堅妮
秦家的幾個兒女約好了清明一起陪父母回國拜山,到最后,只有小兒子秦可畏一人在三藩市機場陪著二老登機。二姐可人說她正等一筆生意成交,如果拿到項目,她就要立刻飛臺灣,如果到時候時間合適,她趕過來;大哥可慶本來訂好了同一班飛機的機票,后來取消了行程,秦家的人都知道大哥干什么都要大嫂批準(zhǔn),如果取消行程又沒有很好的理由,多半是他被大嫂阻攔。畢竟這也不是第一次,所以做父母的也不追問緣由;在波士頓工作的小妹可伊從一開始就對拜山不以為然,用了很多借口說她走不開,她是個特立獨行慣了的老小,父母拿她沒轍。
從三藩市直飛香港的班機是半夜起飛,因為海灣上起霧,機場讓乘客在候機室里多等了一個多小時才讓上機。等可畏安頓兩個老人坐下,系好安全帶,已經(jīng)被睡意壓得眼皮打架,不等飛機升空,就靠在椅子上睡著了。母親看見兒子身上就穿了一件襯衫,要丈夫把他沒有穿上身的外套拿過來給兒子蓋身上,可畏的父親說,都快五十的人了,還要老母穿衣蓋被,拿我八十老翁的衣服給他蓋,豈有此理?可畏的母親輕聲喝道,你少廢話,快把衣服給我,看涼了我兒子我不找你算賬!兩個老人都耳背,說話聲音自然不小,吵醒了剛淺淺入睡的可畏,他覺得倆人說話挺有趣,便繼續(xù)假裝睡覺,看他們還有些什么話說。
只聽得母親說,我們可是陪你回去拜你的祖先。父親說,你跟著來,還不是要我的祖先在天之靈關(guān)照你的寶貝兒子。母親還嘴道,你們廣東人就是迷信,我父母連骨灰都不知道在哪里了,也沒有想過要造墳,都解放幾十年了,還講究那些?我死了就燒成灰撒進大海,還占塊生地干什么?
父親說,那你就這么狠心讓我一個人住孤墳里?母親回嘴道,你這不是有兒有女以后給你拜山?孤什么呢?難道你死了還真的要兒女給你整尸運回國去埋葬?我可不要折騰他們,一把火燒了算了。父親說,你說得也是,咱倆死了以后還埋在一起,不怕拌嘴把地面上的人嚇著。
“解放”“迷信”這種帶大陸歷史背景的詞,讓去國多年的可畏忽然覺得自己是在時光隧道里做逆向飛行,而且還帶著時光不多的父母回故鄉(xiāng)。
拜山是廣東人“掃墳祭祖”的專用語,哪怕祖墳不是埋在山坡上而是落在村后田頭,也叫拜山。秦家的祖墳在廣州白云山邊,可畏小的時候跟著父親去過,印象里是在個山坡上,坡上青青翠翠有竹林,父親說那些都是他曾祖父親手種植的上品“雕絲丹”;從坡上望下去先有一片果林,林外水稻田遠(yuǎn)遠(yuǎn)望不到邊,父親說里面的果樹有荔枝龍眼、香蕉枇杷、楊桃石榴、無花果大芭蕉,從六月一直到十月輪流結(jié)果,他小的時候進了果林不吃到肚皮快撐爆不會出來。山坡背靠著一脈連綿高高的白云山,山頂白云游走浮動,一會兒可以看見藍藍的天空,一會兒天空都被降到半山的云霧遮蓋,可畏這才知道白云山的名字由此而來,才知道從城里也可以看到的白云山竟然是故鄉(xiāng),第一次對那一個個祖先埋骨的花岡巖石碑生出血脈相連的感覺。那是可畏唯一一次還鄉(xiāng),?父親當(dāng)時沒有帶他們到村子里去,也沒有解釋為什么,帶他們上山去的沒出五服的堂兄,也沒有請他們到他家里去,而是大家一起到不遠(yuǎn)的沙河鎮(zhèn)上吃了一頓有名的沙河粉。后來,很多年后,等可畏長大了,離開中國到美國讀書和工作之后,父親才告訴他不回到村子里去的原因。
他們沙河秦家本是個旺族,幾代傳下來,不單有兒孫出外讀書做官,留洋經(jīng)商,也有的留在村里經(jīng)營種植祖上傳下來的幾個山坡的竹林和大片的水田和果園。到了他祖父那一輩,只剩兩房一邊一個堂兄弟留在村子里打理祖產(chǎn)和經(jīng)營農(nóng)活。1928年共產(chǎn)革命的火第一次燒到鄉(xiāng)里,其中的一個堂兄接受了進步思想,參加了農(nóng)會,要把自己家的田地和山坡分給佃戶和貧困的農(nóng)民,另一個堂兄堅決阻攔,最后據(jù)說是發(fā)生了火并,兩房結(jié)下了冤仇。1949年共產(chǎn)黨的勝利,證明了當(dāng)年要散財分地的一房的先知先覺,但是也沒有給當(dāng)年拒絕革命的一房帶來更壞的結(jié)果,因為土地和家產(chǎn)早就因分家分地被耗掉七七八八,土改按財產(chǎn)劃分,給他們戴了個上中農(nóng)的帽子,那可比被當(dāng)成大地主拉出去批斗槍斃的結(jié)局要好得太多。塞翁失馬,焉知禍福?雖然秦家偌大家產(chǎn)被中國革命的潮流席卷流失,但新中國成立后,家家日子都過得差強人意,家族的舊恨被歲月淡化,方有可畏的父親找到一個遠(yuǎn)房堂兄領(lǐng)路,帶著孩子到山上一祭祖先的一幕。但是父親不愿意村子里的人順藤摸瓜,知道他這某一大房的長孫跟著共產(chǎn)黨回到城里當(dāng)了官,雖說也不是什么高官,能避免是非就避免,那個年代里,人們都活得很謹(jǐn)慎。
父母親移民來美國投靠兒女已經(jīng)有十多年了,以前他們一直沒有提出過掃墓拜山,這次舉措的始作俑者還是大嫂。大嫂的父母去年到美國探親時,要求他們的兒女湊出一筆錢,在郊區(qū)新開發(fā)的墓園買一塊墓地。秦家兩老請親家到茶樓飲茶接風(fēng),大嫂的爹媽把墓園的景色大大形容了一番:一說是群山環(huán)抱,流水環(huán)繞;二說是鳥語花香,濃蔭處處,走進去就像個公園,完全改變以前的人專在不適宜種植的禿山做墳山葬崗的風(fēng)格。大嫂提醒他們,關(guān)鍵這是新概念新開發(fā),價格還沒有漲上去,一塊地才十六萬人民幣。兩年前這個墓地公司開發(fā)的第一個墓園,一塊地才三萬人民幣,一出籠就銷空。這個二期開發(fā)項目,價格已經(jīng)漲了差不多三倍,如果不趕快下手,很快也就會被搶空,就算當(dāng)投資,買了不用,以后的漲價也會很可觀。大嫂說,十六萬人民幣才折兩萬多美金,她的兩個弟妹都覺得便宜,他們不但已經(jīng)把錢湊齊了,還在考慮是否每家都自買一塊,以后天年就可以落葉歸根,跟父母葬在一起。
可畏跟著大嫂一會兒投資一會兒合葬的思路轉(zhuǎn)到這里,忍不住想開個玩笑,說以后大哥埋到大嫂家的墳地,便算是女婿上門,也不失為開風(fēng)氣之先,看見大嫂在桌子下用手拉了一下大哥的衣角,便打住自己的話頭,看大哥要說什么。只聽大哥提議,是否秦家也在同一個墓園買幾塊地,以后大家就都走到一起了??晌冯S口接上,說這樣好,打麻將也不愁三缺一了,引得大家都笑起來。笑完之后,秦家的父親沒有表態(tài),大家也就把話題轉(zhuǎn)到別處。那天可畏送父母回到他們自己住的公寓,父親才說,我們秦家自有風(fēng)水寶地,干什么要去湊他們的熱鬧??晌愤@才想起,他們家確實是有一大片山墳。
落葉歸根的話題也就因此被擺上了桌面,年事已高的父母宣布要回國拜山,言辭中還暗示,這恐怕是他們最后一次坐長途飛機出行,秦家四子女自然要響應(yīng)支持,哪怕到最后只有可畏一人上機,二姐大哥也鄭重其事地在電話上交代了一番,如何代表他們照顧好父母,如何隨時和他們聯(lián)系,在關(guān)鍵時候不要做愣頭青,馬馬虎虎把事情搞砸了??晌犯悴欢麄冊趽?dān)心些什么,他又不是送棺材回去,有老爸老媽領(lǐng)路做主,他不過是拎包陪同,能搞砸些什么?他和可伊通電話時,不經(jīng)意地嘲笑了一下,說我們做小弟小妹的,頭上永遠(yuǎn)有四個家長??梢辆驼f,看來她不回去的借口還是留對了。
他和可伊是雙胞胎,又比上頭兩個差了好一截年紀(jì),兩個大的當(dāng)年去亦工亦農(nóng),他們還在玩用彈弓射人家玻璃窗的游戲,兩人處處形影不離。唯獨可伊是個精豆子,干什么都比他有主見,干壞事都是可伊的主意,被大人懲罰的時候挨打屁股的總是他。他有時想,自己比她早到人間三分鐘,恐怕是被她推出來先看看外邊合適不合適居住,或者說明了兩人的智商高低還在娘胎里就已經(jīng)被決定了。當(dāng)然,只要是對付他們兩人之外的人事,可伊一定護著他,幫著他對付,比如說他離婚后整天要出差,照顧不了孩子,又不愿意失去孩子的撫養(yǎng)權(quán),可伊就幫他想了個兩全其美的辦法,讓他的女兒和兒子都到可伊教書的私立學(xué)校去寄讀,那可是美國最好的私立學(xué)校,可伊出錢又出力,讓他的前妻無法抗拒這種好處。他過意不去,可伊說他的孩子不就等于是她的?不過在卵子外面的世界走了一圈,不經(jīng)過她的子宮又回到她的懷抱,她不必經(jīng)過生兒育女的痛苦,是賺了。
可畏渾渾然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又睡著了,再醒來時,飛機上的人都已經(jīng)安靜地進入夢鄉(xiāng),只有走道上暗暗的燈光和偶爾一兩個乘客的夜燈亮著,窗外也是黑夜,擋光板都不必放下,內(nèi)外的安靜如此和諧,很難想象這是坐在一架轟轟作響的超音速噴氣式飛機上。他突然聽見父親在旁邊問他要不要吃東西,他這才注意到父親和母親不知什么時候調(diào)了個位置,坐在他身邊的成了父親,父親前面的小桌板上還放著留給他的飛機上發(fā)放的晚餐。他抬起手腕看看表,自己已經(jīng)睡了四個多小時,按照三藩市當(dāng)?shù)貢r間,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早上了。他問父親有沒有睡覺,父親說睡了一會兒,醒了就再也睡不著。
可畏邊打開留給他的飛機餐,邊逗父親說,想到回鄉(xiāng)拜祖宗心情激動得睡不著?父親搖搖頭,從襯衫口袋里掏出一個名片給他道,我們一到香港機場,你就給這個季先生打個電話,把我們訂的酒店地址告訴他,讓他當(dāng)晚來見秦邦炎。父親叫秦振國,可畏記得好像父親當(dāng)年在香港讀書用過另外一個名字,恐怕就是這秦邦炎,這個季伯伯想必是他當(dāng)年舊識,便看也沒看就把名片塞進自己的上衣口袋。父親說,你把它放進你的錢包里,千萬別丟了,丟了就誤大事了??晌沸敝劬ρ芯苛艘幌赂赣H的神情說道,我以為是路過香港玩兩天。
父親笑笑不回答,抱起手臂閉上眼睛做出睡覺的姿勢。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醒過來的母親突然從那邊伸出頭說,你別裝神弄鬼的賣關(guān)子了,到現(xiàn)在還不告訴兒子。
父親把手指放在嘴唇上做了個禁止說話的手勢。母親說,可畏一年也就四個星期的假期,這次花兩個星期陪你回去,就剩兩星期暑假陪孩子,你還不把底兒都交給他?
