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原
大地是一扇推倒的門
喜 悅
每次去原野,更多的時候喜歡找一個林子,在里面轉(zhuǎn)圈,或搬一塊石頭背靠一株樹坐著。更有時,直接裸了上身在里面忘形而為,盡情地享受里面的好空氣和樹蔭。今年雨水較多,林間的地是濕的。甚至透進的陽光也是濕的,所以頗涼爽,尤其有風(fēng)吹過,裸背上能感到風(fēng)的波紋。早落的葉子圍在周圍,我如在一座植物的古堡中。
季節(jié)輪回,山野里那些農(nóng)人的喜悅和幸福也是累積著的,即便他們的土地不一定換來足夠豐厚的收入。很多時候,農(nóng)人的喜悅與他們內(nèi)心的計算無關(guān),就是說,他們的喜悅和他們的憂慮無關(guān)。他們把那部分憂慮歸于他們的命和運,而把喜悅歸于他們最真實的生活。
累積和生長
大地一歲一枯榮主要是說植物的枯榮,至少我們看到的是這樣。所以,我爬上山,常??吹降氖菨饷艿臎]膝的枯草。冬天的枯草的姿勢還是一樣的姿勢,只是變了顏色,由綠轉(zhuǎn)黃,并停止了生長。它們是山體的毛發(fā),守護著大山的溫度。在枯草中穿行,有一種特殊的柔軟感,讓雙腳和堅硬的石頭碰撞不出聲音。其實濃密的草叢里藏著無數(shù)的種子,它們在等待季節(jié)和溫度。
每當(dāng)我看到大片的枯草,我都有點燃的欲望,那是另一種生長和瘋狂,是枯草的祭奠。我沒有拿出我身上攜帶的火種,但我看見夕陽點燃了它,燃燒了它。其實枯草中還有另一種生長和激情,如果你看到一片被壓倒的枯草就會同意我的觀點。那是情人們在枯草上的燃燒,折斷的草梗一直幸福地疼著。在冬日的山上你會遇到和夏天一樣多的樹,只是這時候的樹只有枝干和光裸的樹枝。像山的各種各樣的犄角。樹的顏色大都暗淡了,只有桃樹的枝條還是紅色的,能看到血液還在律動,如孩子的臉一樣被凍紅。而柿子樹、核桃樹、山棗樹、栗子樹等都在向著顏色的深處沉入,顯露歲月的冷峻和鐵青。而花椒樹則幾乎就如死樹一樣。
但激情依然在冬天的枯草上樹木上累積和生長。
廝 守
時光如箭矢……竟然這么多年了,我一直膚淺地和山野大地廝守著。大地深處的泉流依然在流淌嗎?大地深處的野火依然在燃燒嗎?如果一直有雨,那些鳥兒的翅膀是濕的,是沉重的,是不能飛翔的。那些埋在土地深處的先人,你們在對岸還好嗎?私下里,我一直覺得那些先人所做的一切都是對的。尤其相對于今天迷途愈深的人類。我們不能只贊美茍活和茍活者。我們應(yīng)該敢于讓靈魂脫離肉體飛翔,站在這個世界與那個世界里的人們說話和交流。哪怕只有一次。并應(yīng)該因此獲得贊美。
在山野里更能感受到靈魂的存在,感受到它的豐富性和完整性。靈魂的存在很大程度上是語言的痛苦。它證明的是生命超越語言之上的那部分存在及豐富性。我們總認為生命是可以被語言表達的,所以我們都在瘋狂地表達。其實很徒勞,在山野你尤其覺得徒勞。
我走過這個世界,一直妄想不染塵土。被語言宣布生,被語言宣布死,而我一生一言不發(fā)。偷偷地躲著命運,死亡時依然保持著出生的表情。當(dāng)確信這個世界還有一種可以令我獨自享受的生命顏色的時候,就穩(wěn)定了自己與現(xiàn)實的距離,也就在自己的生命軌跡里得到了從容。從另一維度說,不是世界在承載我,而是我在通過自身的主體認知來確定世界。
果 實
秋天的山野最能對應(yīng)和象征生命的景象,那時候新糧在漸次成熟。玉米、地瓜、花生閃耀著嶄新的泥土的光芒在靠近我們。豆類也越來越顆粒飽滿。甚至蘋果、花椒也即將到達成熟。大地的秩序總是讓我感覺美妙。我抑制住胃囊的蠕動,以一棵植物的心走進原野,融入泥土和作物的光輝里。在節(jié)氣里行走的大地,總是在它的遠行里遇到我,以及我們。
每次走過玉米地我都想掰幾個玉米。每次路過花生地我都想挖幾躉花生。每次經(jīng)過地瓜地,我都想扒出幾個地瓜。路過果園,我就想順幾個桃子和蘋果吃。但我從沒有偷偷弄過。一把道德的鉗子會擰緊我心中的某個地方。其實很多農(nóng)人完全不在乎,我曾幾次在果農(nóng)在場的情況下摘果子吃,他們甚至?xí)嬖V你哪棵樹上的果子更熟一些,甚至告訴你去哪里洗一洗。我知道市場上農(nóng)作物產(chǎn)品都很豐富,現(xiàn)在的農(nóng)人知道城市人的癖好,會為了好價錢將很多谷物、新糧、瓜果提前上市。但我還是不喜歡在城市的市場上等待蔬菜和瓜果,我就是喜歡直接從田野里摘下這一切,洗去泥土和浮塵,直接送入我的胃里。這才是真正的人與食物的關(guān)系。我童年時在故鄉(xiāng)就是這樣的。那時候姥姥怕我餓得等不到做熟飯,經(jīng)常帶回玉米、麥穗燒了給我吃。
精神的屬地
在作物的所有序列中,麥子和杏那么早地就離開了原野,那是發(fā)生在夏季的一次大規(guī)模的收獲,我為它們不能來到秋天而傷感?,F(xiàn)在秋天的大地上,谷物、水果、蔬菜姿態(tài)紛呈,像圣物,又像奉獻給上蒼的貢品。面對這一切,我內(nèi)心的驚嘆和震動總是無以復(fù)加,我因此獲得一種世界的超驗的意志讓我進入世界和生命的內(nèi)部。
我此時站在原野的邊緣,零星的悠遠的狗吠聲中充斥了太多的喧鬧的人聲。我在想,曾經(jīng)在萬物的序列中天人合一的人類,何時開始生長出他的毒性,并因此踏上了萬劫不復(fù)的不歸路?在靜默中延續(xù)的大地上,我常常只想傾聽河流,河流啊,這大地上延續(xù)的無窮指向。我以魂魄沉入你,你是大地上唯一的聲音,像時光的聲音。而我是無限世界的核心,是無限中最堅實,也最堅定的自我守護和局限。天空在最遠處下沉。只有在我頭頂處似乎最高。——它好像很大度地容忍了我的存在。
向我們提供和呈現(xiàn)萬物的山野,沒有理由不成為我精神的屬地。我把生命中一些從不表露、從不呈現(xiàn)的閃念,當(dāng)作我生命最大的意義。而這正是山野給予我的,也只有山野能給予我。而黑夜的蒼穹下,沉寂的大地上,當(dāng)我躺在床上,躺在棉布和棉花里,當(dāng)我到達睡眠和夢境的渡口,我的心依然在夜幕深處的茫野上,那里,沉沉的萬物一起與我同眠同夢,它掩藏下我所有的痕跡和呼吸,但我知道深不可測的黑色中到處都是我的目光,是我的思索留下的把柄,以及到處都是我們愛的遺址。我和神是日日的造訪者。這讓我每時每刻的站立和每一步的行走,甚至睡眠和夢境都成為憑吊,無論身處其中還是在一個另外的地方。曾經(jīng)的愛的巖漿讓大地四季潮暖,天空的巨眸垂臨慈祥。
山野從來不是風(fēng)景,而是一種格局
慢
每當(dāng)走進原野,我常常覺得,大地呈獻的不僅僅是豐富性,更是一種帶有天地威嚴的穩(wěn)定性。豐富性會讓我情緒激昂,驚詫激動,會讓我的生命洶涌激蕩,贊嘆造物主的神靈之力;而穩(wěn)定性更讓我感到世界在秩序之上的莊嚴與圣力。這樣的穩(wěn)定性在構(gòu)筑著大地上無邊闃靜的內(nèi)涵。當(dāng)我感覺到這樣的穩(wěn)定性,內(nèi)心里會有一個跪拜的姿勢。
如若走進原野深處,這樣的感覺會更加強烈。我常常覺得,大地的存在,不僅僅是為了承載,而是一個巨大意象的暗示。是一部最完整的已經(jīng)打開的造物者的教規(guī)。
