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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梅花三弄

      2015-05-30 14:12:31劉慶邦
      十月 2015年4期
      關鍵詞:小雨小說

      劉慶邦

      我正在一間相對封閉的小屋里寫東西,手機響了。我的手機鈴聲是雄雞打鳴的聲音,高亢嘹亮,有著不錯的穿透力。雄雞打鳴一般是在早晨,可我手機里的雄雞把時空完全打亂了,隨時隨地都會鳴叫起來。我不知道雄雞哪一刻會叫,它的叫聲對我來說總是有一些突然性,幾乎帶有突然襲擊的意思,讓人被動。我不關機,在寫東西時也開著機。妻子要求我把手機保持在暢通狀態(tài),方便她隨時可以找到我,給我下指示,讓我買面,買雞蛋,或者是買西紅柿、黃瓜、西藍花等。我熱愛家庭生活,樂于接受她的指示。我拿起手機一看,不是妻子打來的,是一個陌生的號碼。有心不接,又怕是送遞品的快遞員打給我的,就摁下標有綠色聽筒的接聽鍵聽了一下。當打電話的人確認我就是他要找的人,馬上叫我老師,自稱他是我的粉絲,鐵桿的。他說他特別喜歡我的小說,只要看見雜志上登載有我的小說,就立即掏錢買來讀。

      這樣的電話我一聽就夠了,想把電話掛掉。說來有些矛盾。我們寫東西,是給讀者看的,讀者看了,我們希望有好的反饋??墒?,一旦反饋真的來了,我們接受起來往往缺乏耐心,甚至會產(chǎn)生躲避的念頭。這和葉公好龍不是一個性質(zhì),葉公也許真的好龍,而寫作者和讀者的關系要復雜得多,也微妙得多。還有粉絲的說法,也讓我覺得別扭。你說自己是讀者,前面頂多再加上忠實二字,完全可以說明問題。粉絲是什么?粉絲是用紅薯或土豆的淀粉做成的細絲狀的食品,跟讀者根本不搭界。把讀者說成是一種廉價的食品,是對讀者的貶低,也是對漢字的不尊重。出于禮貌,我沒有把電話掛掉,只說謝謝,謝謝。我口氣冷淡,不愿多說一句話。我可不敢招惹打電話的人,不愿和陌生人瞎聊,倘稍不注意,一句話說不好,對方有可能跟我說個沒完沒了。說不定還會提到我的某篇小說,復述小說中的細節(jié),以證明他確實讀過我的小說。類似的電話我以前也接過一些,我從來不愿意在電話里多說我的小說,仿佛每篇小說里都包含有一段隱秘的感情,提起小說只能讓我感到羞怯。又好比每篇小說都是我的孩子,自己的孩子自己最了解,無須別人評頭論足。

      打電話的人倒是沒有再拿我的小說說事,但他提出了一個要求,要見見我。

      見我?沒有這個必要吧。我又不是演員,不是明星,見我干什么呢?我說對不起,我正在寫東西。我沒有撒謊,這天是星期日,我一早騎車從家里出來,確實正在一家雜志社的編輯部里寫東西。我寫的是一個短篇小說,小說寫到中段,正是需要奮力向前開拓的時候。

      我知道您的時間很寶貴,我不會占用您過多的時間,給我十分鐘可以嗎?

      不可以,堅決不可以。我知道,時間這東西最難掌握,他說是十分鐘,到時候恐怕一個鐘頭都打不住。我的時間其實就是我生命的組成部分,我干嗎把一部分生命隨便給別人呢!我說:還是不見為好,見了我你會失望的。

      我寫過一篇走窯的漢子復仇的小說,一些讀者看了小說,把我想象成一個高大威猛的漢子。及至有機會見到我,發(fā)現(xiàn)我的身材及面貌與他們的想象有很大差距。每當有人說出他的想象時,我只能說:很抱歉,讓您失望了!

      我很崇拜您,一直把您當成我的偶像,我不會失望的。如果您覺得十分鐘太長,那就五分鐘吧,三分鐘吧?

      麻煩,我遇上難纏的人了。螞蟥吸不住鷺鷥的腿,你要纏我,我拒絕纏,你奈我何!我說好了,就這樣吧。我把電話掛斷了。

      我拿起鋼筆,剛要接續(xù)剛才被打斷的思路,“雄雞”又叫起來。這一輪的叫聲似乎比剛才還大,比傳說中的半夜雞叫叫得還厲害。我估計,電話還是那個人打來的,他雄赳赳的,正在扮演“雄雞”的角色。我一瞅,沒錯兒,還是那個電話號碼。在我們老家,把雄雞叫公雞,公雞的啼叫有催人起床的功能。在手機里,該功能可以忽略不計,“雄雞”有叫的權(quán)利,我也有“不起床”、不理睬的權(quán)利?!靶垭u”的叫聲設有一定限度,它叫一會兒就不叫了。我想,打電話的人應該知趣,他再次打來電話,我不接,他就不會再打了,再打就沒意思了。不料他真夠執(zhí)拗的,“雄雞”竟然再而三地叫起來。公雞打鳴一般要叫夠三遍,看來“雄雞”不叫夠三遍也不罷休。我相信,“雄雞”的叫聲不是電子合成的聲音,應該是真正的公雞的錄音。被采集的公雞當是一只臉上長著青春痘的青年雞,不然的話,它的叫聲不會這般元氣沛然,直沖霄漢。我仿佛看見,那頭打電話的人無異于一只“雄雞”,正挺著腰身,梗著脖子,瞪著斗雞一樣的眼睛,在不屈不撓地沖我大鳴大叫。我怎么辦?我的辦法是把手機關掉。這樣一來,等于我一把掐住了“雄雞”的脖子,并把“雄雞”的脖子掐斷了。我看你叫,我看你還叫不叫,我就不信治不了你!