父親睜開被兩道白色濃眉蓋住的眼睛瞪著母親說,到香港再說就晚了嗎?你急什么?
可畏趕緊打圓場,說這飛機上說話不方便,但是母親已經(jīng)做出一副很委屈的樣子,把臉扭到另一邊。他把手伸到后面去撫摸母親的背,摸到一個臃腫松軟的肉坨坨,心里不禁有些傷感。母親年輕時是個電影演員,雖然等他懂事時,母親已經(jīng)不再演戲,美貌和風(fēng)度還都留在電影畫報上,他眼里的母親也還是比別人的母親漂亮。這十幾年來他忙著生兒育女,不經(jīng)意間母親完全變成了個不修邊幅的胖老太婆,倒是父親越老越活出精氣神了,兩道濃密的白眉和一頭白發(fā)下滿面紅光,坐在飛機上也西裝筆挺,腰桿筆直,走起路來噔噔有聲,說話時成了廣東人稱呼的“大聲公”,一脫他年輕時的謹(jǐn)慎斯文??晌肥菍W(xué)醫(yī)的,他知道父親這種昂奮現(xiàn)象并不全是好事,而是血管硬化的跡象。
可畏用手掌在母親的肩頭搓來搓去,照著祖母以前教他在她的背上按摩的方法。他從讀大學(xué)開始就離開家,直到去年才換工作換到和父母同一個城市,也得開車來回兩個多小時才能見他們一面,就這樣他已經(jīng)很滿足,至少在父母有生之年,他還有機會彌補過去二十多年落下的空白,幫著照顧他們的晚年。
飛機在香港大嶼山機場降落時正是太陽落下地平線的瞬間,扒在窗子邊像個小孩一樣貪婪看風(fēng)景的母親說,落山的太陽像個出油的咸鴨蛋黃,父親諷刺了她一句:就走不出你那廚房的境界!然后他自己心情愉快地吟了一句古人的詩句,“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
可畏不記得是從什么時候開始他父母之間是用這種方式說話的,印象中,以前都是父親讓著母親,現(xiàn)在人老了,他們的關(guān)系反而顛倒了過來,很是有趣。
走出海關(guān)提出行李,已經(jīng)是晚上八點,父親催著可畏打那個電話,可畏自己的美國手機沒有漫游,偏偏這個人手一部電話的年代,機場的公用電話也裁員了,找了半天才找到一部,又到便利店換了硬幣,才撥通這個電話,那邊接電話的人一對上號,他就把話筒塞給父親,自己急忙去找?guī)?。等到他從廁所回來,電話機旁邊沒有了兩個老人的身影,他的頭立時就發(fā)暈了,各種不祥的想象冒出來。他四處張望,直到聽到有人從上空叫喚他的名字,他才看見兩個老人從二樓的欄桿后面招呼他,他趕緊從電梯走上去,邊走邊奇怪他們二老怎么能這么快就鉆上了二樓,還把三個行李箱也帶了上去。二樓是個快餐中心,有各種中西餐供應(yīng),父親說吃完晚飯進城,到了酒店就可以睡覺,不必再找地方吃飯。母親提醒他,不是說到了香港就告訴可畏我們來香港的目的?他擺擺手說,急什么,睡醒一覺,他不就什么都看到了?母親說父親說話不算話,父親也不搭腔,自顧吃他面前的廣東陽春蝦子餛飩面,邊吃邊說,還是這邊好,連碗機場的餛飩面都煮得夠咸夠味,你說我們兩個待在美國圖個什么?干脆搬回來住算了。母親這回不搭理他了,自顧想自己的心事。
母親是北方人,一輩子讓父親抱怨的地方,是她不懂得吃,也不會烹飪??晌窂男¢L了個南方胃,對母親做的包子餃子,和父親一樣抱不以為然的態(tài)度,對母親用面片湯和面糊糊打發(fā)他們更是幾乎深惡痛絕。他自己和一個北方姑娘結(jié)婚以后才明白,南方人飲食上的細(xì)致直接帶動了情感的鑄造,他自己的婚姻以離婚收場,也對性格延綿深細(xì)的父親有時候不耐煩母親的大大咧咧有了同情。他狼吞虎咽地吃完了自己的一碟燒味飯,對父親說,我記得你以前講過香港有些好吃的去處,我們明天就去嘗試吧?
父親被兒子這么一說,高興勁立即上來了,開始細(xì)數(shù)他想去的地方:明早首先是上鏞記飲茶,鏞記可是香港老字號的茶樓,快有百年歷史了,它做的燒鵝頂尖一流,東南亞和日本游客上飛機前都要來“惡打”(英文order“訂貨”)兩件回去送人;中午上中環(huán)樓梯上那家臘味店吃臘味,那家臘味店叫什么一時想不起來,反正你們跟著走就是了;晚上到上環(huán)蓮香樓去吃鯪魚球蒸肉餅,后天過九龍找那家餛飩鋪子,叫什么麥奀記來的……母親突然抬起頭打斷他說,你還真發(fā)財了?錢都沒個影就開始想怎么花,我看你是燒得慌了!
父親低頭不作聲了,可畏習(xí)慣了他們兩人這種說話的方式,站起來說,兩位大人,吃飽喝足,請打道回府吧。
第二天早上可畏醒來,刺眼的太陽已經(jīng)從酒店華麗的窗簾后面穿透進房間。旁邊父母睡的床疊得整整齊齊,一看就是母親的手勢。他到浴室梳洗完畢,還是不見他們,他便帶上錢包墨鏡,走出房間。到樓下大堂,只見他們正在咖啡茶座上和一位老者相談甚歡。他走過去打招呼,父親立刻站起來說,他終于起床了,我們到房間去吧。好像他已經(jīng)等得不耐煩了??晌愤呑哌吷焓纸o老者說,我是可畏,伯父是……父親回頭說,叫季伯伯,他比我年輕,當(dāng)不了伯父。這位季伯伯笑道,后生可畏呀。他的一語雙關(guān)逗得大家都笑了,也讓父親焦急的腳步慢了下來。
母親在后面急急忙忙把座上的咖啡和一塊點心收拾起,趕上來說,急成這樣,兒子連早飯都還沒有吃,可畏你就喝我的這杯咖啡吧,點心是我留給你的。
一行人回到房間,父親讓季伯伯坐在茶幾旁邊,可畏和母親都坐在靠墻邊的床上,看著父親把他一路手提的箱子打開,從里面拿出幾個物件,在床上一一攤開來,那是幾張國畫和一塊石頭印。
只見季伯伯先是站著打量了一遍,然后從西裝口袋掏出一個放大鏡仔細(xì)地一幅幅地研究,看完畫看石頭,看完石頭又看畫,等可畏把一杯咖啡喝完,點心吃掉,上了一趟洗手間刷牙解手,季伯伯還在那里研究。父親有些不耐煩了,說,這都是你當(dāng)年教我收的,難道有假?你看什么呢?
季伯伯也不著急,邊看邊說,這就像看出遠(yuǎn)門多年的孩子回頭,明知道他們馬上又要走的,多看幾眼,誰知道什么時候能再見了。何況,我想替你賣個好價錢,你又這么急,我這一口價不準(zhǔn)的話,虧待老朋友,一輩子的友情經(jīng)不得輕率從事。
父親說,我也不是要你今天就找到買主,你說個情況,我就托你辦了,先給幾個錢花花,總數(shù)以后賣出再結(jié)不就行了。對你我還信不過嗎?
季伯伯哈哈笑起來,他坐回到椅子上,看著可畏說,你這個老爸,八十歲的人了還這么性急,上千萬元的東西,他信得過我,我也不敢隨便的呀。
可畏只見他父親身體忽然一直,盯著季伯伯說,你別拿我開玩笑。
季伯伯做個手勢讓父親坐下,也招手讓可畏和他母親走過去。他指著床上的畫對他們說,這里每一張畫都值好幾十萬港幣,這塊玉璽,我估計可以賣上千萬港幣。
可畏只見他母親腳軟軟,要尋椅子坐下,他趕緊把書桌旁的椅子推到母親身后接住她。再看父親,他搓著雙手,臉色凝重,對季伯伯說,你還記得你當(dāng)初堅持讓我用我的金表來換這塊玉時說的話嗎?
季伯伯笑說,我你年輕仔時做的荒唐事,說的混賬話,最好別在你夫人兒子面前說。
父親搖搖頭道,你忘了,你當(dāng)時說,拿著皇帝老頭子的印做人,就不會忘乎所以,行差踏錯。
可畏問,這怎么解?
