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哥哥心里永遠(yuǎn)有妹妹

林櫻

小時候總覺得母親向著哥哥，什么好東西都給哥哥多一些。看見我在旁邊撅了嘴，她就會糊弄我說：“哥哥比你大，就要多吃點?！蔽业淖彀途锏酶吡恕e人家的哥哥什么都讓著妹妹，可我家的哥哥卻什么都要我讓著他。

看父母走了，我就招呼哥哥。玩石頭剪刀布?？匆姼绺邕^出來，我就出剪刀。哥哥贏了，我就從口袋里掏出一塊糖給他。哥哥咧著嘴樂了。等玩第二次時，哥哥還出拳頭，我就出布。哥哥開始輸，他總出拳頭，他鼓鼓的口袋一會兒就癟了。但他很高興，因為我陪著他玩??！不過，他口袋里的糖都被我贏來后，我就跑出去和小朋友們玩踢口袋跳皮筋。哥哥不會，只好站在墻根兒曬太陽。有時候他睡著了，嘴角淌出口水也不知道。小伙伴就會沖我喊：“豆豆，你傻子哥哥淌口水了?！蔽揖秃莺莸赝颇切』锇橐话?，吼她說：“你才是傻子呢。”我跑過去拽了哥哥回家睡覺，但他躺在炕上卻不睡，要我陪他玩，我狠狠地罵他：“快睡覺，要不我以后也不和你玩?！彼次疑鷼?，就使勁兒閉上了眼睛。

母親下班回來總會問哥哥：“沒人要你的糖吧？”哥哥就笑呵呵地說：“沒有?！备绺缯f的是真話，他的糖不是我要來的，是我贏來的。

母親買回來很多小雞崽兒，讓我好好地看著。可這些小雞到處亂跑，我不小心踩到一個。低頭一看，那個小雞在地上艱難地蠕動著。哥哥看見了，急忙把它拿起來放到手上，用力向它吹氣，希望它活過來，可它卻再也不動了。

這時候母親回來了，看見哥哥拿著的小雞已經(jīng)死了，就問是誰弄死了小雞。我害怕母親責(zé)打我，正好死了的小雞在哥哥手里，就脫口說是哥哥踩死的。但哥哥不承認(rèn)，母親就用笤帚狠狠打了我，母親說，打我不僅是因為我踩死了小雞，還因為我撒謊，賴哥哥。

哥哥從來不撒謊，他也不會撒謊。哥哥看見我挨打，就去求母親。過后還把口袋里的糖給我，我不理他——就會裝好人。第二天我也不和哥哥玩，跑出去和小朋友們玩。中午回家，看見哥哥正拿著一個小雞在發(fā)呆。那個小雞已經(jīng)死了。母親回來還沒等問，哥哥就說：“媽媽，這回的小雞是我踩死的，你打我吧?！?/p>

母親卻沒有打他，問他怎么踩死的，他說：“我追著它們跑，一個小雞跑不動了，我用腳踩死它?！蹦赣H問他為什么踩死小雞。哥哥說：“昨天小雞死了不是我踩死的，你打了妹妹，妹妹就不和我玩了。今天我踩死了小雞，你打我，妹妹就和我玩了?！蹦赣H“啊”了一聲摟著哥哥流淚說：“我的傻兒子呀?！?/p>

但是，母親沒有打他，母親就是向著哥哥。

父親跟母親不一樣，父親向著我。他總對哥哥說：“豆豆是你妹，誰要欺負(fù)她，你就幫著她?！备绺缇驼J(rèn)真地點頭。

哥哥從來沒上過學(xué)，他第一次來我們學(xué)校是和父親來的。那天我和母親生氣沒有吃早飯，父親領(lǐng)著哥哥來給我送飯。父親給我送的是巷子口老宋家的肉餅，在教室里我就聞到香味了。一下課我就跑出去，父親把肉餅給我，我大口地吃著。真香啊，我舉起來讓父親咬一口。父親不咬，我看見哥哥饞得口水都淌出來了，眼睛直盯著我手里的肉餅，我便把肉餅遞給他，讓他咬一口。他使勁咬一口，咬到了我的手，我大哭起來，肉餅掉到地上了。父親把肉餅撿起來，把臟的撕掉了，把干凈的給了我，把臟的給了哥哥。哥哥幾口就吃沒了，還盯著我手里的肉餅看，我急忙將手里的肉餅背在身后。父親便對哥哥說：“球球，你是哥哥，好吃的要讓給妹妹，妹妹要念書，要用腦子，要多吃點好的，懂嗎？”哥哥似懂非懂地點頭。

