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下屠刀

杜輝

人與人之間，常常會有一種奇妙的緣分，讓你逃不掉，躲不開……

仇人越獄

高峰是一名出色的刑警，工作起來像個拼命三郎。這天一上班，隊長便把他叫到辦公室，說道：“剛接到消息，賀猛越獄了。這個人對你恨之入骨，他這次越獄潛逃，很可能會向你尋仇，你一定要加倍小心?！?/p>

整整一上午，高峰心事重重，這些年，被他親手擒獲的犯罪分子有多少，連他自己都說不清了，但讓他記憶最深刻的，無疑就是那個叫賀猛的家伙。

六年前，賀猛攔路搶劫，重傷一人后畏罪潛逃，和警方玩起了貓捉老鼠的游戲。賀猛家里有一位老母親，還有一個不到兩歲的兒子，警方判斷他在逃至外地之前，很可能會冒險回家一趟。高峰和另一名警察接受任務(wù)，在賀猛回家的必經(jīng)之路上晝夜蹲點設(shè)伏，高峰主動提出自己負(fù)責(zé)晚上值守，這個沉默寡言的漢子，一向習(xí)慣把最重的擔(dān)子往自己肩膀上扛。

兩個多月的時間里，高峰晚上沒合過一下眼，實在困得不行了，他就狠掐自己的大腿。草叢里全是兇猛的毒蚊子，一咬一個包，一抓一片血，紅腫幾天不退，皮膚潰爛難愈。還有一次，高峰被毒蛇咬了一口，差點把小命丟了。

幾十天下來，高峰瘦了近二十斤，整個人都快脫形了，結(jié)果卻是徒勞無功，最后高峰接到了撤退的通知，上面還特意給他批了幾天假，讓他好好休息一下。

高峰回到家的那一刻，整個人就像被抽去了筋骨，一頭倒在床上，只想大睡一場。不知什么時候，窗外天色變了，狂風(fēng)大作，電閃雷鳴。

在暴雨聲中，高峰眼睛半睜半閉，像是睡著了，又似若有所思，突然他一躍而起，披上雨衣，沖進(jìn)雨中。高峰要去做什么？他忽然間想到：越是這種惡劣的天氣，逃犯越有可能鉆空子，說不定賀猛藏身數(shù)月，就為了等這一刻。

風(fēng)越刮越猛，雨越下越大，高峰伏在灌木叢中，緊緊盯著通往賀猛家的那條路。在閃電照亮天地的一剎那，高峰看到了一個疾奔而至的身影。

是賀猛！一定是他！高峰深吸一口氣，甩掉身上的雨衣，伴著隆隆雷聲，迎著對方走過去。

兩個男人在雨夜里展開了殊死搏斗，地上的水流都被染成了紅色。賀猛人高馬大，幾次占據(jù)上風(fēng)，險些將高峰置于死地，但高峰硬是靠著不屈的意志，最終將賀猛摁在地上，縛住了他的手腳。

賀猛被押上警車時，回頭望了望家的方向，然后用充血的眼睛瞪著高峰，從胸腔深處發(fā)出一聲嘶吼：“我會殺了你，總有一天，我會殺了你……”

六年后的今天，賀猛竟成功越獄了，他真的會找自己復(fù)仇嗎？在回家的路上，高峰的腳步有些沉重。突然，高峰感到身后好像有人盯著他，他驀地轉(zhuǎn)過身去，卻連個人影都沒看到。

等高峰走遠(yuǎn)后，從街邊的一棵梧桐樹后，慢慢走出一個人來，那是個身材壯碩的男人，他死死盯著高峰的背影，眼神中充滿恨意。

高峰用鑰匙打開門，發(fā)現(xiàn)兒子凱凱不在家，現(xiàn)在正值暑假，八歲大的男孩，正是最淘氣的年紀(jì)，在家哪待得?。扛叻迕撓峦馓?，系上圍裙，去洗菜做飯。離婚這些年，他練了一手好廚藝，把兒子養(yǎng)得白白胖胖，用同事的話說，他是“既能當(dāng)?shù)?，又能?dāng)娘，上得戰(zhàn)場，下得廚房”。

飯菜上桌的時候，門“砰”的一聲開了，凱凱抱著一只籃球，滿頭大汗地跑進(jìn)來，他大概是餓壞了，二話不說，伸手就去抓盤子里的雞腿。高峰把兒子的手打開，帶著笑容呵斥道：“像什么樣子？快去洗手！”

凱凱狼吞虎咽地吃著，高峰邊給兒子夾菜邊說：“凱凱，爸爸跟你商量件事，你最近能不能多待在家里，盡量少出門?！?/p>

凱凱嘴里嚼著飯，含糊不清地問道：“為啥？”

高峰沉吟了一下，決定實話實說：“有個囚犯剛從監(jiān)獄里逃出來，這個人是爸爸當(dāng)年親手擒獲的，我怕他為了報復(fù)我，把你當(dāng)作下手的目標(biāo)?！?/p>

凱凱的反應(yīng)出乎高峰的意料，他竟然一下子跳起來，滿臉興奮之色，連聲嚷道：“真的？你沒騙我？”

這下倒把高峰弄蒙了，只見凱凱飯也不吃了，走到客廳當(dāng)中，一邊比畫一邊吆喝：“哈哈，我新學(xué)的跆拳道總算有用武之地了，我先來一招左沖拳，再來一記回旋踢……這一招最厲害，叫弓步鎖喉，看他還往哪跑……對了老爸，抓到這個壞蛋，公安局發(fā)獎金嗎？”