父親說,我當(dāng)時也沒有把你季伯伯的話當(dāng)真,只是后來呀,每每到了名利權(quán)利相爭相斗的利害關(guān)頭,不知怎的我就會想起你季伯伯這話,就會摸摸這塊玉璽,然后就心里坦然了,就知道怎么做了。所以我平平安安活到今天,還虧了它。
母親這時插話了,你讓我替你東藏西藏,讓我替你擔(dān)驚受怕,也虧了它。
可畏還是不懂他們在說什么,他拿起玉璽來看,只見下面刻有幾個他看不懂的古字,季伯伯從他手里拿過去給他解釋道,這上面刻的是“敕正萬民”,按照現(xiàn)代政治術(shù)語翻譯,是領(lǐng)導(dǎo)老百姓走正道的意思。這是一塊皇帝的圖章,你的父親卻是在說,當(dāng)皇帝最后也不過糞土一堆,他當(dāng)個小芝麻官算得了什么。
可畏問,你們倆怎么會弄到這皇帝的???
他父親說,你季伯伯從小就愛搗鼓破銅爛鐵,我們以前在香港讀書,他家里給他讀書的錢,都讓他去買破古董了,自己買不算,整天找我們這些同學(xué)接手,今天讓你買了,明天又來幫你賣掉,我們就是他的當(dāng)鋪,他的“叫飛”(廣東話“練習(xí)”)。如果我不是回了大陸,這幾件東西早就被他搗鼓掉了。
兩個老人說到這兒都哈哈大笑起來,父親繼續(xù)說,我那時以為他一天到晚為搗鼓古董字畫看古書,未老先衰,不務(wù)正業(yè),我還勸他跟我回國報效國家。誰想到他后來會成專家,一言九鼎?我是“文革”期間被剃光頭關(guān)牛欄的時候才想明白,他其實是早把歷史看透了,所以沒那么熱血沸騰。
可畏重新打量這個季伯伯,他不像父親那么紅光滿面,但是清瘦有神氣,著一身半唐裝式的灰綢,像民國連續(xù)劇里走出來的舊商人,看上去比自己父親年紀(jì)小了一輪,他便問,季伯伯今年高壽?
季伯伯笑著對可畏父親說,你這兒子有意思,他覺得我倆年齡相差有別,怎么可能是當(dāng)年的踢(鋁)煲兄弟。
可畏很驚訝對方一下就看出他的想法。他父親說,季伯伯當(dāng)年的小名叫“古惑仔”(調(diào)皮搗蛋小子),雖然比我們小幾年,腦子好用得很。
季伯伯說,你父親年輕的時候很愛國,喜歡搞政治,偷偷參加共產(chǎn)黨也不告訴我,大概覺得我這古惑仔靠不住吧。
父親笑道,不瞞你說,我當(dāng)年被組織警告過,說我沒有原則,整天與你這古惑仔和大泡禾跑舊街市、上茶樓。
可畏問,那你怎么辦呢?
我說我是爭取落后青年呀,我說他們都是好青年,需要我引導(dǎo)走上革命道路呀。
大家聽到這都高聲笑起來,連母親也笑得眼睛瞇成一條縫。歷史的嚴(yán)肅性經(jīng)過歲月的洗刷,變得這么輕松和不重要,可畏看著三位飽經(jīng)憂患過來的老人,心里為他們的團聚高興。
但是父親突然說,大泡禾沒有你古惑仔聰明,也沒有我長命,他死得慘呀!
兩個老人的臉色立即暗淡下來,可畏剛想問大泡禾是誰,只見季伯伯看看表,說,時間不早了。我看這樣,我們現(xiàn)在就去銀行給你開一個賬戶,我今天先打五百萬港幣進去,等所有東西出手,我再把余款給你打入。我們可以現(xiàn)在就立一個字據(jù),說明你交給我多少件東西,你以什么條件就可以成交,款項撥入什么賬戶。
父親說,有那個必要嗎?我信得過你。
季伯伯搖搖手說,萬一我出什么問題,你們也有個憑證;萬一你們出什么問題,你們的孩子也要手里有個憑證來找我呀。
父親還是猶豫,說東西還沒有出手,怎么好就先拿這么多錢?
季伯伯說,你們親自飛過來一趟不容易,就算這是定金,趁你們?nèi)嗽谶@里,該換成人民幣換成人民幣回到大陸用,該換成美元帶回美國也可以順便辦理。
季伯伯說得句句在理,父親看看母親,兩個老人便站了起來。季伯伯吩咐他們都帶上護照,包括可畏,他說最好讓可畏有簽字權(quán)和知道怎么網(wǎng)絡(luò)操作,這樣他們回美國后就可以隨時用網(wǎng)銀調(diào)錢。兩個老人連連夸季伯伯想得周到,他連銀行的位置都打聽好了,下一條街就是,大馬路都不用過。他說等他們從廣州回頭,還可以住這家酒店,去銀行坐地鐵都方便,這是他當(dāng)初為什么推薦他們選這個地點。可畏這才知道父親是根據(jù)季伯伯的建議,交代他訂酒店的。
因為有季伯伯做當(dāng)?shù)負(fù)?dān)保人,他們在銀行開戶的手續(xù)很順利。不到午飯時分,一切都辦妥了,三個老人也都露出倦意,季伯伯說他先回家休息,晚上請他們到他家去晚餐。等他走了,秦家三人就在銀行旁邊一家粥粉面飯店里快快吃了點湯粉面,兩個老人回房去午休。
可畏送兩個老人回房后,手上的表正顯示美國半夜一點。?他回到酒店大堂找了個清靜角落,用電腦的SKYPE撥通了可伊的電話。可伊的聲音睡意蒙眬,人不上圖像,?可畏說,對不起,得把你叫醒,我們老爸今天爆了個大冷門。
不待可畏把早上發(fā)生的事情說完,可伊已經(jīng)在那邊哇哇叫嚷起來,哇!我們老爸還留著這么一手呀?藏這么多年他還真沉得住氣呀!早知道不是回來燒香拜神和親家合葬而是發(fā)財,我也回來了,我要老爸給我買漂亮衣服、名牌手袋、高級香水,香港還有什么來著?拜托提醒提醒,別見利忘義了!
可畏說明天跟老爸去找好吃的,可伊叫道,遍訪名廚?你這豬就知道吃,真沒有出息!
可畏被她逗得直笑,好不容易才打住說,你現(xiàn)在回來也來得及呀,學(xué)校不是已經(jīng)放假了嗎?我那倆孩子也回他們媽那兒去了,你正好可以來玩玩。
可伊自己窮笑一通也終于打住了,說,我好多事情要做,走不開,你替我把我那份吃了吧,告訴老爸老媽我為他們高興,讓他們別急著回美國,先回國把親戚朋友都找來大吃他幾天,然后桂林杭州游山玩水一通,年輕時想做的想吃的,都去補上,記著啊,這可是我交代的。好了,我得回去睡覺了。
被可伊關(guān)機后,可畏坐在沙發(fā)上好發(fā)了一陣呆。他不知道怎么會覺得失落,是因為自己希望可伊聽到這消息會馬上飛回來,而她卻這么輕易地把自己打發(fā)了?是忌妒可伊把她自己的生活安排得有滋有味,不像他,除了上班工作就不知道還有什么別的事情好干?他甚至懷疑自己所謂要照顧老爹老媽,也是因為孤家寡人,又沒有什么特別嗜好,所以找個借口回到父母身邊獲得一點家庭溫暖。雖說可伊罵他沒出息是開玩笑,可畏有時候真的覺得自己沒出息,活到快五十歲都沒有選擇過自己的生活,當(dāng)初拼命讀書,是為了上大學(xué)為了出國留學(xué),讀個醫(yī)學(xué)博士是為了找好工作買大房子,回過頭看,其實他真正在乎他至今所獲得的一切嗎?包括現(xiàn)在在一家大醫(yī)藥公司工作,都是為了養(yǎng)家養(yǎng)孩子,現(xiàn)在家沒有了,孩子還要他養(yǎng),他每天工作的目的就是為了那份工資,其實他對自己的工作煩透了,與其說他羨慕可伊的活法,不如說是生氣自己無法效仿。
這天傍晚,秦家三口按照季伯伯的指導(dǎo),打的來到港島后山一個叫薄扶林的地方。香港到處高樓林立,這里也不例外,季伯伯住在二十六層,電梯往上走的時候,母親說,剛才在山路上轉(zhuǎn)上轉(zhuǎn)下已經(jīng)快把我轉(zhuǎn)暈了,現(xiàn)在上這么高的樓,我心都快跳出來了。父親伸出手摟住母親的肩膀安慰她,一會兒就到了,沒事的。
可畏好像從來沒有見父親在人面前拉過母親的手或者摟她的肩,父親這一舉動讓他大出意外。他揣摩,是因為父親剛剛發(fā)了一筆大財,自己用不同眼光看待他了,還是人在沒有了金錢的顧慮后就會變得隨和友善?
父親和母親在美國這些年的日子過得并不寬裕,剛來時跟二姐住了兩三年,然后到大哥家住過兩三年,其間到他那里住半年后和他的太太處不下去,又回到三藩市大哥家。到前幾年他們才終于等到了一間政府給無收入老人的免費公寓,五百英尺一房一廳,算有了個自己的窩。這期間他們多次吵吵想回國居住,但是一考慮兒孫都在美國,以后再老了臥病在床,難道讓兒女坐十幾小時飛機回來照顧?他們又堅持在美國留下了。
可畏此時不由地奇怪父親前幾年怎么就沒有想到出手這些文物,如果他早幾年這么做了,也不必跟兒女住,更不需等申請政府公寓了。
電梯到位,季伯伯已經(jīng)站在電梯口等他們,顯然剛才到樓下的守門人給他打了電話通知他。
進得門去,可畏期待看到一個擺滿古董掛滿字畫的公寓會布置得像一個小博物館,出乎他意料,客廳兩面墻全是書架,線裝古書、精裝洋文、畫冊、雜志……書架里的書已經(jīng)層層疊疊擠滿,漫出來擺在地上,靠在墻邊,堆在茶幾上,尋常人家客廳沒有花瓶古董字畫不奇怪,這個季伯伯搞了一輩子古董,怎么會沒有這些東西?