行走于原野,每每對那些看似無序,實則秩序嚴整,遵循著尊貴的天地法則的植物們充滿敬畏和嘆服。那些植物們在天地間、在大地深處尋找、獲取并遵守著生長的根據(jù)和造物主賦予的神奇的合理性。這也是植物高貴于人類的地方。
我對很慢的事物充滿迷戀,而停止的事物幾乎能讓我震撼,因為它幾乎具有和歷史同質(zhì)化的美感。所以我近來老是想起那個春天里我曾經(jīng)去過的村莊:南慢村。那個“慢”字出現(xiàn)在村名中顯得特別醒目。我似乎從這個村名一下子看到了農(nóng)人心中的許多東西,看到了他們心中的老時光。我極其喜愛塌陷的村莊的中間地帶,在那里停留的陽光就如一個時光的金湖。它像是在給急促地穿過生命的事物送行,并珍愛那些在生命里停留的事物。我是靜止的那部分。
老 人
我也曾在一個叫綢蒲村的山野里遇到過一個老人,他對人生和生活充滿了嘲諷和怨懟。對外面的事物無法掩飾他的反感。他的性格里有讓人討厭的地方,我甚至能斷定他和子女感情一定不好。但我?guī)缀跬耆斫馑?。我在鄉(xiāng)間遇到過不少的類似的人。這樣的人年輕時大都有過想法,曾經(jīng)躊躇滿志。但殘酷的現(xiàn)實讓他們只能一步步走到現(xiàn)在。而他們至死不會坦然接受。他有七十歲,現(xiàn)在是一個老羊倌,肱骨頭壞死,行動不便,拿著馬扎,拄著拐杖在樹林里放羊。去年冬天我就多次遇到他。他的家就在林子里,是林子深處孤零零的一家。那簡陋的房子里住著他和老伴。很幽默的是今年他戴了一頂紅色的鴨舌帽,即便在城市里我也沒有見過那么艷紅的帽子。他坐在馬扎上,光暗了,倒有了油畫的感覺,更像他生命本身的顏色了。他雖然性情乘戾,但每次與他遇到,他總是愿意和我交談。我總是想,一個被生活和生命摧折著的人,他的某些氣憤是多么合理!我一直反對那些口號式的理念——比如我們應(yīng)該多關(guān)注他們,應(yīng)該幫他們改變命運,等等。其實是我們一直在破壞著他們,是我們在遠方傷害著他們。其實我們所應(yīng)該做的就是,在遠處,在那個叫城市的地方,少做一些破壞他們命運的事情就足夠了。
哭 聲
此時的我,來到一片灌木和喬木雜生的密林中,空氣中突然有一片女人的哭聲,是的,是一片,不是一個。從方向上判斷就是我正在穿過的墓地。我穿過時就看到有兩個老墳上堆了很多花圈和扎材。女人的哭聲就是哭墳的聲音。之所以沒聽到男人哭是因男人都趴在地上哭,聲音傳不遠,傳到地下去了。女人要仰著臉哭,要拖長調(diào),哭聲就傳遠了。我四周一片歡快的鳥鳴,因此哭墳聲并不顯得悲痛。這樣的事情總是很平靜地不驚不炸地在山野發(fā)生著,是一種鄉(xiāng)村獨有的歲月和節(jié)奏。
水利工程
在山野里行走還會遇到那些陳舊的已經(jīng)離鄉(xiāng)村越來越遠的事物。我在一個叫青冶行的村莊向南騎行時看到了應(yīng)該是20世紀五六十年代建造的鄉(xiāng)間水利工程。上面布滿歲月累積的顏色和斑駁,還有在它的每一條縫隙里生長了一代又一代的野草。我能斷定它依然在使用,因為它雖然已很陳舊,還保持著相當(dāng)?shù)耐暾?,沒有一處是破損的,甚至看不到任何攀爬處,這一切都讓我感到了農(nóng)人對它的維護和敬畏。而在丈八丘村邊我遇到了數(shù)座山民過去燒石灰的老石灰窯,用它燒制的白灰壘那些石頭、土坯墻和苫草頂?shù)姆孔印,F(xiàn)在都成了遺址。我常常覺得,相對于中國北方廣大的鄉(xiāng)村石屋的無邊普及,以及生存意義上的深厚文化性,古羅馬遺址的意義并不超過這些石灰窯遺址。
灰喜鵲
走進原野,融入自然,才更發(fā)現(xiàn)人類自詡的現(xiàn)代文明正是一種人類枯萎的狀態(tài)。那些看似陳舊的,甚至已經(jīng)廢棄了的東西與鄉(xiāng)村更和諧。它們也許應(yīng)該消失——畢竟人的生活方式在改變在延第。但它們實在消失的太快。也因此強行被這樣的速度帶走的東西太多。
我更喜歡在大地上遇到柴扉。石頭與泥土是最原生的東西,而柴扉因為顏色的老舊,似乎也像是原生的東西。它呈現(xiàn)著農(nóng)人和山民的生活老舊的過程。它們是最真實的東西,我們骨子里都曾經(jīng)有這種東西,是我們古老的記憶。它們形狀各異,又基本一致。樸素且簡捷。而且它竟然不是展品,是真實的存在,它活著,在大地上,在原鄉(xiāng)。是最寧靜的開合和叩問。不過,它們也快成為關(guān)于我們自己的展品了。
林中的空氣是可以潤肺的。走在其中,當(dāng)然可以聽到各種鳥兒的叫聲。有一種叫灰喜鵲的,當(dāng)?shù)厝私幸叭竷?,尾巴很長,體形美碩。但叫聲并不很美,發(fā)出的聲音似一把把剪刀,剪著空中高處的空氣。而那些體形很小的家雀已經(jīng)開始落于林深之處。我每每愿意在黃昏看世界日暮影沉,看倦鳥歸巢。林間的落葉,厚厚地覆蓋著,比湖水還深,承載著旺盛的夏天,還有世界剛剛沉淀下來的激情。斑駁的影子,與光的碎片鋪展著,分不清哪是記憶,哪是遺忘。每株樹,都生長出了仰望的方向,鳥兒和蟬鳴,模擬了最低的天空的穹頂。樹一直在這里生長,流動的歲月,移走了你的背影。即便你在遠方開始老去,這里的你會永遠年輕。就如更年變換的鳥。我每年都看到它們一樣的模樣,永遠唱著生命。我來到世界看到的第一只鳥,似乎一直站在枝丫上,或電線上,像世界上永遠只有那一只鳥。在我離開世界之際,它還將站在那里。而此生,我只是在一只鳥和另一只鳥之間,經(jīng)歷了世界,同時經(jīng)歷了自己。
有一次,我在那片樹林子里看到了因食用人類撒下的大米誘餌而死去的麻雀,這也再一次泄露了人類戕害自然,其實是自相殘殺的秘密。麻雀??!你們應(yīng)在天上雀躍,在云端歌唱。你們不值得用自己高貴的生命企圖扯掉人類的遮羞布。人類已瘋狂得不再遮羞。人類發(fā)展幾千年,已找到了無數(shù)的殘忍、歹毒、瘋狂的借口和根據(jù)為自己辯解。他們已經(jīng)無恥得明目張膽,無恥得心安理得。
歸鄉(xiāng)的路
此時我在四合的夜幕下的山野里,無數(shù)的枝條模糊地印在夜空的幽藍里,像在編織著冥界。天上的月牙是無聲的輝煌。我孤魂般站在一個小村莊的后面,再往后是幾座安詳?shù)膲瀴L。大地可以療痛。大地上升起的靈魂,空曠,柔軟,甚至有點天真。像死后多年的再生,亦如前世一樣纖弱,優(yōu)美,無所畏懼。
在山野深處,狗吠代替了人聲。而無邊的黑暗和無涯的寂靜合二為一,為我一個人制造了一個宇宙,一個牢籠,一個我愿意身處的牢籠。
一個人越靠近大地,就會越靠近天空。在其中站立,天地之間竟是那么近的距離。當(dāng)離萬物中的一切都遠,就靠近了萬物。當(dāng)人在其中自然生成,就找到了人的權(quán)威、獨立,而此時,多么偉大的欲望,都已不再是私欲。鏗鏘的大自然秩序,塑造偉大的宏闊,把世界的大美,藏在偉大的寂靜之后。而這樣存在的美好結(jié)果可以向回和向后永恒推演。
在這寒冷之夜,讓我們來回憶那條歸鄉(xiāng)的路吧!看看我們心中還有沒有那架回憶的車輦,看看那車輦還能不能找回老馬來啟動歸程,能否沿著歸鄉(xiāng)的路找到故鄉(xiāng),并準確無誤地在故鄉(xiāng)的古樹下停下腳步。你真的敢保證你不會迷途?在今天還有幾人有這樣的自信?更悲涼的是,靈魂的游子即便真的守住了那個方向,你敢保證故鄉(xiāng)還在那里等待?