高峰啼笑皆非，他算是知道什么叫初生牛犢不怕虎了。

第二天早上，高峰在上班途中，順路先把兒子送到了少年跆拳道館門口，凱凱在這里報了個暑期班。臨別前他不放心地叮囑兒子：“記著爸爸的話，練完后就回家，凡事長點心眼，別跟陌生人打交道，知道了嗎？”

凱凱滿不在乎，揮了揮手說：“行了，老爸，你什么時候變得這么啰唆了？”

高峰瞄了眼手表，匆匆地走了。

此時，那個男人又幽靈般地出現(xiàn)了，他從樹后探出頭來，盯著凱凱蹦蹦跳跳的背影，臉上泛起一絲陰毒的獰笑：姓高的，我要剜了你的心頭肉，讓你痛苦一輩子……

生死一線

不用問，這個男人就是逃犯賀猛，他這次冒險越獄，與其說是為重獲自由，不如說是為復(fù)仇而來，他恨透了高峰。

這世上沒有天生的壞人，賀猛在三十歲之前，還是個很本分的年輕人，是婚姻的變故徹底毀掉了他。妻子拋下了他和嗷嗷待哺的兒子，投入了一個有錢男人的懷抱。從那以后，賀猛變了，變得脾氣暴躁，心靈扭曲，他恨這個世道，恨那些有錢人，并最終走上了犯罪的不歸路，成了被警方通緝的在逃犯。

賀猛不想坐牢，他只能亡命天涯了，但他心里還有放不下的人。兒子快兩歲了，跟他特別親，喜歡坐在他懷里撒嬌，喜歡騎在他肩上歡叫，還會用小手揪他胡子，想到以后很難再見到兒子了，賀猛就心如刀割，無論如何，在逃亡之前，他要再見兒子一面。

賀猛很清楚現(xiàn)在回家有多危險，但他還是相信自己可以找到可乘之機(jī)，但讓賀猛做夢也沒想到的是，世上竟會有高峰這種警察。在賀猛和兒子近在咫尺時，高峰橫在了他們之間，就像一道無情的鐵閘，硬生生將他和兒子隔絕，而且一隔就是很多年。賀猛因搶劫傷人被判處有期徒刑十年，從此開始了漫長的牢獄生涯。

在監(jiān)獄里，賀猛表面上看是個刺頭，打起架來連命都不要，但沒人能看到賀猛的脆弱，只有在黑暗中他才會默默流淚，他太想兒子了，想到心口都會疼。

賀猛越想兒子，就越恨高峰，思念和仇恨的雙重煎熬，讓他在牢里度日如年，苦熬了六年，機(jī)會終于來了，賀猛利用獄方管理上的漏洞，擊昏一名獄警，換上他的衣服，在光天化日之下，大搖大擺地走出了監(jiān)獄。

賀猛喬裝打扮一番后，坐火車逃回家鄉(xiāng)，他不敢回家，那無疑是自投羅網(wǎng)，他已經(jīng)栽過一次了。另外，他也害怕回家：母親身體很差，再加上兒子入獄的打擊，這六年她能撐得過去嗎？如果母親出了什么意外，自己的兒子又怎樣了？賀猛不敢去面對這一切。

賀猛這次回來，只有一個目的，就是和高峰算賬，哪怕拼個魚死網(wǎng)破，也要一雪心頭之恨，但當(dāng)賀猛藏身暗處，看見高峰牽著凱凱出現(xiàn)時，他瞬間改變了主意，殺掉這個小孩子，讓高峰永遠(yuǎn)活在痛苦中，這才是最解氣的復(fù)仇辦法。

賀猛躲在樹后，等了兩個小時，凱凱出來了，同行的還有個小胖子，倆人正爭得面紅耳赤。小胖子揮舞著胳膊說：“你爸是警察？我才不信呢！你連我都打不過，警察的兒子哪有你這么弱？”

凱凱氣壞了，梗著脖子嚷道：“我騙你干嗎？你練跆拳道都三年了，我才第一年，我當(dāng)然打不過你了，我要是和你同時練，你肯定不是我的對手！”

小胖子哼了一聲，冷笑道：“拉倒吧，你再練一百年，也不是我的對手！”

凱凱氣鼓鼓地往前走，小胖子笑嘻嘻地在后面叫：“凱凱，你別走啊，我話還沒說完呢！”

之前，賀猛一直在為怎樣接近凱凱而傷腦筋，聽了兩個孩子的對話，頓時有了主意。他從拎包里取出一套警服，三下五除二地穿到身上，這套警服是他越獄時從那個獄警身上剝下來的，為了避免給警方留下線索，他一直沒把這套警服扔掉，沒想到現(xiàn)在派上用場了。雖然獄警和刑警的服裝有些區(qū)別，但騙倒一個孩子是不成問題的。

賀猛從樹后走出來，迎著凱凱走過去，揮手跟他打招呼：“嗨，凱凱，你好?！?/p>

凱凱有些驚訝地問：“叔叔，你認(rèn)識我啊？”

賀猛微笑著說：“我是你爸爸的同事，我沒見過你，不過你爸讓我看過你的照片。”

這時小胖子走了過來，滿臉都是羨慕的表情，說：“哇，凱凱，原來你爸真的是警察啊！”

