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楊
云南高原上有一座城堡式的小村莊——六一村。在高高的石墻后面,至今仍生活著300多位小腳老太太。她們被稱為“中國最后的小腳部落”。
這是一個古怪的村莊,因為這里的小腳老太太們都是在“天足運動”呼聲最高的時候,開始偷偷纏足的。又在纏足已成為徹頭徹尾的陋習時,超現(xiàn)實地塑造著她們的纖纖玉足,并向歷史伸出了她們挑戰(zhàn)似的“三寸金蓮”。
有一天中午,我在一個大院子里,看到81歲的吳楊氏老太太在洗腳,終于“有幸”目睹了她的“小腳原形”:
那雙纏成的小腳,暫時離開了裹腳布和繡花鞋。它怪異的形象和可憎的陰影,立即使我猛然抽搐。它是一雙妖魔似的腳,一個長在大腿上的夢魘,一種無法面對的現(xiàn)實。它的奇丑形象,無論如何也不可能與女性這個優(yōu)美的詞匯聯(lián)系起來。
從正面看,像火傷之后,脫去陳皮爛肉,露出變形、變顏、變色的一個肉疙瘩。只有一個翹起的趾頭,依稀可辨上面的指甲。其它,一概呈現(xiàn)出模糊的輪廓。
從側(cè)面看,腳趾和腳跟已從中折斷,兩部分緊挨在一起,在軟肉的附和下,形成一條兩端站立的曲線。腳跟臃腫,腳掌消失,腳背凸起。腳的全長不及自然長度的一半,整只腳像一個不規(guī)則的三角形。
最恐怖的是從正面看腳底。那是一幅完全消解了人足的原始形象的荒誕圖案。除了變形的足跟之外,已沒有一丁點平滑的腳板。四個腳趾長短不一地向外轉(zhuǎn)折,圍繞在以大腳趾為軸心的腳心下面,腳趾的正面因此變成了腳板心,完全扭曲地壓在了腳底板下。
這樣的“腳”是怎樣纏成的呢?吳楊氏老太太告訴我,為了讓她的腳形瘦削狹窄,使腳心凹陷深入,使腳背彎弓隆起,使腳長縮短減小,她母親用織布機上的“射通”,橫墊在她的腳腰下,讓腳腰凸起。然后,裹扎起來,逼她走路。慢慢的,腳腰被“射通”凸斷了,她因此一個多月不能下床走路。雖然腳腰折斷了,但她的腳仍然粗臃難看。她母親又念叨:“你這雙男人腳,怎么還不爛?”她奶奶也說:“難爛了,該使用法子了?!庇谑?,她母親在她奶奶的指導(dǎo)下,找來半個瓷碗,砸成碎片,放在她的腳底、腳腰、腳面上,再用纏足布包裹起來,套上小鞋,讓她下地行動。
她的腳被劃破了,血跡從纏足布中滲透出來,變黑、發(fā)腥、發(fā)臭。她疼得臉色蒼白,精神恍惚,體重大減。她毛骨悚然地捏著自己變形的腳,看著蒼蠅一群一群向她撲來。她的眼眶紅腫得透不進一點亮光,她的內(nèi)心已是一片漆黑。她奶奶又拄著拐棍,走到墻下,從老墻的縫隙里,捉來幾十只黑色的蟲子,把它們活生生地纏裹在她血肉模糊的小腳里。開始時,她感到小蟲子在里邊亂鉆、亂咬。后來,小蟲子全死了,化成一種刺激性很強的東西,與瓷片、血肉混合在一起,發(fā)出刺鼻的惡臭。
過了幾天,她母親為她解開纏足布,驚喜地說:“化膿了,只是膿血不大?!彼棠陶f:“不爛不小,越爛越好?!蹦赣H又把她的腳纏裹起來,安慰她說:“快了,快了,膿血流干后就不疼了?!睆拇?,她母親每天用白棉紙為她抹一次膿血。每次,她都是捂住鼻子,她害怕那種讓人暈眩的氣味。當然,她也不看一眼,她知道,那已不是自己原來的腳了。
由于我對民俗文化的迷戀和尋找,我不會故意忽略和輕易放棄這種關(guān)于腳的審美的嬗變。我從這片浸透著小腳的膿血和汗液、布滿了小腳的足印的沃土上,從一個個“活化石”的身上和她們的故事中,看到了“中國人關(guān)注腳的瘋狂姿態(tài)”、“中國的漢民族是世界上最早把腳納入審美范疇,并最終把它推向極致的民族”、“小腳女人作為另類文化人的存在,她們的生活方式、生理及心理特征的唯美性和怪異性”等等。因此,在我的眼里和心里,六一村不再是一個平凡的、可以視而不見的小鄉(xiāng)村。它的確是一扇窺視纏足秘密的半開著的窗戶。里面有幽光、幽情和幽思;有活人、有文物、有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