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場女孩生存狀況實錄

小敖剛被新東家開除了，那是廣州數(shù)一數(shù)二的酒吧，CATWALK。小敖被朋友帶去，門口一黑一白兩只貓一下抓住她的眼球。進去點杯喝的，坐在吧臺看表演。表演顯然精心策劃過，舞美和DJ與表演者配合天衣無縫，現(xiàn)場氣氛high到高潮。就這里了。小敖下定決心，重操故業(yè)，這是她來廣州后最喜歡的一間酒吧。在這之前，她已經(jīng)先后在三家酒吧工作過了。

被開除后，小敖哭了兩天。她好像終于可以徹底離開夜場生活了，可午夜夢回，腦袋里仍響著酒吧的節(jié)拍，沉重不息的鼓點與絢爛幻化的燈光，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深夜里格外分明。再閉眼，多年的燈紅酒綠歷歷在目，又一睜眼，紙醉金迷鋪滿難眠的時分，秒針滴答，直到天明。

酒吧工作指南 小敖生在湖南婁底，這從來不是一個發(fā)達的城市，大批人員出外打工。留在當?shù)氐娜藗冞^著并不富裕的生活，據(jù)婁底市2009年統(tǒng)計，2008年，全市職工人均收入1746元。正是在這一年，小敖進入了當?shù)匾患揖瓢桑?9。

這是小敖深思熟慮了一年的結(jié)果，她本該在湘潭念大學，但苦于“生活沒有目標”且“一直缺愛”，讀書成為了無用又無望也浪費時間的事情。家里給的700塊生活費，她揣在兜里，背著包邊打工邊全國旅行。旅行結(jié)束了回家，新開業(yè)的酒吧招人，小敖投了簡歷便去了。“好奇，想看看到底是什么樣子的?！?/p>

大一軍訓(xùn)的時候，小敖被教官帶著去過一次酒吧，叫了幾杯洋酒。芝華士兌著不知綠茶還是紅茶，喝著味道很怪，小敖抿了抿就不敢碰了，怕被下藥。教官還說，洗手間不要隨便去，一定要去得提前跟他打招呼。小敖被嚇到了。正兒八經(jīng)上工了，她發(fā)現(xiàn)根本不是那么回事。第一天工作的晚上，腦袋里的印象只剩下忙忙忙。一個人看三四張散臺，不停搞衛(wèi)生，倒酒，點煙，上水果，還沒回過神來，天就已經(jīng)快亮了。

同事閑聊，一個在珠海No.88酒吧工作過的朋友總會說那邊有多么好。小敖才意識到99酒吧是在模仿No.88。她被吸引，一心“想去外面的世界看看”，辭職遠走，進了No.88。

大概五年前，那是No.88最興盛的時候，珠海的酒吧排名里它始終位居前列。在這個以休閑著稱的海濱城市，酒吧文化如日中天。經(jīng)濟特區(qū)的光壞帶來了更多的外來人口，毗鄰澳門也吸引了不少境外人士。小敖在婁底建立的酒吧印象全然坍圮。

珠海的酒吧制度齊全，服務(wù)方式和婁底完全不同。每天作息顛倒難免會厭倦，新東家設(shè)立了一整套體系，讓所有的服務(wù)員不斷有新的目標去沖刺。剛?cè)肼?，普通服?wù)員只能看散臺，干好了，升成VIP服務(wù)員，能去盯一些帶沙發(fā)的散臺，再做得好些，高級服務(wù)員，能一人盯一張臺，高級卡座，最低消費上千。一桌客人服務(wù)費100元，一晚上來幾桌，再加上小費，一個月收入上萬也不算太難。每個月還有考核，評優(yōu)秀員工，評微笑大使，評上了，酒吧墻上貼照片，“這是一種榮譽啊，會讓你在枯燥的生活中不斷找到新的目標，去奮斗，去拼?！?小敖工作了半年，照片在墻上貼了半年。甚至有客人給她寫過表揚信，全手寫，這在酒吧幾乎是沒發(fā)生過的事情。