這下凱凱神氣了，挺著小胸脯說：“當(dāng)然是真的了，我爸可厲害了，抓過的壞蛋能裝一火車?！?/p>

等小胖子離開后，賀猛對凱凱說：“是你爸爸讓我來這兒等你的，最近有個他抓過的逃犯越獄了，你爸爸怕他會傷害你，所以要我?guī)兔ΓＷo(hù)你一段時間?！?/p>

凱凱眨巴著眼睛問道：“可是你不用上班嗎？”

賀猛一時語塞，只能順嘴胡謅：“叔叔不久前抓壞蛋時受了點傷，現(xiàn)在還在休假階段呢，不過你放心，保護(hù)你沒問題?！?/p>

凱凱仰臉看著賀猛，眼神里寫滿崇拜：“叔叔，你真是個大英雄，讓我看看你的傷好嗎？”

不知怎的，賀猛有些臉紅，他避開了凱凱的目光，搪塞道：“還是別看了，傷口在臀部?！?/p>

凱凱咯咯地笑起來，露出兩顆小虎牙，看上去可愛極了。說來也怪，對仇人的兒子，應(yīng)該恨之入骨才對，但賀猛對凱凱卻完全憎恨不起來，連他自己都說不清是怎么回事。

凱凱撒著歡兒地往前跑，邊跑邊喊：“胡子叔叔，快來追我??！”

“胡子叔叔？”賀猛愣了一下，下意識摸了摸臉頰，這才反應(yīng)過來，他越獄后知道自己肯定上了警方的通緝名單，為了防止被人認(rèn)出來，他在光頭上戴了個假發(fā)套，還粘了密密匝匝的胡子。

凱凱嫌賀猛走得慢，跑過來拉住了他的手：“胡子叔叔，你能不能快點，跟個大蝸牛似的！”凱凱的手溫溫軟軟的，伸進(jìn)賀猛粗糙的掌心，讓他有種異樣的感覺，他一下子甩開了那只手，像是在躲避什么讓他害怕的東西。

凱凱有些奇怪地看著賀猛，問道：“胡子叔叔，你怎么了？”

賀猛沉默片刻，用手往左側(cè)一指：“那兒有一片樹林，我們進(jìn)去玩會兒，怎么樣？”

凱凱歡叫道：“好啊好??！”他連蹦帶跳，跑向那片樹林。

賀猛站在原地沒動，他在心里默默自語：“你不要怪我，要怪就怪你爸爸，是他欠我的！”

樹林里綠草如茵，草里有很多蚱蜢，凱凱俯下身子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伸過手去。而在他身后，賀猛攥著一塊拳頭大的石頭，正輕手輕腳，一步步走近。就在凱凱用手掌扣向那只蚱蜢的同時，賀猛舉起石頭對準(zhǔn)了他的后腦勺……

善惡交鋒

只聽撲的一聲，凱凱扣住了那只蚱蜢，但賀猛手中那塊石頭，卻沒能砸下去，關(guān)鍵時刻，他手軟了，原來，要殺掉一個天真可愛的孩子，并不是他想象中的那么容易。

賀猛在心里狠狠地咒罵著自己，他強(qiáng)迫自己去想凱凱的父親——那個令他恨之入骨的男人，這一招還真管用，他的腦子頓時熱了起來，心腸也跟著硬了起來，他不再猶豫，一咬牙，作勢就要猛砸……

但這時凱凱已經(jīng)轉(zhuǎn)過身來，興高采烈地叫道：“看這只蚱蜢，個頭大不大……咦？胡子叔叔，你舉著塊石頭干什么？”

賀猛僵在那里，過了好半天，才訥訥地說：“我看見前面草叢里好像有什么在動，我害怕是蛇，才順手撿起這塊石頭……”

凱凱還真是天不怕地不怕，撿起一根樹枝在草叢里亂戳一氣：“蛇呢？蛇在哪兒？我還沒見過真蛇呢……咦，這兒怎么有只死狗？胡子叔叔你快來看！”

賀猛走過去看了看，說：“看樣子這只狗是老死的。”

凱凱又問：“它怎么會死在這兒的？”

賀猛語氣有些低沉：“狗是有靈性的動物，它不想看到主人為它傷心，在臨死之前會悄悄地離開家，找一個沒人的地方，安靜地死去，我以前養(yǎng)過一只狗，養(yǎng)了十幾年，也沒見到它最后一面。”

凱凱蹲在地上，盯著那只狗，看樣子都快哭了：“它好可憐?！?/p>

賀猛心里一動，對凱凱說：“不如咱們挖個坑把這只狗埋掉吧，也算是讓它入土為安了?！?/p>

凱凱連連點頭，他屁顛屁顛地在樹林里找了半天，找到一根生銹的鐵棍，蹲下身剛要開挖，卻被賀猛奪了過去：“我來！”

凱凱哪閑得住，賀猛挖坑的同時，他幫著往外捧土，賀猛也不知哪來的火氣，抓住凱凱的手猛地一甩，吼了一句：“你別添亂行不行？”

凱凱一臉的委屈：“胡子叔叔，我又沒做錯事，你干嘛跟我發(fā)火？”

凱凱畢竟只是個孩子，哪能看清自己的危險處境？給狗挖坑是假，給他掘墳是真。賀猛剛才想到一個問題：這片樹林離馬路不遠(yuǎn)，如果殺人后再挖坑埋尸，被人發(fā)現(xiàn)的風(fēng)險很大，倒不如先把坑挖好，那就安全多了。可如果任由一個將死的孩子給他自己挖墳掘坑，這超出了賀猛的心理承受底線，僅存的那絲人性讓他于心不忍。

