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建東
那一夜的月光似水一樣在裝置間流動,高高低低的塔、密密麻麻的管線就那么飄浮著,輕輕的,少了許多白日間的凡俗,倒是有了一番仙境之感。這是冬日里難得的一個月夜。他們從蒸餾塔底爬到塔頂,用了半個小時,師傅老莊的喘息聲很急促,老莊解嘲說:“真的老了,再過兩年,我就是想爬,也爬不上來了?!闭驹谒?,寒風一吹,涼意襲人。
陳靜扶著師傅,安慰他:“師傅,您還有股年輕人的朝氣。我還不如您呢。大汗淋漓的?!彼f的的確是實話,夜色其實掩蓋了她死灰般的臉。他們站在塔上,看著延伸向黑夜深處的星星點點,工廠像是孩子一樣,日漸魁梧了,只不過,它的身體是躺在大地上的。作為師傅莊子長的徒弟,已經(jīng)是二十五年前的事了,陳靜無限感慨地說:“二十五年了,師傅,我生不如死呀?!?/p>
老莊問:“你還記恨著我呢?”
“師傅,我從來沒有記恨過您。我恨的那個人從來都不是您呀。這您應(yīng)該知道呀?!标愳o幽怨的聲音仿佛能穿越時空,回到二十五年前的那個夜晚。
師傅顯然不想回首往事,這對一個行將退休的人來說,是殘酷的,“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睅煾蛋参客降苷f。
“二十五年前,您也是這樣安慰我的?!标愳o說。
老莊不再作答,他似乎已經(jīng)想不起二十五年前的那個夜晚,他只記得,那個時候的陳靜愛漂亮,愛打扮,扎著一個馬尾辮,額頭高高的,總喜歡往她的安全帽上貼一些動物的招貼畫??墒乾F(xiàn)在,歲月已經(jīng)把她變成了一個不修邊幅的、甚至有些邋遢的中年婦女。他指著燈光裝點下的繁華的廠區(qū),“你看看,這是未來,未來多好啊。我們還是應(yīng)該把眼光向遠處看,向未來看。別老停留在過去,老跟過去較勁。”
“可是我看到的只有過去?!标愳o說,“遭遇不同,我們看到的風景是不一樣的。您覺得下面的風景好,我咋一點感覺都沒有啊。師傅,您不用勸我了,我不想再浪費我的生命了,我猶豫了二十五年,痛苦了二十五年。我不能讓這種痛苦持續(xù)下去?!?/p>
回到地面上,那種仙境的感覺就失去了,仿佛是掉到了那光的河流之中,他們也倒成了那混沌河水的一部分了。操作室里的光是平面的,打在師傅的臉上,師傅的臉顯得局促、平淡了。陳靜問師傅:“師傅,您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呢,那上面的字跡到底是不是他的?”
老莊嘆了口氣,謹慎地說:“還是讓我再看一遍吧?!?/p>
陳靜拿出三張彩色照片,讓師傅辨認。一張是一個綠皮筆記本的全貌,筆記本是最普通的那種,九十年代的流行樣式,四個角磨損了,邊也卷起來,封面上潦草地寫著“某某飯店記賬本”;第二張上寫著“餐費二百八十元”,簽名像是堆在一起的亂草,依稀可以分辨出是“歐陽自強”四個字,時間是1995年;第三張的餐費是八百四十元,歐陽自強四個字龍飛鳳舞,越發(fā)難以辨認,時間是2006年。陳靜盯著師傅的臉,想從他的表情中猜測字跡的真?zhèn)危笆遣皇茄??到底是不是呀?”她緊張的情緒感染了師傅,師傅的手一松,手機險些掉到地上。師傅額頭上都出了汗。師傅有氣無力地說:“是他的?!?/p>
陳靜長出了口氣,有些興奮地說:“師傅,我要的就是您這句話。他從二十歲跟您學徒,除了學徒那兩年,在您身邊工作也有二十年吧。您說沒錯,那肯定是對的?!?/p>
老莊還要說什么,陳靜沒容他張嘴,便快速轉(zhuǎn)身離開了,操作室里只留下師傅失落的表情。陳靜是今天晚上才風塵仆仆地坐了二十幾個小時的火車趕回廠里的,沒有回家,直接來到了廠里,她的肩上,還背著一個大大的旅行包。本來,她遠在內(nèi)蒙古錫林郭勒盟賽漢塔拉鎮(zhèn),每個月,俄羅斯的原油都會經(jīng)過中蒙邊境的鐵路來到這個極北的小鎮(zhèn),再從這里匯入祖國的鐵路網(wǎng),運到石家莊,作為廠方代表,她在那里已經(jīng)工作了十年。十年間,駐在那里的工作人員換了一茬又一茬,沒有人能在那極北的寒冷之地堅持多久,只有她,像是一株北方的白楊,似乎要永遠扎根在那里。而這三張照片,卻讓她心潮起伏,倒了好幾次火車,連夜趕回了廠。她的臉上,山雨欲來的亢奮掩蓋住了旅途的勞累和疲憊,仿佛是又一次人生的起點。她告訴師傅老莊,她要休假,把幾年的年休假都連在一起。
把她從千里之外召喚回來的照片,是新去賽漢的人帶去的,原油科的人把賽漢叫作發(fā)配之地,這次來的老江四十多歲了,滿臉大胡子,他解嘲說,如果再配一桿長槍,就和去滄州的林沖一樣了。他絲毫沒有在意,這句話會對陳靜有什么影響。在他們看來,陳靜享受這個苦差事,她喜歡待在那里,就像他們不喜歡那里一樣,青菜蘿卜各有所愛,這就是他們的解釋。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像老江這樣的就是流水的兵,他們往往值守一年就被新人換走,而陳靜卻是那鐵打的營盤。老江拿出三張照片純粹是當成一個笑話的,他告訴陳靜,這個有些破舊的小本子現(xiàn)在是一個搶手貨,這是一個欠款本,欠款人是一個人,歐陽自強。老江繪聲繪色地講著這個記賬本的事:“我沒見過這個小本子,我看到的只是這三張照片。但是三張照片背后的內(nèi)容卻很豐富。據(jù)說,這是歐陽自強從當段長開始,到副主任、主任期間,在翔龍大酒店吃飯時打的白條,翔龍大酒店以前叫美自在飯店,目前是廠區(qū)附近最好的飯店了,我們班組聚會什么的都去那兒。到現(xiàn)在,他欠的錢都沒有還,他當副廠長后,就把欠賬推給了車間,可是繼任車間主任許紹金是個倔頭,他對飯店老板說,冤有頭,債有主。誰吃的飯你去找誰。這下好了,歐陽副廠長從此就對許主任恨之入骨,總是在大會小會上挑他的刺,而這本賬也就一直推到現(xiàn)在?!?/p>
“那還不是一本賬,和以前有什么不同?”開始看到照片的陳靜并沒有在意。
老江捂著一個電熱寶,抱怨道:“你們這個破地方怎么這么冷?!?/p>
每個新來的人都會抱怨這么一句,好像這是陳靜的地盤,而不是他們的。陳靜聽得多了,也就習慣了,并沒太計較。
老江接著說:“可是這幾天,這個小本子突然間就火了起來,炙手可熱,成了一個文物,有許多人都想以高價收購它,價格也正在以火箭的速度上升?,F(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多少人關(guān)心,這個小本子上真實的欠款數(shù)量,他們關(guān)心的是那個寫出那些數(shù)字的人,那個主管生產(chǎn)的副廠長歐陽自強,告訴你吧。他剛剛?cè)ブ醒雽W校進修,據(jù)可靠消息,一年后,當他從中央學?;貋砗?,會接替快要退休的趙廠長的工作?!?/p>
“我怎么聽著像是一出戲?!标愳o說。
“人生不就是一出戲嗎。不定什么時候這出戲就在上演呢。我他媽的來這個破地方待一年就是一出悲劇。”老江時刻都在拿工作的環(huán)境說事,“你可不知道,這個小本子被人們傳得可神奇了?!?/p>
“要它何用?”陳靜不解地問。
老江說:“你是在這寒冷的地方待得太久了,思想被大雪凍住了,比我們都落伍十年似的。當然有用啊,撈取升官發(fā)財?shù)臋C會呀。它是一個撬門磚。當然,也許會有人用它來陷害歐陽,不想讓他來當這個廠長?!?/p>
就是老江的最后這句話,在陳靜早已冰凍的思想里攪起了波瀾,她徹夜難眠,在天亮之前,做出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個決定,立即去火車站買票回廠。老江一臉茫然地說:“你就舍得把我一個人扔到這里呀?你不知道我不習慣,不喜歡呀?這么冷,我怎么去工作?怎么適應(yīng)這里的生活?可憐呀,我真成了發(fā)配的林沖了,要是再有個陸虞候什么的,我的小命豈不丟在這里了?!?/p>
坐在火車上的陳靜,懷里揣著老江帶來的三張照片,心里想著的不是孤獨地待在內(nèi)蒙古賽漢的老江,而是歐陽自強,一個她今生最痛恨的人。
老莊最初也沒有把那個小筆記本放在心上,他憂心的是徒弟陳靜的精神狀況。在他帶過的眾多徒弟中,陳靜是最讓他放心不下的一個,也是他覺得最無法面對的那個徒弟,他覺得有愧于她。二十六年前,陳靜和歐陽自強都從石油中專畢業(yè)分到了廠里,同一年成了他的徒弟。歐陽自強辦事靈活,嘴巴甜,上下級關(guān)系都處得很好;陳靜單純,認死理?,F(xiàn)在想來,可能正是兩人不同的性格,決定了他們各自迥異的命運。
本來,陳年的那些傷痛早就被庸常的瑣事所湮沒了,那個遠走他鄉(xiāng)的徒弟陳靜,也似乎早就從他的視線中消失,他甚至不記得上次見到的徒弟是什么樣子的。只是偶爾,會收到她從內(nèi)蒙古寄來的一瓶草原白。如今,隨著她突然出現(xiàn),她臉上洋溢出的亢奮,目光中透露出的非常明確的目的。他才突然意識到,其實傷痛從來就沒有治愈過,它像是頑固的苔蘚,在心靈最柔軟的那個地方潛伏著。
他可以忘記確定的時間,可以忘記具體的原因,可以忘記陳靜的悲傷和沮喪,但是老莊永遠不會忘記徒弟所表現(xiàn)出來的強大的無助。她竭力要躲藏起來。她那句不斷重復(fù)的問話現(xiàn)在回蕩在他的耳畔,像是刀子割著他的皮肉,“我該怎么辦?”這是陳靜二十五年前的迷茫和悲傷。歐陽自強欺凌了她,她的第一個反應(yīng)就是來討師傅的主意,因為在年輕的她眼里,師傅就是通向整個世界的一把鑰匙。
“我犯了錯。不能原諒自己?!崩锨f自言自語地自責道。他還沒有感覺到,這時候已經(jīng)是黑夜散去,白晝正開啟新的一天,他下了夜班,此刻正坐在自己家里的沙發(fā)上,沙發(fā)冰涼。女兒莊小妹問他:“咋了爸爸?裝置出事兒了?”
老莊急忙說:“沒事,想起以前的事。你咋還不去上班?”
“不急?!迸畠旱谋砬楸绕饺帐胬试S多,她試探著問,“爸爸,我聽說歐陽哥要當咱廠的廠長,是不是呀?”