      這樣做猶不解煩,停了一會兒,我把手機打開,把陌生人的電話號碼存在電話簿里,給陌生人起了一個名字,“討厭”。以后,凡是“討厭”打來的電話,我一看是“討厭”,就不再接聽。

      我之所以在雜志社的編輯部里寫東西,因為我是這家雜志的主編。我這個主編是掛名的,不看稿子,不編稿子,不管什么具體事。我對雜志社的社長說,我是借貴方一塊寶地,在這里種點兒自己的東西。我本來可以在家里寫東西,可家里有床,看見床我就想睡覺。我在一家報社上了二十多年班,上班已經(jīng)成了習慣。雖說現(xiàn)在脫離了報社,不用再上班,但我每天做的還和正常上班一樣,早早就挎上書包出門,到雜志社的編輯部去種自留地。我這樣做,是意志自治,甚至帶有強制性,為的是讓自己克服懶惰,持續(xù)勞動。

      這天又是星期天,編輯部的工作人員都在家里休息,只有我一個人在那里寫東西。樓上靜悄悄的,陽光從窗口照進來,外部世界的條件很不錯。有了這樣良好的外部條件,我才比較順暢地走進了自己的內(nèi)心世界。我正在自己的內(nèi)心世界自由自在地散步,電話響了起來。這次不是手機里的“雄雞”在叫,是放在桌子一角的座機在響。這部座機是老款式,沒有來電顯示,我不知道電話是誰打來的。自從我用“討厭”為那個打電話的人命名,將近一星期過去了,他沒有再打我的手機。我以為“討厭”已經(jīng)隱去,消失,不會再和我聯(lián)系。我還以為,他只知道我手機的號碼,不知道我桌上座機的號碼,所以我沒有任何猶豫,就接了電話。真討厭,電話正是“討厭”打來的,他說:老師不歡迎我,我打老師的手機老師關機,我只好打老師的座機,請老師能夠理解一個鐵桿兒粉絲的心情。

      今天是星期天,我在編輯部里寫東西。你到底有什么事?

      我想給您講講我和女朋友的事,給您提供點兒素材,您要是寫成小說,一定會很精彩。

      免了,我自己的素材還沒寫完,不需要別人為我提供素材。有人知道我喜歡擺弄點兒小說,多少年來,已有若干人主動找到我,要給我講他或她的經(jīng)歷。每遇到這種情況,我從不敢貿(mào)然答應。不但不敢答應,心里還稍稍有些抵觸。我寫東西,干的是私活兒,憑什么讓人家給我提供材料呢!我借人家的米可以還,借人家的錢可以還,倘若借用了人家的材料,我拿什么歸還人家呢!我當過多年記者,當記者的規(guī)矩我懂,你采訪了人家,隨后就得給人家說點兒好話。而作者不同于記者,寫小說不同于寫新聞,小說中的人名是虛構(gòu)的,小說中的人物也經(jīng)過了改頭換面,是張三的鼻子、李四的眼睛。人家給你講了其經(jīng)歷,在小說里不但看不到什么好話,說不定連個影子都找不到。也許把影子找到了,卻與人家的期望大相徑庭,這如何面對人家呢!更讓我心存疑慮的是,主動提出給我講經(jīng)歷的熱心人,都強調(diào)他們的經(jīng)歷如何復雜、如何新奇。在他們眼里,好像只有復雜和新奇的東西才適合寫成小說。他們哪里知道,我的小說是簡單的,我不需要過于復雜的東西;我寫的是一些日常生活,不喜歡新奇的故事。

      “討厭”說,他已經(jīng)來了,就在編輯部的門口外邊站著。

      我所在的屋子,屋門上方裝有一塊玻璃,我沒有往玻璃上糊紙,玻璃是透明的。走在樓道里的人,若是個頭高一些,踮起腳尖一看,就能看到我屋子里的一切。我覺出一個人影在玻璃外面晃了一下,不用說,是“討厭”提前對我進行了偵察,已經(jīng)看到我在屋里坐著。完了,看來我是躲不開了,繼續(xù)寫東西也不可能了,只好放下電話,把門打開。站在門外的是一個年輕人,個頭至少在一米八以上。年輕人穿了一身牛仔裝,顯得有些瘦。年輕人的眉眼倒不怎么刁鉆,低眉耷眼的,顯得有些老實。我的口氣是拒人的,開口就問:你怎么知道我的電話?

      我撿到了一張您的名片,就知道了。

      你是誰?

      我叫胡曉君。

      你是干什么的?

      我在北京打工。

      打什么工?

      搞裝修。

      今天為什么沒上班?

      公司暫時沒攬到業(yè)務,沒活兒可干,就沒上班。

      你沒活兒可干,就來干擾我,是不是?你知道不知道,沒經(jīng)我同意,你就找上門來堵我的門口,這樣很不好,很不禮貌。

      對不起,老師!我實在太想見您了,看見您,我特別激動。

      我屋里有沙發(fā),我用電熱水器燒的也有開水,但我沒讓他到屋里去。他要是在我屋里坐下來,恐怕一時半會兒打發(fā)不走。對這樣的不速之客,我沒有必要客氣。我說:你既然來了,咱們到樓下待一會兒吧。我回身穿上外套,拿上鑰匙包和手機,帶上屋門,向樓下走去。我的手勁失了節(jié)制,帶門帶得有些重。我不管胡曉君愿意不愿意下樓,連回頭看他一眼都不看,只管到樓下去了。

      樓門口兩側(cè)植有綠籬,綠籬前面是街邊的人行道。綠籬縮進去的地方,布置的有一些用合成的棕色木條搭成的座位。有人走累了,或無所事事,可以在座位上坐一會兒。我指一個座位,讓胡曉君坐下。季節(jié)到了初秋,個別楊樹葉子已開始下落。有一片楊樹葉子落在座位上,像一只招風耳一樣支棱著。葉子還是綠的,一點兒都不發(fā)黃。

      胡曉君把楊樹葉子扒拉在地上,坐下了。他坐在座位一頭,留出比較寬的地方給我坐。

      我見座位上灰土斑斑,似乎還有痰跡,沒有坐。我不愿和他平起平坐。他手里拿著一本選刊類的文學雜志,兩只手把雜志卷來卷去,卷成圓筒,放開;再卷成圓筒,再放開。看得出來,他的心情是翻卷的,有些緊張。這本雜志我看見過,上面選載有我新發(fā)表的一篇小說。胡曉君手持這本雜志來見我,可能準備拿我的小說當說話的引子,以證明他的確看過我的小說。只是他一緊張,就把說話的引子忘記了。我裝作對雜志毫不關心,更不會提起其中的那篇小說。我看不慣一個人把雜志卷來卷去,通過這樣的細節(jié),我判斷出他對讀物不夠愛惜。一個對讀物不愛惜的人,很難說得上愛讀。

      胡曉君說,他有一個女朋友,他跟女朋友談了兩年多,到了談婚論嫁的程度。今年過了春節(jié),女朋友不跟他好了,他百般追求,女朋友都不再理他。他說他的一顆心都在女朋友身上,打工所掙的錢也差不多都花在了談戀愛上。女朋友的背離,對他打擊很大,讓他非常傷心,看天天昏,看地地暗,他都不想活了。說著,他長嘆了一口氣,眼圈兒有些發(fā)紅。

      我說好了,我知道了,你不要再說了。這樣的事情滿大街都是,一點兒也不新鮮。

      可是我很難接受。我是第一次談戀愛,董小雨是我的第一個女朋友。

      難接受也得接受。這就是現(xiàn)實,現(xiàn)實總是嚴酷的。

      你說的是現(xiàn)實主義嗎?