凱凱眨巴著眼睛，窺視著賀猛的表情，他眼珠一轉(zhuǎn)，有了主意，以前爸爸心情不好時，他最喜歡講笑話逗爸爸，屢收奇效，百試不爽。于是凱凱笑嘻嘻地開了口：“胡子叔叔，我給你講個笑話吧，我有個同學(xué)叫小明，他造的句子可逗了，有一次老師讓用‘難過這個詞造句，你猜他怎么造的？他說我家門前有條水溝很難過！”

賀猛沒理他，低著頭挖土，凱凱繼續(xù)繪聲繪色地說著：“還有一個詞是‘陸陸續(xù)續(xù)，這次小明造的句更有意思：下班后我媽媽陸陸續(xù)續(xù)地回來了！”

賀猛嘴角咧了一下，趕緊又繃住臉，凱凱越發(fā)來勁，手舞足蹈地說：“最后這個才搞笑呢，小明用‘況且這個詞造句：一列火車經(jīng)過，況且況且況且……”

賀猛到底還是沒憋住，“撲哧”笑出了聲。凱凱興奮得一跳老高，指著賀猛叫道：“胡子叔叔，你笑了，你笑了……”

賀猛是笑了，但他更想哭，他真想掐住凱凱的脖子，惡狠狠地沖著他大吼：“你馬上就要沒命了，能不能給老子安靜點？”

是的，凱凱越這樣，賀猛越掙扎，在他的內(nèi)心一直有兩種力量在拔河。一邊是仇恨，一邊是人性，仇恨始終占據(jù)著上風(fēng)，因為那是積攢太久的力量。但凱凱卻在用一個孩子的純真，喚醒賀猛內(nèi)心深處的善念，那是一種更強(qiáng)大的本能，讓賀猛感到?jīng)]來由的恐慌。

賀猛死死攥緊那根鐵棍，他拼命告誡自己：賀猛啊賀猛，你絕不能半途而廢，否則怎么對得起你六年的牢獄之苦？怎么對得起你六年無法與兒子的相見之苦？怎么對得起越獄帶來的后果？

賀猛深吸一口氣，開始繼續(xù)挖坑，隨著坑越挖越深，他的動作也越來越慢，仿佛有一種無形的力量在牽扯著他。賀猛像是在跟誰賭氣似的，猛地加大了挖掘的力度，狂挖一陣后，他把鐵棍扔掉，發(fā)瘋似的用雙手往外挖土。突然，他縮回手，中指血如泉涌，原來土中埋著一塊鋒利的石片，把賀猛的手指劃破了。

凱凱尖叫起來：“胡子叔叔，你的手流血了！”他想都沒想，抓起賀猛的手，也不管那只剛挖過土的手有多臟，便把受傷的手指一下含進(jìn)嘴里，使勁吮吸著……

賀猛整個人都呆住了，孩子口中那帶著濕潤的溫暖，通過他的手指，進(jìn)入他的體內(nèi)，慢慢地浸潤開來。賀猛張了張嘴，似乎想制止他，卻什么話也沒說出來，凱凱并沒注意到賀猛的表情變化，他神情專注地吮吸著。

吮吸了一會兒，凱凱看著那根受傷的手指，很是得意地說：“怎么樣？血不流了吧？我厲不厲害？胡子叔叔，你知道這一招是誰教我的嗎？”

賀猛沉默地站著，不知在想什么，過了好半天，他似乎做出了某種抉擇，把那只死狗拖過來，扔進(jìn)坑里，填土掩埋，然后直起身，長長嘆了口氣，對身邊的凱凱說：“走吧！”

凱凱跟在賀猛身后，走出了那片樹林，他哪里知道，他不是在樹林里玩了一會兒，而是在鬼門關(guān)前走了一遭。

懸崖勒馬

從樹林里出來，賀猛一時間有些茫然，經(jīng)過激烈的內(nèi)心沖突之后，他放棄了殺掉凱凱的想法，但就這樣放過凱凱，讓他回到高峰身邊，賀猛無論如何也不甘心，他是來報仇的，不是來給仇人看孩子的。

賀猛想來想去，突然有了主意：對呀，在不殺害凱凱的前提下，一樣可以讓他從高峰的世界里徹底消失，也能讓那個冷血無情的警察，嘗嘗他賀猛至今還在承受的那種骨肉分離的痛苦。

賀猛把警服脫下來收好，拉上在遠(yuǎn)處玩耍的凱凱，說道：“剛才你爸爸打我手機(jī)，說有人在你們家小區(qū)附近發(fā)現(xiàn)了那個逃犯的蹤跡，警方雖然在全力搜捕，可逃犯很狡猾，不知藏哪兒去了，你爸爸擔(dān)心你的安全，讓我?guī)闳ネ饷孀滋?，等逃犯落網(wǎng)了再回家！正好我想去一位朋友那聚聚，不如領(lǐng)著你一起去好了。”

賀猛帶著凱凱坐上了一輛開往郊縣的客車。賀猛低著頭坐在座位上，心里多少有幾分忐忑，畢竟他是個被通緝的逃犯，大街小巷都貼著他的照片，好在車上乘客雖不少，卻沒人多看他一眼，一來他經(jīng)過了喬裝打扮，二來誰見過帶著孩子的逃犯？

在前排的座位上，有一位中年婦女和一個十幾歲的男孩，男孩很小心地端著一個禮盒包裝的生日蛋糕，母子二人的交談不時傳過來：“媽，你說爸爸看到我們，會不會很高興？”