“沒影的事,你別聽他們胡說?!崩锨f催促女兒,“你趕快上班去吧,都快遲到了。”
女兒磨蹭著,欲言又止,說道:“那我走了。早飯已經(jīng)熱好了?!?/p>
看著女兒有些落寞的背影,老莊嘆了口氣。知女莫如父,老莊看出了女兒的猶豫,也知道她要說什么,女兒在廠勞動服務(wù)公司工作了十幾年,身份始終是臨時工,多年來,這是她的一個心病。她的生活因此而并不如意,匆匆找了個工人結(jié)了婚,女婿是污水車間的倒班工人,不僅長相丑陋,且酗酒成性,每天喝了酒就打女兒。按女兒的想法,都是她低微的身份造成的,丈夫看不起她。雖然女兒的抱怨并不全合理,雖然女兒也從來沒有抱怨過他,但是老莊內(nèi)心有著深深的愧疚感。伴隨著這個工廠從無到有,他的徒弟無數(shù),有許多已經(jīng)成為了中層和高層領(lǐng)導(dǎo),這其中就包括歐陽自強。但是為了女兒的工作去央求徒弟們,老莊不想干,也做不出來。所以,就苦了女兒了,盡管女兒拼命地掩飾生活的艱辛,他還是時常能從她的遮掩下看到被打的痕跡。
送走女兒,草草吃了點飯,剛躺下沒多久,便被急躁的敲門聲驚醒,是陳靜。她似乎還是夜晚時分的打扮,頭發(fā)亂糟糟的,老莊驚訝地說:“你還沒有回家?”
“這不重要?!?陳靜搖搖頭,在她看來,沒有什么比那個小本子更重要的了,“到現(xiàn)在我都沒見到它。我心里空空的,反而有些害怕。師傅,在這個世上,我最信任的就是您,您能不能陪我去見一下那個飯店的老板?”
聽她這么說,師傅老莊臉有些發(fā)熱,他不知道徒弟的這句話是真心的還是一個巨大的諷刺。他記得十年前當她想要遠遠地離開這個傷心之地時,她也是這么說的,“師傅,在這個廠里,我最信任的人只有您一個,您能把我調(diào)到原油科,讓我去當一個駐在人員,到內(nèi)蒙古去嗎?我不怕離家太遠,不怕那兒有多冷。”那是他唯一的一次去張口求人,他無法拒絕,那時候的陳靜就是一棵即將枯萎的樹,必須挪一下地方,她焦慮,徹夜無眠,眼窩深陷,憔悴不堪,一下子老了十歲。
他們騎著兩輛自行車去飯店。老莊感覺身體輕飄飄的,到底是快要退休的人了,不中用了。他早就打算好了,退休后幫女兒帶小外孫,再養(yǎng)一條聽話的哈巴狗。
“師傅,不管多難,我都要得到那個小本子?!标愳o說。她的口音似乎都有些改變了,硬硬的。
“然后呢?”師傅從一開始便委婉地表達了他的憂慮,但是他無法去勸說她放棄。
陳靜冷冷的聲音讓師傅打了個寒戰(zhàn):“我要阻止他登上事業(yè)的頂峰?!?/p>
師傅說:“一個記賬本太普通了,我們生活里到處都是。沒什么大不了的?!?/p>
“難道這不是他個人的污點證據(jù)嗎?這種德行的人能管理一個這么大的廠子嗎?師傅,廠子可是國家的,不是他一個人的?!标愳o氣憤難平。
“不起什么作用的。就算傳言是真的,他從黨?;貋砭湍芙影?,如果真是這樣,我們想攔也攔不住,更何況一個小小的本子?!睅煾狄砸粋€過來人的眼光分析道。
陳靜執(zhí)拗地說:“善有善報,惡有惡報。我拿到本子就去紀委舉報他?!?/p>
師傅嘆了口氣,不再接話。
陳靜說:“師傅,您覺得是我做得過分嗎?”
老莊沒有回應(yīng),他感覺這次從內(nèi)蒙古回歸的徒弟是挾帶著北方的寒風而來,凜冽,刺骨。
說話間已經(jīng)到了翔龍大酒店。
酒店老板叫脫松林。行政處老脫的兒子,他老子以前和老莊做過鄰居,算是看著他長大的。這小子皮,不好好念書,打架鬧事,后來開飯店,倒慢慢走上正途。脫松林見了面禮貌地喊老莊“叔叔”,把他們讓到一個包間里,沏水泡茶。老莊看了看包間里的裝飾,他還是幾年前來過一次,感覺大不如從前了,有一種凋敝之氣。坐下之后,脫松林意味深長地看著師傅:“莊叔,您老是無事不登三寶殿,也是為了歐陽廠長那個記賬本吧?”說完他含笑看著老莊。老莊被他點中了穴位,臉一下子就紅了,倒顯得一世的沉穩(wěn)都付之東流了,“哪里哪里,我只是過來了解了解。”
坐在一旁的陳靜急忙替師傅圓場:“是我請師傅過來的,師傅對你那破本子才沒興趣,是我。我想要它?!?/p>
脫松林看了一眼陳靜,覺得陌生,“恕我眼拙,您是?”
老莊忙說:“這是陳靜,20多年前是我的徒弟?,F(xiàn)在內(nèi)蒙古原油駐在處工作,怪不得你不認識她。”
寒暄之后,陳靜直截了當?shù)厣斐鍪?,“拿來吧?!?/p>
“什么呀?”脫松林故作驚訝地問。
“記賬本呀。我來這兒又不是請客吃飯的?!标愳o很不客氣地說,既然是生意,她覺得就得按生意場上的規(guī)矩辦,釘是釘,鉚是鉚。
脫松林笑了笑,“哪有這么簡單的事,如果都像您這樣,我這就是有一百個,一千個記賬本都給不清?!?/p>
陳靜盯著他,“我知道,沒有免費的午餐。你說條件吧?!彼龜[出一副舍我其誰的姿態(tài)。
“這可不好說。”脫松林的笑容立即就消失了,很為難地攤開雙手,“我是個生意人。我不像你們,你們有工作,有國家給你們做后盾,我不一樣呀。我就像是無根的浮萍一樣。我得靠我的智慧來獲取生存的資本,如果資本多,我就能把浮萍變成一艘船,如果運氣好的話,這艘船上我還能裝的東西多一點?!?/p>
“那總有個標準吧。不管你開多少價,我都志在必得。”陳靜堅定地說。
脫松林仔細地端詳著陳靜,圍著她轉(zhuǎn)了兩圈,搖搖頭說:“不像,不像?!?/p>
陳靜問:“什么不像呀?”
“你不像一個和這個記賬本有緣的人。你說吧,我只和有緣的人談條件?!?/p>
陳靜想都沒想,“我不想說。你不能強迫我把自己的內(nèi)心交給一個生意人,我想,我們之間,還是只談交易,別涉及隱私?!?/p>
脫松林說:“好吧。我接受你的前提條件。但你也得遵守我的游戲規(guī)則。因為不止你一個人想要得到它。我想聽聽你能給出的價格?!?/p>
“你總得讓我看看真家伙吧?!?/p>
脫松林出去了一會兒,再進來時手上拎著一個皮包,嶄新的黑色皮包。伸手從里面掏出一個皮夾,皮夾里才是貨真價實的記賬本,它和照片上的模樣一致,靜靜地躺在一個透明的塑料袋里,根本不知道塑料袋外發(fā)生的任何事情。脫松林小心地用雙手托著塑料袋里的寶貝,說:“它現(xiàn)在比我自己家的老婆還金貴?!标愳o想要抓到手里看看,脫松林手向后縮,“你只能隔著塑料袋看看。就是它,保真。”
“你把一個白菜當成國寶了。”陳靜調(diào)侃他。
脫松林笑了笑,“在我眼里,它就是無價之寶。為什么當我想要賣掉它的時候,會有那么多人爭先恐后,趨之若鶩。你不也是其中之一嗎?”
陳靜咬了咬嘴唇,她的眼圈還是黑的,長久的旅途在她的臉上寫滿了疲憊,“你說吧。底價是多少。”
“底價是虛的。這是歐陽廠長十年間在我這里吃飯欠的錢,加起來也不過五萬。”他頓了頓,仿佛想到了往事,“以前,我總覺得它是個負擔,它幾乎壓得我喘不過氣來。有多少年,它都在我的夢里出現(xiàn),比惡魔還令我恐懼??墒乾F(xiàn)在不同了,都知道歐陽副廠長要成為歐陽廠長了。它再次出現(xiàn)在我的夢里時,他媽的比一個春夢還令人興奮啊。你們讀書看報,世界形勢,國家大事比我懂得多。經(jīng)濟不景氣呀,國家都在搞刺激政策,我這小飯店如果不來點刺激,還真挺艱難的?!?/p>
“我給你10萬?!?/p>
陳靜的話沒有嚇住脫松林,倒嚇到了師傅老莊,許久沒有說話的師傅拉了拉她的衣袖,“從長計議,從長計議。”脫松林卻不露聲色。
陳靜卻對師傅的勸阻不理不睬,“如果不夠,20萬總行了吧?!?/p>
脫松林模棱兩可道:“20萬,哈哈。生意是慢慢談的,不急。我看陳姐是個爽快人。我們一定能夠合作得很愉快。這樣,我會把你的意見牢牢記在心上。你等我的電話好不好?我還有其他的事,要到市里辦點事,就不陪莊叔和陳姐了?!闭f完,他把記賬本小心地放進包里,伸手把他們向外請。
開端不能說是好是壞。走在回去的路上,陳靜的心情并沒有因為見到了那個真實的記賬本而好轉(zhuǎn),相反,她的憂慮更加深重。陳靜無限憂愁地問老莊:“師傅,您說這個脫什么的,辦事牢靠不?您是看著他長大的,您說說看。”
“說不好。他小時候吧,確實不是個省油的燈,逃學、打架,砸老師家的玻璃,啥都干。老脫沒少揍他。老脫一揍他,他就往我家跑。可現(xiàn)在,他好歹也是個老板,說話應(yīng)該靠點譜吧?!崩锨f打了個哈欠,他太想躺下睡一覺了,現(xiàn)在,對他來說,夜班太漫長了。
陳靜又說:“師傅,這一次我又來到了十字路口,這個世上,您是我最信任的人,不管遇到什么困難,您無論如何不能不管我,您得幫我。”
老莊深呼吸了一下,“我好像有三天沒睡覺了。困死了?!?/p>
實際上,老莊并沒有很快地進入夢鄉(xiāng),半個小時后,他重新出現(xiàn)在了翔龍大酒店,沒想到的是,脫松林正在門口等著他,脫松林說:“莊叔,我知道您會回來的?!?/p>
老莊被他說得有些不自然了,“你怎么知道的?”
“我從您的眼神看出來的,在我和您那個徒弟說話期間,您的眉頭緊鎖,像是有很重的心事似的。您肯定有什么話當著您徒弟說不出口,我說得沒錯吧莊叔?”他含笑看著老莊。
老莊先是嘆息,然后才說道:“你料事如神,怪不得你把一個小破本子經(jīng)營得那么好。你這點可不隨你爸,你爸太實誠,一輩子也憋不出一個好主意。你說對了,我想求你件事,不要讓我徒弟,就是小陳,拿到記賬本?!?/p>
“為什么?不是您領(lǐng)她來的嗎?”