      什么主義不主義,現(xiàn)實就是現(xiàn)實。

      一個穿網(wǎng)眼黑絲襪的長腿女郎,牽著一條狼一樣的愛斯基摩犬,從我們面前走過。高傲的女郎不看我們,兩只眼睛不一樣的大型犬也仿佛對我們不屑一顧,很快就走了過去。一個老爺子從我們面前匆匆走過,在后面緊追不舍的是一個老太太,老太太邊走邊罵:你這個不要臉的老東西,這么老了你還打野雞。你給我站住,看我不把你的嘴巴子抽歪!老爺子回過頭說:你不要瞎說,我不跟你一般見識。

      胡曉君對我笑笑。我沒有笑。

      他還是想跟我講他的故事,希望我把故事寫成小說。

      我說我再重復一遍,我不想聽你講故事,也不可能把你的故事寫成小說。想寫你自己可以寫嘛,自己對自己的生活最熟悉。

      你覺得我可以寫嗎?

      我覺得沒用,你自己覺得可以就可以。你以前寫過東西嗎?

      上學的時候?qū)戇^。我要是寫了,您能給我發(fā)表嗎?

      這個我可不敢保證。

      您不是主編嗎?

      我當主編是掛名的,不看稿子。不過你要是把稿子寫出來,我可以讓編輯幫你看一看。如果達到能用的水平,他們會用的。

      這時有一個穿黑色西服的青年人沖我們走過來,向我們發(fā)放推銷海景房的廣告。我擺擺手,拒絕接受。他把廣告發(fā)給胡曉君,說先生,看看吧。胡曉君見我是拒絕的態(tài)度,他也沒接廣告。直到這時,他好像才記起自己手里拿著的雜志,說雜志上登有我的小說,他專門給我買了一本。

      我哪能要他的雜志,我說:雜志社已經(jīng)給我寄了,你自己留著吧。我手上正干一樣急活兒,不能陪你聊了。在我干活兒的時候,你最好不要再給我打電話。你要學會尊重別人,不要把自己的意愿強加給別人。說罷,我丟下胡曉君,轉(zhuǎn)身上樓去了。

      時間過去了一個多月,天氣越來越?jīng)?。楊樹葉子已經(jīng)變黃,不管有風無風,都會有楊樹葉子落下來。雜志社樓下的這條街道兩旁除了栽有楊樹,更多的是銀杏樹。銀杏樹的葉子已經(jīng)黃透,黃成了明黃。我知道,銀杏樹在等待一場必然要到來的冷空氣,冷空氣一旦襲來,明黃的銀杏樹葉子會很快落滿一地。胡曉君沒有再給我打電話,手機座機都沒打,我?guī)缀醢堰@個人忘掉了。說過要寫東西的人不在少數(shù),但說說就拉倒了,不一定真的動手寫。寫東西不是吃巧克力豆,也不是喝可口可樂,不是那么容易的??墒?,我并沒有把標有“討厭”的電話號碼從我手機上刪除,反正我手機上電話簿的空間很大,多一個號碼,少一個號碼,無所謂。

      在一個冷空氣驟襲的星期天,胡曉君又到編輯部找我來了。他沒有再打電話,而是直接到編輯部敲我的門。我沒想到是胡曉君,問:哪位?

      是我,小胡。

      我已經(jīng)在屋門上方的玻璃上糊了報紙,胡曉君不可能再透過玻璃看到我。他可能摸準了我的作息規(guī)律,或者是躲到一個隱蔽的地方,看我上樓來了,就到門口堵我。其實這天我并沒有寫東西,正躺在沙發(fā)上睡覺。昨天晚上和一幫作家朋友喝酒喝多了,早上起來仍頭昏腦漲,腦筋很難開動。打擾我睡覺和打擾我寫作一樣,都讓我不悅。我極不情愿地從沙發(fā)上起來,給胡曉君開門。

      老師,我已經(jīng)把小說寫完了。

      這么快?

      快嗎?

      夠快的。

      我讓人家寫東西,有時說的并不是真心話,只不過顯示一下自己在寫作方面的話語權(quán)。上次我說讓胡曉君自己把自己的故事寫下來,目的是盡快結(jié)束和他的談話,把他打發(fā)走。說句心里話,我不相信胡曉君會寫什么東西。一個人動嘴是一回事,動筆又是一回事,動嘴誰都會,會動筆寫文章的只有少數(shù)人。胡曉君說他上學的時候?qū)戇^東西,那些東西不能算東西,頂多算是學寫字。再說,一個忙于跑來跑去打工的人,哪有時間靜下心來寫東西!出乎我意料的是,我的話把胡曉君給惹了,他真的給我送稿子來了。這次我仍沒有讓他進屋,還是帶他到樓下去了。他穿的還是一身牛仔裝,鞋上和褲腿上濺了許多白灰的斑點,這表明他已經(jīng)找到了活兒,說不定是從裝修現(xiàn)場過來的。我隨手從屋里拿了兩張廢報紙,墊在人行道旁邊的座位上,從胡曉君手里接過稿子,坐在座位上當場看起來。作者到雜志社送稿子,一般來說,編輯都不會馬上看。編輯讓作者把稿子留下,并留下聯(lián)系方式,過一段時間,編輯看了稿子,再跟作者聯(lián)系。我也可以讓胡曉君把稿子留下,把稿子轉(zhuǎn)交給有關編輯。那樣的話,胡曉君放不下懸念,還會來找我。我的想法是,當場否定他的稿子,讓他死了這份寫稿子的心,不要再來找我。沒有經(jīng)過寫作訓練的人,不會寫出什么像樣的稿子,這事沒有例外。為了不讓他看出我的真實想法,我看得還算仔細。他使用的橫格稿紙顯然是從筆記本上扯下來的,紙面上留有圓珠筆劃過的亂七八糟的印痕。他的字寫得很生硬,好像寫每一個字都很吃力。其中還有不少錯別字,不是少了胳膊,就是少了腿。比如寒冷二字,他把寒多寫了一點,把冷少寫了一點。再比如忌妒,他寫成了雞肚。雞肚和忌妒好像也沾點邊,雞的肚量是很小。我看著稿子,瞥見胡曉君在看我。他通過觀察我的表情,試圖判斷他寫的稿子是否成功。他心里肯定是打鼓的,他心里的鼓打得恐怕比雞叨米還快。我不動聲色,讓他無“米”可叨。一陣秋風吹來,銀杏樹的葉子紛紛下落。有一片葉子落在我腿上,胡曉君趕快替我撿掉。

      稿子看完后,我對胡曉君說:你寫的這個故事還是有價值的,是值得寫的。

      胡曉君的眼里露出了欣喜。

      但是,我知道胡曉君很擔心我說但是,但是,我必須跟他說但是,我的但是是預設的。我說:但是,你寫得線條太粗了,幾乎看不到什么細節(jié)。我實話實說,你不要介意。目前來說,你寫的這篇東西還構(gòu)不成小說,離發(fā)表還有相當?shù)木嚯x。我把稿子還給了他。

      胡曉君很不情愿地接過稿子,臉上頓時黯然失色。他說:老師能幫我改改嗎?