“那還用說，今天是你爸四十歲生日，他為了這個家，為了我們倆，忙得家都顧不上回，你以后一定要孝順啊。”

聽著母子倆的交談，賀猛驀地想起了什么，表情有些苦澀，兩眼有些失神，凱凱幾次和他說話，他都沒有聽見。凱凱湊過來問道：“胡子叔叔，你在想什么??？”

賀猛側(cè)臉看著車窗外面，情不自禁地低聲自語：“今天也是我的生日……”

賀猛的聲音很低，凱凱顯然沒聽清，他很快指著車窗外一片風(fēng)景大呼小叫了。賀猛心里酸酸澀澀的，說不清是什么滋味，這世上沒有一盞燈火為他點亮，也沒有一句問候和他有關(guān)，他是被這個世界徹底遺棄的人，等待他的只有冰冷的鐐銬和黑暗的牢房。

下車后天已經(jīng)快黑了，賀猛領(lǐng)著凱凱又步行了半個多小時，來到了一家位置偏僻的旅館。一個中年漢子正趴在前臺上打盹，賀猛走過去，突然一拍臺子，漢子從夢中驚醒，睡眼惺忪地看著賀猛，賀猛直接喊出了他的外號：“螳螂！”

這漢子奇瘦無比，臉長腿長胳膊長，還真像一只大螳螂，賀猛身邊的凱凱早就忍不住笑出了聲。

螳螂顯然沒認(rèn)出喬裝打扮后的賀猛，一臉困惑地問道：“這位兄弟，你是哪位？”賀猛湊到他耳邊，低聲說出了自己的名字。螳螂臉色大變，上下打量著賀猛。

賀猛對身旁的凱凱說道：“你先去房間歇會兒，我和朋友說幾句話，待會兒去找你?！?/p>

安頓好凱凱后，螳螂拉住賀猛，熱情地說：“猛哥，想不到我們還有再見面的一天，你在這兒等著，我去買酒，咱哥倆今晚不醉不休！”

賀猛察顏觀色，見螳螂眼珠子亂轉(zhuǎn)，已經(jīng)猜到他不懷好意，當(dāng)下冷著臉說道：“你是不是想去報警？拿我換賞金，我勸你別動那歪心思，我要是進(jìn)去了，第一個把你咬出來，你這些年干的非法勾當(dāng)還少嗎？我坐牢后沒把你小子供出來，已經(jīng)很講義氣了！”

螳螂被賀猛戳破心事，訕訕地笑著：“猛哥，你把小弟當(dāng)成什么人了，我哪能干那種生孩子沒屁眼的事？”

賀猛懶得聽他多說，他很了解螳螂這個見利忘義的小人。他開設(shè)這家旅館只是為掩人耳目，背地里什么都干，賀猛當(dāng)年搶劫得來的貴重物品，就是在他這里銷贓的，賀猛沒少被這小子明坑暗騙。不過螳螂路子還是挺廣的，三教九流各式人物，沒他不認(rèn)識的。

賀猛也不廢話，開門見山地說道：“我今天找你，是有事相求?！?/p>

螳螂想都沒想，連連擺手道：“猛哥，我可不敢收留你，不是小弟不講義氣，主要是我這里人多眼雜，萬一走漏了消息，我就對不起朋友了……”

賀猛打斷他的話頭：“你誤會了，我不需要你收留我，看到剛才那個孩子了吧？我想讓你幫我找個人販子，把那孩子賣掉，錢可以歸你，我只有一個要求，必須把他賣到最偏遠(yuǎn)的山區(qū)，讓他永遠(yuǎn)無法找回來?！?/p>

一聽有利可圖，螳螂眉開眼笑：“那是你仇家的孩子嗎？這一招可真狠！猛哥，你放心，那孩子要能找回來，你把我腦袋擰下來！”

隨后，賀猛來到房間門口，敲了幾下門，凱凱過來把門打開了。房間里陳設(shè)很簡單，除了床和沙發(fā)，只有一張茶幾，茶幾上放著一張白紙。賀猛隨口問道：“你剛才在干嗎？”

凱凱笑嘻嘻地說：“你猜！”

賀猛哪有心思跟他逗悶子玩兒，他把手里的飲料遞過去，說：“大半天都沒喝水，渴了吧？”

凱凱也不客氣，接過飲料，一口氣喝了個底朝天?？伤睦镏?，這飲料里放了安眠藥，很快，藥性發(fā)作，凱凱躺到地上沉沉地睡著了。

不一會兒，螳螂拿著蛇皮袋進(jìn)來了，他把凱凱裝進(jìn)袋子里，扛到肩上，沖著賀猛打了個響指，樂顛顛地出去了。

賀猛呆呆地看著，他下意識地問自己：這就算報仇了嗎？可自己為什么完全沒有復(fù)仇后的快感，反而心里空落落的？

外面?zhèn)鱽砥嚢l(fā)動的聲音，賀猛心煩意亂地坐下，順手把茶幾上那張白紙翻了過來，他的眼睛突然一下瞪圓了。

紙上畫著一只碩大無比的生日蛋糕，幾個小朋友手拉手圍著蛋糕又唱又跳，中間那個小男孩，不是凱凱又是誰？在蛋糕旁邊坐著個胡子拉碴的男人，笑得嘴巴都快要咧到耳根上了。在這幅充滿童趣的畫作上，還寫著一行字：“胡子叔叔，生日快樂！”