主人把他們讓到沙發(fā)前,?一個菲傭立刻端來茶和水果。老人們寒暄過之后,話題就變成詢問各自身體狀況和交換養(yǎng)生之道。可畏不經(jīng)意地聽著,看見客廳落地窗外是個大陽臺,陽臺外是西斜落日投射的海面,他禁不住站起來往陽臺走過去,走到外面,海天相接一覽無余的氣派讓他看呆了,好一陣,才把視線落回到近處,而近處的海水上閃爍波動的陽光像從打翻了的首飾盒里撒出來的珠寶,黃金白銀,鉆石翡翠,扯斷摔碎了的珠鏈?zhǔn)骤C,大粒小顆,圓的扁的,叮叮咚咚,七彩燦爛。想到這,可畏為自己想象力的貧乏笑了,好像自從今早開了銀行賬戶后,他腦子里轉(zhuǎn)的只有錢。此時面對遼闊的海景,中午和可伊說話后產(chǎn)生的那種失落又升起來,而且變得更加強烈。他就這樣坐著,看西邊地平線上,太陽慢慢滾成一張巨大的橙色火球,一點一點地往下墜落,海面失去陽光的照射,變得像一塊巨大而又安詳柔軟的絲棉被。直到里面的人叫他吃飯了,才打斷了他的冥想。
餐廳就在客廳的另一端,八個人的圓飯桌坐四個人顯得大了些,但是每個人面前高腳低腳酒杯加茶杯果汁擺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中間轉(zhuǎn)盤上主菜還沒有上來,擺了些冷盤小菜。季伯伯說他幾乎不在家請客,所以工人只會做些他喜歡吃的家常菜,小菜是外面館子里叫回來的,父親母親同聲說,在家吃舒服自在,也正好看看季伯伯的家居生活。正說著,工人把湯端上來,第一碗放在父親面前,季伯伯說,天氣熱,給你們長途旅行的人消消積,解解濕氣,所以我讓馬姨熬了個蓮藕粉葛湯,這是一種上好的絲藕,藕斷了絲都連著的,我和九龍一家茶樓的老板是老相識,每次他有這種藕,一定打電話來讓我去喝藕湯,我這次就讓他送了兩條新鮮的給我。可畏這才注意到季伯伯的工人是個地道廣東女人,深眼眶,高顴骨,她咧開嘴笑笑,只說了聲慢用,便回廚房去了。
可畏只見父親仔細(xì)地研究放在他面前的一碗湯,季伯伯說,秦邦炎呀,如果你還是像當(dāng)年那么能喝,你不必讓我招呼,自己挑喜歡的喝。我有糖尿病,無法奉陪,讓你兒子和嫂子陪你。
可畏對主人說,我沒有問題的,喝醉了今晚就在季伯伯的陽臺上睡覺。
父親喝他道,說話沒大沒小。季伯伯?dāng)[擺手說,我這有客房有床,你們都喝醉了也安頓得下來。
父親說,你別聽這小子沒上沒下的胡說,他根本就不會喝酒。
季伯伯說,我喜歡不拘謹(jǐn)?shù)哪贻p人。
父親說,他們這一代就是什么都不拘謹(jǐn),你給點臉,他會上頭的。
可畏他媽打岔道,今天這么高興的日子,你就別忙著教訓(xùn)兒子了,快喝你的酒吧。
季伯伯笑笑,拿過白蘭地慢慢地開,然后倒了一杯遞過去說,秦邦炎哪,你看你有兒有女,兒孫滿堂,多有福氣!都多虧了嫂夫人這些年在后面支持,我們先敬嫂夫人一杯,說完拿起他手上裝了冰水的玻璃酒杯。
大家舉杯敬完酒后,可畏父親說,季誠,?我這輩子一事無成,到老了靠領(lǐng)美國政府的救濟金生活,哪像你按照自己的意愿活得名利雙收!來,我?guī)е业睦掀藕⒆泳茨阋槐辽倌闾嫖覀內(nèi)Y(jié)義活出了個樣子,做出了證明!
父親這話在可畏聽來像是他已經(jīng)喝醉了才會說的話,他看看主人,看看母親,見他們不動聲色地舉起杯子,他便也舉起杯子,但是嘴上還是忍不住問,那三結(jié)義是怎么回事呢?我們從來沒有聽說過。
大家把杯干完了,季伯伯說,那是十七八歲少年看了《三國演義》《水滸傳》之后的瞎胡鬧,我不同意你老爸剛才的未蓋棺定論呀,不過咱們今天別去扯那些不重要的事,來來,上菜上菜。他一邊招手讓工人上菜,?一邊給客人倒酒。
菜端上來,季伯伯一道一道地給介紹,這是腌橄欖角蒸蔥菜,你父親當(dāng)年最愛吃的菜;這是淮山燉甲魚,也是家鄉(xiāng)風(fēng)味;這碟韭菜煮豬紅,以前我們最喜歡到學(xué)校外邊街邊的檔攤上吃那么一碗;這清蒸鰣魚聽起來再普通不過,講究的是烹調(diào)的時間和調(diào)料;下面是我順德家鄉(xiāng)的一道菜:車錢草燉雞,一人一盅;這碟是馬鮫咸魚蒸肉餅;這碟叫拼景泰藍,實際是下酒的燒味,由燒鵝乳豬拼出來;最后一碟是炒薺菜,八菜一湯,湯是蓮藕粉葛湯,素多葷少,家鄉(xiāng)風(fēng)味,我們的馬姨是順德人,廣東菜是她的看家本事,來,來,來,起筷起筷。
可畏離開廣東多年,這一道道菜名好像打開了一道道記憶的閘門,他興奮地對季伯伯說,我小的時候廣州街上也有小販賣豬紅韭菜,兩分錢一小碗,我最愛買來吃了。
母親正舉著筷子猶豫不決,?聽他這么說便說,我怎么不知道?你哪里來的錢到街上買那些臟東西吃?沒有生肝炎你真是幸運了。
可畏笑著對他母親說,可伊和我去賣破爛換的錢。
賣破爛?哪里來的破爛?母親漫不經(jīng)心地問,她的筷子還是懸在空中,可畏知道雖然母親在廣東生活了近半輩子,她對這一桌廣東菜還是不習(xí)慣,便把手伸到有燒鵝的盤上,替他母親用公筷夾了幾件燒乳豬和燒鴨,說,媽,這是你愛吃的廣東燒臘。
他母親還是堅持問道,什么破爛?我們家被抄過家以后還會有什么可以賣的東西?
可畏笑道,報紙可以賣呀,我們還到外面去撿,破銅爛鐵都可以賣,你們都被隔離禁閉坐牛欄,顧不上我們倆,想有點零用錢不就得自力更生?
季伯伯在一邊哈哈笑起來,看著他說,你那時候應(yīng)該很小才對呀,就這么會想辦法?
母親說,才不會是他想出來的鬼主意,季先生,我生了四個孩子,這個老三最老實聽話,他妹妹出的什么鬼點子,他都跟著去做,比聽我們的話還強。
他們?nèi)艘贿呎f得熱鬧,可畏只見他父親盯著轉(zhuǎn)盤上的菜,遲遲不下筷子,便對他父親說,爸,我還記得你帶我們到番禺鄉(xiāng)下去買欖角,原來烏欖都是長在樹上的,一片很大的烏欖樹林,新鮮的烏欖摘下來當(dāng)場就用開水燙熟了,蘸著白糖吃,好吃極了。可伊就在人家的房前屋后到處找,看有沒有小的橄欖樹,說是拔一棵回家去種在門口的地上,以后自家也可以吃新鮮烏欖。
他父親笑著搖搖頭,對季伯伯說,我那個小女兒是個天生的搗蛋鬼,詭計多端,那份古惑,有時候令我想到你。
季伯伯說我可沒有去偷別人園子里種的東西呀!
可畏說,我們什么都偷,夏天還從珠江游泳到二沙體育場后面農(nóng)民的果園里去偷荔枝龍眼黃皮。有一次,人家追上來了,可伊讓我跳到路邊一個糞池里,她再把我拉上來,然后她假裝大哭,人家看我那個臭烘烘的狼狽樣,就把我們放了。
三個老人聽了可畏的描述,都樂不可支了,季伯伯說,我這到真想見見你們家這個比我還要古惑的女兒。
可畏的父親說,她在波士頓教書,你要是去美國,我們讓她去見你。
可畏的母親卻說,這孩子太好強,一輩子也不結(jié)婚,一個人在波士頓那冰天雪地里生活,我們讓她來加州,她就是不喜歡加州。
可畏的父親說,人家說美國東部有文化氣氛。
這位女公子在教授什么專業(yè)呢?季伯伯好奇地問,可畏母親搶著說是一所很古老的私立學(xué)校,他父親趕緊制止她道,季誠問的是專業(yè),他看著可畏道,他們孩子的事,他們更清楚,你問可畏,她教書那學(xué)校我也叫不上英文的名字。
可畏想說是歷史,但不是很確切,便說中文,說完又覺得有什么地方不妥,便說,我也不太清楚,她以前在中國是學(xué)歷史的,在美國讀博士也是讀文科。他記得可伊還寫書寫文章,但都是英文的理論文章,他從來就沒有想問她要來看過。
季伯伯不再追問,把話題轉(zhuǎn)到秦家另外兩個大孩子身上,可畏心里覺得自己窩囊,想到下次和可伊通電話,定要把她教書的事弄清楚。又想到這趟旅行回去,可以借自己兩個孩子來跟他過暑假的機會,好好了解一下可伊平日的生活。他正想著,聽見父親對他說,我們今晚回去,你就給你哥你姐打電話,告訴他們聽這頭季伯伯幫我忙掙了一筆錢,大家商量一下怎么花。
可畏漫不經(jīng)心地答應(yīng)了,只聽見季伯伯說,邦炎哪,我這純粹是好奇,絕無干涉你家事之意。只因你在美國待這些年,這樣做算是美式民主還是中國傳統(tǒng)呢?如果是美式,據(jù)說美國人錢財是不留給孩子的;如果是中國傳統(tǒng),家長是不需要和孩子商量的。
可畏這才豎起耳朵,只聽他父親說,不瞞你說,我們倆在美國這些年一直都跟孩子住,一來他們孩子小,沒有保姆的時候總需要人幫忙看前看后,二來我們也不懂英文,跟著他們方便?,F(xiàn)在我們有政府管了,自己也不需要多少開銷,有錢分給他們,需要換房子,孩子上大學(xué),能幫他們一點就幫一點,為人父母也不過如此。
可畏媽媽聽到這也說,可畏倆孩子現(xiàn)在還在我那閨女的學(xué)校上中學(xué),倆人合起來一年要花上七八萬美元呢。幸虧我那閨女沒孩子,又可以拿教師折扣,所以可畏和她合起來還供得起。
可畏聽到這,趕緊說,爸媽,我不需要你們拿錢出來給我的孩子讀書。我忘了告訴你們,中午你們睡覺的時候,我和可伊通過電話,她讓我轉(zhuǎn)告你們,回國內(nèi)好好招待親友大吃大喝一場,到桂林杭州等你們想去的地方旅游一通,別急著回美國。
他媽說,你就沒讓她回來一趟?她不是放暑假了嗎?你這孩子就缺個心眼,少交代一句就不會打點。
可畏說,叫了,她不來,說沒空。
他媽還緊追不放,讓你倆孩子跟她一起來,不就走得開了?
