柜前停了下來。那是一個有一層層抽屜格子的大儲物柜，那里面有影七的無數(shù)回憶。

他拉開了第一個格子，那是柜子最底層最靠邊的一個抽屜。他從里面取出了一頂毛線帽，那帽子已經(jīng)很破舊了，顏色隱約還能辨得出，那曾經(jīng)是頂大紅色可愛的帽子。

捧著這頂帽子，影七微笑起來，這是70年前，母親為他親手織成的帽子。那時他跟隨父親學(xué)習(xí)制影手藝，出門收集黑暗原料的時候，夜晚好冷啊！母親為他織了這頂紅帽，戴上這頂帽子，身上就像有只火爐在暖著自己呢！

他把那頂帽子在花白的頭頂戴了戴，然后小心翼翼地放了回去。接著他又拉開了旁邊的幾個抽屜格子，彈弓啦，刻刀啦，他寫過的大字啦……都一一整齊地收藏著，影七看著這些，滿是皺褶的臉上出現(xiàn)了一抹天真的紅暈。

這時，他的手觸到了兩條輕薄得不能再捧起的影子，只要一碰，它們就會像風(fēng)干的葉子一般化成塵土了。這是影七父母生前用過的影子。父親母親相繼離開后，影七無比珍貴地保存了它們。

影七的手輕輕地觸摸著，父母的模樣早已經(jīng)在漫長的歲月中淡化了，而那么多溫暖的回憶卻永遠(yuǎn)地存留在了影七的腦海之中。

他的手顫抖了一下，輕輕地關(guān)上了這個抽屜。

影七又拉開了一個抽屜，他情不自禁地閉上了眼睛。??！那綠色，柔軟的綠哦，像毯子一樣包圍了他。那綠里還有隱約的笑聲，那笑聲越來越近，是風(fēng)影——影七的妻子！那時候他們多么相愛??！他們一起在春天的綠草地上曬太陽，一起在夕陽中在山道中散步，一起采摘野果野菜，一起把它們做成可口的菜肴……一起生活，多么開心！

影七的臉上涌出了年輕的光彩，他瞇起眼睛笑了。

在20年前的一個風(fēng)暴的夜晚中，妻子為了去給在崖頂收集黑暗的影七送斗笠，失足跌下了山崖——那些痛苦黑暗的日子啊，影七徹夜哭泣，但，也早就過去了，影七的心早就平靜得如一湖水了。

哦，這只藍(lán)風(fēng)箏，是兒子剪影的。他只和影七一起度過了七年的光陰，但這已經(jīng)足夠了！那無數(shù)快樂的嬉戲已經(jīng)深深地印在了影七的生命中。

是的，在后來幾十年的歲月中，他獨(dú)自守望著他們的家，平靜而安祥，他聆聽每一次清晨的鳥鳴，欣賞每一場初雪……沒有工作的日子里，他就獨(dú)自和他的影子坐在夕陽里，抽著煙斗，回憶著過往。歲月可真是慢而長啊！

這時，他的手碰到了另一個抽屜，他從最里面捧出一個小小的包裹。他一層層地打開，里面是一只漂亮的風(fēng)燈。當(dāng)年風(fēng)影和剪影一起收集彩虹的光芒，一起花了無數(shù)的心血才做成了這盞精致的燈。小小的木制燈身，上面雕滿了精巧的花紋，里面的燈芯是一朵七瓣的蓮花?！鞍职?，每次你覺得累了，就點(diǎn)燃這盞燈吧！”當(dāng)年兒子曾經(jīng)這樣說，那清脆的話音，此刻又在影七的耳邊響了起來。

影七用顫抖的手點(diǎn)燃了那朵七彩蓮花的燈芯。燈芯里發(fā)出了一片朦朧溫暖的光暈，光暈越來越明亮，一道七彩的虹霓出現(xiàn)在影七的面前。剪影和風(fēng)影的笑臉在虹霓中若隱若現(xiàn)，那么美。

整整一天的時間，影七都沉溺在儲物柜前，他打開一個又一個抽屜。他有時微笑有時嘆息，時間就那么輕悄悄地溜走了。

天黑了，夜又來了。影子作坊小小的窗口中透出一道七彩的光暈，那是影七點(diǎn)燃著的風(fēng)燈。

“這個世界可真好啊，但總是會有離開的時候！”影七微笑著回頭對自己的影子說。然后，他慢慢地脫下了影子，把它整整齊齊地折疊好，放進(jìn)了最上層最里面的那個抽屜。

這時，影七覺得自己的身體變得輕盈起來，風(fēng)燈的光環(huán)繞著他的周身，他開始變成七彩的了。

墻壁上的老式掛鐘當(dāng)當(dāng)?shù)仨懥耸?，門外又傳來了兩聲輕輕的敲門聲。

“篤——篤——”

影七微笑著打開了門，是那個黑衣人。他的目光依舊那么冷峻，臉部的線條緊繃。

“這便是你要的！怎么樣？”影七張開手臂轉(zhuǎn)了個圈，燈光中，他被一層七彩的光暈籠罩著，身體輕盈得像一道七彩的影子。

那人的嘴角隱約抽動了一下，似乎是一個笑容?！安诲e！”他說，語氣中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溫情。他揮了揮手，手中的東西閃閃發(fā)亮，那是一把鐮刀，他又迅速地把它收回了寬大的袖中。

“走吧！”影七說。

那人沉默地轉(zhuǎn)過身便走，影七回頭深深地環(huán)視自己的小作坊，那桌上的風(fēng)燈吐著七彩的光芒，忽閃了一下，燃料快要燃盡了。

然后，影七迅速地跟上了那人。在門口的那道光亮里，那人身后出現(xiàn)的是一個七彩的影子，正是影七。

一陣山風(fēng)吹來，七彩的風(fēng)燈滅了。

黑夜是整個世界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