賀猛拿起那幅畫，他的手不停地發(fā)抖。原來他在車上說的那句話，凱凱當(dāng)時是聽清了的，凱凱裝作沒聽見，是想給他一份驚喜！

汽車的發(fā)動聲變成了駛離聲，賀猛發(fā)瘋般沖出門外，連續(xù)幾個箭步，趕上那輛汽車，拍著車門大吼：“下來，快下來！”

等螳螂從車上下來，賀猛沖著他劈頭說道：“我改變主意了，把孩子還給我！”

螳螂急了：“猛哥，你什么意思？這不耍人嗎？”

賀猛不理對方，他把昏睡的凱凱從蛇皮袋里抱出來，橫抱在臂彎中，走入黑暗的夜色，身后傳來螳螂罵罵咧咧的聲音。

路見不平

賀猛抱著沉睡的凱凱，在荒野中坐了整整一夜，好在現(xiàn)在是盛夏，夜晚并不那么難挨。天快亮的時候，凱凱醒了過來，他坐起身來，揉著眼睛，環(huán)顧四周，越看越驚訝：“胡子叔叔，我們怎么會在這兒？”

賀猛想了想，說：“我和開旅館的那位朋友鬧了點意見，不想在他那兒住了，可你睡得太實，我叫不醒你，就把你抱到這兒來了?！?/p>

凱凱很好奇，問賀猛為啥和那位螳螂叔叔生氣，賀猛正不知該怎么回答，凱凱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叫道：“糟了，我有很重要的東西落在那兒了，不行，我得回去取。”

“不用去了，你說的是這個吧？”賀猛很小心地從懷里取出了那幅畫，疊得整整齊齊。

凱凱吐了吐舌頭，說：“我畫得很差勁，是不是？”

“不，你畫得很好?！辟R猛有些動情地說，“我活了將近四十歲，這是我收到的第一份生日禮物。謝謝你凱凱，難得你有這份心，畢竟你只是個孩子，我們認(rèn)識也不過才一天時間?！?/p>

凱凱有些不好意思地?fù)蠐项^，說：“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反正就是感覺和你特親近，就像老早就跟你認(rèn)識似的，胡子叔叔，你老實交代，是不是我小時候你就抱過我？”

賀猛不置可否地?fù)u搖頭，其實他內(nèi)心何嘗沒有這樣的困惑？在黑暗中抱著熟睡的凱凱時，他有種強(qiáng)烈的憐惜感和保護(hù)欲，仿佛在他懷里的，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人。為什么會這樣？是因為那幅讓他感動的畫嗎？好像也不完全是。也許人和人之間，真的有種緣分吧？如果說他和高峰是惡緣，那他和凱凱就是善緣，除此之外，賀猛實在想不出什么別的解釋。

但不管怎樣，賀猛已經(jīng)想好了，和高峰的那筆賬，他會去找高峰算清楚，他殺了高峰也好，被高峰抓住也罷，就看老天爺向著誰了，但他不想再把凱凱牽扯進(jìn)來。

想到這里，賀猛說道：“你還沒醒時，我接到了你爸爸的電話，危機(jī)已經(jīng)解除了，我這就送你回去?！?/p>

凱凱一聽高興極了：“這么說，那個壞蛋已經(jīng)被抓住了？”

賀猛的話意味深長：“你放心，他再也不會威脅到你的安全了。”

返程的客車上，賀猛心事重重，凱凱連著捅了他好幾下，他才反應(yīng)過來，只見凱凱眼睛瞪得溜圓，指著前面說道：“胡子叔叔，你看！”

前面不遠(yuǎn)處的座位上，一個老伯緊緊地?fù)е恢黄ぐ?，神情警惕而不安。這老伯顯然沒什么經(jīng)驗，他不知道這樣只會適得其反。果然，有兩個乘客盯上了那位老伯，不時交頭接耳、竊竊私語。這倆人皮膚一黑一白，加上鬼鬼祟祟的表情，活像傳說中的黑白無常。

這時，“白無?！闭酒鹕碜哌^去，拍了拍和老伯相鄰而坐的一個中年婦女的肩膀，低聲說道：“大姐，我們換個座位好不好？”

中年婦女扭頭一看，只見“白無?！毖壑袃垂猱吢?，還特意把衣襟敞開，露出插在腰間的匕首，她頓時嚇得不輕，趕緊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鞍谉o?！币黄ü勺聛恚抢喜舶l(fā)現(xiàn)不對勁了，把皮包摟得更緊，顫聲問道：“你要干啥？”

“白無常”冷冷地一笑，把手伸進(jìn)兜里，這時那“黑無?！币沧吡诉^來，用身體幫“白無?！弊餮谧o(hù)。說時遲，那時快，“白無?！憋w快地取出一塊手帕，捂住了那位老伯的口鼻。老伯拼命反抗、掙扎，但手帕上顯然摻著迷藥，老伯很快便失去了意識，懷中那只皮包滑落到地上。

車廂里有不少人看到了這一幕，卻沒有人站出來阻止。凱凱可氣壞了，推了賀猛一把，叫道：“胡子叔叔，你還愣著干什么？快去抓那兩個壞蛋??！”

賀猛坐著沒動，對他來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現(xiàn)在最怕被人注意到，何況他自己就是個被通緝的逃犯，輪得到他去阻止別人做壞事嗎？他拉了拉凱凱的手，說道：“別管閑事！”

凱凱一臉愕然，呆呆地瞪著賀猛，仿佛突然間不認(rèn)識這個相處了一天一夜的胡子叔叔了。也難怪，在凱凱眼中，賀猛是維護(hù)正義的警察，是光榮負(fù)傷的英雄，這樣的人怎么可能在危險面前說出別管閑事的話呢？