家人對她的工作從不支持，對外絕口不提。過年了，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提醒：“你不準告訴別人你在酒吧工作。”小敖一度覺得委屈。她對服務(wù)員工作本身并不反感，讓別人高興的事兒，有什么不可以呢？酒吧夜場也只是都市人釋放情緒的地方而已。

夜場人生 在小敖眼中，酒吧是個很簡單的地方，里面塞滿了荷爾蒙和赤裸的欲望，被勢利包裹著，越是簡單粗暴，越是在明滅燈影下上演著一幕幕光怪陸離。

有些故事來自酒吧服務(wù)員間的口口相傳，喝醉了的女生發(fā)酒瘋，不惹別人，只自顧自地脫衣服。一件件脫，一件件扔，惹得一群人圍觀，最后被保安用衣服蓋住拖走了。發(fā)了財?shù)哪腥?，定點定地方撒錢，一把把百元鈔往空中扔，像《了不起的蓋茨比》里的場景。同事們都聰明，在那個點蹲守，一晚上能撿個千把塊。

有些是自己看到的，一個貌似暴發(fā)戶的客人過來，買了幾千塊的酒，請幾個姑娘喝，小費也是六七百塊地給。但姑娘眼神里都是敷衍，男的送了一束花，姑娘拍了張照就扔了?！皬拇┲虬纾箞龉媚锒寄芸闯鰧Ψ绞鞘裁磳哟?，不是愿意為她們花錢，她們就看得上的。”一般人也就識相結(jié)束了，這位客人偏不，各種殷勤各種周到，無視所有冷面，姑娘說有事欲離開，男人一把抓住包，“不要走?！薄耙??！薄安豢梢浴！薄拔揖鸵摺！薄安荒茏??！比绱私┏至艘粌蓚€小時，最后還是銷售經(jīng)理出面解決。

有群男的帶了一個女生來玩，女生長得不錯，男人們往死里灌。小敖倒酒時，女生悄悄跟她說：“他們在灌我，你少倒一點。”小敖聽了，被那群男人看在眼里。臨走時，不給小費就走了，女的拉著說你得給啊。一個男人一臉不情愿扔了一把錢在小敖手上，小敖找個燈一照，都是一塊五毛的。加起來不過十塊。

有時她也會無奈。過年時，一個二十多歲的女生在喝酒，等著次日早上的飛機。一個上了年紀的男人過來搭訕，把她灌醉了，當場就開始摸來摸去，小敖都看不下去了。最后男人把她抬走了，小敖很難受，“她還跟我說定了機票，第二天就回家了，都不省人事了還能回家嗎？她醒來會不會光著身子躺在某個賓館，心想自己怎么會這樣，一輩子是不是就這樣毀了？”

酒吧的話語體系和白天的文明社會是完全不同的。大部分情況下，一杯酒和一個眼神已經(jīng)能填滿兩個陌生人的距離了。盯臺的時候，如果一個男人覺得女孩不錯，便會委托小敖代為轉(zhuǎn)達，“你幫我說說，敬杯酒吧?！薄暗绵稀！鞭D(zhuǎn)述后，女孩往對方看看，覺得還行，舉起酒杯隔空一碰，就算認識了。至于之后會發(fā)生什么，那就看他倆的造化了。

“酒吧泡妞首先靠眼神，音樂那么吵，說話是聽不到的。他對你有感覺，要靠眼睛來看。”小敖總結(jié)。據(jù)她觀察，搜尋獵物時，男人會左顧右盼，掃視全場，眼神游離但透著狡黠，一旦鎖定獵物，眼神會尖銳，有時還會燃著一團火，欲望的火?！鞍滋齑蠹沂钦幼?，可喝酒后，在這樣環(huán)境下，人與人的距離更容易拉近。笑一下就接受了對方，喝杯酒也算接受了對方?！?/p>