奔 跑
在精神的曠野上,我一直追趕著我自己,瘋狂奔跑。我感覺到了肉體在粗糲的風(fēng)中尖銳摩擦的疼痛。更有靈魂飛揚的縱橫和恣意。我在狂奔中破碎,消失。融入天邊,那天地之吻處,那超越之外的太虛之境。讓皺紋,以及累積在生命中的一切輜重在奔跑中脫落,直到把自己奔跑成一個孩子。一個有著嘹亮的童音的孩子。
我越跑越輕盈,那是讓我們真正成為遠離者的自我追逐。
我常常會在上午,用三個多小時,一直順著纏繞于山腰的沙路行走,開始烏云密布,到最后日午時刻,太陽突然鉆出來,炙熱的陽光從云端直瀉而下。有一座小山叫雞窩子崖,遠些的山叫和尚頭,村子叫和尚峪。我問一農(nóng)人為什么叫這樣的名字的時候,他說完后自己就笑了。他說:好聽吧?我說好聽好聽。真的好聽。我是如此迷戀山中的忘返,迷戀路轉(zhuǎn)景移的行走。炎熱的夏日山野,幾乎和寒冷的冬日的山野一樣,空曠無人。只樹茂葉密,野草藤蔓葳蕤。易迷路。我一直行走,除了問偶遇的農(nóng)人山名村名,一刻也不停止。行走已經(jīng)不是大腦的決定,而是身體,甚至肌肉、骨頭自己的決定。也會有些累,但對山中行走的迷醉讓我忘記一切。
伐過樹之后的樹樁上,會生長出很大的木蘑菇。蘑菇肥得像一塊肉。我特想采了它們回家做湯喝。但想到很多誤食毒蘑菇中毒喪命的事件,最終忍住了自己的想法。其實,小時候我曾采過這樣的蘑菇回家食用,味道又鮮又香。甚至那時候無知,從漚爛的棺材板上采過蘑菇食用,沒有死掉,實在是命運之神的護佑。現(xiàn)在想來,還有些后怕。
我常常在山腳下或者湖邊遇到放蜂人。有一年春天我買了他們的荊花蜜。之后放蜂人執(zhí)意用紙杯盛了半杯蜂蜜讓我品嘗。我全部喝了下去。他八零后的兒子也過來和我聊天。仔細給我介紹蜂蜜的釀造過程,講他們?nèi)グ不杖|北的經(jīng)歷。還專門打開一個蜂箱,告訴我哪是蜂巢哪是花粉哪是蜂王漿。覺得他們像親戚。一年之中我總是多次找到他們,分別買他們的油菜花蜜、槐花蜜、棗花蜜等。
如果傍晚從山上下來,我喜歡在一個水庫的大壩上坐著。四面環(huán)山,暮色一點點在山頂、山脊上暗下來。那條神秘的線在夜晝交替中先是變得清晰,之后又漸漸變得模糊,深深地嵌入夜幕成為暗紋。零星的燈盞在山坡上的人家里亮起來,遲歸的宿鳥若有若無,卻又是如此真實。湖水由清亮變得稠密最終歸于夜色。水遠處,似乎總有幾個裸泳者。
南 山
我喜愛被雨洗過的南山,若是雨后,南山似在天地間稍稍向遠處退了一步。它幾乎與天空同色同韻。有時我會選一個有云有風(fēng)的日子,在山野轉(zhuǎn)一天,像是專事去迎雨的,卻始終一滴雨不見。但天一直陰,大片的云在風(fēng)的調(diào)動下,大規(guī)模在天空移動。我喜歡這樣的沒有陽光熏染的云,純粹,干凈,明暗適度,更本質(zhì)。空氣清透,大地澄明,目光極處,沒有陽光干擾,事物真切。開始我沿著一條河走,從下游至上游,尋找著大地和山的水脈。甚至渴望變成魚沉入河底,變成白鷺飛入云中。我會在找到那條小路后離開河流向山上爬去。一切灰蒙蒙的,又似有些透亮,不,應(yīng)該是一切都似透未透。這樣的天空最適合孕育什么,比如雷電雨。事實上,這正是雨即將到來的樣子。風(fēng)已馱在了隱約的鳥的翅膀上。視野中的事物混沌未開,并因混沌未開而生機勃勃。物種孕育,新氣象初成。那里藏著我們古老而遙遠的胎血。它們在時間里到達這里,并于此等待我們。這份機緣和美好,很多人已感覺不到。它開闊我們,也局限我們,是我們的一種確定。自然,是每個人放置在遠方的寧靜?,F(xiàn)在,我已經(jīng)學(xué)會了更多的時候置身于這寧靜中。讓這種遙遠成為生命中的一個地方。若是在酷暑之季,烈日,松風(fēng),朗云,山頂,似乎更吸引我。我的生命渴望著炙烤。我曾經(jīng)刻意選擇入伏第一天,趁中午炎熱,上午十點始,至下午三點,我登上了山頂。盡享藍天下層巒疊嶂的世界,以及從每一塊巖石上蒸騰起來的熱浪。我大汗淋漓,像一場天地洗禮。知樂不返。雖然暑熱,山頂卻松風(fēng)激蕩。百鳥唱,千松鳴,渾然的自然協(xié)奏曲。那時的我遠眺八荒,靈魂隨四野鋪展。山巒起伏,谷壑幽深。我如國王,山河如子民。在夏日世界盛裝的時候,我卻赤裸。
對自然世界最大的描述,就是尊重它的真實客觀,尊重它的呈現(xiàn)。不虛詞不泛情。而最好的做法就是把自己與世界置入同一結(jié)構(gòu),以對待世界的態(tài)度對待自己。世界的真實是美的極限,也是美的界限。任何超越真實的溢美都是對自然法則的污辱。自然世界的存在,沒有美丑差別,只有呈現(xiàn)的不同。也因此我們對自然根本無法贊美,對自然世界也無法表達出任何不滿意。
黃 昏
我常常祈求萬能的主宰,將世界永遠停留在黃昏時刻。我對黃昏有著深度的迷戀。斯時,一切事皆已結(jié)束。上帝永遠不要再給人類斗志和激情。整個世界都在整理自己。那時,時間的形態(tài)已經(jīng)達到了美的極限。在那樣的節(jié)奏里,祈愿讓自然萬物一直生長,讓每株樹都獲得天空、風(fēng)、鳥兒和節(jié)氣,讓石頭上都長滿青苔。讓那些逆自然的人類,抽干水分,立地成雕,抑制這世界上的毒素和罪行生長。讓靜止,給他們黃昏般砉然的暗示。讓人類成為萬物的裝飾,并配得起萬物的裝飾,成為一切正在生長的生命,永遠不可逾越之界。還給這世界,史前的軌跡,和永恒寂靜。
我對一切事物都是這樣,往往我懼怕什么就沉迷于什么。我懼怕黑暗,我沉迷于黑暗;我懼怕孤獨,我沉迷于孤獨;我懼怕時間,我沉迷于時間;我懼怕死亡,我沉迷于死亡。我懼怕什么,就沉迷于什么。也包括這山野和黃昏。
置身萬物,感受自然法則,心身沐于恒定的陽光、風(fēng)、月光、黑暗和藏于自然內(nèi)部的秩序中,可以廓清事物的本質(zhì)。而在現(xiàn)實中,我們幾乎看不到真實客觀的事物?;靵y的世界,已經(jīng)喪失了事物的根本。真實永遠存在于天然之物中。
但必須承認,人類至今依然是自然秩序中的逆者,異物。是自然法則和形態(tài)的破壞者。我們一直是自然的對立存在者。這似乎也預(yù)示和決定了我們必然的命運和結(jié)局。
是的,不祥。
季節(jié)的足音在傾聽者的
生命里是有回聲的
秋 天
秋天,盛裝的大地。讓我們圍坐它的四周。