不知怎的，面對凱凱的目光，賀猛竟有些心虛，有些慌亂，似乎自己真的做錯了什么事。

這時，“白無常”撿起皮包離開了座位，“黑無?！背吨らT大聲叫道：“司機(jī)，停車！我們要下去?！避囃Ｏ潞?，兩個歹徒快步向門邊走去，車上乘客都麻木不仁地看著，這下凱凱真急了，他一個箭步?jīng)_過去，揪住了“白無?！钡囊路蠛纫宦暎骸安粶?zhǔn)走！”

“白無?！眹樍艘惶?，看清是個小孩后，兇相畢露地叫道：“臭小子，你想死??！”

凱凱面無懼色，手往那邊一指，說：“我剛才看得清清楚楚，你們搶了那個伯伯的皮包，做了壞事還想溜？沒門！”

眼看大功告成，沒想到半路上殺出個程咬金來，而且還是個乳臭未干的小程咬金！兩個歹徒又怒又慌，“白無?！币话哑P凱的脖子，惡狠狠地叫道：“臭小子，我掐死你！”

凱凱被掐得手腳亂蹬，他掙扎著扭過臉去，用求救的眼神，尋找著他的胡子叔叔。

這眼神刺痛了賀猛，他什么也不管了，騰地站起身，發(fā)出一聲低吼：“住手！”他雙拳緊握，一步步走過去。

兩個歹徒面面相覷，“黑無常”拔出匕首，在手中揮舞著，瘋狂叫囂著：“別過來！敢過來老子捅死你！”

賀猛腳步停頓了一下，繼續(xù)不緊不慢地走過去，他壯實的身材和陰沉的表情，讓兩個歹徒意識到碰上硬茬了。

這時陸續(xù)有乘客從座位上站起來，向著那兩個歹徒圍了過去。歹徒眼看大勢已去，只能恨恨地扔下皮包，用手指著賀猛，氣急敗壞地叫道：“小子，你等著！”

兩個歹徒逃之夭夭后，賀猛和凱凱成了車上的焦點，大家紛紛夸贊凱凱人小膽大，也有年輕人沖賀猛豎起了大拇指：“哥們，好樣的！”

賀猛的臉有些發(fā)紅，只聽凱凱大聲說道：“當(dāng)然了，我胡子叔叔可是專抓壞蛋的警……”賀猛趕緊伸出手，捂住了凱凱的嘴巴。

當(dāng)那位老伯清醒過來，得知了皮包失而復(fù)得的經(jīng)過時，感激涕零，連聲說道：“大兄弟，你不是救了一條命，是救了兩條命啊，我老伴生病住院，這包里是她的救命錢，包要是丟了，我老伴活不了，我也只能上吊了……”

賀猛呆呆地坐著，心里翻江倒海，有誰知道他和這兩個歹徒本是同類？又有多少無辜的可憐人曾被他逼上了絕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到一種深深的羞愧，其實在監(jiān)獄時管教干部沒少給他上課，但他逆反心理嚴(yán)重，根本聽不進(jìn)去，如今當(dāng)他親身經(jīng)歷了這一切，內(nèi)心受到了無以復(fù)加的震撼。

從車上下來后，賀猛一路沉默無語，凱凱當(dāng)了回見義勇為的小英雄，倒是挺興奮，嘰嘰喳喳個不停。賀猛正有點心煩，突然聽到凱凱一聲驚叫：“胡子叔叔，你看！”

一幫人攔住了他們的去路，為首的正是“黑白無?！?。

回頭是岸

賀猛心里一涼，暗叫一聲糟糕，只聽“白無?！背吨ぷ咏械溃骸暗苄謧儯褪沁@小子壞了咱的好事，今天要讓他后悔從娘肚子里出來！”

賀猛暗自尋思：與其被動挨打，不如先下手為強(qiáng)，打他們個措手不及！他撿起塊磚頭，猛地沖過去，不管三七二十一，鉚足力氣見人就砸，趁著這幫人亂作一團(tuán)之際，賀猛奪路而逃，剛跑出幾步，只聽身后有人大叫：“站住，你再不停下，先殺了這小崽子！”

賀猛回過頭來，只見凱凱已落入了“黑無常”手中，“黑無?！庇昧玖艘幌聞P凱的頭發(fā)，疼得他齜牙咧嘴?！昂跓o常”陰惻惻地說道：“要讓這小崽子活命，就乖乖地給我回來！”

賀猛站在那兒沒動，他放過仇人的兒子，已經(jīng)覺得仁至義盡了，要他為仇人的兒子去搏命，他沒辦法說服自己，可是就這樣棄凱凱而去，眼睜睜看著他落入那幫人的魔掌，卻又于心不忍。

這時凱凱帶著哭腔大聲喊起來：“胡子叔叔，你趕緊跑，不要管我，你一個人打不過他們的！”

賀猛只覺得熱血上涌，涌向頭頂，那一刻他忘了誰是自己的仇人，只記得自己是個男人。他發(fā)出一聲怒吼，朝著那幫人沖過去。很快他陷入重圍，挨了無數(shù)拳腳，身上還被捅了幾刀，但他毫不退卻，勢如瘋虎，他的衣服是紅的，眼睛是紅的，整個世界都是紅的，紅色的海洋淹沒了一切……

等賀猛醒過來時，四周卻是一片雪白，他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病床上，床邊的椅子上坐著一個男人，這個男人燒成灰他也認(rèn)得！那兩個字是他從牙齒縫里擠出來的：“高峰！”