可畏不高興地回答,他們已經(jīng)回他們媽那邊過暑假了,可伊自己有她的事,和我的孩子沒關(guān)系。
做父親的此時似乎覺得自己該顯示家長權(quán)威了,他說,不來就不來吧,她不稀罕我的錢最好,你們仨多分點。
可畏這下急了,說爸你這話不是這么說的,她是為你們高興,覺得你們應(yīng)該把錢花在自己身上!
他老父對季伯伯說,我這小女兒生來有反骨,前些年因為政治觀點和我不合,我們父女倆爭吵過,以后她就躲著我。
可畏說,真有這事?我怎么沒有聽她說起過?
他媽說,倆人也都是一個犟脾氣,也不知爭什么,她說你爸僵化,你爸說她數(shù)典忘祖,也不就是討論什么國家的黨的事,值得因為那些管不著犯不上的事傷父女感情嗎?我就罵老頭子。
當(dāng)父親的說,什么叫管不著犯不上的事?她是我的女兒,她的思想有問題,我怎么管不著?
可畏看見季伯伯感興趣地聽著,便說,我爸自己被思想改造了一輩子還不夠,要去改造讀了這么多洋書的可伊,確實是知難而上。
當(dāng)父親的喝道,你別以為我聽不出你的諷刺,讀幾本洋書就知道世界啦?
主人這時起來打岔說,看來晚飯可以撤了,我們何不到陽臺上去乘乘涼,讓馬姨好撤掉盤碗上甜點。
大家紛紛起身,秦邦炎這時從西裝口袋里掏出一支筆,問主人要了一張紙,然后對太太和兒子說,你們先到陽臺去,我在這兒把今天這幾個菜的名字記下來。
秦家三人在香港又逗留了兩天,陪著秦邦炎走訪了他當(dāng)年讀書的英皇書院,去吃了他想吃的燒鵝臘味,終于回到了廣州?;貋碇?,大嫂的父母盛情邀請他們到她家去投宿,但是母親在他們同一座政府公寓里結(jié)識了一個好友,她在廣州市區(qū)還保留了一間公寓,平時沒有人住,這次正好借了來,平日幫助看管偶爾也借用一下的鄰居已經(jīng)把房間清掃干凈,連電話也幫他們開通好了。他們也不耽誤時間,只休息了一天,便打了一輛的士來到白云山腳沙河村老家。
父親頭一天晚上和一個親戚通過電話,約好在一家茶樓會合,飲完早茶便由這個親戚帶他們上山去,?所以他們沒有吃早飯就上路了。沒有想到,一路上交通被堵得死死的,計程車司機說,這都是出城拜山去的車流,按照這個速度,要走到中午才出得城去??晌泛闷娴貜埻思业能囎樱?不僅是好車新車多,而且車子里鮮花銀紙氣球花花綠綠很有節(jié)日氣氛,什么時候拜山成了廣州人的盛大節(jié)日?可畏不由驚嘆,他老父一邊自己低聲喃喃:今日市朝風(fēng)俗變,流落他鄉(xiāng)當(dāng)故鄉(xiāng)。
母親插嘴說,你們廣東人就是迷信,一個清明搞成這樣。這一下,可把司機的話招惹出來了,用他的湖南腔細(xì)數(shù)廣東人如何講究死人的排場,一小塊墓地都要賣幾十萬,還搶著買,房子搶著買也罷,墓地也搶,都因為太有錢??晌匪麐屢娪腥伺跛龍?,便更來勁了,問過年過節(jié)廣州城是不是還是爆竹煙花到處飛到處炸,司機說城里這倒是禁了,怕火災(zāi),到墳地上還是要放的,越大的鞭炮越排場,一會兒出了城你們就聽到了。可畏他媽說禁了好,省得燒得個烏煙瘴氣的。
可畏他爸這下生氣了,說禁了怎么好,節(jié)日就是要熱熱鬧鬧,這是我們中國文化傳統(tǒng),跟迷信一點關(guān)系也沒有??晌匪麐屢灰娎项^子生氣,趕緊收聲,一車人一路再無話,打瞌睡的打瞌睡,看風(fēng)景的看風(fēng)景(周圍都是車),終于,的士按照他們給的地址,把他們在一個大馬路邊放下來。
可畏首先就鉆出的士,再去扶母親??墒歉赣H在的士里遲遲不出來,和的士司機爭辯著什么。可畏把頭低下去聽聽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只聽見他父親說司機搞錯了地方,司機堅持這里就是他們給他的地址。父親說沒有看見進村的牌坊,怎么就會到了?司機說,老伯你怕有十幾年沒有來過這邊吧?這里都成新的市中心了,哪來還有牌坊和村子這種老皇歷呀?!
可畏幫助父親走下的士,老頭子徑自往前走,可畏扶著母親跟在后面趕。一會兒他們來到一間茶樓門口,只見一個小老頭從臺階上下來和父親抱在一起,父親拖著他過來,可畏從他衰老的輪廓上依稀辨認(rèn)出那個當(dāng)年帶他們拜山的遠(yuǎn)房堂叔,便主動叫了一聲,堂叔你好。
堂叔見可畏還認(rèn)得他,分外高興,當(dāng)場就掏出一個紅信封塞到可畏手里??晌犯赣H從可畏手里搶過紅信封說,不可以不可以,可畏已經(jīng)快年過半百了,還拿什么紅色!可畏這才明白對方在按照廣東人的老習(xí)慣,有親戚孩子從遠(yuǎn)方來或者是過年,要把錢裝在紅信封里給個吉利。
堂叔也不依,非要把信封往可畏身上的口袋里裝,兩個老人圍著可畏拉來扯去,他媽說,你們倆這大街上招人看的,我先進去了。兩人才停下來,跟著上了樓梯,紅信封也就還是落到可畏手上。
進得茶樓,堂叔把他們帶進一個單間,里面齊齊滿滿地已經(jīng)坐了一大桌子人,老老少少,中間一截是可畏上下年紀(jì),一輪介紹完畢,都是不出五服的堂兄堂姐妹,有的來自城里,有的住外地,有的留在本地,大家寒暄了一通,可畏他父親便感嘆說,沒有想到他今天進到村子里才知道已經(jīng)面目全非,變化真大。堂叔附和著,數(shù)說他自己家的變化,以前有天井有果樹的家宅,只換得兩套公寓,誰誰的屋基連一套公寓都分不到,給了幾十萬元就算了事,某某百年青磚花崗石一色楠木大梁打造的老宅,也沒有多分一寸,因為是按尺寸計算折價。這都是因為他們挨得市區(qū)太近,最早被開發(fā)收買,那時候都不懂得講價,政府從中安排,大家一起變成城市居民,吃商品糧,不落田,還以為是什么好事情。其實一塊宅基就夠蓋一棟幾十層高樓,不成千萬富翁才是怪事。
幾個本家說到這兒,突然眼睛都轉(zhuǎn)向堂叔,好像是等著他開口,只聽堂叔清清喉嚨,擺擺手,一桌人都靜了下來。他說,邦哥,按說今天你回來敬祖宗,規(guī)矩應(yīng)該直接先帶你上山,回頭再飲茶。但是你我都年事已高,經(jīng)不起激動,你退休后去國多年,我也不太了解你現(xiàn)在的心態(tài)和健康,所以先帶你上來見見這些后輩親人,開心高興一番,再把不開心的事情告訴你,這樣打擊力會小一些。
可畏只見他爸?jǐn)[擺手說,都快去見馬克思的人了,還怕什么打擊,你就直說吧。
堂叔說,我們的祖墳都沒有了,政府把整座墳山變成了綠化公園。
可畏只見他父親的表情沒有變化,埋頭喝茶,也不說話。剛才聽到父親提馬克思,?他覺得煞是新鮮,父親在美國住的政府公寓里有很多基督徒,他們喜歡勸人信教,母親有時也跟他們?nèi)トソ烫?,說是聽聽也沒有什么不好,尤其是唱詩,比花錢買票上音樂會還值。父親就是堅持不參加他們的活動,也不解釋原因?,F(xiàn)在想來,父親的無神論和他早年信仰馬克思應(yīng)該是有關(guān)系的,只是共產(chǎn)黨把拜山歸為迷信,父親在海外一住十幾年,恐怕黨性已經(jīng)淡化,所以才想到回來拜山?,F(xiàn)在政府又把墳山改造成公園了,不知父親這個彎轉(zhuǎn)不轉(zhuǎn)得過來。
堂叔見父親不響,便說,我們都在原來的墳地上做了記號,可以帶你去看,你兒子也趁此機會認(rèn)認(rèn)路。燒豬肉和金錢紙爆竹都準(zhǔn)備好了。按規(guī)定是不可以燒,怕燒了樹林,但是這所謂公園其實是環(huán)保綠化區(qū),沒有什么人去,也沒有什么人巡山,我們小心點不留火星火種就是了。
父親說,既然這么遠(yuǎn)水陸返來,當(dāng)然要上去。
堂叔又說,你現(xiàn)在是海外華僑,當(dāng)年沒有出去時也在城里做官,我們想借你回來的光,向市政府提出賠償我們的山墳。
父親一聽,愣了,問道,我有什么光可以借的?現(xiàn)在當(dāng)官的我一個也不認(rèn)識,早換過多少朝代了!何況,我那些老朋友也都死得差不多了,沒死的也都在醫(yī)院里進出。
一個本家遠(yuǎn)房堂兄說,我們當(dāng)年賣地進高樓已經(jīng)虧了好多錢,現(xiàn)在把我們的墳都扒了,一分不賠,你說有這種道理嗎?
另一個本家遠(yuǎn)房堂兄插嘴道,你怎么知道沒有賠?賠了給村里的干部私分了也說不定啦。
堂叔這時插話道,這我是知道的,一分錢沒有賠,因為說是荒地,埋墳的人誰也沒有地權(quán)。
本家堂兄罵道,頂他老母的地權(quán),我們祖祖輩輩都埋在那里不是權(quán)是什么?