秋雨綿長,季節(jié)憂傷。秋天的聲音像雨滴一樣懸掛在這個世界的各個角落。除了莊稼的生長方向明確,連天空都失去了的世界,一切迷茫。到處都是濕潤的,腳印泥濘,所有的低洼處都形成水洼,秋水漫漶。顏色越來越濃重的秋色,在生命里增加著中年的紋理。一年中,這是給生命著色的季節(jié)。秋天過后,嘆息會更加凝重。
我一直不能夠接受我不再年輕這個事實。我的很多痛苦也正是滋生于此藏匿于此。我要永恒的青春,我要永遠鮮嫩的肌膚、永遠油亮的發(fā)質(zhì)和永遠堅固的牙齒。如果別人對蒼老能夠接受,讓別人蒼老去吧,我不接受。但不接受我也要在群山和歲月的蒼茫里走向蒼老。雖然我知道這是人類的規(guī)律,是歲月的必然,我還是不接受,并且一直抗拒。哪怕將來我已經(jīng)成為一個腐朽的老翁,我的內(nèi)心,也永遠不接受這樣的必然。我渴望做時光逆流中的我。
我相信這是一代中年人的現(xiàn)狀與喟嘆——面對著此時倦怠、混沌和無情的下午時光,我笑得那么陰郁和悲慘。
在秋天,我們更容易想起并思考中年的話題。中年秋季的陽光像中年的血漿一樣黏稠——此時,如果我們聽到了時光無情的聲音,我們就耳鳴了。精神上的耳鳴。
秋天是一年中歲月開始減速和回首之際。一直累積的生長的重量,令世界輜重增大。春天夏天做什么都沒有顧忌,秋天卻是顧忌的,它要承受這沉重,它已不能迅疾地往前奔跑。秋天開始走得慢了,它要在大地上多站一會兒,直到它最終載不動了,停下來,它便召集那些春天的播種者重新會聚原野,讓他們載著他們的收獲歸倉。
一群不知道從哪里醒來的濕鳥在叫,聲音混濁,令我想到那應(yīng)該是一群病鳥?,F(xiàn)在糧食未熟,草種子還沒有長成,它們還沒有更多填充胃囊的食物。連續(xù)陰天下雨,它們在夜晚宿向何處?低矮的空間、濃濕的空氣,它們?nèi)ツ睦镲w翔?突然感到,巨大的空間里,充滿了我的疼痛。而心,是那顆疼痛的種子。
但在這樣的季節(jié),在這樣的旺盛的雨水里,植物們卻有些驕傲。
雨一直淅淅瀝瀝地下著,我在下午的湖邊已經(jīng)聽到過這樣的雨聲。雨連續(xù)不斷下了一場又一場,一層一層地在這個世界上粉刷著秋天的顏色。我的身軀在這樣的世界里下沉,我知道會逐漸地被這個叫秋天的事物包裹起來。而就在不久前,我還是夏天的身形,赤身裸體,汗水揮灑。季節(jié)的轉(zhuǎn)換里,是生命的變色龍在變換著顏色。秋天剛開始,我就感覺我開始不那么激動了,這讓我有些疑惑和茫然。我肉體和精神的門開始變得肅穆,想對這個世界做出轉(zhuǎn)身。心也回到了肉體深處它一貫的位置,不想再對世界表達什么,甚至愿意對世界逆來順受。我懷疑這是我嗎?這樣的感覺會很久嗎?而那些性子兇猛的藏獒是在進入秋天時才開始發(fā)情期的。我為什么不能也像藏獒一樣?所以這不是我的秋天。
秋雨如黑漆。
秋天,也是土地長得最高的季節(jié),植物蔥蘢,幾乎所有的植物都已經(jīng)長大,把泥土壓低。玉米聲勢浩大,最像農(nóng)民,高粱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配角,很難成片,站地角、站河邊,而童年的故鄉(xiāng)高粱是要多些的,雖然那時它們也不是土地上的主角。棉花、豆類高度接近,人站在其中還可以露出上半身,地瓜和花生最低,卻藤蔓密集,絆腳。野草從來不是農(nóng)人種植的,卻極旺盛,掩住了鄉(xiāng)野的小路。直到深秋,楊樹、柳樹、榆樹、柿子樹、板栗樹、核桃樹、槐樹的葉子都落光了疏朗了,天空就亮堂了。
誰一直在跋涉
……誰一直在跋涉?誰一直在思索?誰一直在追問?……今天的雨簡直不像雨,只是感到一天陰得很厲害,卻沒有看到一絲雨線,沒有聽到一下雨聲。而路燈之下,竟然有水洼,整個柏油路,以及整個目光極處都是一片黑黑的油亮——這個世界好像是自己把自己弄濕了。
像我這樣出生于村莊,一直堅持鄉(xiāng)村美學(xué)、尊崇農(nóng)耕文明的人,有些先天的封閉和后天不可更改的狹隘是必然的。城市大樓和院子很多,“門口”密集,叫“機構(gòu)”的東西太多,我難適應(yīng)。其實越來越讓我不能接受的是城市書多,說話的人也多,都能說出各種花樣的話,這也讓我懼怕、膽怯,因此我面對他們口舌木訥、眼神呆傻。但我發(fā)現(xiàn)其實城市人更封閉,因為他們沒有天空、原野和節(jié)氣。
那天我去郵局,我看到大街上的影子已經(jīng)開始和以前不一樣了。影子薄了,空氣的透明度在增加。人也變得比夏日肅穆。抬頭看看天空,天空遠一些了,陽光的線也因此拉得很長。在空中展示著它的徑度。是的,這是秋天開始的樣子,我是認識的,我生命里有它的無數(shù)痕跡,以及對它記憶的無數(shù)的影子。
我坐在這個清晨里,從窗口望著南山,望著愈來愈深的秋天。心境中充滿了秋涼。便愈發(fā)變得孤單。天下者們,我窗外的世界,正是你窗外的世界。而每個人的窗口都在另一個人的窗外。想想,我們每個人就是這樣圍著世界而坐,我心中驚奇于這種美妙。
回望歲月中我一直奔跑的身影,我跑啊跑啊跑啊,我跑到了這個時間的路口,從此,我開始被一個叫作“中年”的事物修飾著。而那大山沉默的暗示,在我血液中太久了。我向著石頭的氣質(zhì)靠攏。骨頭,正是結(jié)構(gòu)在我生命里的石頭。
棉 花
在山里,棉花是一種少見的作物,但我還是經(jīng)常遇到它們,雖然總是那么一小片一小片的。我會蹲下去聞它的氣息。對棉花的記憶一直溫暖著我。我平原上的故鄉(xiāng)是產(chǎn)棉區(qū),所以一多半的土地要種棉花。它應(yīng)該屬于木本植物了吧!童年的我被大人支使著曾經(jīng)干過所有與棉花有關(guān)的輔助勞動。從糊培植棉花苗的紙筒開始,掐頂,打杈,直到拾棉花,直到收棉花棵。而姥姥腰間扎著包袱在棉田里拾棉花的形象是最美的。那樣的秋天是人類積累溫暖度過冬天的開始。
很多時候我也會遇到少量閑置的土地,或者總會有極其少量的作物不收割,被農(nóng)人舍棄在地里。我不知道他們這是古老的習(xí)俗,還是當(dāng)代文明的斑點式呈現(xiàn)。因為有的地方有祭秋的農(nóng)耕儀式。在廣闊的土地上種植而不收獲,這太考驗我們古老的土地倫理觀念。我們和土地的古老關(guān)系就是勞動與果實的轉(zhuǎn)換,而他們敢于以這樣的姿態(tài)保持和土地的關(guān)系,我覺得是應(yīng)該探究一下他們核心的理念是什么的——糧食,在農(nóng)人那里也不那么重要了嗎?而這,多么危險!