那天我又沒吃早飯就上學(xué)了。第一節(jié)課快下課時，我看見哥哥來了，手里拿著一包東西，向教室里張望著?？匆娢伊?，他驚喜地沖我喊：“妹，妹，肉餅。”他向我揚著手里的紙包，動作有些滑稽，嘴角大概是被手里的肉餅饞得淌出了口水。同學(xué)們開始哄笑。我別過臉不看他，他就在外面一個勁兒地喊。

下課了，同學(xué)們蜂擁而出，把哥哥圍了一圈，問他找誰。他探著頭想看我，但我低著頭在教室不出去，我不想讓別人知道我有個傻子哥哥。我聽見哥哥在外面焦急地喊：“妹，妹，我給你送肉餅來了?！?/p>

男同學(xué)開始起哄，不知是誰推倒了哥哥，哥哥也去推別人，結(jié)果打起來，哥哥被男同學(xué)打了。我聽見他趴在地上被人打，還大聲地喊著：“妹，妹，妹，妹?！?/p>

中午我回家，母親打了我，說我看見哥哥挨打也不幫哥哥。哥哥跪在地上求母親：“妹肯定沒聽見我喊她，要不她能不出來嗎？”我沒說話。飯桌上母親把肉餅一撕兩半放在我和哥哥的面前，說：“豆豆，吃吧，這是你哥哥給你送去學(xué)校的，他挨那么多同學(xué)的打都沒把肉餅撒開，他是你哥，除了爸媽，你哥是你最親的親人，你要知道愛護(hù)他?！?/p>

看著肉餅，看著哥哥臉上手上的傷痕，我哭了。頭一次，我明白了，他是我哥，是除了爸媽外我最親的人。

哥哥十五六歲的時候，長得很高大，像個大人了。母親下崗了，在早市賣菜，哥哥就每天幫著母親把貨車推到早市。一天中午我放學(xué)，哥哥從口袋里掏出一個蘋果高興地遞給我。我讓他把蘋果一掰兩半，一人一半坐在窗臺上吃。我問他哪來的蘋果。自從母親下崗，家里就很少有水果了。

哥哥神秘地說：“別人給的。”我相信，哥哥不會騙人。我夸他能干，哥哥傻傻地笑著，很得意的樣子。第二天中午我回家，哥哥沒回來。每天中午他要回來取飯給母親送去的。父親便讓我把飯給母親和哥哥送去。我到了市場，看見一伙人在吵鬧著，像打架的樣子，還聽見人群里的那個哀求的聲音很像我哥哥。我急忙沖進(jìn)人群，看見他們正在打哥哥。我大聲地推他們，但我力氣不夠。我坐在地上哭，把拿來的飯菜擲向那幫人，他們才住了手。但其中一人還狠狠踢了哥哥一腳說：“看你還敢不敢偷東西?！?/p>

我不相信哥哥偷東西，那人卻說：“平時看傻子挺老實的，昨天我還給了他一個蘋果，沒想到今天傻子就來推我車子，要把我整車蘋果偷走?！蔽掖舐暤睾爸?，讓他別冤枉好人。我說我哥哥絕不會無緣無故地推你車子。

我把哥哥扶起來，他的嘴角臉上都淌著血。我問他為什么要推人家的車子，他委屈地哭著說：“妹，我沒偷他的蘋果，昨天我?guī)退栖囎?，他給了我一個蘋果。今天我又去幫他推車子，可他沒給我蘋果，還罵我是小偷，還打我?！蔽颐靼琢?，他是想幫人家推車子，好讓人家再給他個蘋果，他好把蘋果拿回家跟我吃。我心疼地用衣袖給哥哥擦著臉上的血。

蘋果攤主明白了怎么回事，就拿了兩個蘋果塞給哥哥。哥哥立刻不哭了。我卻把蘋果搶下來扔到地上。哥哥生氣地說：“妹，蘋果你扔了？”我告訴他：“以后我們有錢了，用錢去買蘋果，別要人家的東西?！逼鋵嵨腋滤詾榘ご蚓蜁刑O果，改天他再去挨打。