      這不可能。我能幫你看看稿子,提提意見,就不錯了。我建議你也不要急著改,把稿子放下,好好看點書,把事情琢磨透了,再改也不遲。

      老師,我在模仿您的小說,您沒看出來嗎?

      我不愛聽這個,我的小說難道這么糟糕嗎?我說:我的小說不好,你不要模仿我的小說。另外我還建議,你好好給人家搞裝修,先解決自己的生計問題。這時我手機里“雄雞”叫起來。為了盡快擺脫胡曉君,這次不管是熟悉的號碼,還是陌生的號碼,我都要接聽。我一邊接電話,一邊對胡曉君擺擺手,上樓去了。

      北京很大,但我認識的人很少,滿大街都是陌生的面孔。我老家的村子很小,只有幾百口人。我在老家時,我們村子里的人我全都認識。這表明,地方越大,認識的人就越少;地方越小,認識的人就越多。和某個人在某次聚會上吃過一餐飯,喝過一次酒,之后很可能再也見不到他,一輩子都沒有再見的機會。這使我想到我們常常掛在嘴上的再見這個詞,作為一個禮貌性用詞,人們說到它時,只當是打了一個招呼,很少在意它的含義和情感色彩。其實說了再見之后,有的人能再見面,有的人再也見不到面。

      胡曉君就是這樣,我對他擺擺手,表達了再見的意思,就再也沒有見到他。一年過去了,兩年過去了,三年過去了,四年過去了,樓下路邊銀杏樹的葉子落了又生,生了又落,胡曉君再也沒有來找我。我丟過一次手機,手機里標有“討厭”的電話號碼一并丟失。我換了新的手機,新手機的鈴聲不再是雄雞打鳴,換成了一支歌曲:夏天夏天悄悄過去留下小秘密。也許我的話真的打消了胡曉君寫作的念頭,從那以后,他再也沒有寫什么小說。也許那個從外地來北京的高個子年輕人將永遠從我的視野里消失。

      每天每天,我還是照樣到雜志社的那間小屋里寫東西。花上十天半個月,寫一篇短東西,投出去,大約能換回一頓酒錢。有一天,我突然對寫作感到有些厭倦,覺得寫一篇,寫一篇,都是實而又實的東西,老是擺脫不了現(xiàn)實的糾纏,有啥意思呢!現(xiàn)實里,該有的,都有了,不該有的,也發(fā)生了,我們只是把它換個地方,以文字的形式,搬到小說里。這樣的東西,有什么新鮮的呢!還能玩出什么花樣呢!算了,不寫了,睡覺去。睡了一覺醒來,心里又空得慌,還有些許懊悔。睡覺,以后有的是機會,到了那一天,你不想也得睡,而且會永遠地睡下去。趁著有生,腦子還轉(zhuǎn)得動,手里還是抓撓點什么為好。我們能抓住什么呢?空氣抓不住,風抓不住,云彩抓不住,月光也抓不住,我們能抓住的,只能是一些實的東西。好比我們生于現(xiàn)實的土地,長于現(xiàn)實的土地,一出生就被地球的萬有引力牢牢地吸在地球上,只能在球體上進行有限的活動。我們可以不甘心,可以嘆氣,但我們不可自拔,不能提著自己的頭發(fā)把自己提到空中。這是全人類的命,當然也是每個寫作者的宿命。沒辦法,我們只能在現(xiàn)實的泥淖里繼續(xù)掙扎。

      某一日,我翻檢以前的筆記,看到胡曉君來訪的事我略略記有幾筆?;貞浧饋?,胡曉君給我看的那幾頁稿子,我還是留有一些印象的。把印象加以整理,加以想象,加以擴展,說不定真的能變成一篇有頭有尾的故事性的東西,并能換回一頓酒錢。寫作者難稱厚道的地方也許就在這里。當了你的面,他從不會對你說,我要寫你。但轉(zhuǎn)過身去,他很有可能悄悄把你寫進他的小說里。當你在他的小說里看到你的影子,向他求證時,他的頭搖得像撥浪鼓一樣,會矢口否認。

      虛 弄

      胡曉君和董小雨是在一家洗浴中心認識的。這家洗浴中心的規(guī)模不是很大,但里面的服務項目不算少,稱得上應有盡有。洗浴的項目有淋浴、池浴、盆浴、桑拿浴、蒸汽浴、火石浴;保健項目有中國式、泰國式、韓國式、荷蘭式等。另外還有拔罐、刮痧、足療、掏耳和美容美發(fā)。洗浴中心是私家開辦,所使用的員工都是從外地進京打工族中招聘而來。胡曉君是男賓部洗浴室里的服務生,有男賓拿著手牌進來了,他須熱情招呼歡迎光臨,幫人家打開更衣箱,并送上浴巾。這個工作沒什么技術含量,只要態(tài)度好,腿腳勤快,有眼力見兒,就可以應付。董小雨是在休息室里為賓客捏腳,搞所謂的足療。休息室面積挺大,放有若干排可坐可躺的軟沙發(fā)。男女賓客洗澡洗累了,都可以躺在沙發(fā)上休息,同時可以看電視,喝茶,在手機上玩游戲。每進來一位客人,董小雨都會走上前去,叫著先生或阿姨,問人家要不要做一個足療。人家若同意做,董小雨就會在沙發(fā)前面坐下來,搬過人家的腳,取出做足療所需的一應物品,開始在腳底板上做起文章來。相比胡曉君在洗浴室里當服務生,董小雨上崗前受過培訓,算是一個技術工人。她每做一篇“文章”,顧客都會付給洗浴中心六十塊錢“稿費”。這筆“稿費”董小雨不可能全得,洗浴中心給她按兩成提成,只給她十二塊錢就完了。董小雨不嫌少,錢是一塊一塊攢起來的,只要她做的“文章”多,“稿費”就會越攢越多。不說太多,如果她一天能做上十篇“文章”,得到的提成就超過了一百塊。因此,董小雨做“文章”的積極性頗高,看見一個人,就想把人家的腳底板翻過來。