石 碾
如果騎車,我可以去一些更遠的山。比如奎山、閻王鼻子山、玄羊山、斷魯山、旋崮山、蓮花山、寄母山等。而這個叫石柱山的,我在二十年前騎車到達它的時候,就一下子被它吸引了。它的美在我看來就是松樹、石頭,以及它呼吸均勻的幽靜。石頭造型奇特,神態(tài)百變。無象,而又接近大象,接近天象。不知道為什么當(dāng)?shù)厝税堰@樣的石頭當(dāng)做求子的地方,據(jù)說特靈驗。而我覺得它造型奇特,有災(zāi)難化石之象。后來我無數(shù)次來這里,每次走到這兩塊石頭面前,我的心都會緊一下。
在湖邊,就在這個龍居山莊的一個角落里,我看到了一個石碾子,看到它的一瞬間,它就一下子和我記憶中的某些童年的鄉(xiāng)村生活經(jīng)驗融合在一起了。石碾子整潔,帶著石頭的光澤,一看就知道它不僅僅是個擺設(shè),而是和當(dāng)下的山民生活密切關(guān)聯(lián)在一起的。這個意象,在很多地方已經(jīng)很陳舊了,正在歲月里逐漸變得古老,正逐漸被棄置。而眼前的這個石碾,這樣的實物記憶卻是有溫度的。當(dāng)看到這個簡易到極致的山民居住之地時,我立刻聞到了濃郁的家的氣息,是的,是一個家,一個真正的家,是肉體和靈魂都可以安居的地方,是人類祖居的地方。里爾克的詩句里說:如果你此時沒有房屋,你就不要建筑。我覺得里爾克一定不是指這樣的房屋。他的描寫是對工業(yè)文明到來的迷茫。我在村邊常常遇到正在建造的房屋,有時它只建了半邊,我就在心里虛構(gòu)那是正在給我建造的房屋。就建這一半,就讓它遮擋半邊的風(fēng)雨和陽光,而敞開處正好可以面對大地山巒日月。我渴望在這里安居、迎親、交歡、繁衍。讓更多的子孫在門框里進進出出。
山野氣質(zhì)
我所身處的山野都是一些普普通通的沒有名分的野山,但我也慶幸我目光極處的山巒是一座座普通的山,而不是名山大川。這樣我能夠和它自然地面對、交流、融入。它們的山脊線我可以自左至右做一個最笨拙的描寫:起于平疇,升高升高,微降,再升高,降低,再緩緩升高,緩緩降低,再升高,急劇降低,再次升高,平行拉長,直到消失在視野或者凝望著它們的眼睛一樣的窗框之外。它高低錯落,起伏有致。像音樂曲譜。
在山上繞來繞去的感覺是美的。這緣于自己和山野在氣質(zhì)上的完全融合。我對山野是不挑剔的,只有一個要求,即越偏遠越好。我去山野從沒有具體目標,就是行走,當(dāng)身外的天空、山影、樹木讓我悅目,我就會停下。行程沒有設(shè)計和刻意,只有對原野的感覺。對于一個經(jīng)常走入原野并熱愛原野的人,這感覺很可信。在山野行走,不能懷著太多心事,生命內(nèi)部不能蕪雜,尤其不要把俗心雜念帶進去。面對原野要像面對神堂,那本就是天地構(gòu)筑的巨大殿堂和樂園。因此要有虔敬和真誠之心。所以在山野中一只鳥兒的意義是巨大的,它是你一切意義上的伙伴;一條小徑的意義是巨大的,那是預(yù)設(shè)的神秘而又明晰的方向的指引。
也會有這樣的小徑,從巨石和石壁之間直掛下來。如果沿著這樣的小徑下山,身體是傾斜的逼仄的。傾斜,逼仄,讓你塑造了一次你自己的山勢。讓你的來與去都那么充滿韻味。如果你找準了一條小徑,那你就放心好了,它不會消失,不會欺騙你,它會忠實地帶領(lǐng)著你,哪怕某一瞬間有些模糊不清,但它還是會給你一條痕跡。腳步不會迷路。即便是初遇某一條小徑,你也一定要信任它,它會帶你到達心欲去往的地方。這往往也是記憶之路,時光之路。山野里的小徑就是絕美的藝術(shù)品。
下山時常常會遇到柿子樹。它們大都站在離公路較遠的地方。這一株柿子樹,有些瘦。其實我之前在深山里遠遠看到了兩片柿子林,而且那些柿子樹要大得多。因為累了,沒有走近去親近它們。這是我下山的時候看到的一株。與它擦身時我們互相照耀了一下。我最喜歡的樹有兩種:一種是故鄉(xiāng)的大棗樹,再就是這里的柿子樹。它木質(zhì)堅硬,骨節(jié)有力,很像是樹根從土里爬上來,枝杈就是爬高了的樹根。樹身的顏色也黑,很蒼老的樣子,可以依靠。
農(nóng) 婦
有一次我在下到山底時遇到了一個正在采摘園子里的辣椒的農(nóng)婦,綠的紅的辣椒已經(jīng)快滿了一筐。僅僅是和她搭訕了幾句,我臨走時,她執(zhí)意要將她筐中的辣椒送給我。我實在不能接受,堅拒了。她美好的情感我卻收下了。離開她不久,我看到了一片地瓜,地瓜秧濃綠鮮嫩,我私自采摘了她家的嫩地瓜葉,回來做了湯。湯鮮美,像農(nóng)婦的美好情感。
在我們吃了一個季節(jié)的桃子、蔬菜、糧食后,讓我們回頭看看那些給我們奉獻果實的樹干和莊稼的秸稈,看看那些禾苗,看看那些質(zhì)樸的泥土,以及那些泥土中盤結(jié)的根脈吧!