“我就是擔心這個,因為她內(nèi)心充滿了仇恨?!崩锨f忐忑地說。
脫松林的答復(fù)讓師傅老莊無法安心,這讓他在那個困頓的白晝遲遲無法入眠,耳邊一直響著一番話。脫松林說:“莊叔,恐怕我讓您失望了。我不是您,不是個情感動物,我也不是一個富有同情心,有職業(yè)操守和道德底線的人,我只認錢。誰給的錢多我就給誰。我的飯店需要這筆錢。”他頓了頓,“不過,莊叔,您要是想要這個記賬本,看在您和我爸的老交情,看在您和我爸天天下象棋的分上,看在我小時候一挨打就能吃上您家酸菜粉的分上,我可以給您打折。莊叔叔,您要嗎?”
老莊被他盯得有些窘迫,他急忙擺擺手說:“我要它干嗎?我圖個啥。”
他匆匆地離開了飯店。
告別邊疆,回到內(nèi)地的陳靜一下子得到了太多的溫暖和氧氣,就像是加了催化劑的裝置一樣,玩命地向她的目標飛奔,她不像裝置,快樂地制造出汽油煤油柴油,她生產(chǎn)的是內(nèi)心的仇恨。而那個記賬本,在她越來越狂亂的思想深處,已幻化成一朵艷麗的小花,在她的前方綻放。
她忙碌著,不是因為工作,而是為越來越急迫的內(nèi)心。她在飯店、工廠、生活區(qū)之間來回穿梭,讓老莊感覺到,她始終都沒有休息過,她的眼睛一直紅紅的,頭發(fā)也是亂蓬蓬的,尤其是那個鼓囊囊的黑包好像從來就沒有離開過她斜斜的肩。
每天傍晚,她都會準時出現(xiàn)在師傅家的客廳里。
她說:“師傅,第一個想要那個本子的那個人是誰,您猜猜?”
在師傅接連猜測失敗后,陳靜才說出了謎底,“是你們車間的主任許紹金。”
許紹金就是歐陽的繼任者。兩人從學徒工,技術(shù)員,到副主任,幾乎是齊頭并進,一個負責設(shè)備,一個負責生產(chǎn),但是在從副轉(zhuǎn)正的過程中,歐陽成為最后的勝利者。他們像是兩個奔跑者,一旦某個人被超越,注定就會成為一個落伍者,心雖不甘,卻又無法改變命運的軌跡,失落因此會糾纏一生。許紹金就是那個落伍者。坐在沙發(fā)上的陳靜儼然就是許紹金的代言人,把自己當成一個審判者,“他是個不折不扣的失敗者。他從來都沒承認過自己比歐陽矮一截,當他知道當年那個主任的位子不是他時,您知道他做了什么嗎,師傅?您不知道,您怎么會知道呢,他又沒有把您偷偷地叫到設(shè)備間,他又沒有偷偷摸摸地叫您去告發(fā)歐陽,說他曾經(jīng)強奸過我。師傅,他怎么會知道當年我和歐陽之間的事呢,我到現(xiàn)在都不明白呢。”
她這句看似不經(jīng)意的話說得老莊坐立不安,仿佛他是那個告密者,他認真地詢問著自己的良心,除了他自己的內(nèi)心,他說過嗎?好在,陳靜并不想知道答案,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營造的氣氛之中,那氣氛讓老莊感到壓抑,呼吸不暢。她接著說:“當時設(shè)備間的空氣好涼啊,雖然那是夏天。我聽到他說的話就像被裝進了冰箱,成了一根硬邦邦的冰棒。我當時多么天真啊,師傅,您說過的,與人為善,您說當時我們倆都是您的徒弟,您不希望我們倆都出事,可不是嗎,就是兩個人呀。一個人會被唾棄,而另一個人也會終生受名聲所累。我哭著拒絕了他,我告訴他,他說的事情根本沒影,是對我的人身污蔑。就是那年夏天,師傅你記得不,我求您去找了當時的運銷處長曹明亮,當時他還沒有被判刑,正在春風得意,他做過您的徒弟,他給了您面子。我才能離開這里。想一想,曹處長是個不錯的人呢?!?/p>
“我以為這一生你都不會回來了。”老莊無限感慨地說。
陳靜想了想,邊疆的生活就在她的眼前浮現(xiàn),“我本來是這么想的。我已經(jīng)漸漸地習慣那里的生活,喜歡上寒風刺骨,喜歡上吃羊肉,喜歡上沒有蔬菜的日子了。您不知道師傅,我剛?cè)r,第一次喝酥油茶,吃羊肉,把我的膽汁都吐出來了??墒俏铱吹搅四侨龔堈掌?。就像二十五年前一樣,我的命運面臨又一次轉(zhuǎn)折。您說這個許主任,是不是也和我一樣,看到了命運的轉(zhuǎn)機?我和脫松林又見了面,我是想和他討價還價,可是他卻顧左右而言他。他主動向我說起了許紹金。他說,以前許紹金見了他都躲著,害怕他提欠款的事,雖然簽字的人是歐陽,剛當上副廠長的歐陽,把球踢到了車間,一口咬定都是為了公事,為了車間,所以欠款理應(yīng)由車間來承擔。本來就憋了一肚子火的許紹金問前來討債的脫松林,是我在你那兒吃的飯,喝的酒?脫松林想想說,好像有那么一兩次,你在場。許紹金堅決不當這個冤大頭,他說,是誰的字你找誰去。有好幾年,脫松林都揣著小本子,從辦公大樓到一聯(lián)合車間,腿都跑細了,沒見到一個好臉,也沒見到一分錢。但是那一天,飯店剛開門,他就看到了一聯(lián)合車間主任許紹金的笑臉了,許主任大聲說,脫老板,你今天撞大運了?!?/p>
“怎么了?”老莊問。
“破天荒地,許主任主動來要求把車間欠的賬還上。許主任讓他算算欠債的總數(shù),兩天之內(nèi)去找他兌現(xiàn),許主任特地囑咐他,一手交錢,一手交記賬本?!?/p>
“小脫拿到錢了?”老莊沒想到許主任會這么爽快。
陳靜說:“哪能呢。小脫狡猾著呢,他知道沒有天上掉餡餅的事,后來他知道了原因,真興奮呀,突然意識到,他真的抓住了一個天上掉下來的大大的餡餅?!?/p>
老莊味同嚼蠟,他不知道那天晚上他吃的是什么晚飯。而他們的晚餐并沒有吃完,便被電話打斷了。他聽到陳靜說:“師傅,電話都響半天了,您快去接呀?!?/p>
他們急匆匆地趕往老莊女兒莊小妹家,老莊幾次都被馬路牙子碰到,如果不是陳靜扶住,他肯定會跌得頭破血流。陳靜安慰他說:“師傅,您別著急,小妹不會有啥事的?!彪娫捠峭鈱O樂樂打來的,說他媽媽不見了,從家里跑了。趕到女兒家時,老莊覺得自己的視線很模糊,所以他看到的女婿是重影,女婿本身就胖,這一下,在他的眼睛里,女婿像是一攤爛肉倒在客廳的地上,外孫子坐在旁邊哇哇大哭。不管他們怎么問,女婿和外孫都說不出個所以然來,老莊狠狠地踢了女婿幾腳,他們走出莊小妹的家,老莊竟然六神無主地問曾經(jīng)的徒弟:“我們該咋辦?”
當他們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通往冬季麥田的土路上時,他們聽到了烏鴉的叫聲,烏鴉從路旁的一棵樹飛向遙遠的夜空。這更令老莊毛骨悚然,他的聲音都變了,“聽到烏鴉叫,準不會有啥好事,你說小妹會不會出事呀?”
陳靜說:“師傅,沒事的。小妹吉人自有天相。”
他們從生活一區(qū),找到二區(qū),走過子弟學校、俱樂部廣場,繞過醫(yī)院、廠賓館,向北,再向西走上沒有路燈的鄉(xiāng)間土路,麥子在寒風中和黑夜一個顏色,他們相扶著走過一塊塊麥田。他們覺得已經(jīng)離煉油廠很遠很遠了,因為那個紅紅的火炬變得那么小,就像是一個小小的火柴頭了,那個刺耳的哭聲仿佛是一下子沖到了他們的隔膜里,震得他們驚出了一身的冷汗。然后,他們排除了恐懼,凝神靜氣,才辨別出那是人的哭泣之聲,那哭聲撕心裂肺,懸在半空中,遲遲降落不下來。
陳靜哆嗦著問:“師傅,是小妹的聲音嗎?”
老莊說:“不知道?!?/p>
他們加快了腳步,那哭聲更近了,越近,哭聲反而絲絲拉拉的,像是從頭頂?shù)粝聛?,黏黏地纏在心頭上。一個比黑夜還黑的影子就在他們前方。這個時候,老莊不再猶豫,他喊了一聲:“小妹?!北銚湎蚰菆F黑影,緊緊抱住了似真似幻的影子。
那是個多么令人神傷的夜晚啊,他們站在那個哭聲環(huán)繞的地方,和那團影子交談著,勸解著,他們像是與一團虛無在戰(zhàn)斗,他們的話語似風一樣繞過影子,和無邊的夜晚融在一起,輕飄飄的,散去了。直到黑夜不知何時悄悄地撤退,他們疲憊不堪的眼睛忽然間看到了麥田的輪廓,麥田,仍然靜靜地躺在黑夜的懷抱之中,似乎是留戀著那份安寧和靜謐。但是黑夜,畢竟在慢慢地一絲絲地離去,如同一個茍延殘喘的垂危者,想要抓住那生的希望。小妹終于說話了:“你們別勸我了,你們把話從黑夜說到了天亮,你們也說不到我的心坎里。告訴你們吧,我想得明明白白,決定離婚。我累了,我受不了了。他之所以那么囂張,完全是因為我的身份造成的,他一喝醉就拿我的身份說事,他看不起我,把自己看成一個高高在上的人,不就是因為我是個臨時工嗎。爸爸,你別勸我了。沒有用的。”此時,他們看到了小妹臉上的血跡,她的臉在天光之中,顯得十分猙獰。
回到師傅老莊的家里,一夜未眠的陳靜依然精神抖擻,繼續(xù)向師傅講述有關(guān)許紹金的事情,“這一次,兩個人正好反了個勁。許紹金變得更加積極主動,而脫松林反而不緊不慢。他像一個穩(wěn)重的獵人,在等待獵物的到來。許紹金只要有空就會催促脫松林。兩人玩起了貓捉老鼠的游戲……”她聽到躺在沙發(fā)上的師傅已經(jīng)發(fā)出了響亮的鼾聲,推了推師傅的胳膊,“師傅,師傅。”師傅依舊用響亮的鼾聲回答她,她看到,曾經(jīng)那么意氣風發(fā)的師傅,此刻滿臉的皺紋,他躺在沙發(fā)上,完全是一個垂幕老人。她嘆口氣道:“唉,師傅呀?!彼贸霰蛔由w到筋疲力盡的師傅身上,她覺得躺在沙發(fā)上的師傅像是一只被拍扁了的蟲子。走出師傅家,她突然想到和許紹金還有一個約定,便騎上自行車向廠區(qū)奔去。
第二天的傍晚,陳靜才見到師傅。師傅上了一個白班才下班,師徒倆像是有了某種默契似的,老莊已經(jīng)做好了晚餐,陳靜也不客氣,抓起包子幾口就吃掉了一個。喝了口小米湯,她才說出一句話:“師傅,是不是我從賽漢回來后就沒吃過飯?”