      兩個人各干各的活兒,見面的機會不是很多。就算他們碰了面,從彼此所穿的工作服上認出對方也是洗浴中心的員工,并不一定多說話。在男員工看來,在洗浴中心打工的女員工總是有一些神秘,她們每個人都像是在和老板單線聯(lián)系,只接受老板一個人的指令,老板讓她們滅誰,她們就滅誰。作為一個男員工,你既不是老板,又不是進洗浴中心消費的服務對象,人家干嗎搭理你呢!女員工看男員工也是如此,雖然在同一個洗浴中心工作,她們視男員工像是陌路人。不僅如此,女員工發(fā)現(xiàn),男員工看她們的目光總是有些異樣,像是要窺破什么秘密,這使她們不得不有所警惕。加之老板不愿跟招聘來的打工者簽合同,致使來洗浴中心的打工者流動性很強,今天他來了,明天他走了,誰都難得真正認識誰。

      是一個偶然的機會,促使胡曉君打定主意,要認識一下董小雨。如果有可能,他要把董小雨這個目標鎖定,把董小雨發(fā)展成他的女朋友。這天下午,胡曉君去烘干房取回一抱熱乎乎的浴巾,路過自助餐廳的門口時,隔著門縫,他聽見有人在餐廳說話。乍一聽,胡曉君幾乎產(chǎn)生了錯覺,以為他回到了老家,在聽老家的人說話。但他很快反應過來,意識到自己身在北京,老家也沒有人來找他。他聽出來了,正說話的是一個女孩子,女孩子大概正在打電話。那么,用他老家的口音打電話的女孩子是誰呢?他得弄個究竟。他放下浴巾,裝作到餐廳里找一樣東西,推門到餐廳里去了。他一進餐廳就看見了,正打電話的是董小雨。洗浴中心備有自助餐,餐費在門票里包括著,到了就餐時間,客人換上浴服,可以到餐廳就餐。此時就餐時間已過,人去廳空,燈光調(diào)暗,只有董小雨一個人躲在里面對著手機說話。見有人進去,董小雨趕緊轉(zhuǎn)過身去,并以手遮嘴,把說話的聲音壓低。胡曉君的目的達到,在餐廳轉(zhuǎn)了一圈,就退了出去。

      回到浴室,胡曉君看見一個中年男人扶著一位老人往湯池走,趕緊走上前去,扶住老人的另一只胳膊,說慢點兒,慢點兒。中年人夸他服務態(tài)度不錯,對他說了謝謝。胡曉君和中年人一塊兒把老人扶進湯池后,胡曉君又主動問中年人:你們要不要躺在按摩椅上按摩一下,挺舒服的。當中年人說了可以,胡曉君就把兩張按摩椅的開關打開了,分布在按摩椅上的多個小孔立即咕咕嘟嘟冒出水來,在水面催出一朵朵小花。胡曉君得出判斷,董小雨是他的一個老鄉(xiāng),這個老鄉(xiāng)的家跟他家住得不會太遠,不是一個鄉(xiāng),也是一個縣。胡曉君理解董小雨,他們一來到北京,就想融入北京,不想讓北京人知道他們是外地人。他們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調(diào)整自己的舌頭,把家鄉(xiāng)的口音調(diào)整成北京人的口音??梢粋€人從小形成的口音好像已經(jīng)在自己的舌頭上扎根,調(diào)整起來并不那么容易。舌頭這個東西看上去是柔軟的、靈活的,有時卻很生硬、很固執(zhí),稍不留神,隱藏在舌頭里的家鄉(xiāng)口音就會冒出來。特別是在接聽家里親人打來電話的時候,不知不覺間,口音就會跟著親人走。當他們的耳朵聽到自己說的是家鄉(xiāng)話,意識到自己的口音與身處的語言環(huán)境不符,想扭轉(zhuǎn)一下,又不大敢。他們要是扭轉(zhuǎn)成北京話,親人會說他們在撇京腔,還有可能聽不懂他們撇的是什么。所以在跟親人通電話時,他們不可避免地會帶出家鄉(xiāng)口音。北京這么大,來北京打工的人數(shù)以百萬計,能碰到一個在同一塊土地上長大的老鄉(xiāng)難而又難。而胡曉君不但碰上了董小雨,他們還是同一個洗浴中心的同事,這怎么說呢,只能說這是老天爺?shù)陌才牛J識董小雨對他來說是天賜良機。倘若他不主動接近董小雨,簡直就是違背天意。

      董小雨,咱倆是老鄉(xiāng)。這天午后,胡曉君觀察到董小雨在餐廳里吃自助餐,隨便取了一點食品,坐在董小雨對面,開始跟董小雨搭訕。洗浴中心對員工的承諾是管吃管住。管吃,是指顧客可以吃自助餐,員工也可以吃。不同的是,顧客與員工用餐不在一個時間段,顧客先用,員工后用。拿午餐來說,顧客是十二點開始用餐,而員工必須等到下午一點之后方可用餐。如果哪個員工違反規(guī)定,膽敢與被稱為上帝的顧客搶食,那是沒有好果子吃的。

      董小雨看了一眼胡曉君,遂低下眉,沒有搭理胡曉君。董小雨餐盤里取的食品是生西紅柿片和生黃瓜片,她用筷子夾了一片生黃瓜放進嘴里。

      胡曉君報了自己所在的縣,問董小雨家是不是也在那個縣。

      董小雨仍拒絕搭理胡曉君,沒有說明她跟胡曉君是不是一個縣,她心里說的是:你管呢!她在做足療時,總會有一些男顧客愛說話,盯著她年輕的臉、年輕的胸,問她的老家在哪里。在哪里呢?有一回,她沒有說實話,而是編了一個地方。問話的顧客當場指出:你這個丫頭不誠實!把她弄了個大紅臉,很是不好意思。北京好比一個大海,游進大海里的都是魚,干嗎非要問她是從哪里來的魚呢!

      小曲好唱口難開,女孩子開口總是難,胡曉君不著急。胡曉君說:董小雨,你吃得太少了,還想吃點兒什么,我去給你拿。說著,就要起身給董小雨拿吃的。

      不用你管,想吃什么我自己會拿。

      董小雨,你總算跟我說話了,我好感動好感動。這里沒什么好吃的,哪天你給我一個機會,我請你到外邊去吃。你喜歡吃什么?

      我什么都不喜歡吃。

      那可不行,咱們出門在外,得把身體放在第一位。要想身體好,就得注意飲食,注意營養(yǎng)均衡。既然咱倆是老鄉(xiāng),一拃沒有四指近,今后有用得著我的地方,你只管找我,我有責任為你服務,也有責任保護你。誰敢讓你受委屈,我絕對不答應!這樣吧,要是不嫌棄的話,你把我手機號碼記一下。胡曉君說罷,兩眼看著董小雨放在餐桌上的手機。董小雨的手機是帶蓋子的那一種。

      董小雨像是猶豫了一下,還是拿起手機,把手機的蓋子翻開了。胡曉君一組一組地說著號碼,董小雨記了下來。

      我的名字叫胡曉君,你就叫我小胡吧。有些人給別人的電話號碼是假的,我給你的號碼絕對是真的,不信你撥一下試試?