雨
……又陰天了,零零落落有雨水跌落的聲音。我喜歡這古老的天空、這古老的空氣、這古老的雨水——像是在延續(xù)什么。在我們將什么都中斷時,它一直默默地延續(xù)著什么。是啊,延續(xù)著古老的一切……還有我們古老的心臟和古老的夢境。
人類的歷史總是燙得令我們無法觸摸。所以我總是更多地觸摸自然,觸摸山野,來給自己降溫降燥。
今天起來,窗外仍然繼續(xù)著昨天的雨水。南山一片迷蒙,站在電線上的鳥兒也一定濕漉漉的。我在想今年的秋天像我的生命中經(jīng)歷的哪個秋天,在這樣的追憶中,很多童年和少年的影像回流,歷歷在目。我們的生命里已經(jīng)埋住了很多的秋天。一層一層的,構(gòu)筑著生命的頁巖。
我曾經(jīng)多么熱愛秋天!并且我依然愛著它。佛若我的生命里重疊著無數(shù)個秋季,佛若我的生命只有這樣一個季節(jié)。但行至中年,我有些感到了它的森森之氣。我相信陰陽之說,相信有陰陽之氣和陰陽之境存在,在秋天,我佛若感到浩浩陽氣在下沉。
農(nóng)人關(guān)注原野和大地,是關(guān)心在它上面生長的植物和收成,幾千年形成的這樣的古老情感令我們敬重。而我們這些頂著文人稱號的人,因為并不特別關(guān)注土地的收成,往往被人嘲諷為一種對泥土的虛假感情。我并不這樣認為,我們往往因為沒有直接的目的,而獲得了對大地超驗的審美力量。這樣的力量,和農(nóng)人在艱辛的生活中形成的堅韌的力量組合在一起,才是我們面對山野大地時完整的目光和情感。
歲月是大地上長出的一種植物
如果我不在家
如果我不在家,我就會在原野里。去往原野的路,充滿神奇和迷幻,節(jié)奏越走越慢,視野越走越闊,而心越走越敞亮。山坡、樹林、村落、石屋可謂百讀不厭。久了,我甚至從來不渴求走出新意。是啊,為什么要走出新意呢!就那么一遍遍地靠近它們,重復(fù)的感覺亦會令我陶醉。熱愛土地,熱愛山林,熱愛大地上一直呈現(xiàn)和存在著的一切,是一種古老的人類情感,這樣的情感在我生命里是一個富礦。我常常覺得在原野里疲憊,都是幸福的。那樣的疲憊就像是和原野另一種方式的交流,甚至是人類的一種親近的方式。人一進入原野,就會丟棄急躁和慌張,呼吸在大地的舒展里均勻起伏,綿厚而悠長,深沉而飽滿。與大地相伴不需要感動,但走著走著,感動就會慢慢滋生,心就會柔軟和沉實——這就是感恩之心?原野不躲避,不迎迓,不虛情,只在我的行走里退讓和容納,是一種超然的情懷。那一片片的葉子,一粒粒的泥土蘊含的品質(zhì),讓跑過的野兔,飛過的翔鳥都品行端正,動靜有致。你不要忽略一株花椒樹或者板栗樹的姿勢,與它對視久了,你也會發(fā)現(xiàn)它們美得那么經(jīng)典,那么豐滿。它們一定是因為億萬年守護最初的形狀才這樣的。面對原野,是不能苛責(zé)的,不要期冀大地總是繁花似錦,不要奢望每一處景地都讓你心動。原野從不披戴那樣的華衣麗裳,它的高貴和華麗都是遮掩和收藏的,需要我們不僅僅用眼睛,而是用心,用我們所有的感官去感受。它有自己的格致,有自己的尊貴。它以最寬廣的溫厚尊重走入它的人。
——它的遼闊就像在走動。
生命的退后
大地正在邊緣處枯黃,柴薪越來越多。
此時原野里已收獲完畢,糧食已經(jīng)回家,人類的家和動物們的家。這時候原野里有一種凝重的慵懶之氣。隨后冬麥呈現(xiàn)出倔強的嫩綠,并且地埂清晰。那些閑置的,等待來年播種的土地上,留著許多的莊稼的根和碎葉,會有放羊的人趕著他的羊們在上面移動,節(jié)奏緩慢。而我覺得那是行走的好地方,那里藏著我們已經(jīng)丟失了的行走的節(jié)奏。而這時冬天已經(jīng)到達了離我們不遠的地方。
是的,這是我的秋天,這是季節(jié)和歲月的景象,是旅途偶然的美麗。那收獲過后的混亂,以及顏色和水分的破損,就在我們身邊發(fā)生,這不是充血,而是大地的失血,是大地的筋疲力盡。在我的眼中,山野中的一切都是美的,沒有區(qū)分,它們只是美的方式不同,美的地方不同。行走中的我常常模仿樹木站立,并且模仿它的疲勞,卻使得我更加疲累,可這是我多么渴望的疲累!我的生命之樹有著和它一樣的落葉。而樹木不能模仿我的行走,行走對于樹是悲劇。這樣想來,我突然頓悟:我的行走是不是也是悲劇?
生命的本意,只有在退后時才能得到。而我們卻都在瘋狂地朝前擁擠。
這株樹在季節(jié)的暗淡里依然鮮艷,讓我感到是大地上的一個奇跡。它站在這里不走,是在守護季節(jié)中的大地。它跟在季節(jié)后面,做最后的表達與陳述。它是一個季節(jié)的結(jié)尾,也是一個季節(jié)的開卷。它不是標新立異,它還有激情,它是等待,是大地序列里的異象。我與它遙望,不敢靠近,大地上有一種空間感是不能破壞的。
我就是大地的祭品,我的生命、靈魂、思想就是在這曠野之上生長,這生長的方式就是獻祭的方式。在坡地、崖畔、土塬、河流之間我按照山羊的軌跡行走?;荒_、跌個跟頭都是快樂的。我是野性的,無形的,我會在泥土中坐下、躺倒、趴下,甚至打滾。甚至?xí)龀隽钗易约撼泽@的動作,比如在空蕩的山脊上裸身奔跑。原野與天空構(gòu)筑的空間有多么廣闊,我的靈魂就會獲得這種廣闊!我的肉體也會獲得這種廣闊!
但神說,人啊,我恰恰是用自由束縛住了你們。我愈是給你們自由,你們就被束縛得愈緊。因為你們一直把自由當(dāng)作了我的恩賜,并一直在感恩。其實我早已用人的形狀把你們禁錮,真正的自由從沒有到達你們。
——而我們又何曾奢求過,或者敢于奢求過,或者能夠希求過超越人形之外的自由?!
收 獲
秋雨再次襲來,萬物有下沉之勢。沒有一個季節(jié)像秋天一樣讓你感覺到節(jié)氣的存在如此強烈。氣溫比雨水更稠密,改變著大地上的景象,改變著人的心情,改變著心里的和眼睛里的顏色。天空的巨傘在上升,原野因為收獲而變得低矮。土地在漸漸騰空,空間在遼闊。糧倉是我們的胃,我們從中獲得飽滿的力量。秋天,農(nóng)人學(xué)會了依靠的姿勢。
這一年雨水特別多。當(dāng)我穿過一個村莊,繞過一片湖之后,我在一片收獲過花生的坡地里看到了那么多的野菜,竟然遠比春天時更茂盛,菜棵也大,特別是苦菜,簡直健壯肥碩得令人驚訝。我只用了十多分鐘就徒手拔了一捆苦菜,指甲因為用力地摳土疼了很久。我用野草編了繩子,捆好,帶了回來。
秋天,野菊花,竟然開得那么嬌艷,葉片也是那么濃綠,而此時生命力旺盛的野草都已接近枯萎,故而野菊花更顯得艷麗。這讓我站在石堰、地埂邊的時候興奮不已。深秋已至,氣溫冷寒,它們怎么會有這樣的生長的能量!可以想見濕潤的泥土中藏著多少溫暖。我凝視花朵,感嘆大地:莫非在秋天與冬天之間藏下了一個春天?