第二天是周日，我和哥哥找遍所有的抽屜，翻遍床下柜子，找到五角錢。我們用五角錢買了一個大蘋果，然后哥哥用力掰開它，我們一人一半，坐在窗臺上吃。哥哥的臉笑得跟蘋果似的。

我上高中的時候，家里的日子一天天好起來，可父親突然出了車禍。我們在病床前圍著父親。父親吃力地對哥哥說：“球球，爸走了，你要照顧你媽和你妹，她們是女的，你是男的，要照顧她們?！备赣H閉上眼睛，母親哭得差點昏過去，我也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哥哥卻一滴眼淚都沒掉，他把母親和我摟在懷里說：“有我呢，我照顧你們?！?/p>

可我和母親都知道，需要照顧的人是他。

一天放學(xué)回來，我看見哥哥在小院里跪著，拿著藤條一邊狠狠地抽打自己，一邊說：“媽媽對不起，球球沒有用?！蔽易饋硭膊黄饋?，我連忙跑進(jìn)屋，看見母親正在哭。原來是母親回家做飯的工夫，哥哥收了兩張百元的假鈔。這是母親賣半個月的菜才能賺回來的。

隔一天晚上回家，發(fā)現(xiàn)哥哥的腿受傷了，出了很多血。母親正在幫他上藥。問是誰打的，哥哥也不說。只說不疼。母親用紗布細(xì)心地幫他包扎了。吃飯的時候，哥哥突然從口袋里掏出一把錢給母親，都是零角的鈔票。母親問他哪來的，他說是在屋子和倉房里的柜子、箱子里找到的。

我和母親交換了一下眼神，我們都不相信。第二天我放假，我卻假裝背上書包去上學(xué)。我躲在房后，從后窗戶偷偷觀察哥哥。只見哥哥把褲腿挽起來，然后把紗布一層層地解開，解到最后那層時，紗布已經(jīng)被血粘在肉上。我看見哥哥咬著牙，手一使勁，一下子把紗布從腿上拽下來了，血猛然從傷口處流出來。

我嚇了一跳，捂住嘴沒敢出聲，我不知道哥哥要干什么。

哥哥從家里出來，一瘸一拐去了最繁華的商業(yè)街，血從他腿上流下來，很恐怖的樣子。十字路口，在一群乞丐里，哥哥跪了下來，把血淋淋的腿露出來，從懷里掏出一只碗放在地上，然后把頭叩在地上。

我的眼淚一下子流出來。他的一把零角錢原來是這么掙來的。我跑過去扶起哥哥，哥哥看到我，耷拉下腦袋，像個犯錯誤的孩子。

問他腿是怎么弄的，他才說了實話，是自己用刀子割的。我告訴他從此不許來要飯，否則媽媽知道會傷心的。他明白了，直點頭。我拉著他走，他還不時地回頭看那些乞丐。

上大學(xué)后，我兼了好幾份家教，還寫文章往雜志上投。我拼命賺錢，我不能讓媽媽供我念大學(xué)。第一個寒假，我用我賺的錢給哥哥買了件衣服。哥哥對著鏡子穿上了，左照右照，連睡覺也舍不得脫下去。

第二天媽在家做飯，我領(lǐng)哥哥上街置辦年貨。他見到認(rèn)識的人就跟人家親熱地打招呼，還把自己的新衣服抻一抻，對人家說：“我妹從大城市買回來的，好看吧?！?/p>

來到商業(yè)街，很多乞丐坐在十字路口要飯。哥哥忽然跟我要硬幣，我給了他兩個，他高興地跑到一個乞丐面前，把兩枚硬幣放進(jìn)乞丐面前的碗里，對乞丐說：“我的衣服好看嗎？我妹給我買的。”

我故意問哥哥為什么要給那個乞丐錢，而沒有給其他的乞丐。他想了想，認(rèn)真地說：“那回我來這里要飯，別的人都打我，就他沒打我?！?/p>

我的心一酸。我的傻哥哥，他知道誰對他好，他知道回報。大街上擺滿了賣小食的攤子，我想給哥哥每樣買一點，哥哥卻拉著我飛快地向一個賣蘋果的攤子跑去，邊跑邊對我說：“妹，我們買蘋果，我們掰了，一人一半吃?！蔽艺f“好好”，眼淚已經(jīng)悄悄地落了下來。我的傻哥哥，他的心里，永遠(yuǎn)有他的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