      順著胡曉君的指引,董小雨把電話號碼撥了一下,胡曉君裝在口袋里的手機果然響了起來。胡曉君的手機鈴聲是一支旋律相當歡快的曲子。董小雨哪里知道,胡曉君給予她電話號碼的目的,是想得到她的電話號碼。

      胡曉君說:看看,沒錯兒吧!

      董小雨這才想到,她一撥胡曉君的電話號碼不要緊,自己的號碼就跑到了胡曉君的手機上。她說:沒事兒你不要打我的電話,更不要把我的電話號碼告訴別人。

      別人的說法讓胡曉君心里一動,很是受用。別人是別人,他就不是別人,是自己人,看來董小雨已經(jīng)認了他這個老鄉(xiāng)。他說:你放心,日久見人心,時間長了,你就知道我了。

      時代到了數(shù)字化時代,人也被數(shù)字取代,人人都有代碼。每個人的代碼主要有兩個,一個是身份證的號碼,另一個是所使用的手機的號碼。身份證的號碼一報戶口就確定下來,一輩子都不會改變。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輸入你的代碼,無論你走到哪里,都能網(wǎng)到你。手機的號碼也差不多,要不是為了隱蔽,一般來說,人們不會改變自己的號碼。手機用壞了可以再換一個,但手機的號碼還是原來的號碼。胡曉君把董小雨的手機號碼存入自己的手機,仿佛同時存進了董小雨這個人,這讓他一下子變得充實起來,好像連手機本身也大大增值。按董小雨的意見,胡曉君沒有輕易給董小雨打電話,只給董小雨發(fā)些短信。下雨了,他給董小雨發(fā)了一條短信:終于下雨了,我最喜歡下雨。董小雨沒有給他回信。接著,他又給董小雨發(fā)了一條短信,說要請董小雨到附近的一家餐館吃烤鴨,并強調(diào),烤鴨可是北京的名吃。這次董小雨回了信,信的內(nèi)容只有兩個字:不吃。胡曉君想,也許董小雨不愛吃烤鴨,愛吃洋餐。過了兩天,他再給董小雨發(fā)短信,要請董小雨到外面吃意大利比薩。董小雨的回信還是兩個字:不吃。那么董小雨到底愛吃什么呢?是不是最愛吃的還是家鄉(xiāng)飯呢?他打聽到一家小飯店賣有家鄉(xiāng)的糊涂面,就請董小雨下班之后跟他一塊去吃糊涂面。他在短信里說:近不近,故鄉(xiāng)人,請董小雨給老鄉(xiāng)一個面子吧!這次董小雨的回信倒沒說不吃,說的是不去。這個董小雨,三請三不,是不吃他這一套啊,是不想和他交往啊,這可怎么辦呢?想來想去,他只好給董小雨打了一個電話。打第一遍,董小雨不接;打第二遍,董小雨還是不接;直到打第三遍,董小雨才接了。董小雨一開口,口氣就有些不耐煩,說我正忙著,你老打電話干什么!我不是跟你說過,不讓你老給我打電話嘛,好了,就這樣吧。啪的一下子,把手機蓋子扣上了。胡曉君看看自己的手機,手機的顯示屏是黑的,拿在手里像一塊生鐵。他真想對著手機說:你忙什么,不就是在給人家捏腳嘛!人腳又不是豬腳,豬腳能吃,人腳上都是腳氣,又不能吃,你有什么可牛的!

      無論如何,胡曉君不會放棄對董小雨的追求。老板召集洗浴中心的全體員工點名和訓話時,胡曉君看見過在洗浴中心打工的所有女工,他也巧妙地打聽過那些女工的情況。別的女工來自四面八方,都不是他的老鄉(xiāng)。只有董小雨是他的老鄉(xiāng),而且是近老鄉(xiāng)。董小雨長得也不錯,不高不低,不胖不瘦,一看就是一個適合談對象的家常人。董小雨雖然來到城里干活兒,但她并沒有趕城里人的時髦,不描眉,不畫眼,沒有染成紅頭發(fā)、黃頭發(fā),連高跟鞋都不穿。董小雨一上班,就穿一身棉布工作服,一天到晚都是那身工作服。不管從哪方面看,董小雨都不失樸實,都是一個好好過日子的人。要是能把董小雨搞到手,對他的一生來說將是一個巨大的勝利。村里年輕人外出打工,好幾個年輕人都帶回了外地的老婆。那些女人不是好吃懶做,就是脾氣暴躁,胡曉君一個都看不上。爹對他說:你不要看不上人家,你小子要是有本事,也給我們帶回一個兒媳婦,我和你娘就不用操心給你找對象了。爹的話他記住了,他爭取找一個對象帶回家。

      胡曉君去餐館買了一份烤鴨,分裝在兩個塑料餐盒里,帶回洗浴中心。一個餐盒里裝的是薄片鴨肉和甜面醬,另一個餐盒里裝的是荷葉餅和蔥條。這天吃晚飯時,他一見董小雨去餐廳吃飯,就趕緊把烤鴨拿了過去,小聲對董小雨說:這是我給你買的烤鴨,你嘗嘗味道如何。

      董小雨一見烤鴨,就皺起了眉頭,說:我說過不吃,誰讓你買的!誰買的誰自己吃。

      我吃過了,這是專門給你買的一份。你說話小點兒聲,別讓別人聽見。你把鴨肉和蔥條卷在荷葉餅里吃,就當吃的是自助餐,吃的時候也最好別讓別人看見。好了,今天我不陪你了,你慢慢吃吧。

      走到門外,胡曉君透過門縫看見,董小雨揭起一張荷葉餅,正把蘸了甜面醬的鴨肉和蔥條卷在里面吃。很好很好,烤熟的鴨子外酥里嫩,是很好吃的,你就好好吃吧。

      停了一會兒,胡曉君又到餐廳門外隔著門縫看了董小雨一眼,見董小雨沒把烤鴨吃完,收拾起來帶走了。洗浴中心規(guī)定,自助餐廳里的食品只能在餐廳里吃,不能帶到外面去。因他送給董小雨的烤鴨是從外面帶進來的,不在洗浴中心的規(guī)定范圍,吃不完應該可以帶走。董小雨吃了他送給董小雨的烤鴨,這讓胡曉君覺得,他和董小雨的關系又前進了一步。他對自己說,飯要一口一口吃,水要一口一口喝,他和董小雨的關系要一步一步走,慢慢來,不要著急。在老家時,他見過老母雞孵蛋。老母雞就那么俯著身子,圍著翅膀,日日夜夜臥在一窩雞蛋上,把自己身體里的熱量,一點一點持續(xù)不斷地傳達到雞蛋內(nèi)部,使雞蛋發(fā)生變化,孵出小雞。胡曉君相信,董小雨不是一塊石頭,也是一個雞蛋,他要向有耐心的母雞學習,不斷給董小雨以足夠的溫暖,把雞蛋里面的小雞孵出來。就算董小雨是一塊石頭,他也有恒心、有能力,先把石頭暖成雞蛋,再把雞蛋孵出小雞。