如果不是冬天到來,秋天是不會停下來歇息的,它持續(xù)的生長能力超越我們的想象。但冬天就是要到來的,這也是造物主的超越之處,四季輪回,冬眠春生的節(jié)奏保持的是這個世界永恒而持續(xù)的生長能力。輪回、再生、持續(xù)……直至永恒。
但無論如何秋天是一個減速的季節(jié),這與大地的載重量太大有關(guān)。就像播種要分節(jié)氣,收獲也是分層次分次序的。在這樣的深秋走進原野,原野里已經(jīng)所剩無幾,大都是晚種的作物,如秋玉米晚地瓜等,若在我的故鄉(xiāng),現(xiàn)在應(yīng)該是收棉花的時候。收獲過后,大地已經(jīng)開始斑駁,原野有些混亂,不夠規(guī)整。這是大地與農(nóng)人疲累的表現(xiàn)。但喜悅也在此開始滋生。
收獲過后,原野里依然會遺漏下很多果實,農(nóng)人不是不愛惜他們的果實,我想那是留給原野里的地鼠、斑鳩和鳥兒們的。不要譴責(zé)地鼠們與我們爭糧食,它們比我們更廝守土地。大地上會有很多我們察覺不到的洞穴,那里面藏了很多在泥土里居住的鼠類蟲類。想想它們洞穴里的溫暖,想想它們的心臟和血液,你不該感動?你不該給予和贈予?
不要在大地上說出你的孤獨
冬 天
冬雨再次降臨,天地潤澤,堅硬中的柔軟,我堅信這是一個受傷的冬天。大地的靈魂廣袤而敏感,大地的景象與呈現(xiàn)里,是世界的心臟展示出的風(fēng)景和心情。是誰傷害了大地蹂躪了大地殘破了大地!在我的詢問里,大地默默。我的心情是大地的心情,是世界的感知。在世界對我的包容里我包容萬物,當(dāng)你沉默,那么我也沉默。
我總是聽到這個世界在咔吧咔吧地響,世界是有骨節(jié)的。在這樣的咔吧聲里,我才能感到,這就是那個古老的世界——古老的世界,就是我第一眼看到的世界。那雙眼睛,古人一直替我長著。
冬天,總是讓人感覺世界遠了一些。但只要回到生命深處,轉(zhuǎn)一轉(zhuǎn)身,就會覺得,世界更近了。
在冬天,雪野總是以它無盡的延展吸引著一個孤獨的心靈。
寒風(fēng)搖著樹枝,云天晃動。雪后,你讓枯鳥如何站立枝頭,如何歸巢!天地高闊,只適合流浪和遠泊。
熱情的雪吸引了我,也召喚了我。我到達了幾十里外的一個偏僻的我沒有到過的地方。黛色的山巒、廣鋪的雪野、料峭的樹,以及彎曲的車轍將我的靈魂呈現(xiàn)得那么準確。是的,路途的迷茫感濯洗了我內(nèi)心的迷茫,并以迷茫給予我激情和力量。我聽著自己的腳步聲,心已經(jīng)很遠。萬物之中,好像只有我在走動。我在這里留住自己。
從童年開始,我就常常覺得,我的生命里只有兩個季節(jié),秋季和冬季。這也是我最愛的兩個季節(jié),而另外兩個季節(jié)卻被我忽略了。冬季的山野,袒露,赤誠。適合描畫,更適合想象和思念。想象,是一個永遠的異地。而思念是一條生命的內(nèi)陸河,它在生命內(nèi)部密布,有時舒緩,有時湍急。它是隱秘的生命意象,在生命的夾縫里奔涌。它連接人的內(nèi)宇宙,流向豐富。它的流域決定著生命的內(nèi)在寬闊,創(chuàng)造著生命的內(nèi)張力。它不是一種器官,卻比任何一個器官對生命更有決定意義。它在生命內(nèi)部,卻最終決定了生命向外部呈現(xiàn)的地貌。
冬日銅絲般的陽光密密地穿過我身邊的空氣,世界變成光的密林,靜靜的陽光引導(dǎo)我們穿行。
作為季節(jié)和歲月的呈現(xiàn),作為一個事物,我像冬樹和枯草一樣保持著冬的姿勢。在冬天我們能比較接近地看到一個靜態(tài)的世界,我的目光像思想的呼吸沉入萬物內(nèi)在秩序的律動與宏麗中,我在山脈的起伏中綿延,我順流在無限流淌的歲月中。巨大的現(xiàn)實世界是一種奇妙的偶然,世界是無數(shù)自然和奇跡的結(jié)構(gòu)力量的結(jié)果。
在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低于土地的人,卻像塵土一樣飛揚,揚揚得意,他們其實是來自墓穴的塵土;那些和土地靠近和平行的人,始終以土地的姿態(tài)面對世界,他們值得我私人的尊敬;我最敬慕那些能召喚土地的人,他們給予土地更廣闊的視角,賦予土地神圣與高貴,他們引領(lǐng)土地構(gòu)筑神的世界,他們塑造另一種土地。
若在初冬走進原野,我看到的是即將結(jié)冰的河流和湖泊。這時候的水和其他季節(jié)的水是不一樣的。它是孤獨的、晶亮的、收縮的、凝質(zhì)的。它已經(jīng)收起了以往的心性,開始冰凍之前的自我流淌。冬天的風(fēng)硬了,但吹起的波紋卻細了,若不是光在湖中瀲滟,此時的水晶瑩而不活潑,就像一個女子沉靜的眼神。水已在季節(jié)里轉(zhuǎn)身而去,而冰即將轉(zhuǎn)身走回來。冬天走進湖邊的桃園,路是泥濘的。剛剛結(jié)束了一場不大的冬雨。我干脆離開那些瘦瘦的叫路的地方,隨意地在桃樹間穿行,桃樹是低矮的,但樹枝卻四面伸展著生長,所以,樹與樹之間枝頭相接,我便把腰躬得很低,在樹枝下穿行。我?guī)缀蹙褪沁@樣從山坡下面行至坡頂,我突然很享受這樣在樹枝下躬身行走的感覺,這是我很喜歡的一種姿勢。
在冬天,望著天空,我更覺得歷史已那么久遠??纯茨切┞懵兜耐恋厣贤黄鸬膲灠蜁?,死亡的人比現(xiàn)今活著的人更多。所以面對莽莽的人類叢林,歷史上曾經(jīng)有過誰和沒有過誰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來了,我來了,我們到達了這里。無論有過誰和曾經(jīng)有過誰,關(guān)鍵是要有自己,要找到那個自己。這個世界上有一個自己離你最近,但這個世界上離你最遠的那個人也是你自己。你的一生就是要從這個自己出發(fā)到達那個自己。
老 人
我在山道上遇到一個老人,他穿得很單薄,問他這時候怎么還出來干活,他說他的房子不在村莊里,就在坡地里,在家閑著沒事,就想把肥料撒一撒。停一停他又說,這就不干了,太冷了,伸不出手,回去。我看他冷,就把我的一副線棉手套送給了他。老人拒接,又說不冷,我還是堅持給了他。我看到了并不很遠的地方農(nóng)人孤立的院落,以及更遠一些的地方這座群山環(huán)抱著的山村。以現(xiàn)代城市人的眼光望過去,它閉塞、偏僻、落后、貧窮,可我感到了它的溫暖。雪后的山村美如畫卷,依稀能辨清它們是人類的棲息之地,又感覺它遠遠高于我們的棲息之地。我遇到那個老人的時候,問過他,他告訴我這個村莊叫仙女廟,以前出仙女。這個名字讓我更加感到它的童話色彩。它活在古老的傳說里。
我繼續(xù)走,經(jīng)過他的房子的時候在門外看了看他的房屋。
冬天,時光舊了,呈現(xiàn)出歷史意義般的色澤。