堂叔不讓他們轉(zhuǎn)移話題,掏出一張紙給父親看,這是我們替你起草的申訴書,說是你在海外,沒有通知你就把祖墳扒了,要求賠償。你畢竟當(dāng)年也做到廳長局長了,老革命,他們還是給面子的。
父親草草掃了一遍堂叔給他的信紙,然后說,我這信又能幫你們什么忙?寫的都是我自己的要求。
堂叔說,你的信可以直接讓僑辦和省委插手,上面壓下來,市里就要辦,只要你開了頭,拿到賠償,我們就可以隨后跟上。
父親把信又看了一遍,折起來揣進口袋說,我們先上山去,回頭我想清楚了,再給你回話。
以后的一個星期好像是轉(zhuǎn)風(fēng)車一樣度過。自從父親宣布要把他新得的財富分給四個兒女之后,二姐認(rèn)為他們應(yīng)該先在國內(nèi)買一套公寓,一來不必顧忌向美國政府納稅,二來以后大家回國就都有地方住。大哥認(rèn)為父親應(yīng)該先在廣州買一塊墓地,余下的錢才好買房或者分給兒女。為此,大嫂的父母專門陪可畏父母去看了他們家附近在出售的公寓,也去看過他們選中的墓地,還帶來一個經(jīng)紀(jì)。這個經(jīng)紀(jì)能說會道,從選屋宅到看墓地,要找什么天人合一的環(huán)境,氣場對后代前途的正感應(yīng),什么前要照,后要靠,不葬孤山,不眠怪石,山飛水走,草木崢嶸,青龍會逼宮,白虎跨過堂,什么生辰對什么八卦,多大壽命占多大地堂,可畏聽得蠻有興趣。這天晚飯好不容易沒有宴請也沒有訪客,他們在家自己吃點清粥小菜,他便提起這個經(jīng)紀(jì),說沒有想到買房買墓地還有這許多學(xué)問,他很學(xué)到點東西。
他父親鼻子里哼一聲,不屑地說,他那點走江湖的瞎扯蒙你可以,任他說得再好,那地擺在那里,不過就是三乘五尺埋一個缸,要我二十萬人民幣。我干了一輩子也沒有得到二十萬,我死了難道要花二十萬去埋?
可畏和他媽聽到這都一愣,不知道老頭子賣的什么藥。既然他是這么想,干什么還要花一天時間跟著大嫂的父母去看墓地?可畏媽就這么說他。
不待她說完,老頭子說,可慶他老丈人丈母娘一輩子是替合作社工作,沒有兩個退休金,國外幾個兒女也就數(shù)大嫂還有份像樣的工作,湊二十萬買墓地是他們能承擔(dān)得起的嗎?要和我們葬在一起,這錢自然是我出。
可畏他媽說,原來他們這般熱心是有想法的。我那天和幾個老朋友吃飯,她們都說廣州政府要花多少個億蓋一個新的銀河公墓,廳局級以上的干部才可以進,她們讓我勸你別買什么墓地,以后就等進新的干部公墓。
老頭子說,我已經(jīng)走這么多年了,還有臉去要求嗎?你跟我那幫親戚一樣,都想把我往邪道上推。什么新的干部公墓,想得出來這種搜刮民脂民膏的主意。再來一次“文革”,都給你拖出來鞭尸。
可畏他媽說,那你就去和親家湊合吧。只是我記得當(dāng)初他們到美國旅游的時候,說一塊墓地才八萬人民幣。
可畏見狀便打圓場道,這地價是漲得很快的。不過,二十萬還不到五百萬的百分之五,爸你要做這個人情也做得起,何況你們以前在大哥家住得最久。
老頭子啪地把筷子往桌上一拍,罵道,你當(dāng)我是不舍得那點錢?用你來教我做人!我們秦家那祖祖輩輩的山墳,青山綠水,現(xiàn)在連個腳印都留不下,我再花錢去買個墓地,我有那么不開竅?我跟他們?nèi)タ茨沟兀遣幌霋咚麄兊呐d,是不知道怎么告訴他們我根本就不想再置墓地!早知道山墳都被鏟掉了,我根本就不會坐十幾個小時飛機回來。山不成山,水不成水,早知道我就不回來這趟,去見馬克思還不用說謊?,F(xiàn)在還搞得把一幫親戚都得罪了。
母親說,你既然不想買地買房,你這些天瞎忙著看什么?
父親也不回答,低頭吃他的飯。
母親說,不買墓地怎么不早講?那邊可人和可慶都到香港了,早知你不想買房買地,他們就別回來了。
父親抬起頭說,他們說要避美國政府的稅就得回來拿錢,跟我有什么干系?我走走看看是想知道現(xiàn)在的人都折騰什么!不想回來住,不想買墓地,你能拿我怎么樣?
母親說,嘿,你個老頭子,瞧你說的。我能拿你怎么樣??你那幾件東西“文革”時害我替你東藏西掖,擔(dān)驚受怕,你現(xiàn)在賣得兩個錢,口氣就大了,你不買就不買,跟我發(fā)什么脾氣?我還沒有發(fā)脾氣呢,早幾年你干嗎沒有想到賣?讓我也早點過個好日子,哪怕去周游一趟世界?現(xiàn)在我骨質(zhì)增生,上哪兒都不方便,我膽固醇血壓高,什么都不敢吃,你這錢對我有屁用?
可畏趕緊打圓場,說,爸這是心里不舒暢,媽你別再說了。
母親看兒子不幫著她罵老子,頓時委屈加倍,把飯碗一推,自己回房落淚去了??晌汾s緊跟到房里勸說一通,再回到飯廳,老頭子也把半碗飯剩在桌上,自己跑出去了。
可畏收拾掉桌上的殘局,回到自己的房間里,關(guān)上門,打開電腦,用SKYPE聯(lián)系可伊,他連撥了幾次,對方也沒有人接,他便在床上躺下來,靜靜地等待,他先前發(fā)過一個郵件約可伊上SKYPE,她說好這時候會開機的。
窗子開著,無風(fēng),外面雨蒙蒙,沒有星空。他記得上次回國,還是睡在自己長大的家里,窗外的月亮很大,那是什么時候?怕有十多年了,還是父母親移民美國之前,他帶著新婚妻子回來,二姐大哥也帶著孩子回來團聚,那時候屋子里從早到晚都洋溢著幸福家庭的氣氛,父母親看著蹦蹦跳跳的孫子孫女喜得合不攏嘴,每天高高興興地在準(zhǔn)備行裝移民到美國去。時間簡直是一晃就過去了,孩子大了,父母老了,金錢也買不回那種快樂的氣氛。他眼看著父母親上個星期在香港得到意外之財?shù)乃查g快樂,在一點點地被現(xiàn)實的焦慮侵蝕。先是二姐說,如果美國政府知道他們二老有這么多錢,會馬上收回他們現(xiàn)在居住的公寓和停止發(fā)放養(yǎng)老金,所以他們要么立刻把錢都轉(zhuǎn)移到兒女的賬戶上,要么就放棄在美國的生活。
可畏真希望二姐不要這么直率地把話當(dāng)著兩老說出來,而是想出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之后再說,或者哪怕先讓兩個老人多高興幾天。他到銀行去了解過,在國內(nèi)開戶口需要本人的身份證、護照和本人到場,他當(dāng)即通知了二姐和大哥,可是一說到要他們飛回國來,他們又要等會計師回答他們稅務(wù)的問題,是直接把錢匯到美國,如實向美國政府繳納百分之三十的所得稅,還是可以避過這一關(guān)。其實大嫂的父母都沒有移民,只要把錢轉(zhuǎn)到他們的戶頭上就可以了,可是大嫂也有她擔(dān)心之處,她有好幾個兄弟姐妹,萬一她父母有個三長兩短,或者偏了心,錢會不會被打折扣?
可畏正胡思亂想著,桌上的電腦在叫喚了,他一轱轆翻身起來,可伊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熒光屏上。他開口就抱怨她,你消失了一個星期到什么地方去了?可伊詭秘地笑笑,說,替你當(dāng)了一年的保姆,就不興我暑假出門去解放解放?
可畏無心和她開玩笑斗嘴,告訴可伊今晚發(fā)生的事情,說,我真沒有想到他對祖墳看得這么重,他那天去拜山回來只不過是悶聲不響,連屁都沒有放一個,原來全都壓在心里。
可伊說,你要是一輩子為祖國賣命,到老來發(fā)現(xiàn)你的祖墳都給扒了,你能開心嗎?這不僅僅是塊墳地,是他一輩子的信仰和付出,全都是假的,他能開心嗎?
可畏說,這又不是他一個人的事,歷史潮流誰能阻擋?
可伊問,他后來怎么和那幫遠(yuǎn)房親戚交代的,投訴信交上去了嗎?
可畏說,當(dāng)然沒有,我們老爸哪里是隨便被人擺布的?不開心歸不開心,帶頭去和共產(chǎn)黨爭權(quán)益他是不會干的。
可伊說,照此看來,他是不會選擇留在國內(nèi)了,你就帶他們回美國吧。
可畏說,讓他們回美國退掉政府公寓,自己租房?。克麄兛隙ú桓?。就算他們搬出政府公寓,他們也要向政府繳納十幾萬的稅金才可以享用這筆錢,你認(rèn)為大哥二姐會同意你這樣的建議嗎?
可伊說,這就要看老爸怎么想了。
可畏知道事情不可能這樣簡單,她說得輕松容易,等于沒有說。
可伊說,我看,你們就別再折騰把錢轉(zhuǎn)到廣州了,在香港往美國每個人的賬戶電匯,每人應(yīng)交多少稅,就交多少稅,干凈利落。老爸他們回來,繼續(xù)住他們的政府公寓,生老病死都有政府管,萬一他們在美國風(fēng)癱住院,一住幾年,多少百萬美金也不夠填的。
可畏說,你就會置身度外發(fā)號令,你在那邊也不給二姐大哥打個電話,?聽聽他們的想法。
可伊說,你知道我從來和二姐大嫂她們想不到一塊兒,又心直口快,我是怕找了她們反而給你增加麻煩。
可畏想想,可伊說得也是,她當(dāng)年就是不滿意二姐大嫂把爹媽關(guān)在家里替他們看孩子,和她們都鬧過不愉快。二姐大嫂認(rèn)為她單身一人,不體諒他們又帶孩子又工作的困難,多管閑事。
就是有她們的前車之鑒,父母來跟他住的時候,他堅持要家里有保姆做飯搞清潔,結(jié)果他的妻子又嫌他多此一舉,和他父母鬧得不愉快。在可畏眼里,家庭關(guān)系就如一個蠶蛹,絲絲相纏,誰也繞不開誰。在可伊眼里,卻都是中國人的作繭自縛,她自己像一只出繭的蝴蝶飛得自由自在,離麻煩遠(yuǎn)遠(yuǎn)的。
正說著,客廳里電話響起來,可畏讓可伊別掛線,他去接個電話??晌泛芸炀突貋砹耍嬖V是二姐從香港打來的,問他要季伯伯的電話。
可伊頓生疑心:他們?nèi)ヒ娂静墒裁??你沒有問?
