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愛民
靜極了,深山整天似乎都是那樣安靜,多響亮的聲音,在深山中打個滾就了無聲息,連狗也不敢大聲叫,一張嘴,聲音立刻就讓深山吞沒了。
初春的太陽是個力氣沒有長足的孩子,毫無章法亂長的柳樹已經(jīng)綻出點點鵝黃,刺槐卻仍然裸露著枝杈伶仃成節(jié)儉的極致,柏樹經(jīng)過一個寒冬的干耗,原本青綠的枝葉蒼翠成一團土青。母雞專心致志地刨著糞堆,它有充裕的時間和耐心尋找吃食。黃咪貓臥在光禿禿的核桃樹杈上,厚厚的皮毛溫暖著冰涼的樹枝,給深山的幽靜增添了些許動感的畫意。黃土深溝沒有一點兒氣力,無可奈何般地低垂下身軀,幾千年幾萬年一味地向偶爾來臨的暴雨濁流屈服,流干了黃土的精血,流盡了水靈靈的韻味,燥成一塊陳年的干饃,龜裂得如冬天老農(nóng)的腳后跟,溝壑縱橫。溝對面是一條沙石筑就的鄉(xiāng)鎮(zhèn)公路,沿著山勢蜿蜒如一條乏不塌塌的土灰色的快要僵死的蛇,偶有一村姑穿紅衣服走在路上如蠕動著的一只花大姐,漸次就隱入深山的皺褶巾。溝那邊隱約傳來秦腔聲,極遠極遠,極細小卻又真切地唱著,仔細聽來,旦角咿咿呀呀凄怨不已,老生腔腹中掙命般的吶喊聲讓寂靜的深山打了一個尿顫,聽不真切的是對白,逗人心尖的是鼓樂。聲音是伴著山風過來的,風一忽而一忽而地旋著刮,聲音就斷續(xù)跑進山間小溪流里。是對面山上的寺院在如期舉行他們的會,每月的農(nóng)歷初一、十五,要舉行法事的,唯有這個時候,深山里才有了響動。有法事就有秦腔戲,唱秦腔猶如打鐘吹哨子,成了催促信徒們的時鐘。
一天勞動回來,給牛添草,圈雞,喂羊,喂狗,再給家里人做飯。熱騰騰的飯端上來,小女兒早已趴在灶間睡著了。罵著女兒吃完,洗鍋,洗衣服,還剩一天的最后一個活,是下溝挑水。妹妹悠悠地挑著水桶,將一天的疲憊拋灑在陡峭的山路上,就記起上學時學唱的流行歌:“這里的山路十八彎,這里的水路九連環(huán)?!备柙~實在是太美了??捎卸嗌偃酥?,十八彎的路那是極陡極陡的路,無法直接行走,只有不停地轉(zhuǎn)彎才能走上去走出去;水流淌成九連環(huán)也是因為山勢太陡太陡形成的漩渦般激流,是人們對那種惡劣山勢的一種浪漫企盼,是詞作者對苦難的一種美的升華。讓那位唱山歌的妹子空著雙手走那十八彎的山路,她也不一定能走得出來。深山仍然是那樣地靜謐,腳下的每一粒土都是那樣熟稔,頂額頭坡邊崖上去年的酸棗還在,在月夜稀疏棗刺叢上掛著幾粒小黑豆,后晌牛飲水屙下的糞便散出一股麥草的清香。妹妹每晚走到泉邊,總要瞅著泉邊那棵鉆天楊笑笑,那是妹妹的一個知心姐姐,光滑的枝干亭亭玉立,青溜溜的軀干上長著三顆欲言又止的大眼睛,總是靜靜地與山泉相伴。妹妹笑,小楊樹就嘩啦啦地拍著樹葉笑;妹妹心里不暢快,小楊樹就沉默無語,一根根枝條一片片葉子都透著不痛快??嗬?,煩惱,不暢快,妹妹總是第一個讓小楊樹知道。
月亮升起來了,深山里涼爽得很,寂靜得很。星星知趣地溜回家睡去了,深山更靜了,大山深處無來由地積蘊著一種新婚之夜的感覺,深山瞌睡了。
妹妹的日子就是和丈夫春種秋收,也三五天吵架,也動手相打,也曾跑回娘家,悔青了腸子的母親又把妹妹送回深山,日子總得過,還有三個孩子等著她呢,才三十二歲的人,在城里正是花枝招展的時候,妹妹卻過早地現(xiàn)出老相,竟然已掉了兩顆門牙,說是牙疼沒時間看,也沒醫(yī)院看,等疼得不行了,牙竟自己掉了。沉重的勞作,高中畢業(yè)的妹妹早已無夢。今晚上她盤算的是清明節(jié)快到了,該換玉米籽種了,今年玉米種每斤4元,比去年貴了1.2元,春糞都拉到地里了,明后天就能犁地,牛耕頭有股繩斷了,得趕緊換上。正迷迷糊糊地要睡著,就聽家中那只蘆花大公雞底氣十足地吼叫了起來。
妹妹是為了給三弟娶親,母親要了2000元的彩禮,才嫁給了不通車不通電不通水的深山。誰又能料到三弟后來離婚呢?那時作為大學生的我,又有什么能力呢?甚至還想著怎么發(fā)表我的詩作。
十一年過去了,我因為嫌路難走只到妹妹家去過兩次。這回見我來,妹妹分明很激動,她領我看那冒尖的糧同,看滿山溝里的果樹,端來一籃子核桃、棗,冰涼冰涼的柿子,甜透心的冬梨,臨走又給我捎上一大包花椒。說她種了一百棵花椒樹,摘得手麻得捉不住筷子。她讓我看五頭大黃牛,11只羊,還有13只雞,一只貓,一只狗。說她養(yǎng)的活口太多,累了都沒工夫想起。說牛就是吃得太多,每天鍘得她腰疼:“你妹夫放羊摔傷了腰,捉不住鍘把。”
“干嗎不買個鍘草機呢?”我問。
“婆婆不讓買。我也做不了主?!?/p>
深山中的妹妹,我能為你們做些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