今年雨水大,所以冬天的土地還是那么濕潤,即便突然降溫,原野里形成的也是大片的凍土。土地的顏色也要遠比往年深一些。而氣溫一升,原野里就會一片泥濘,也因此原野里的車轍、腳印、牲口的蹄印都特別深刻,連車輪的紋路和鞋底的圖案都那么清晰。所以走進桃園時,我發(fā)現(xiàn)桃樹的枝條那么深紅。此時,它正在生長。
流水還沒有凍住,我看見石頭壩上流下的水幾乎在流動中變成了冰凌。這時候的水即便還沒有凍住,也已不像液體,而有些像固體了。稍加細心,世界變動的過程是可以看見的,只是因為它不易察覺,我們忽視了它。在這個世界上,我們忽視了太多的東西,因為忽視,我們只感到世界是一個整體性事物,一個最終的呈現(xiàn),而沒有質(zhì)感。但事實并不是這樣的。此時的世界,如此生動,我似乎看到了水在溫度里行走。
天空有些昏黃,連陽光也有些陳舊。天空堆滿了所有的往事,全世界的往事。
我今年的很多心情、感覺、記憶、姿勢和去年的冬天都是一樣的。好像冬天是連著的。我仿佛感到自己的靈魂停止了行走,在這個冬天我似乎又完成了一次局部的死亡。死亡與復(fù)活,就是我生命的生長方式,尤其是我冬天生長的方式。
我必須承認身體和生活是一個格局。我否定它,它規(guī)定我。無休無止。
去山野,最厭惡遇到這樣的地方:被炸開的大山;被污染了的土地;骯臟的河流;被砍伐之后的樹樁;被城市拋擲的垃圾堆和廢料堆。我會由此強烈地感到自己生命的殘破和被污。但這樣的地方又總是不可避免地時時會碰到。在沒有遮攔的冬天,更容易看到。這讓我失去了很多來自大地的心情。只要這樣的地方存在,它周圍的一切都一定是被殘害了的,大山被挖得鮮血淋漓、骨頭外露。附近的石頭是黑的,松樹是黑的,草是黑的,泥土是黑的。廠房如妖魔,散發(fā)著毒氣。而最黑的是人類的心。我看到了在這樣的一塊土地上種植的辣椒。他們一定知道這樣的辣椒是不能吃的,所以,他們種下,卻不食用。這證明了他們知道他們的罪惡。路過的人也不采摘,所以這些辣椒在嚴寒的冬天仍然站在這里,它們被毒害,失去了它們的紅色,成為完全沒有顏色的辣椒。我看著蒼白的辣椒,內(nèi)心恐懼。
冬天的植物散發(fā)著低溫而濃縮的氣味,那是冬天特有的氣息,是根的力量的呈現(xiàn)。冬天是一個骨感的季節(jié),浮華已經(jīng)被凍僵,這時候展現(xiàn)的才是真正的世界的硬度。當(dāng)我在冬野上走過,我感到了世界的堅強。我靠近一株樹,哪怕是靠近一株草都會覺到世界的力度。泥土也是堅硬的,只有堅強的生命才能在其中生長。
空曠的冬日的原野,看看它就會覺得愉悅。若是撒開腿在山野里飛奔,大地移動的感覺美得令人暈眩。無論大地上還有多少事物,但空曠是它最美的風(fēng)景??諘?,多么的生動,像精神沒有被污染,像生命的輜重被卸下和清理。由此想到,真想清理掉大地上的一切,清理掉那些金屬、水泥,那些物化的人欲和纖維化了的人心,回歸大地的本相與格局。
什么力量決定了我
生命的被迫性讓我一生痛苦。我一直否定作為出生的那個原點。那是一個不可更改的原點,這讓我很憤怒。我一直試圖改變那個原點的屬性,那樣我可以把出生作為一個可以塑造的事物,但它是如此不可更改。像一個螺絲,把我擰緊。我一直以意志力拒絕自己的真實性。這種意志力,不是理性的,也不是感性的,這是天性的。
只有絕對虛無,才能讓人真正超越。卻是在現(xiàn)實中一點意義都沒有的超越。
站在原野,我總是止不住地在想,是誰,是什么力量在決定著我,我必須這樣做,這樣存在?必須做我現(xiàn)在做的一切?除了死亡我為什么沒有別的消失的可能和方式?我一次次地走遠,走得很遠,是不是在潛意識里尋找另一種消失的方式?我的到來不是屬于我的事情,那么我為誰而來?在為誰做著一切?是誰在冥冥之中奴役著我掌控著我?為什么在我的生命內(nèi)部預(yù)設(shè)下造物主的旨意?我為什么否定不了自己?并且為什么不能通過對自己的否定,來否定一切的存在?
生命為什么只能接受?而不能有一點自己的否定和意志?并因為不能否定和必須相信和接受,而呈現(xiàn)自己生命的丑態(tài)?
我們現(xiàn)存的自己,是被一種意志限定的自己,是虛擬的人類相互抵消和自我消耗之后殘存的自己。我相信我們都曾經(jīng)具有無限性。我們都曾經(jīng)是造物主。我們至今一直為世界的存在形式爭論、攻擊、否定、欺騙、詆毀、詛咒。我們這樣激動,是不是因為在今天我們?nèi)匀辉趧?chuàng)世?一切都是發(fā)端。一切只有發(fā)端。
我們虛擬地存在,只是因為我們不能否定。
為什么不飛往南方
冬野歸來,身披陽光??莶萏煅?,誰在遙望和叩問?
冬的大地上,我多么放肆無形,可以暢想可以飛翔,卻仍不敢在泥土上真正徹底任性,我甚至不敢在土地上躺太久,甚至都不敢在柴垛上躺得太久。上帝總是讓我們感覺到肉體的存在,世界對我們的規(guī)定和限制那么具體。那寒涼之氣是身體不能承受的。盡管這樣我仍感到大地是溫暖的,只是給予我們溫暖的方式不一樣。那是一種秩序和格局中的溫暖。我有時會望著瑟縮在枝頭的鳥兒,有些不解:它們有翅膀,為什么不飛去溫暖的南方?所以我也因此堅信起決定作用的不是翅膀,甚至不是大腦和思想,而是根,而是古老的情感。鳥兒有根,我也是這樣。鳥兒有情感,我也是這樣。
火 焰
是的,這是一個嚴寒的冬天,但我知道在遠方,還有遍地的花朵。大自然有它自己的分配法則。
那些在嚴寒中仍不凍結(jié),一直保持著本來的形態(tài)而汩汩流淌著的水,是在用柔軟顯示著它的堅強。它們不是異類,它們是堅守者。
在冬天,我們幾乎已經(jīng)看不到火焰,而記憶中童年的冬天,火焰總是烤著我們。比如灶火、爐火、野火。在家里沒有爐子的時候,只要冬天來個親戚或客人,姥姥第一件事情就是去柴堆上抱回一抱柴禾,就在屋當(dāng)門點一堆火。那是很高的待客禮遇了。雖然柴火珍貴,姥姥從不心疼。冬天做飯的時候,也往往是一家人圍著灶火取暖。在今天我們享受著溫暖,卻已經(jīng)看不到火焰,不知道溫度的來處。暖氣、飲水機、電磁爐、微波爐,哪里還有火焰。每次去原野我都會有點燃荒火的欲望,我想念著童年的火焰。但一想想要防火的警告,想想火焰是一只多么巨大的魔獸,就立刻打消了念頭?;鹧娴南В屛页3SX得冬天已經(jīng)不是原來的樣子。尤其不是精神上需要的冬天。好在我抽煙,我有火機,還有火柴。我會因此虛擬地想象:我依然是一個擁有火焰的人。
白 楊
白楊,樹影,光,柴垛,原野,遠山,藍天。還有站在其中的我。一起被塑造著,一起成為塑造者。大地明亮,時光移動,我此時望到的世界就是遠古的世界。它用最靜的時間延第著,就像一切都不曾改變。似乎越是古老的世界,越?jīng)]有歷史。如果沒有被稱作“人類”的那種存在形式,也許是不需要時間的。世界可以減少一個維度。世界也便更加澄明。
責(zé)任編輯 寧 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