酒吧的人都是怎樣的狀態(tài)呢？小敖想過，但沒想明白。她的印象里，來酒吧的人都沒安全感?？赡苁前滋焯珘阂?，也可能是生活不順心，來這里發(fā)泄?？墒沁M入陌生環(huán)境，一開始總會無所適從。她不止一次在服務(wù)的時候感受到客人無助的眼神，這種無助在她日后去酒吧消費時終于明白了，“本來在陌生人很多的地方，就會警覺。要是服務(wù)員不太上心，這種警覺就會轉(zhuǎn)移成對自己的懷疑，你會覺得是不是我沒錢，所以不在意我？”小敖和朋友在吧臺點了杯酒，服務(wù)員的眼神她一下就明白了，“太熟悉了。大概意思就是，我知道你有沒有錢，我知道你什么層次，我知道你什么階段。我雖然在這里工作，但是我的工資并不比你低?！狈?wù)員嘛，哪有不勢利的，她覺得自己算是特例了。

逃跑吧，小敖 在婁底工作時，小敖干得熱火朝天。一次和妹妹的一群同學一起去玩。都是知根知底的朋友，偏偏一個海歸對小敖冷言冷語，回家后妹妹說，“你就是一月收入一兩千塊的酒吧服務(wù)員，大家也知道是什么樣的。你還沒一點擔心，沒一點憂郁，還沾沾自喜，誰看得上你?！贝坦堑脑捪癖话銖念^澆到腳，這比父母責罵更讓她痛心。也是從那時起，她開始琢磨怎么離開酒吧。

從婁底到珠海，再到上海，再到廣州，小敖換了四五個酒吧。連續(xù)四五年過著日夜顛倒的生活，在No.88時還好，人為設(shè)置了一些職業(yè)目標供奮斗。可生活圈子太小，別人都是晚上有時間，她是晚上沒時間。同事們也看不起自己的職業(yè)，她不止一次聽到同事跟人介紹自己的工作：我在酒吧，做……銷售。

“做夜場的，生活處于各種不被看好之中，尤其是女生，不管是DJ、dancer還是陪酒，除了管理層，總是能穿多暴露就得多暴露。稍微漂亮些的，總免不了被騷擾，別人總會以為你可以試試，而且不會被正經(jīng)對待，酒吧嘛，玩玩而已。

”如果不有意識為自己的未來做準備，很容易在這種環(huán)境沉淪、迷失，因為你每天都會看到有錢人揮霍，自己心態(tài)沒放好，被別人罵了，或是覺得自己去服務(wù)很別扭，伺候有錢人難以接受，拉不下架子，而離開這種生活，辭職，但結(jié)果不過是從一家酒吧跳到另一家酒吧，從一個夜總會跳到另一個夜總會，你很難想象脫離這種環(huán)境，能做別的什么?！?/p>

目標再多，也有達成的時候，在No.88做到高級服務(wù)員，小敖終于可以一個人看一張卡座，生活每天重復(fù)只剩下厭倦。去上海，去廣州，也是換湯不換藥。有段日子她打定主意換了工作，攝影師助理，在廣州，工資兩千多，她還要打錢回家，幾乎連飯都吃不起。無奈之下又干起了酒吧服務(wù)員，不敢讓別人知道，半年多沒發(fā)朋友圈。多年的工作成了唯一的衣食手段，想逃離而不得，生活與夜場死死捆綁，回不去，走不了。

在CATWALK，她沒把小費上交，又被發(fā)現(xiàn)是經(jīng)常性的”私吞“，于是越過了罰錢，直接被開除了。這算是”毀滅性“的打擊，相當于信用污點，別的酒吧知道了，很難再雇用她?？蛇@說不定也是徹底斷絕與夜場關(guān)系的好時機。

小敖哭過了，又找了份攝影的工作，日夜加班。從婁底工作開始，她就買了不少書，叔本華，柏拉圖，論語……走哪兒都帶著，現(xiàn)在已經(jīng)5箱了。很多她看不懂，又買了不少服務(wù)業(yè)的書，有個酒店前臺寫了本《酒店那些事兒》，她覺得，哪天自己也能寫，名字就叫《酒吧那些事兒》。（文中小敖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