老莊搖搖頭,“在我印象里,你不僅沒吃過飯,你還斗志旺盛,從來沒有睡過覺?!?/p>
“我昨天去見了許主任?!标愳o一邊繼續(xù)吃包子一邊說,“他消息真靈通,居然知道我回廠了。我又不是一個大人物,怎么會讓他神經(jīng)那么緊張呢??隙ㄊ且驗槟莻€本子。他一上來就試探我,像是老謀深算的間諜。他問我,回來有啥要求不,別跟我客氣,盡管提。您想想看,我又不是你們一聯(lián)合車間的職工了,我能向他提什么要求。我提任何要求都是無理的。我沒有他那樣的城府,我直截了當?shù)馗嬖V他,我是來復(fù)仇的。他嘿嘿笑了兩聲,瞧你說的,整得跟真的似的。你復(fù)啥仇。十幾年前我讓你告他,你瞅你當時那樣子,嚇得跟什么似的。我不想重提舊事,鄭重地告訴他,此一時彼一時也,我打定了主意,要把歐陽置于死地。許紹金意味深長地說,當年你都沒做到的事情,今天,也同樣做不到。我問他為什么。他爽快地說,為啥,因為你根本沒這個機會。我追問,那么說你有這個機會,你也想復(fù)仇?我知道,你一直對甘居人下而耿耿于懷,你沒有一天不想著翻過身來,我說的對不對?許紹金顯然是被我說破了心思,他聲音提高了,說說這個就沒啥意思了,說點實在的,我是想勸你,收手吧,這渾水你蹚不得。我正告他,我蹚得了我得趟,蹚不了我也得蹚。他搖搖頭,說我從來就沒成熟過。師傅,您說我成熟了沒有?”
老莊說:“這要看從哪兒說了。比如,有的人……”他還沒有說完,陳靜就站了起來,她心急火燎地說:“師傅,我得走了。我浪費了二十五年的時間,已經(jīng)沒有浪費的資本了?,F(xiàn)在時間對我太重要了。等我回來再聊吧?!?/p>
第二天車間生產(chǎn)調(diào)度會后,許紹金讓老莊留了下來。在車間的調(diào)度辦公會議室里,兩人都待在原來的座位上沒有動。許紹金坐在最前面,老莊坐在靠后門的地方。許紹金沒有說讓他往前挪,所以他也沒有動窩。“莊段長,我留下你來是想說說工作之外的事。”許紹金說,他低著頭并沒有看老莊,他面前是這個月的生產(chǎn)計劃。
“你說吧,我聽著呢。”
“聽說你徒弟回來了。”他還沒有抬頭。
“哪個徒弟?”幾十年來,他的徒弟有幾十個。
許紹金似乎在一心二用,因為他在翻動著面前的生產(chǎn)計劃,“陳靜。你應(yīng)該知道他回來是干什么的吧?”
老莊說:“是一些不著邊際的事。”
“你不信?”這一次他停止了考慮生產(chǎn)計劃,抬起頭。
“我覺得不靠譜。”隔著有些遠,老莊看不清主任的眼神,他只是感覺到主任說話的語氣不那么堅定,和剛才開會時判若兩人。老莊還是挺佩服許紹金的,和歐陽科班出身不同,他沒上過正規(guī)的大學,憑毅力讀完了電大,靠著自己拼命三郎的作風和過人的膽識,如今做到全廠最核心生產(chǎn)車間的主任,這是對他的努力的最好回報。
許紹金突然話鋒一轉(zhuǎn),“我昨天一宿沒睡,想了整整一夜,所以今天特別想找個人說說心里話,開會之前我還不知道能和誰說到一塊兒,剛才開會時,我一眼就看到你,心里一下子敞亮了,我就知道,我最想說點心里話的那個人就是你,老段長?!?/p>
“好吧,我聽著呢?!崩锨f說。在這個場合下,他總覺得有些不倫不類,每一次他們說的都是生產(chǎn)和設(shè)備的事,說的是裝置的運行狀況,說的是安全??墒沁@一次,氣氛令人壓抑。
許紹金閉目稍許,然后才說:“我想和你談?wù)勔粋€人。這個人你太熟悉不過了。是的,是你的徒弟,老段長,你是八方煉油廠和一聯(lián)合車間的元老,你桃李滿天下,你的徒弟可能已經(jīng)遍布全廠了吧?”
老莊頗感自豪地回答:“是啊。他們?nèi)缃裨诟鱾€崗位上都是骨干。”
許紹金接著說:“這就是你的貢獻呀,不管到什么時候,廠子都不會忘記你這樣勤勤懇懇而又默默無聞的奉獻者。我相信你的徒弟也都會感激你的。今天我想說的這個人,你的徒弟,可能你已經(jīng)猜到了,就是歐陽。不管在你眼里他是個什么樣的人,但是在我心目中,他的形象早就固定下來了,他貪婪、卑鄙、無恥,對不起老段長,我頭一次背后說別人的不是。請你原諒。你還記得那一年催化加熱爐事故吧。楊自新就是那次事故死的。現(xiàn)在每年我都匿名給他女兒匯點錢。我心里不安啊。其實內(nèi)心受到譴責的應(yīng)該是歐陽呀。大家都知道的事實是那次事故我受了處分,我比竇娥還冤,我是背了黑鍋了。那次事故真正的責任人是歐陽。那天夜里是我值班不假,可是那天晚上我因為去火車站接從東北來的老父親,就和歐陽換了個班,這在以前也是很平常的事,我們兩個副主任,誰有事了,互相替換一下是很正常的。但是那天晚上11點鐘的時候就出了事,我剛把老父親送回家就接到了歐陽從車間打來的電話,他讓我趕快回車間。我回到車間立即投入了搶險中,根本沒有想其他的事情??墒鞘潞笞肪吭驎r,歐陽一口咬定那天晚上在廠里值班的是我,而不是他,他說他是聽說車間里出事才主動從家里趕到搶險現(xiàn)場的。我是有口難辯,身上長滿了嘴也說不清。事后,主任和我都挨了處分,只有歐陽把責任推得一干二凈。這也為他以后的升遷鋪平了道路,而我,不得不一直生活在那個處分的陰影中,事事落后于他。他也坦然接受了這一結(jié)果,沒有半點愧疚。而我,很長時間里,我就覺得自己的人生是錯誤的,我都在不斷地對自己產(chǎn)生懷疑,產(chǎn)生錯覺,越來越覺得,那場事故的當值者就是我,我理應(yīng)受到處分,所以當我看到楊自新的女兒時,我會萌生資助她的念頭,一直到現(xiàn)在,除了我,沒有人知道這件事,就是她本人也不知道。你是第二個知道此事的人。老段長,你怎么不說話呀?”
老莊有些尷尬地咳嗽了兩聲,三十多年來,除了工作,他還真的極少去想想人的問題,日子在向前飛奔,裝置在日復(fù)一日地生產(chǎn),而他和他的徒弟們,似乎只是日子和裝置的一個個陪襯,是日子的一次陰晴圓缺,是裝置管線中流過的原油。他們是不是渾渾噩噩的,是不是麻木的?所以他只能說:“主任,你讓我說什么好呢?”
坐在前方桌子后面的許紹金,悲戚而孤獨,而橫在他們兩人之間的桌椅,是一些散漫的無聊的看客。他說:“老段長,有時候真的很羨慕你。你都修煉成那臺德國煙機了,只知道日夜不停地為裝置輸送能量,全然不管身外之事。我不行呀,我心里難熬呀,悔恨、痛恨、忌妒,日思夜想,夜想日思。他坐在主席臺上,我卻只能混在臺下的人群中,聽他夸夸其談。我氣不平??!他說的每句話都比我有分量,我無法接受。他從主任升到副廠長那天,我摔了自己最心愛的一個景德鎮(zhèn)瓷瓶。當聽到他上完黨校要成為廠長的傳言后,不瞞你說,我咋覺得世界到了盡頭。老段長,你說我是不是得了抑郁癥了,我看什么都不順眼,看我的老婆不順眼,看自己的孩子不順眼,看你的徒弟從內(nèi)蒙古回來也不順眼。我看那些裝置更不順眼,它們就那么一動不動地在那里待著,卻讓這么多的人來伺候它,這多么不公平呀!我甚至想,我怎么可能把自己的一生都交給它們,它們是金屬,是物,沒有思想,不懂得感情。憑什么呀!”
那個上午,陽光從窗戶間穿行而過,進了會議室里,反而畏縮不前,老莊看著爬在手背上的光線,像是穿越了無數(shù)的黑暗而來,歷盡了苦難而來。“想開點吧。事情沒有那么糟,你恨的人也不見得有那么壞。這些裝置,我們看著它們從無到有,它們只是孩子呀,它們需要我們?nèi)鬯健!彼恢浪脑捚鸬搅俗饔脹]有,他只是隔著橫七豎八的桌椅,隱約看到了許紹金臉上的無辜。
但是那天晚上,當他卸下一天的工作,躺在床上,會議室里的一幕清晰地重現(xiàn),他突然有些寒意,因為在夜色中閃現(xiàn)的許紹金的痛苦更加逼真,也更加真切。而更加令他徒生恐懼的是,許紹金的面孔時而會被歐陽的那張臉所代替,他曾經(jīng)的徒弟歐陽,卻是那樣的模糊不清。他的徒弟,確切地說,二十多年前的那個徒弟,和現(xiàn)今的副廠長歐陽自強,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呢?而他,在歐陽的成長之路上又扮演著一個什么角色呢?午夜時分的老莊,想到這個問題時,冷汗淋漓。說實話,自從陳靜與歐陽有了確定的欺凌與被欺凌的關(guān)系之后,他與這個機靈過人的徒弟的緣分也走到了盡頭。那年夏天,他清楚地記得,事情發(fā)生之后,歐陽痛哭流涕的樣子,他央求師傅,救救他,就等于救了他一生。這個夜晚,老莊似乎還是能夠聽到,那個夏天的黃昏時分,一個男人無奈地嘆息穿越時空而來,重重地擊在他的心上。那個男人就是當時的老莊。他拿出一瓶老白干酒,三十多歲的他,抖得像一個老人。他的話不多,“喝完這瓶酒,我們就此斷了師徒關(guān)系?!睔W陽絕望的眼神中透出了一絲的期待。兩人一人喝了半斤,喝完之后,歐陽說:“我還能叫您一聲師傅嗎?”老莊沒說話。歐陽猶豫了片刻,還是叫了一聲“師傅”,那聲音嘶啞,刺耳,像是蒸汽管線漏了汽。等歐陽搖搖晃晃地走出大門,老莊,才感覺到兩行清淚順流而下。自此,師徒倆恩斷義絕。
“另一個想得到記賬本的人有點神秘?!标愳o興奮地說,她的臉色因為夾雜著亢奮、疲憊、期待等多種因素而紅白黑相伴而生,臉也有些腫,她好像覺得自己又回到了二十多年前,她只是一個不諳世事,剛出校門的小姑娘,每天跟在師傅的屁股后面,遇到什么不懂的事情都要問一問師傅。“是個年輕人,大概在三十歲,戴墨鏡,提一只皮箱。他似乎不是煉油廠的人,住在賓館里,廠賓館,除了去翔龍大酒店就待在屋子里,行動非常詭秘。脫松林說他也不清楚那個人的目的,他對購買者的動機不會深究,他只是覺得那個年輕人是一個很大的威脅。因為年輕人警告脫松林,除了他,不要把記賬本賣給任何人,否則后果自負。我頭一次看到脫松林,一個投機分子,也會郁悶而不安??雌饋恚拖袷俏倚r候看的馬戲里的小丑。他說他頭一次感覺那個記賬本還是個炸彈,不知啥時候就會爆炸。我提醒他,既然知道那是個不祥之物,還不如早點把它交給我,省得他夜里睡不著覺。這個脫松林,真的是個十足的拜金主義者,他嘿嘿笑笑說,我寧肯寢食不安,寧肯擔驚受怕,寧肯冒著生命危險,也要賣個好價錢,打一個翻身仗。”
“你去見了那個年輕人?”老莊問。
“沒有?!标愳o說,“師傅,回來后我分析了一下那個年輕人的動機,我覺得有兩種可能,一個可能是,那個年輕人是他的競爭對手雇來的,另一種可能或許和歐陽本人有關(guān),他聽說那個記賬本重出江湖,便遙控指揮把這件事抹平。您說,哪一種更可靠?”