      說洗浴中心管住,是指洗浴中心同時開有三層樓的旅館??腿俗≡诼灭^里,為客人服務的員工不必到外面租房,也可以住在旅館里。只不過,員工住得擁擠一些,六個人住一個房間,是上下鋪。在房間里,年輕的男員工心癢手癢,喜歡拿女員工說事兒,對女員工評頭論足,給每一個女員工打分。一天晚上,有人說到董小雨,說那丫頭長得太死性,一點兒都不可愛。還有人說,董小雨名義上是給人捏腳,背地里不知給人家捏什么。這些話胡曉君不愛聽,他說:你們不要議論董小雨,她是我的老鄉(xiāng)。人家說:老鄉(xiāng)不香,老鄉(xiāng)算什么,要是女朋友還差不多。胡曉君沒有否認董小雨是他的女朋友。

      又過了一段時間,胡曉君從外面給董小雨買回一張比薩餅,事情就沒有那么順利。這天午后,當胡曉君把比薩餅放在董小雨面前的餐桌上時,被鄰桌一個眼尖的小女孩兒看見了。一位白頭發(fā)的老太太,帶著一個小女孩兒,吃飯吃得比較慢,別的顧客差不多都走了,已經(jīng)到了員工吃飯的時間,她們還沒有離開餐廳。小女孩兒看見了比薩,嚷嚷著要吃比薩。老太太說:哪有比薩,這兒沒有比薩。小女孩兒一指董小雨面前的比薩,說有,有。老太太也看見比薩了,對小女孩兒說:明天奶奶去比薩店給你買。小女孩兒不干,嚷嚷得更厲害:不,不,我現(xiàn)在就要吃!這時,胡曉君若把比薩分給小女孩兒一點,也許小女孩兒就不鬧了。大概胡曉君心里只裝著董小雨一個人,急于讓董小雨吃比薩,完全忽略了小女孩兒的感受和要求。他不但沒有分給小女孩兒比薩,還把身子坐過來,與董小雨坐并排,試圖擋住小女孩兒的視線。這下把老太太給惹了,老太太不干了,老太太大聲質(zhì)問胡曉君和董小雨:你們是不是這兒的員工?

      胡曉君和董小雨被北京老太太陡起的氣焰嚇住了,他們不敢面對老太太,沒有回答老太太的問話。

      誰讓你們在這兒吃比薩的?有你們吃的比薩,就應該有顧客吃的比薩。不讓顧客吃,你們自己吃,這是哪家的道理!把你們的老板找來,我要問問他!

      眼看別的員工圍過來看熱鬧,董小雨像是急于擺脫干系,丟下胡曉君,自己站起來走了。

      胡曉君沒有走,他硬著頭皮,仍坐在那里堅持。他自己從未吃過比薩,只是聽人說比薩好吃,才給董小雨買了一份。此時放在桌上的比薩已經(jīng)涼了,但他覺得比薩變成了燙手的紅薯,不知該怎樣處理。

      不知哪個嘴快的把老板找來了,老板進得餐廳,直奔胡曉君問:怎么回事?誰讓你在餐廳吃比薩的?回答!

      我沒吃。董小雨沒吃過比薩,這是我給她買的。

      你為什么要給董小雨買比薩?你們是什么關系?

      我們是老鄉(xiāng),她是我的女朋友。

      別的員工交換了一下眼神兒。

      老板說:董小雨是不是你女朋友,另當別論,我只問你,本中心不許員工帶食品在餐廳里吃,這個規(guī)定你知道不知道?

      不知道。

      那好,今天我讓你知道一下,食品沒收,罰款三百元人民帀。

      對胡曉君的處罰還沒有完,第二天上班前,老板讓浴室主管通知胡曉君,洗浴中心決定終止對他的聘用,上午九點之前,他必須走人。

      胡曉君吃驚不小,說他很熱愛洗浴中心的工作,正干得好好的,為什么要開除他呢?

      浴室主管向他轉(zhuǎn)達老板的話:你的行為已經(jīng)構(gòu)成對女員工的騷擾,在洗浴中心造成了不良影響,所以要開除你。

      董小雨呢?把我們兩個一塊兒開除嗎?

      這個我不知道。

      我去找董小雨問一問。

      你不要問了,老板找董小雨談過了,董小雨說她根本就不認識你。浴室主管撇著嘴,用譏諷的口氣說:還說董小雨是你的女朋友,我看你是剃頭挑子一頭熱。

      胡曉君的情緒低沉下來。他想把自己的情緒再醞釀一下,濕一濕自己的眼圈。這樣想著,他的眼圈真的有些泛潮。他對主管說,他收拾一下自己的東西,一會兒就走。說這些話時,胡曉君是在自己住的宿舍里,他已經(jīng)換好了上班的工作服。他的打算是,等主管一離開,他就去董小雨的宿舍或休息室去找董小雨,跟董小雨說幾句話。

      主管似乎看破了他的想法,要他馬上把工作服脫下來。也是洗浴中心的規(guī)定,只要脫下工作服,換上自己的衣服,就不許在工作場所走動。

      胡曉君沒有馬上脫工作服,看看主管能把他怎樣。什么主管不主管,不也是一個吃打工飯的外地佬嘛,有什么了不起的。

      主管到門外打了一個電話,把洗浴中心的保安叫來了。保安是一個練過立起手掌切磚的家伙,切起人的脖子來相當厲害。保安說話的聲調(diào)倒是不高,他對胡曉君說:走吧,哥們兒,最好別讓我動手,我一動手,誰臉上都不好看。

      胡曉君只好脫下工作服,換上自己的衣服,把零碎東西都收進拉桿箱里,拉起箱子走了。走到大門口,胡曉君似有些戀戀不舍,轉(zhuǎn)過身來與董小雨大聲告別:董小雨,我走了!

      沒有任何回應。兩個穿黑色工作服的女服務員在柜臺里面坐著,她們連動都沒動。

      胡曉君又喊了一聲:董小雨,我愛你!

      一直跟在他身后的保安舉起了巴掌,命他趕快滾蛋!

      來到大門外邊,胡曉君沒有馬上離開,站在那里給董小雨打電話。他估計,洗浴中心只開除他一個,不會開除董小雨。因為董小雨會捏腳,可以為洗浴中心賺錢。電話打過去,很快有了回應,回應是一個女人的聲音,但不是董小雨的聲音,回應說:你撥打的電話已關機!