高峰語氣平靜地說：“醫(yī)生說你身上的傷不礙事，只是失血過多，需要在醫(yī)院住幾天。”

面對著賀猛可以殺人的目光，高峰視而不見，依然很淡定地講述著：“你失去知覺后，那幫人就扔下你跑了，凱凱哭喊著救人，被附近的人聽到，他借用手機(jī)給我打了電話，是我把你送到醫(yī)院的……”

賀猛忽然感覺很累，他緩緩地閉上眼，冷冷說道：“你又贏了！又能立功了！很滿意是吧？連老天爺都不肯向著我！”

高峰不接他的話茬，自顧自地往下說：“昨天我發(fā)現(xiàn)凱凱失蹤后，就知道他已落入你的手中，我真的很害怕，怕你鑄下大錯！”

賀猛怒極反笑：“姓高的，你可真會說話！你不怕你兒子丟掉性命，反倒怕我犯下殺人重罪？你不覺得你這種話很惡心嗎？”

高峰還是不理他，繼續(xù)往下說著：“我向凱凱詳細(xì)詢問了這一天一夜他和你相處的每一個細(xì)節(jié)，我相信是你內(nèi)心深處的善念救了凱凱，也救了你自己，我為他慶幸，也為你慶幸！”

“夠了！”賀猛快氣瘋了，聲嘶力竭地吼道，“你說完了沒有？你到底想說什么？你這個假惺惺的偽君子！”

高峰站起身，看著賀猛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我再說一句就可以了，凱凱其實是我收養(yǎng)的，你才是他的親生父親，他就是你六年沒見過面的兒子！”

一語出口，石破天驚，賀猛一下從床上跳起來，傷口鉆心地疼，他此時卻完全感覺不到，他瞪視著高峰，聲音在發(fā)抖：“你說什么？”

高峰平靜地說道：“當(dāng)初為抓捕你，我去過你家，去做你母親的思想工作，也見到了你兩歲的兒子。你入獄是罪有應(yīng)得，我問心無愧，可是每次想起那個失去父親的孩子，我總有種于心不安的感覺，于是我經(jīng)常往你家跑，給那一老一小提供些力所能及的幫助。后來你母親舊病復(fù)發(fā)，沒辦法再照顧孫子了，我經(jīng)過她同意，收養(yǎng)了你兒子，因為要上戶口，我給他改了姓名，這就是事情的全部經(jīng)過……”

聽著高峰的講述，回想起這兩天發(fā)生的一切，賀猛冷汗涔涔，后怕得要命，在善念與惡念的幾次交鋒中，只要他走錯一步，就會親手害死自己最愛的兒子，好在他最終還是通過了這場對人性的嚴(yán)峻考驗。

高峰走到窗邊，望著外面的天空，有些動情地說道：“當(dāng)時我已經(jīng)三十多歲了，正準(zhǔn)備要自己的孩子，收養(yǎng)凱凱后，一來為了不讓凱凱受委屈，二來我也沒那么多的精力，所以我放棄了生孩子的計劃。妻子想不通，選擇和我離婚，但我從來沒有后悔過，這些年我和凱凱相依為命，他帶給了我太多的快樂，我對凱凱的感情，和親生的沒什么兩樣，如果不是你的出現(xiàn)，我甚至已經(jīng)忘記了他的身世！”

說到這里，高峰轉(zhuǎn)過身來，看著賀猛說道：“我有一個要求，希望你能答應(yīng)！”

恨了六年的仇人，突然變成了恩人，賀猛一時間很難轉(zhuǎn)過這個彎來，他聲音有些僵硬：“你說……”

高峰誠懇地說：“我希望你暫時不要和凱凱相認(rèn)！”

賀猛低下頭去，聲音有些苦澀：“其實就算你不說，我也沒打算和凱凱相認(rèn)，我不想讓他知道有我這樣一個父親！”

高峰緩緩搖頭道：“你恐怕誤解了我的意思，在人生的漫漫長途中，誰都難免走錯路，關(guān)鍵在于能否迷途知返，我不認(rèn)為有一位正在服刑的父親，是一件丟人的事，我不支持凱凱現(xiàn)在和你相認(rèn)，是因為不想讓他有一個做了逃犯的父親！”

賀猛慢慢抬起頭來，迎接他的是高峰鼓勵的眼神：“是男人就不要逃避責(zé)任，是父親就要給孩子做出榜樣，你減刑出獄的那一天，我會領(lǐng)著凱凱去接你！”

賀猛囁嚅了半天，卻什么話也沒說出來，高峰繼續(xù)說道：“我這個人一向不徇私情，但今天愿意破一次例，把自首的機(jī)會留給你！”

賀猛不可思議地看著他：“你不怕我逃走嗎？你忘了上次抓到我有多難了？”高峰一句話都沒說，只是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轉(zhuǎn)身走出了病房。

賀猛突然強(qiáng)撐著從床上下來，對著高峰的背影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也走出了病房。

此時，在少年跆拳道會館里，凱凱正和那個小胖子你來我往，斗得不可開交，最后，他們同時倒在地上，笑成一團(tuán)。

賀猛站在玻璃幕墻外，看著這一切，嘴角不由得露出笑意，臉上卻不知何時掛滿了淚水。他擦了擦眼淚，迎著燦爛的陽光，朝著公安局的方向走去……

〔本刊責(zé)任編輯 吳 俊〕

〔圖 朱 濤〕

〔原載《故事會》2015年8月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