“事情也許沒有那么復(fù)雜,也許你想得太多了?!崩锨f輕描淡寫地說,“你心里老想著這一件事,就容易走到死胡同,就像在小河溝里游的魚,永遠不知道大海有多遼闊?!?/p>
陳靜憂郁地看著老莊,“師傅,我現(xiàn)在有些信心不足了,不像剛回來時,志在必得?!?/p>
“為什么?”
“您的態(tài)度?!标愳o看著老莊,眼神很奇怪,像是第一次見到老莊,在觀察他,在猜測他,“師傅,您知道,您的態(tài)度對我多重要,可是自我回來后,您連一句肯定的話都沒說過,更別說鼓勵了?!?/p>
老莊搖搖頭,苦笑一下,“你讓我咋說呢?”
兩人都陷入了沉思,他們不約而同地想到了二十五年前的那個夜晚,想到了那個決定了兩個人命運的夜晚,那天晚上,絕望的徒弟,和一個有些慌亂而極力想維護自己的慌亂的師傅。他們的影子在車間昏暗的燈光里被拉得很長很長。老莊的回憶是模糊的,回憶在時間的磨損中斷斷續(xù)續(xù),不甚清晰。而陳靜,那天晚上,每一秒都逼真而精細地刻在她的腦海中。如果當時是師傅給了她命運的鑰匙,如今,已經(jīng)疲憊不堪的師傅,卻再也無力給出一個明確的回答了。她突然覺得,眼前的師傅是多么可憐。她知道,她已經(jīng)無法再從師傅那里得到任何的建議了。
就是那天晚上,陳靜說出了另一個令老莊瞠目的決定,她要把自己在生活區(qū)的房子賣掉,“因為我知道,如果我不出大價錢,不下血本,我是比不過那些有更大野心的人的。脫松林也不會輕易撒手的?!?/p>
“那你住哪兒?”老莊無比憂慮地說。他看著自己的徒弟,一個淪落為中年婦女的人,她曾經(jīng)的年輕在他的印象里似乎已經(jīng)無影無蹤了,好像從她做徒弟那天,她已經(jīng)是這個樣子了。
“房子不過是一個容身之所,我的心都居無定所,有它無它也無妨了?!标愳o顯然已經(jīng)做出了最終的決定,所以她的表情很淡然。
“我可不這么想。你別犯傻,你一個人,從那么冷、那么遠的地方回來,如果沒有一個房子,一個屬于你自己的家,你到哪里去?”老莊說到這里陡然間替陳靜的未來捏了一把汗。
不管老莊怎么勸說都已經(jīng)無濟于事,陳靜的信心如同賽漢的冰一樣堅硬。她說:“師傅,這是我們最后見面的時間了,這件事結(jié)束之后,我永遠都不會回到內(nèi)地了,我們也永遠見不到了。”說到這里,她的眼睛里浸出了淚水,那淚水是穿越了時間,穿越了距離,長途奔襲而來。
一份共同的傷感在兩人的心間流淌,這是難得的一次,兩人的心是相通的,默契在客廳里昏暗的燈光中流動。而那個令人感傷的夜晚,仍舊會有悲傷和沮喪接踵而來。它們隨一個壯漢而來,這壯漢是莊小妹的丈夫林海。突然到來的林海令人意外地沒有喝酒,沒有丁點酒氣的女婿反而讓老莊感到不自然,看著極為正常的女婿,他警惕地問他來干什么,小妹在哪里?
林海未說話,先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拽住了老莊的衣袖,一反常態(tài)地輕聲說:“爸,請您原諒我?!?/p>
老莊不知道怎么回事,他只是覺得有些奇怪,自從陳靜回來之后,似乎一切事情都超出了常理,以前的女婿可不是這種態(tài)度,他對老莊雖然并沒有太出格的不敬,但遠稱不上尊重。他漠然的態(tài)度早已經(jīng)成為了他們生活中的一種常態(tài),老莊并不在意,他安慰自己,只要他對女兒好,只要他們生活得幸福美滿,便無所求了。這份安于天命的想法有些許的轉(zhuǎn)變,還是女兒決定要離婚之后。此刻,他看著女婿,也突然感覺到,這個女婿長得那么丑,那么蠢。他慌張地說:“你要干什么?”
林海顯然是有備而來,他拼命地擠著眼睛,還是沒有擠出眼淚,索性干號了幾聲,然后說:“爸,不管以前的我多混蛋,多無恥,多沒皮沒臉,都請您看在長輩的分上,原諒我,我不懂事,我混蛋??墒俏覐男牡桌锸菒坌∶玫模瑦蹣窐?,愛這個家的,我不想離婚呀?!苯◤S初期,剛從撫順來這里工作的老莊,租住在附近一個叫邱頭的村子里,租住的就是林海父親的房子,所以才有了后來林海和小妹的這份姻緣。
老莊聽他說這樣的話,再看他時,就覺得他不那么丑了,他依稀看到了那個老實憨厚的老農(nóng)民老林頭了,不僅嘆了口氣:“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呢?!?/p>
“我后悔了爸。請您勸勸小妹,別離婚?!彼郯桶偷囟⒅锨f。
此時老莊說了一句真心話:“難道我想你們離婚嗎?丟人呢?!?/p>
林海的臉一下子舒展開來,臉上的肉像是被推向兩邊,“那您答應(yīng)了?”
老莊信心不足地說:“我試試吧。我那丫頭我知道,脾氣和她死去的娘一樣倔?!?/p>
林海走后陳靜才開口說話,“師傅,您有把握嗎?”
老莊搖搖頭,“沒有,可是我也不忍心他們離婚呀?!?/p>
夜晚在屋子中游蕩,夜色厚重地蓋在老莊的眼皮上,一個思想淳厚而簡單的老工人,一個被單調(diào)的工作環(huán)繞的人,腦子里一下子涌進來那么多的念頭,這讓一個等待退休的人應(yīng)接不暇,他不得不去思考女兒的生活,她混亂生活的源頭身份?什么時候,他們同樣在一個工廠工作,他們同時為這個工廠做出全部的奉獻,但是他們被劃分成了不同等級的人。突然,一個念頭在他的腦海里一閃而過,這個念頭快速地出現(xiàn)又消失,但還是嚇得他出了一身的冷汗,他一激靈坐了起來,而那沉重的夜色卻沒有四散而逃,它更洶涌地向他撲過來,牢牢地包裹住他的臉,頭發(fā),手,它甚至撕扯著他,把他分解成一種叫作黑的色彩。
多數(shù)的夜晚,是師徒兩個的分水嶺。夜晚,他們聚在一起,師傅傾聽著徒弟的傾訴,分享著她的喜怒,而徒弟,也在真切地感受著師傅面對的現(xiàn)實的家庭窘境;白晝來臨,他們各奔東西,老莊去上班,陳靜則有些漫無目的地尋找著奔向目標的線索。
進展是緩慢的,所以當師傅提出要去服務(wù)公司找女兒時,陳靜堅決要求陪他一起去。她說:“兩個人的力量總比一個人強,我可以替您勸勸她呀?!?/p>
服務(wù)公司坐落在廠區(qū)的西北,生活區(qū)的正西,他們騎車要穿過大片的麥地,從廠北門經(jīng)過,穿過油庫,過地道橋。不遠處,在微弱的燈光之下,一列列油罐車靜靜地停在那里。夜色因為寒冷的緣故而有了堅硬的感覺,好像能夠敲擊出清脆的聲音來,其實,那是自行車與柏油路面摩擦的聲音。路上人很少,不是交接班的時間,經(jīng)過廠北門時,他們向廠區(qū)張望了幾眼,陳靜問師傅:“您喜歡它嗎?”
老莊想了想說:“不知道。我這一生快走到頭了,我在這里工作生活了三十多年,它就像是我身上的一部分,一根頭發(fā),一條手臂,一只眼睛,你喜歡不喜歡它都在那里,所以,說不上喜歡還是不喜歡?!?/p>
“我痛恨它?!标愳o恨恨地說。
老莊沒有接她的話茬。
服務(wù)公司主要生產(chǎn)編織袋,一走進狹窄的公司就聞到一股刺鼻的味道。女工宿舍在廠區(qū)的西北角,一棵巨大的槐樹之后,槐樹早就被寒風吹光了樹葉,光禿禿的身影在混濁的光線中形單影只。
“我不能回去。回去就是妥協(xié),就是失敗,就是對過去的背叛?!鼻f小妹態(tài)度堅決,不容有任何的回旋余地。
“那你也不應(yīng)該住在這里,最起碼你可以住你爸家呀。”陳靜說。
“我就在這里,省得他去煩我爸,讓我爸看得鬧心?!鼻f小妹有氣無力地說。其實她是個長相秀氣的姑娘,但是此時的她,被生活所累,整個精神狀態(tài)都極差,臉干燥,蒼白,沒有血色。
面對女兒,老莊反而沒有了主意,路上想好的說辭此時都跑到了腦外,他只是愣愣地看著小妹,不知道說什么了。幸虧有一個強有力的幫手,陳靜代勞了一切,內(nèi)蒙古凜冽的寒風并沒有麻木她的思想,她的思路開闊,有理有據(jù),滔滔不絕,最后她說:“你就是不看在你這個家的分上,不看在樂樂的分上,我?guī)煾?,你老爸,他很快就要退休了,你就不能讓他有一個安詳?shù)耐砟晟顔幔俊?/p>
莊小妹說:“我正是替爸爸著想呢。我的婚姻生活一直不美滿,我爸他嘴上不說,可他心里不高興,不滿意,我心里都跟明鏡似的。我已經(jīng)受夠了,我沒法再看林海那趾高氣揚的臭嘴臉,沒法再聽他那霸道的語氣,沒法再看他那鄙視我的眼神。姐姐,你饒了我吧。我早點結(jié)束這段屈辱的生活,對我是個解脫,對我爸也是啊。爸,您說對不?”
夜晚,在服務(wù)公司窄小的女工宿舍里,凝聚成一絲的無奈與無助,而他的思想,凝固成深深的自責,為什么,女兒會陷入這樣的境地?
夜晚,在這個故事中不斷地出現(xiàn),這是一個可以吞噬所有情感與人性的時候,也是一個放大情緒的時機。當陳靜攙著師傅,走出女工宿舍,走出服務(wù)公司的大鐵門,他連回頭看看那間透出微弱光線的宿舍的力氣都沒有了。陳靜輕聲問:“師傅,您哭了嗎?”