      冬天來了。一個初雪的傍晚,有一個年輕人,手持一朵玫瑰花,跪在洗浴中心門外的地上,雪片落在年輕人的頭發(fā)上,落在年輕人的肩頭,落在年輕人的后背,幾乎把年輕人變成了一個雪人。年輕人雙手舉著的玫瑰花似開未開,花上面也落了一層雪。落雪有聲人無聲,年輕人就那么不聲不響地跪著,似乎要跪他個感天動地,地老天荒。這個年輕人不是別人,是胡曉君。

      有前來洗浴的顧客看見了胡曉君,有些好奇,問胡曉君跪在雪地里干什么?

      胡曉君說,他來給他的女朋友獻花。

      你的女朋友在哪里?

      在洗浴中心。

      你怎么不進去找她呢?

      他們不讓我進。

      你可以打個電話把你的女朋友約出來嘛。

      她不接我的電話。

      噢,所以你就在這里玩苦肉計,對不對!顧客說罷,搖搖頭,進去洗浴去了。

      保安發(fā)現(xiàn)了跪在雪地里的胡曉君,他推開玻璃門,并撩開棉布簾子,對胡曉君罵道:你怎么又來了,你真是一個癩皮,我看你比癩皮狗還劣!之前,胡曉君已來過幾次,他幾次前來,都被前臺的服務員和保安及時發(fā)現(xiàn),被保安趕了出去。有一次,他以顧客的身份,要自己花錢洗澡。保安通過打電話向老板請示,老板還是拒絕他進入洗浴中心。

      胡曉君不說話,他把玫瑰舉得更高些,想讓玫瑰替他說話。他認為自己跪的是街邊的雪地,并沒有進入洗浴中心,狗保安不應該干涉他。他希望前臺的服務員能看見他,并轉(zhuǎn)告給洗浴中心的所有員工,讓所有員工都知道他今天的非凡舉動,其中包括董小雨。一顆紅心向著董小雨,他不相信董小雨一點兒都不感動。

      保安用腳點住胡曉君的肩頭,只一蹬,就把他蹬得仰面朝天,倒在馬路邊上。

      這時有一輛黑色的轎車開過來,下雪路滑,司機緊急剎車,發(fā)出一聲尖叫。只差那么一點點,車的左前輪就碾到了胡曉君的頭。司機從車窗里探出頭來罵人:干嗎呢?干嗎呢?找死呢!

      胡曉君沒有爬起來,躺在雪地里哭起來。要是被車撞死,他就再也見不到董小雨了。他哭得聲音越來越大,引得不少路人駐足圍觀。一些洗浴中心的員工聞聲也出來看熱鬧,一個男人在街頭大哭總是很少見。胡曉君雖然哭得涕淚橫流,玫瑰花仍在他手里緊緊攥著。

      有同事告訴董小雨,說她的男朋友給她獻花來了。

      董小雨否認她有男朋友,說,誰再這樣說她就跟誰急。

      老板出來了,一見老板板著臉,員工們趕緊把頭縮進洗浴中心。老板對圍觀的路人說:大家散了吧,這人是個神經(jīng)病,沒什么好看的。他臆想一個女孩子是他的女朋友,其實根本沒那回事。

      見胡曉君還在哭,圍觀的人還不走,老板就打電話報了警,說有人在洗浴中心門口無理取鬧,影響了他的生意。

      不一會兒,警察就開著警車過來,把胡曉君帶到附近的派出所訊問情況去了。

      不知是實弄還是虛弄

      十幾年過去了。某個春天的下午,我在看一檔名為“懺悔錄”的法制電視節(jié)目時,聽節(jié)目主持人提到了胡曉君的名字。主持人介紹說,胡曉君為北京一戶居民搞完了裝修,回頭翻窗到這戶人家行竊時,碰巧被這家回家取東西的女主人撞見了,當女主人指著鼻子斥責胡曉君時,胡曉君怕罪行暴露,就撲上去把女主人掐死了。胡曉君以故意殺人罪,被判處死刑。

      我不大愛看電視,除了看球賽和動物世界時偶爾激動一下,看別的節(jié)目我常常是有一搭無一搭。聽到胡曉君這個名字時,我并沒往心里去,沒有把胡曉君這個名字和那個曾經(jīng)讓我?guī)退锤遄拥那嗄甏蚬ふ呗?lián)系起來。我已經(jīng)把那個胡姓青年的名字淡忘了。當胡曉君的形象在電視畫面上出現(xiàn)時,我的注意力才不由自主地集中了一下,這個囚徒我看著怎么有些面熟呢?盡管胡曉君穿著囚服,戴著手銬,面貌已不是當年的面貌,我還是想起來了,這個胡曉君,不是和胡曉君重名的胡曉君,正是那個到辦公室里找過我的高個子年輕人。主持人說他犯罪時在搞裝修,他從事的工作也與我對他留下的印象相重合。沒錯兒,就是他,就是那個曾經(jīng)被我在手機上命名為“討厭”的胡曉君。我難免心生感慨,看來人的命運真是莫測啊,說是條條大路通北京,到了北京,擺在人們面前的不一定都是大路。

      面對電視鏡頭,胡曉君表示了懺悔和痛恨。他后悔不該去行竊,更不該剝奪他人的生命。他不恨別人,只痛恨他自己。要是有來生,下一輩子他一定要好好做人。

      按照人道主義精神,在死刑犯伏法之前,獄政人員都會問一下犯人,最后還有什么要求。如果要求并不過分,監(jiān)獄方面會盡量滿足。胡曉君提出的要求是,臨死前他要見一見他熱戀過的女朋友,當面問一下女朋友,他那么苦苦追求,女朋友為什么看不上他?

      獄政人員找到了胡曉君所說的女朋友。讓我感到疑惑的是,她的名字不叫董小雨,叫凍小雪。凍小雪已結(jié)婚生子,成了人妻人母。凍小雪似乎記起了有胡曉君這么個人,但她不愿意去監(jiān)獄見胡曉君,擔心跟自己的丈夫無法交代。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將死的人總是占著一份死理。獄政人員只好找到凍小雪的丈夫,讓其丈夫幫助做做凍小雪的工作,看能不能見胡曉君一面。凍小雪的丈夫倒很開通,也能夠理解胡曉君的心情,說人家都是快死的人了,去看看人家有什么不可以。

      至于二人見面后,胡曉君向凍小雪問了一些什么話,凍小雪又是怎么回答的,這個就不再想象了。

      也許,凍小雪是董小雨的化名,也許不是。如果凍小雪的名字是真名真姓,這個胡曉君就不一定是那個胡曉君。我寧可相信,胡曉君還惦著寫東西,并有可能看到這篇不太像小說的小說。

      責任編輯 趙蘭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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