可畏說沒有??梢琳f,他們不直飛廣州要停香港就挺奇怪的,現(xiàn)在又去找季伯伯……你把電話給她了嗎?
聽可畏說給了,可伊就說他,你怎么這么笨?你就不會說你沒有?
可畏說,我哪里想得到那么多?可能他們買不到直飛廣州的票,既然要經(jīng)過香港,就去見見季伯伯,感謝他的關(guān)照,這也是合情理的。
可伊說,但愿如此,我只是不放心二姐那人,你知道她的毛病,一碰到錢就起非分之想,?她別去找季伯伯鬧出什么事就是了……
可畏說,不至于吧,可伊又和可畏閑扯了幾句,說有事要出門便關(guān)機了,可她余音繚繞,可畏開始忐忑不安,隱隱覺得自己做錯了什么。
當(dāng)年父母親剛移民美國住在二姐家里,因為她剛剛離婚,兩個上小學(xué)的孩子需要人幫忙照顧。父母離開廣州后空出來的三房一廳公寓,托鄰居安排租了出去,以為收點租可以在美國當(dāng)零花錢。頭一年收租,人民幣匯不出來,錢當(dāng)然都由鄰居直接先存在銀行里。第二年,可人正好出差去臺灣,說是專門回廣州一趟去把錢換成美元,可是她進了廣州,就和朋友在廣州開了一家公司,她代替父母把錢入股投資了。她還說他們的房子太舊,租金還不夠裝修,不如賣掉,錢拿來美國投資股票,回報率更高,讓父母簽了委托書,全權(quán)讓她去辦理。第三年,房子賣掉,她說幾十萬人民幣一時換不出來,暫時把錢又投進了她的公司,沒有想到,她的合伙人忽然以非法集資的罪名被捕,判刑下獄,她因為人在美國,逃了一劫。雖說父母一輩子鬧下這一套公寓泡了湯,可人她平安無事,也算是不幸中之萬幸,?父母也都是想得開的人,不再追究。反倒是二姐自己憋不下這口氣,要父母以股東名義出面替她到大陸打官司,非要爭一個曲直。為這事,父親不同意,父女倆大吵一架之后,父親堅決搬出二姐家來投奔兒子,說是以后不管這女兒干什么,他都眼不見為凈。
這事情已經(jīng)過去許多年,這些年,二姐再婚,孩子長大工作,她生活得不錯,舊事在眾人腦中也被淡忘?,F(xiàn)在可伊一提,可畏聯(lián)想起回來這段時間,二姐幾乎天天打電話來,確實是有些咄咄逼人,好像不相信可畏所陳述他們在香港的經(jīng)歷??晌窂男”蝗绱藢Υ龖T了,也不介意,但是現(xiàn)在想來,這都是老爸老媽的錢,他們還穩(wěn)穩(wěn)坐在這里,她一邊急什么?
大哥二姐從香港坐直通車回來這天,可畏一早陪母親先去菜場買回來家中各人愛吃的魚蝦肉類和青菜水果,母親和臨時請來的小保姆清洗準(zhǔn)備,可畏先陪他父親到療養(yǎng)院去看了一個老朋友,然后又和幾個父親的老朋友一起在東山飲茶。老友重逢,說得高興,一頓午飯吃到兩點多才收場,回到家來,大哥和二姐人還沒到,父親說去睡個午覺養(yǎng)養(yǎng)神??晌酚悬c神不守舍,身不由己地逛到門外去。
廣州的道路他已經(jīng)完全不認(rèn)識,但是街上的熱鬧和店鋪讓他覺得新鮮,不知不覺,就走了好幾條馬路,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走到了烈士陵園的后門口。小時候,學(xué)校每年都會組織“瞻仰革命烈士”的活動,他印象中烈日頭下要走大半天才到的地方,就在眼前,他不由分說就買了門票走進去。陵園里綠樹遮陽,老榕垂蔭,因為是烈日下的午后,游人稀疏??晌放f地重游,忽然明白了所謂“革命烈士”,原來是掌權(quán)者為自己的勝利與合法性樹碑立傳的地方。父親要拜山,就應(yīng)該來這里拜,因為父親為奪取政權(quán)奉獻了一輩子,也獲得了地位和利益,怎么老來要吃美國政府救濟,還要千里迢迢回來為家族山墳傷情?想到這之中的滑稽,可畏突然失聲笑起來,環(huán)顧四周無人關(guān)注他,干脆開懷大笑一番。笑畢,心胸豁然開朗,決定回家把自己的新發(fā)現(xiàn)視頻給可伊。
回家的路上,可畏在路邊的燒臘店斬了一斤母親愛吃的火肉,一只父親愛吃的蔥油雞,又在糕餅店揀了幾件二姐愛吃的奶油卷筒,兩手滿滿地登上樓。他沒有帶鑰匙,正把手上的東西放下準(zhǔn)備拍門,只聽得門里父親的大嗓門在咆哮,你給我滾出去!不待可畏反應(yīng)過來,二姐開門沖出來和他正撞個滿懷,接著一腳踩在他放在地上的蛋糕盒上。門被二姐隨手狠狠地帶上,她也不理可畏,自顧沖下樓,可畏趕緊追了下去,在低層把她揪住,問樓上發(fā)生了什么事情。二姐恨恨地說,老頭子發(fā)瘋了,為一句話竟然趕我出來,我無非就是說你們小心點別上當(dāng),我也是好心,因為我被人家騙過,不想他被人騙,他就發(fā)了瘋似的罵起來。二姐說著說著,很委屈地流出兩行眼淚。
可畏小心地問道,你們?nèi)ハ愀垡姷郊静藛幔?/p>
可人說,我就是告訴老頭子我和大哥去見了季伯伯,還把他給季伯伯的那幾件寶拍了照片,他就發(fā)毛了。我說拍照留個紀(jì)念有什么大不了的?人家季伯伯高高興興就請我們?nèi)ニ遗恼?,還請我們吃飯,可是爸硬說我們丟了他的臉。
可畏知道可伊擔(dān)心的事情果然發(fā)生了,他正想怎么勸二姐跟他一起上樓去給老爸賠不是,可人說,你要上去也逃不了,他聽說你背著他把季伯伯的電話給了我,連你也被臭罵了,說我們都是不肖子孫,沒有一個配當(dāng)他的孩子。真可笑!還把大哥也罵了,說他不阻攔我,說他做人唯唯諾諾,沒有當(dāng)大哥的樣子。
可畏小心地問,你們還跟季伯伯說了什么?做了什么?
二姐憤憤地說,做什么?去拜訪他謝謝他有什么不可以了?他對我們很客氣的。何況,這些東西都是憑季伯伯一句話,誰知道真正的市場價格是多少?老爸幾十年沒有見過這老頭,憑什么就相信他開的價是合理的?而且,如果他明天反悔,或者也中風(fēng)了,我們找誰去要東西要錢?多幾個人見過他也是好的。
可畏說,你沒有這樣跟老爸說吧?
二姐說,跟他說了又有什么錯?他老朽不懂外面的人怎么做生意,不聽我們的當(dāng)然會吃虧。我就是要教訓(xùn)教訓(xùn)他。他不該瞞了我們這么多年,讓我們?yōu)殄X掙扎。要是他早把東西拿出來,前十年我們有這么些錢做投資,現(xiàn)在大家都不知道有多好了。他們還用住政府公寓嗎?
可畏忍不住說,二姐,你說這些話都沒有用的,只會把老頭子氣壞,何必呢。
可人說,我還氣呢!我這么遠(yuǎn)飛回來,進門不到一小時就被他趕出門,全然不念他們剛到美國那幾年全靠我照顧他們,替他們辦綠卡,辦醫(yī)療卡。
可畏見二姐越扯越遠(yuǎn),便說,你別走遠(yuǎn),我上樓去看看,勸勸老頭子,然后我下來叫你,上去哄他兩句,道個歉就沒事了。
二姐說,省省了,我可沒有這么容易消氣,我今晚找個酒店住著,或者到同學(xué)家去,回頭我會打電話給你。?說完,她也不等可畏回答就甩手走去。
可畏心事重重地回到樓上,從地上撿起被踩爛的蛋糕盒和逃過一劫的燒臘,輕輕地敲門。來開門的是母親,她示意可畏跟她到廚房里說話。他們進到廚房,大哥也跟了過來,可畏擔(dān)心地問父親怎么樣了?母親說他上床休息去了。可畏便把碰見可人的事告訴他們。三人無語,好一會兒,母親對著堆了一灶臺準(zhǔn)備下鍋的食物說,我也沒心情做飯了,咱們今晚就吃現(xiàn)成的東西吧。
可畏趁母親準(zhǔn)備晚飯,輕手輕腳走進父親的房間,他蹭到父親的床前,仔細(xì)觀察老人的呼吸和臉色,父親急促的呼吸和紅紅的臉都不是什么好兆頭,可畏便把手伸到他的額頭,發(fā)現(xiàn)他的額頭滾燙,他輕輕呼叫父親,老人沒有反應(yīng),他再伸手過去把探脈搏,立即發(fā)現(xiàn)情況不妙。他回身走出房間,對他大哥和母親說,我們要立即把父親送醫(yī)院。母親一聽這話就軟軟地坐到椅子上了,可畏對她說,你別擔(dān)心,你知道這里怎么叫救護車嗎?母親擺擺手,說還等什么救護車,你們倆大小伙子,用張椅子把他抬下樓,攔輛的士就走。我連醫(yī)院在哪里都不清楚,更別說怎么叫救護車。
可畏和大哥兩人進房,把半昏迷狀態(tài)的父親抱到一張?zhí)僖紊?,一人一邊便把他抬出房間,抬下大街。
獨居高樓望故城,鳥飛尤需萬里程,青山不留人欲去,百匝千遭繞羊城。歸來如夢復(fù)如癡,何暇計較過往聞?明日撒手歸西去,你我大笑蓬萊人……
當(dāng)可畏聽著季伯伯低聲吟誦父親留下的這首詩時,仿佛看見父親大笑的面孔和聽到他的聲音,失父的現(xiàn)實,讓他的五十年人生第一次有了心頭刺痛的體驗。
父親那天被送進醫(yī)院之后就再也沒有醒過來,沒有遺囑,沒有留言,可畏在父親的床頭桌上看到他地址本里夾了兩頁紙,一頁上面是父親手跡抄寫的這首詩,因為簽名之上有寫:答香江仲仁感懷,可畏便帶到香港來交給季伯伯??晌窙]有拿出來的,是父親那天晚上在季伯伯家吃飯后抄下的菜單:橄欖角蒸蔥菜,淮山燉甲魚,韭菜豬紅,清蒸鰣魚,車前草燉雞,馬鮫咸魚蒸肉餅,景泰藍拼盤,炒薺菜,蓮藕粉葛湯。父親在下面用杠杠出八個字:感懷舊事,前嫌盡棄,在蓮藕湯上圈了個圈圈,用問號打出:藕斷絲連?