老莊感覺到自己說出了一句“沒有”,可是這兩個字并沒有在夜色里跳躍,并沒有被陳靜聽到。
如果說,去勸說女兒這樣的場合,可以有徒弟陪同的話,那么,有一些場合,是要老莊一個人艱難地去應(yīng)對的。
那天開完調(diào)度會,辦事員小張就匆匆走到他面前,把他拉到一邊,附耳小聲說:“莊段長,主任讓你現(xiàn)在馬上去一趟廠職工醫(yī)院?!崩锨f此時才突然意識到,今天的調(diào)度會并不是主任主持的。他沒有在場,這是極罕見的。他納悶地問:“去醫(yī)院干什么?”小張神秘地說:“你去了就知道了,職工醫(yī)院的333病房。你現(xiàn)在就去,千萬別耽誤了?!?/p>
一路上,老莊都茫然不知所以,正是冬季生產(chǎn)的重要節(jié)點,天氣預(yù)報說,一場大雪會很快到來,保溫、防凍防凝工作都要提前落實,主任跑到醫(yī)院干什么去了。昨天見到他時還紅光滿面的,這一夜的工夫怎么就會進了醫(yī)院?百思不得其解的老莊,推開333病房的門,目光中的主任依然是紅光滿面,沒有一絲病懨懨的樣子。躺在病床上的主任見到他,立即坐起來,向他揮揮手,示意他坐到床邊。
“你哪兒不舒服主任?”老莊關(guān)切地問。
許紹金搖搖頭,“這不重要。我沒病,你知道我為什么躲在這里吧?”
老莊被問得一頭霧水,他驚訝地說:“主任你沒病呀?沒病你躺在這里干啥?”
許紹金咬著牙說:“這正是我要問你的呀。為什么我沒病還裝病住進了醫(yī)院,你應(yīng)該知道原因呀。你沒聽說嗎?”
老莊茫然地搖搖頭。
“唉,看來你真是不知道。最近廠里有一個很大的謠言,是關(guān)于我的?!痹S紹金說,“人們說我為了把歐陽拉下馬,要買下那個記賬本子,把它交給廠紀委。就是昨天下午,我在生產(chǎn)處剛開完全廠生產(chǎn)調(diào)度會,走到辦公大樓門口,就聽到有人叫我。我回頭一看,原來是紀委周書記,他讓我到他辦公室去一趟,我跟著他來到他五樓的辦公室。他關(guān)上門,關(guān)上窗戶,這才壓低了聲音和我說話。要知道,他隔壁就是歐陽的辦公室。誰都知道,他和歐陽明爭暗斗了好幾年了,畢竟歐陽是主抓生產(chǎn)的副廠長,所以始終是歐陽壓周書記一頭。我不喜歡周書記這樣的人,我覺得他們都是白面書生,有心眼,有心機,心思重,腦袋里不知道在琢磨什么,當面一套,背后一套,愛算計人。不爽快,不像咱從車間里拼死拼活干出來的,說一就是一,從來不藏著掖著。你說是不是老段長?周書記悄悄對我說,聽說你想扳倒歐陽?我說,沒有的事,誰給我造的謠。周書記有深意地笑笑,你就別裝模作樣了,這多沒意思啊。我說我沒裝模作樣啊,我說的就是實話啊。周書記拍拍我的肩頭,兄弟,別說你說了這么多話了,就是你不說話,我往那兒一站,我都知道你心里想什么,你要干什么,你也不想想我是干什么的。不管我怎么說,周書記都認定我是鐵定要和歐陽過不去。周書記有些興奮地說,這回我看這個歐陽過不了你這個坎了,因為你和他共事那么多年,只有你能抓住他的要害,給他致命一擊。我反復(fù)強調(diào)說,我沒想把歐陽怎么著。周書記卻自說自話,你不用解釋了,恐怕你說的話你自己都不信,一個記賬本,真是老天有眼啊。周書記對我特別熱情,還把他從古巴帶回來的雪茄給了我一盒,上面有卡斯特羅的簽名。他說,這盒雪茄,他一直珍藏著,連中石化的副總來,他都沒舍得奉獻出去?!?/p>
許紹金從床頭柜上的皮包里拿出那盒古巴雪茄,他指著上面的簽名對老莊說:“你看看,這就是卡斯特羅的簽名,據(jù)說,這盒煙值很多錢?!?/p>
老莊說:“他把你當成了同盟?!?/p>
許紹金盯著老莊問:“那你說我是不是他的同盟?”
老莊躲避著主任的目光,閃爍其詞,“我怎么會知道呢?!?/p>
許紹金說:“是啊,我和你一樣。我也不知道他怎么會對我那么殷勤,我都不知道該怎么去反駁他,怎么來處理這盒雪茄。臨走時,他緊緊握著我的手說,兄弟,我全力支持你,有需要我?guī)兔Φ?,你盡管說。他的信任,和這盒雪茄,就是我躲在這里的原因啊。老段長,我叫你來,是想叫你替我辦一件事?!?/p>
“裝置上的事?”老莊問。
“和裝置無關(guān)。”許紹金突然變得憂郁起來,“我想讓你替我查一查,到底是誰在給我造這個謠。你查清楚了,來醫(yī)院告訴我。如果找不到這個造謠者,這個謠言就會像病菌一樣在廠里傳播,你想想有多可怕。我茶不思,飯不想,我自己的精神和身體反對,就是廠里也不答應(yīng)呀。廠里把車間交給我,把重要的生產(chǎn)任務(wù)交給我,是讓我把生產(chǎn)搞上去,保證裝置的滿負荷運轉(zhuǎn),為全廠帶來效益,不是讓我被謠言打敗的?!?/p>
老莊不假思索地說:“主任,這事我真干不了。你換個人吧?!?/p>
許紹金不容老莊推托,“這事不管你想不想干都得干,這也是工作。我不是為自己,是為了全廠的生產(chǎn)大計啊。老段長,請你支持我。我想了一夜呀。只有你才是我最信任的人,只有你能做好這件事啊。這盒雪茄就算是我轉(zhuǎn)贈給你的,你無論如何都要收下它。”
雪茄是那么沉重,老莊并沒有收下,他空著手從333病房出來,腦子里卻滿滿的,全是迷茫。他甚至忘記了,自己是不是答應(yīng)了主任,要替他查找那個謠言的散布者。
坐在沙發(fā)上向窗外張望,可以看到子弟學校的操場,學生們還在上課,操場上顯得很冷清,只有零星的人在跑步和打籃球。老莊坐在那里并不自在,因為這是陳靜的家,即使她已經(jīng)回來一周,可是屋子里卻沒有一絲的人氣,溫度大概只有十六七度。屋子里亂糟糟的,也不像一個女人的房間。
“脫松林最近有些煩。”陳靜像是脫松林的影子,在師傅和那個有些盲目的本子之間,這影子長長的,把老莊的視線占滿了,“他開始有些不快樂,不興奮。他說,已經(jīng)有人要對他圖謀不軌,搞威逼利誘,搞暗殺,他說得神乎其神,像是真的一樣。但是,越艱險,越能顯出他的英雄本色。真可笑,不自量力,他把自己標榜成英雄,說成是詹姆斯·邦德,如果他能稱為英雄的話,我們都是偉人了。”
老莊問:“你相信他的話?”
“半信半疑。畢竟,有很多人在惦記著那個過時的、破舊的、本來沒有任何意義的小本子,這其中就包括我。”陳靜說,“老脫的親妹妹,脫松林的姑姑,有天把脫松林請到家,也想打那個本子的主意。因為她的兒子即將從石油大學畢業(yè),她想以此作為資本,換取即將上任的歐陽的許可,把兒子分回煉油廠。姑姑擺了一大桌脫松林愛吃的菜,她本以為事情會很簡單,一頓家宴便能搞定。但是脫松林絲毫沒有念及血脈親情,他告訴自己的親姑姑,在機會面前人人平等,待遇平等,不搞特殊化。他說,我不是官僚,不會體制里的那一套。姑姑氣得大罵他一頓,飯也沒讓他吃就把他趕出來了,臨走時對他說,如果她哥還活著,也得被他氣死。您說,這能讓脫松林動心嗎?他就是一個唯利是圖的小人。您都不知道師傅,他把一個完全廢物的小本子,炒成了國家文物。他真有本事。”
老莊想想說:“唉,我倒不這么想,從小妹身上,我理解他的所作所為。小妹不就是因為身份和我們不一樣,她的前途不確定,心里就不踏實,始終沒有一個歸屬感和安全感。松林也是一樣的,他和我們廠沒有任何關(guān)系,如果說有關(guān)系的話,那就是他的生意要靠我們廠這些人來支撐??墒侨绻枷駳W陽以前那樣,白吃飯不給錢,就像是流動在管線中的油一樣,如果油沒了,裝置還有什么用?”
“師傅,您什么時候都替別人著想。那您想過小妹沒有?您怎么處理她的事呢?”
老莊仿佛被這句話逼到了墻角,他慌張地說:“不知道。我腦子里亂成一鍋粥。它比處理一起事故要難許多。”
“那您不打算管小妹的事了?”陳靜追著問。
老莊覺得在這件事上,陳靜比自己還要主動,他真的都有些慚愧了,“自己的孩子。我咋會不管呢?但是能有什么好辦法呢?”
陳靜說:“也許有呢。什么事兒,沒到最后,是不能輕言放棄的?!?/p>
聽徒弟的語氣,像是有什么計策似的,老莊急忙問:“你有啥法兒?”
陳靜臉沖著窗外,她說:“那個人,就那個中年人,戴線帽子那個人,他一直在跑。我每次向外望的時候,都能看到他,好像他從來沒有停下來似的?!?/p>
老莊站起來,向外看了看,跑道上倒真有兩三個人在跑,他不知道她說的哪個人,又坐回到沙發(fā)上。
陳靜這時候才說:“我感覺,只要聽從內(nèi)心的召喚,就能找到事情的突破口?!?/p>
老莊覺得徒弟今天話里有話,他再想開口問她,這時候有人敲門了。
他們今天是在等人。老莊替陳靜找了一個想買房的人,一聯(lián)合車間剛從濟南煉油廠調(diào)過來的小金。他急于想買個房把家安下來。他們就在等他。
打開門,他們看到的確實是小金,但小金張嘴說的卻是另一碼事,他滿頭大汗,說:“莊師傅,今天我們沒法談房子的事了,你快去學校吧。學校給車間打了電話找你,樂樂的老師打來的,說樂樂上吐下瀉,讓你去把他領(lǐng)回家?!?/p>
老莊匆匆忙忙向?qū)W校跑去,陳靜跟在他后邊,連聲提醒他說:“師傅,您跑慢點?!焙迷陉愳o的家就在學校旁邊,所以他們幾分鐘就來到了操場上,陳靜還來得及向操場的跑道上看了一眼,那個人還在跑。她突然被那個人給吸引了,所以她掉了隊,她站在跑道旁邊,呆呆地看著那個中年人。中年人跑得并不快,勻速,不緊不慢。不一會兒他就跑到陳靜身邊了,頭上是灰色的線帽子,手上戴著手套,神情淡然,他看都沒看一眼這個專注的女人,慢悠悠地跑過去了。陳靜看著他的背影,眼淚就無法抑制地爬滿了臉頰。等她慢慢地平復(fù)了情緒,老莊已經(jīng)抱著樂樂從教學樓里跑了出來。
在醫(yī)院里,打著點滴的樂樂有氣無力地說了得病的原委。這幾天,他處在一個無人管的狀態(tài)中,母親住在廠里不回家,父親三班倒,經(jīng)常見不到面,難得見到一次還是醉醺醺的,不是打就是罵。他就是早晨吃了父親昨天喝酒帶回來的飯菜,老師一進教室,他就覺得胃里翻江倒海,眼睛里的老師像是一個紙人飄到了黑板上。
陳靜問師傅:“老師怎么不給小妹和他爸打電話?”
老莊黑著臉,“打了,小妹說她公司里要求嚴,不讓請假。他爸根本找不著,說是剛下了夜班,一準悶頭睡覺呢。”
躺到病床上的樂樂拽了拽老莊的袖子,哭著說:“姥爺,別讓我爸媽離婚。他們離婚了,就沒人管我了?!?/p>
陳靜聽了鼻子酸酸的,便氣鼓鼓地從病房里出來,她沒有看師傅的樣子,估計也好不到哪兒去。
敲了半天門,林海才揉著惺忪的睡眼,打著哈欠打開門,他大聲說:“媽的誰這么討厭。困死我了。就是裝置都炸平了,也別想攪了我的美夢。”
陳靜氣不打一處來,伸手打了林海一個嘴巴,然后把他推進屋,而且還說了臟話,“你他娘的還是人不?自己的孩子都不管了。”
林海摸著被打的左臉,這才看清打的人是誰,“你管那么多閑事干嗎?閑吃蘿卜淡操心?!?/p>
陳靜揮起手來,“你要是不管樂樂。我還打你。你知不知道樂樂生病住院了?”
“這事我不管,你找他媽去。我要睡覺?!绷趾6阒愳o,害怕她還打他。
那天上午,陳靜苦口婆心,她成了一個有耐心的勸解者。她站在愁眉苦臉的丑陋的林海對面,看著他困頓的那張臉,她突然發(fā)現(xiàn),那個遙遠的賽漢其實就是昨天的事,她匆匆地坐上火車,經(jīng)包頭,過北京,不遠千里的行程,以及回到煉油廠與脫松林、許紹金的鉤心斗角,只是一眨眼的事。她似乎都能看見一個疲憊的女人行色匆匆的樣子,那個人就是她自己,如今,當她去想其他人時,替別人著想時,她才發(fā)現(xiàn),時間竟然是可以慢下來的,她甚至能夠聽到時間緩慢地從她的耳鬢旁流過,像是清晨的風。而林海,他臉上的那顆碩大而頑固的紫黑色胎記,更像是他堅定的內(nèi)心,“我不能,我不能照你說的辦。我只是個技校生,不像你們都上過大專大學的,我是個直腸子。我心里咋想的,就咋做了。她確實是個臨時工,我媽天天念叨這件事,這是我媽的一個心病。她確實錢沒我開得多。一想到這,酒勁就上來了,我就想罵她兩句,打她兩下。我就這德行,沒辦法。這是一種本能,跟吃飯睡覺一樣。你總不能不讓我吃飯睡覺吧?”
“如果你們倆顛倒過來呢?”
林海說:“饒了我吧姐姐。如果真能顛倒過來,她打我,罵我,我都受著,一句怨言都沒有?!?/p>
“那你還想不想破鏡重圓?”
“陳姐,你可記住了。我們鏡子還沒破呢。你這不是咒我們嗎。我給我爸說了,我都給他下跪了,我根本不想沒有老婆。不管咋的,有老婆在,就有熱被窩,就有熱包子,就能說打就打,說罵就罵。”
林海的話再次惹惱了陳靜,她沒有伸手,而是狠狠地踢了他幾腳,罵了句:“你就是賤?!?/p>
那天晚上,當她把林海的原話復(fù)述給老莊后,老莊沉默了良久,沒有作聲。“師傅,您是怎么想的?”她追問道。
老莊嘆口氣,“隨遇而安吧?!?/p>
卡斯特羅雪茄還在他的懷里,像是一塊燒紅了的隔熱板,那是事故來臨的前兆。這是許紹金出院后的第二天,他在醫(yī)院里躲了五天,還是趙廠長跑到醫(yī)院狠批了他一頓,才把他從醫(yī)院里召喚到裝置中。許紹金用手摸了摸胸前,衣服下的卡斯特羅雪茄灼熱、跳動。已經(jīng)有一段時間了,老莊發(fā)現(xiàn),主任添了一個新毛病,每隔幾分鐘就要伸出右手,摸一下他的左胸,下意識,乃至是神經(jīng)質(zhì)的。現(xiàn)在,他們站在常減壓到催化的管廊間,裝置的轟鳴聲像是一條超長而堅硬的銀針,穿過隔膜,穿過整個身體,在心臟里回蕩,在血液中奔流。老莊巡檢結(jié)束要回操作間時,看到了站在那里的主任許紹金,他像是特意在那里等著他。老莊想躲開主任,已經(jīng)來不及了,他只好喊了一句“主任”。他的聲音立即就淹沒在那強大的裝置聲響之中。
主任并沒有移步到其他地方的意愿,因此,那個陽光充足的冬日上午,在老莊和許紹金之間的談話,是對他們體力和腦力的一次超強度的考驗。
他們的聲音像是一滴水掉到了汪洋大海之中。
“我被自己打敗了?!痹S紹金喊著說,“躺在醫(yī)院病床上的我,不是被身體上的痛折磨著,而是心里的痛苦,它每天都像是蟲子在咬著我。有兩個想法停在我的腦子里,它們就像是那臺德國造的煙氣輪機的轉(zhuǎn)子,在高速地旋轉(zhuǎn)。一個是求我躲藏在醫(yī)院里,遠離那些謠言。另一個似乎更加理智,它讓我正視現(xiàn)實。我躺在床上,每一秒鐘都處在選擇的境地之中,直到廠長把我吼醒了。廠長說,你的生命不是在病床上,而是裝置上?!?/p>
“廠長說得對?!崩锨f隨聲附和道。
嘈雜的環(huán)境造就了那天的高談闊論。老莊一直擔心的是主任會問他追查謠言的事,令他感到意外的是主任顯然已經(jīng)對謠言有了更正確的認識,他主動放棄了他的堅持,他說:“不管它們了。謠言終究是謠言。謠言止于事實,止于智者。我知道,老段長,讓你去追查那個造謠者是我的失策,我現(xiàn)在說聲對不起。這是對你人格的不尊重?!彼置嗣笮乜凇?/p>
老莊如釋重負,他說:“主任,我們到一邊說吧。這里聲音太大了?!?/p>
許紹金這才意識到他們所處的環(huán)境是不利于談話的,他抬腳就走,沒有向操作室或車間院里走,而是上了催化塔。老莊只好跟著。許紹金走得很快很急,轉(zhuǎn)眼就把老莊落到了后面。老莊緊趕慢趕,等他爬到塔頂時,許紹金像是等候多時,他說:“你也太慢了?!?/p>
此時,聲音跌落在了他們的腳下,他們猶如是站在山巔之上,傾聽著山腳下的大江翻滾之聲,裝置的聲音從下卷上來,力道減弱了,轟鳴聲小了許多,也有了距離感,暢通無阻的穿透力沒有了。仿佛是聲音自己從遙遠的地方重新回到了他們的身體之中。
許紹金摸了摸他的左前胸,在那一瞬間,他臉上的表情愜意自如。“老段長,當年我做技術(shù)員時,跟在你的身后,一天要爬好幾次塔,每次都是你第一個到達?!?/p>
老莊感慨萬千,“戀塔這個東西很奇怪。剛進廠那陣,我還年輕,三十來歲吧。什么催化塔,常減壓塔,還有焦化塔,加氫塔,除了百米火炬沒爬過,其他的我都登上過。在我心里,它們并沒有實際的高度感,爬上爬下的也已經(jīng)成為習慣,就像爬個幾層樓一樣??墒且贿^了五十,在我心里,那些塔卻在一天天地長高,現(xiàn)在,它們已經(jīng)遠遠超過了實際的高度。所以我慢吞吞的,像個沒用的老人了?!?/p>
“老段長,你得繼續(xù)發(fā)揮余熱呀,不能在功勞簿上睡大覺呀。即使這些塔在你心里長高了,你要是從心底里蔑視它了,它自然會又矮下去的?!痹S紹金摸著左前胸,“你還記得那天我給你說過的卡斯特羅雪茄嗎?”
老莊急忙擺擺手,“你知道我是不抽煙的?!?/p>
“不是給你?!痹S紹金說,“是給另一個人的?!?/p>
“誰呀?”老莊疑惑不解。
“你徒弟?!?/p>
“陳靜呀。她是女的,更不抽煙了?!贝藭r的老莊,仍然對卡斯特羅雪茄沒有足夠的重視,他輕描淡寫地說。
許紹金就笑了,“老段長,?我看你對你這個徒弟還真是上心,你又不止這一個徒弟,你這一生,恐怕也有二三十個徒弟了吧。我說的那個徒弟此刻不在廠里?!?/p>
老莊此時才幡然醒悟,“你說的是歐陽啊。怎么,你是想把雪茄送給他?”
“是啊,我給你假,幾天都成,你去趟北京,把這盒卡斯特羅簽名的雪茄送給他。”許紹金的手干脆放在了左胸的位置,像是在宣誓一樣,顯得那么莊重。
老莊仍然不明白主任葫蘆里賣的什么藥,“就為了給他送一盒古巴雪茄?讓我去一趟北京?”沒有人知道他與那個徒弟,早就沒有了師徒的名分。而他與徒弟歐陽,好像形成了某種默契,沒有人再去提及此事。他們的師徒關(guān)系,好像從來就沒有發(fā)生過,而喝酒斷義的事,自然更不會有。
“當然,順帶我想請你給他捎句話?!痹S紹金略做停頓,似是在思索和斟酌,他的手離開左胸時,伸進了衣服里,從內(nèi)兜掏出那盒雪茄,他的信心似乎更足了,“請你告訴他,請他安心在北京進修,不要有后顧之憂,廠里的事我會幫他擺平?!?/p>
看著那盒雪茄,再看看許主任那張信任的臉,老莊的疑惑猶如流淌在管線中的原油奔騰不息,“我不明白……”他說的是真心話,眼前的許紹金,和調(diào)度會議室里那個憂心忡忡的人,和醫(yī)院里那個裝病的人,面貌一致,但微微笑容背后的那顆心,讓老莊覺得似乎哪里有什么不對勁。
“你會明白的?!痹S紹金說,“你能明白你的徒弟陳靜,就能明白我要你傳遞的話?!?/p>
“你是說,你不恨歐陽了,你原諒了他。你要替他把那個小本子的事扛下來?”老莊試探著問。
許紹金笑了,仿佛是覓到了一個知音,“我就知道你會明白的?!?/p>
“可是……”聲音更加遙遠,塔的高度似乎在增高。
“去吧。告訴你那個最有出息的徒弟。有我在,就不會讓一個小本子興風作浪。我會不惜一切代價,把它拿到手,把賬還清,把本子銷毀。這本來就是車間的事情,理應(yīng)由車間來解決。”許紹金的笑容更加燦爛,也更加真實。那是內(nèi)心與外表相互統(tǒng)一的表現(xiàn)。
塔上的老莊便覺得那鐵的塔不真實了,它的高度,它的質(zhì)量,都值得懷疑了,腳下也變得綿軟了,身體好像失去了支撐,飄浮起來,繼而,整個塔也龐大地飄浮起來,只有微笑著的主任許紹金,釘在原地不動。連他說話的底氣都不足了,“你,你不痛恨他了?”