可畏沒有問季伯伯和父親之間有過什么瓜葛前嫌,不想在此傷痛時刻去捅兩個老人之間猜謎般的過去。他當(dāng)時就把這兩頁紙收了起來,躲過眾人的眼目??梢翉牟ㄊ款D趕來奔喪,大家在悲痛中忙碌了幾天。直到他們把母親和大哥帶著父親的骨灰送上飛機,他和可伊在香港留下來見季伯伯的前一晚,他才想起這兩張紙。他拿出來給可伊看,可伊對著窗外的維多利亞港凝思良久,眼淚像源源不斷的小溪,一直從她的臉頰淌下。?可畏從來沒有見過可伊如此傷情,他不知道如何安慰她,也不敢勸,唯一覺得安慰的是自己的心也和可伊一般痛,兩個人分擔(dān)同一份情殤,似乎負(fù)擔(dān)便輕了少許。
他們來看季伯伯,是報喪,是代父親賠禮,也是為自己哥姐負(fù)荊請罪。季伯伯靜靜地聽完可伊的陳述,濕潤的眼睛凝視地面,喃喃道,是我弄巧成拙,讓他提早去見了馬克思。
可畏不同意,開口想勸慰,季伯伯?dāng)[擺手說,他這些年不來找我自有他的道理,都怪我,我不該去找他,勸他出手那幾件東西。
可伊和可畏不知老人這話從何說起,?不便搭腔。大家靜坐著,季伯伯問他們母親,他們說母親還算能撐,最難過的是二姐,她喪禮后連家都不回,說是怕面對母親。季伯伯嘆口氣道,她有懺悔之心,邦炎也可告慰。你們也別為難她,她日子是不會好過的。
季伯伯告訴他們,所有東西都已經(jīng)出手,他明天可以把錢都轉(zhuǎn)到他們的賬戶上。說到錢,大家都無語,又靜坐了一陣??梢炼肆恐砗蟮臅?,對季伯伯說,我看季伯伯的藏書便知您是研究歷史的專家。
季伯伯說,專家不敢,年輕時到新亞書院聽過錢穆先生的課,以后就喜歡看看舊書。我和你父親年輕的時候都是歷史迷,后來他選擇跳進歷史潮流,做推動社會變革的一分子,我選擇站在河岸不濕腳,做個旁觀者,很慚愧。
可伊看著滿屋的書說,我最后和父親見面,是吵架分手。我們觀點不合,他不能容忍我否定他貢獻一生的革命,我希望他走出個人的眼界,把自己和政黨政治分開……現(xiàn)在想來,我真沒有必要,不管大歷史如何,那是他的一生,我不屑花時間去分擔(dān)他的矛盾糾結(jié),只做簡單否定,是我很殘忍,現(xiàn)在后悔也來不及了。
可伊說到這兒,按捺不住,雙手捂臉,像個孩子般抽泣起來。坐在她旁邊的季伯伯伸出手把她攏在他的肩頭,像慈父般輕輕拍她的肩膀??粗@對第一次見面的老少,可畏想到圓滿的人生應(yīng)該是父親坐在可伊身邊,他眼睛一熱,站起來假裝到陽臺上看海景。海上依然是可畏上次來訪的斜陽景色,但此時在可畏眼中不再金碧輝煌,而是殘陽如血,隨時落入黑夜的最后霞光。
在廣州,在母親和大哥的要求下,父親原來的單位主持了父親的追悼會,一位和父親從來沒有共過事的后輩領(lǐng)導(dǎo)宣讀了官方的悼詞,大意是父親為中國革命奉獻一生,是資深革命家和好黨員。父親幾個能拄拐杖和坐輪椅的老朋友老同事都來了,其中一個敬獻他的悼詞時,回憶到當(dāng)年干地下革命工作的風(fēng)險,用了你死我活的字眼。所有這些話,現(xiàn)在想來都很高尚宏偉,亦很虛妄模糊,顯然所有的細(xì)節(jié)都不能公開,也都隨父親埋葬,讓可畏無法用幾句話來概括他父親這輩子究竟做了什么具體的事情——除了他在黨內(nèi)的職務(wù)和工作。他設(shè)想回到美國,如果他那兩個說英文的孩子問他爺爺留給他們什么Legacy,他只能回答說爺爺一輩子為共產(chǎn)黨的理想和政權(quán)工作,那么自然就會帶出爺爺退休之后為什么不留在中國享受他的成就,為什么他的兒孫后輩都離開中國。想到這,可畏就知道自己走進一個死胡同,自己沒有那樣的學(xué)養(yǎng)和智慧來解答。他知道父母親完全可以選擇留在廣州享受他們的高干待遇,像父親的那些老朋友那樣,但是他從這幾天和可伊的談話中知道,父親到美國后一直在看書,在質(zhì)疑自己的政黨和革命歷程,在尋找答案,他寧愿留在美國過簡單的日子,不僅是為靠近兒女,更是因為他想拉開和中國的距離,了解另一種制度和人民的生活。唯有他們這些做兒女的都忽略了父親內(nèi)心的掙扎,不屑花時間了解他的糾結(jié),都把他看作過時的老朽,吃美國政府的寓公,連讀書最多,父親最想接近的可伊,也對父親沒有耐心,這對父親來說,要承受多少的屈辱和保持多少的自信,才可以度過孤獨的美國歲月?
可畏再回到客廳里,可伊和季伯伯正在看書架上的藏書,他們談得投入熱烈,沒有可畏可插嘴的地方,他靠在沙發(fā)上,不知不覺,沉入夢鄉(xiāng)。
這天從季伯伯家吃完晚飯回酒店的路上,可伊對可畏說,季伯伯請她多留幾天,幫助他整理一些資料,反正離開學(xué)還有幾個星期,她決定留下來,等后天可畏上飛機,她就搬到季伯伯家里來??晌窡o言,心里暗暗羨慕可伊,就說,別樂不思蜀,我那倆孩子還等著你回去準(zhǔn)備他們開學(xué)的事兒。
可伊說,他們開學(xué)之后都是初、高中生了,我想,何不讓他們都住到宿舍里去?本來我們是為省錢讓他們住家里,現(xiàn)在我們有了這筆額外之財,正好可以派上用場,過集體生活對他們是好事。
可畏說,我沒有意見,等我回去和他們的媽商量一下,我估計只要不花她一分錢的事,她不會反對的。
可伊感嘆說,錢、錢、錢,為錢賣命為錢死,我們應(yīng)該覺得自己很幸運。
可畏說,你是我不是,我回去還是要為錢賣命。
可伊猛地回頭看著可畏說,真的?我從來不知道你是這么看待自己的專業(yè)和工作。
可畏沒好氣地說,你不知道我的地方很多,我不知道你的地方也很多,就像我們不知道爸爸的地方也很多。那又怎么樣?人本來就是獨立不可完全融合的分子物。
可伊笑笑,搞科學(xué)的人把永久的哲學(xué)命題一句總結(jié)了。
可畏說,你是在諷刺我還是在表揚我?
可伊突然帶著哭腔說,可畏,我們以后要多點時間在一起,我保證從香港回來就到三藩市來和母親住幾天,以后會常來看你們。
可畏聽她這么一說,心又軟了,說,你活得多姿多彩,我活得無聲無息,這都是各人自己的選擇,你沒有必要將就我。我回去后會讓媽搬過來和我住一段時間,讓她過渡一下。
可伊問他,你在約會嗎?如果你在約會,媽住你那里可能不方便。
可畏搖搖頭,問可伊,你呢?可伊說,我剛剛結(jié)束了一段長達十年的關(guān)系,正在休養(yǎng)生息。
可畏用開玩笑的口氣說,那我們可以把媽送到你那里去。
可伊很認(rèn)真地說,你回去不妨和她商量一下,只要她不怕新英格蘭冬天的寒冷。
可畏回到三藩市之后,又恢復(fù)了每日上班下班的生活,唯一不同的是母親搬過來和他住,每天回家有熱飯熱菜等著他,吃過飯,他陪母親看看電視??梢劣幸惶彀l(fā)來一個郵件,簡單告訴他和季伯伯工作的進展,而且說季伯伯交給她一項重要工作,等她回到美國會和可畏商量。
可畏依舊每天朝九晚五地上下班,每天都開車走同一條路線,每天都經(jīng)過同一塊樹林和綠地,直到有一天,他突然注意到樹林和綠地的后面實際是一塊很大的墓園,進口隱藏在綠蔭深處,墓地一直往山坡上延伸。這天他便特意提早一個小時下班,開車進入墓園,沿著墓園里面彎彎曲曲的車道,他慢慢地開。墓園很大,緩緩的草坡漫開,綠樹和灌木之間散布著布局不規(guī)整的墓碑,非常青綠和安靜,墓碑都一律地躺倒在地,或者低矮,沒有那種高大突出的石碑或者石室,好像在說,生活在這地下的人都沒有尊貴卑賤之分,一律平等。他不斷地假設(shè)在哪一棵松樹下面,或者是哪一塊坡地上,他可以安葬父親的骨灰,他覺得合適的角度和地點很多,走完一圈,他覺得自己將來也可以選擇這里做最后的歸宿,便把車停在墓園辦公室門前,走了進去。
責(zé)任編輯 谷? 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