“痛恨。我比任何人都痛恨他。你想想看老段長,在我進步的道路上,始終有他這樣一個巨大的陰影伴隨著,我能不痛恨嗎?可是這就是現(xiàn)實?,F(xiàn)實是最無情的,不是嗎?誰要是和現(xiàn)實過不去。那他永遠都別想翻身。我接受,我不能和現(xiàn)實過不去,不能和自己過不去。”許紹金即使在說著他的恨,那笑容也沒有消失。
其實,再說什么都是多余的,老莊,他以為自己安全地度過了五十八年的生命,對人,對事,都有清晰的判斷力了。此時,他已經(jīng)無話可說,事后他忘記了接下來是如何與許紹金一起走下催化塔的,他只記得,當他被那熟悉的聲音拉回到現(xiàn)實中時,身邊的許紹金已經(jīng)不見了,裝置以轟鳴之聲迎接著一個疑竇重生的老莊。而他才發(fā)現(xiàn),在他的手中,竟然有一盒亮閃閃、精美的雪茄。那是卡斯特羅。它怎么會到了他的手里?難道他答應(yīng)了主任,要去把它捎給北京的歐陽,并捎去一句討好的話語?他徹底地迷茫了。暫且放下北京,放下卡斯特羅,放下許紹金對歐陽的期待,他與那個徒弟,該如何面對面。歐陽會再叫他一聲師傅,而他會坦然接受嗎?
塔頂之后,老莊添了一個新的習慣,對于一個身外之物的過度的憂慮。他無法把卡斯特羅雪茄揣在兜里,因為當他嘗試那樣做時,恐懼會從一縷煙味快速地蔓延,小蟲子一樣爬滿他的全身。他只好把它放在家里,可是僅僅放了一天,他就渾身不自在,因為他時刻想著那盒卡斯特羅雪茄,恐懼在數(shù)里之外都能洶涌而來。最后他妥協(xié)了,想出了一個兩全之策,他把工具箱里的工具全部倒出來,用干凈的棉麻布包起卡斯特羅雪茄,放進工具箱里,再加上一把鎖。他走到哪里都拎著那個鐵灰色的工具箱,去開生產(chǎn)調(diào)度會,去巡檢,上下班路上,就算是在家里,那個鐵皮工具箱也必須放在能看得到,能夠得著的地方。老莊一直在承受著來自主任許紹金的壓力,不斷地被催促著,何時動身,每一次,他都含糊其詞,糊弄過關(guān)。在塔與塔之間,在長長的管廊間,在上下班的路上,他的步伐都顯得猶豫不決,艱難的思索阻礙了他的速度。
卡斯特羅雪茄能夠順利到達北京?那句愚蠢的表白能夠扭轉(zhuǎn)許紹金的命運?這樣的疑問一直停留在他隨身的那個工具箱上,但是他又無法拋棄它,一旦它遠離他的視線,他就感覺到渾身不自在,恐懼就會悄悄地降臨。
夜晚,當睡眠來襲,他的手緊緊攥著工具箱的把手,等待著困頓把他帶入夢鄉(xiāng)。這一次,在清醒的頭腦里最后抵達的是主任許紹金,他變幻多端的人格,和他的笑容,不知道為什么,老莊想到許紹金突然轉(zhuǎn)變的方向,竟然找到了意想不到的安慰,人啊,做什么都是可以原諒的,只要你自己原諒自己。想到這點,那個曾經(jīng)一閃即逝的念頭一下子又冒了出來,念頭在他的腦子里停留的時間比上次要長許多。而這一次,冷汗沒有降臨,他也沒有驚恐地坐起來,而夜色,似乎被工具箱里的卡斯特羅雪茄過濾了,變得溫柔可愛。他終于心安理得地入眠了。
幾天之后的事了。樂樂不見了。最早發(fā)現(xiàn)異常的是樂樂的老師章韻,一上午樂樂都沒有去上學,也沒有家長給她打招呼,于是便給樂樂的母親莊小妹打了個電話。當小妹和林海找了半天,失魂落魄地趕到父親家里,已經(jīng)是中午時分。那一刻,老莊正在聆聽著陳靜不厭其煩的講述,關(guān)于另一個企圖者的故事。而聽在老莊的耳朵里,其實那個人是誰已經(jīng)不重要了,天下熙熙,皆為利來,本無可厚非。屋子里,各個角落都散落著陳靜的講述對象,那些熟悉或者陌生的覬覦者,已經(jīng)幻化成物,停留在沙發(fā)上、墻角、杯子上、鏡子里……而遠沒有最初的時候,牢牢把持著老莊的思想。
在小妹和林?;靵y的追述中,樂樂就好像生活在他們的視野范圍之外,孤獨、無助。早晨,林海下夜班,交接班回家已是9點多,家里樂樂吃剩下的面包和奶已經(jīng)變質(zhì),但他無法說清是早晨的,昨天的,或者更久遠的。小妹,她的小圈子只局限在服務(wù)公司編織袋廠巴掌大點的地方。一上午,她面對的只有一個個不斷增加的編織袋,她的所有生活似乎都被那不斷累積的編織袋湮沒了。她埋怨自己說:“為什么我只盯著那些沒有任何情感的編織袋呢?”抱怨和悔恨都于事無補。沮喪的幾個人,在老莊略微有些昏暗的客廳里,面面相覷,理不出任何頭緒,他們這才意識到,這個十歲的孩子,原來對于他們的生活也是如此的不可缺少,如此的重要。老莊突然說:“報警。去報警呀。”林海說,學校已經(jīng)報告給了廠公安處。然后便是沉默。還是陳靜打破了憂傷的局面,她說:“我們不能在這里干耗著,都出去找找吧?!?/p>
四個人,再次會合時,都已經(jīng)筋疲力盡。老莊家擁擠的客廳里,沮喪和憂傷在陳靜進來之后才略有減輕。陳靜是最后一個回來的,她帶來了令人寬慰的消息,她喝了口水才告知大家:“有人知道樂樂的下落?!崩锨f抓住了沙發(fā)的扶手,他有一種懸空的感覺;林海和小妹,兩個人的手緊緊地握在一起,像是握住了陳靜的那句話。
樂樂被人綁架了。這是陳靜獲取的最重要的一個信息,她說:“千真萬確。樂樂被人綁架了,但是你們放心,很安全,這一點,我可以保證。我和你們的心情一樣,我也擔心樂樂的安危,所以,現(xiàn)階段,樂樂不會有生命危險,也不會受到任何的傷害。直到師傅答應(yīng)他的條件。”而且,陳靜第一時間里就打消了林海想要報警的想法?!八麜浩钡??!标愳o補充道。
陳靜的每一句話,仿佛不是聽在他們的耳朵里,而是擊打在他們的心里,痛痛的。陳靜不便說出那人的真實身份,因為這是她發(fā)過誓的,不然,這個消息是不可能很快傳回來的。但是有一點確定無疑,那個人是想得到那個小本子的人中的其中一個人。陳靜說:“你們不用費心去想了?,F(xiàn)在關(guān)鍵不是那個人到底是誰,而是師傅你的決定?!?/p>
林海和小妹,一起把眼睛轉(zhuǎn)向父親,他們的手仍然握在一起,如同纏繞在一起的老樹根。老莊有些緊張,又略顯尷尬,還帶著點疑惑,“我的決定?”
陳靜沒有馬上把答案說出來,而是在沙發(fā)里找到了一個非常舒服的坐姿,表情略顯痛苦。林海和小妹沉不住氣,催促她:“你說呀。到底咋回事呀?!?/p>
對于陳靜來說,說出來似乎是一個艱難的抉擇,她停頓良久,才抬起頭,目光犀利地看著師傅,那目光像是內(nèi)蒙古吹過來的寒風,讓老莊打了個激靈。那個夜晚,陳靜平和的講述,顯然是想減緩結(jié)局來臨前的暴風驟雨,她說:“師傅,我打個比方,如果我做錯了什么事,您會原諒我嗎?”
老莊想用微笑表明一下自己的態(tài)度,可是他的心思完全不在這上面,所以他的臉頰只是稍稍抽動了兩下,“怎么會呢,你怎么會做錯事,即使那樣,我也會原諒你的。”
“有酒嗎?”陳靜懇求地看著師傅。
老莊吃驚地瞪大了眼睛,但只是很短的時間,他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走到墻角的柜子旁,打開,取出了一瓶紅酒。陳靜說:“白的。”老莊猶豫了一下,又放回紅酒。白酒是草原白,這還是陳靜從內(nèi)蒙古給他捎回來的。老莊把酒遞給徒弟時,說了句:“你真要喝嗎?”
陳靜沒說話,把酒打開,倒進杯子里,濃郁的酒香立即充盈了狹窄的客廳。她在三個人的注視下,喝了一大口,然后,她的目光中仿佛就多了熱辣辣的光芒,她說:“師傅,我在賽漢一滴酒都沒喝,可是我今天喝了。師傅,請您告訴我,您是不是又去找過脫松林。”
老莊突然間就站了起來,張了張嘴,沒說出一句話,又坐下來。
陳靜冷靜的話在客廳里流淌,“師傅,您找過脫松林。您湊了錢,但是您湊的錢是所有想要得到那個本子的人中最少的一個。誰都知道,您盡了力了,您掏光了老本。您去找脫松林那天,是個陰天,像是要下雪的樣子,但是老天仿佛在和我們開玩笑,它就老那么陰著臉,雪就是下不下來。這和賽漢真不一樣呀。賽漢的雪說下就下,真干脆,像老爺們。當漫天大雪封門時,我就覺得整個世界都要滅亡了。師傅,我相信,您走到飯店門口時,您的心情和那個鬼天氣是一樣的?!?/p>
聽著徒弟的話,老莊似乎有些悲傷,他不知道悲從何來,是因為陳靜已經(jīng)對他的秘密了然于心,還是他為自己的行為悲傷。陳靜說的一點沒錯,那只是兩天之前的事了,一直到現(xiàn)在,天氣仍然陰沉沉的。他一輩子都會記得自己站在酒店前糟糕透頂?shù)男那?,全身柔軟無力,那個曾經(jīng)一閃即逝的念頭,此刻已經(jīng)從黑暗中破殼而出,如此清晰地、立體地橫亙在他和飯店之間,就像飯店上方那個大大的紅色的招牌。
屋子里暫時陷入了沉默,林海和小妹的手也松開了,他們看看父親,又互相對看著。目光中除了憂傷,還有許多難以言說的復(fù)雜內(nèi)容。陳靜又喝了一口酒,酒氣更大了,她說:“師傅,您和脫松林之間有個交易。這個交易只有在您和他之間才能達成,換了任何一個人都不可能。您想要用那個小本子換取歐陽的信任。對您來說,歐陽是個陌生人,您和歐陽之間,除了名義上的師徒之外,其實已經(jīng)沒有任何情感因素了,您從來不說,但是我知道,我知道你們喝的那場酒。我知道這么多年來,您不喜歡歐陽,不喜歡他為人處世的方式。歐陽呢,也從來沒把您這個師傅當回事。他把誰當回事了?除了他自己。我說的對不對呀,師傅?”
老莊長長地嘆了口氣,顯然,他對陳靜一針見血的分析是認可的。他突然意識到,對于歐陽,除了陌生,好像還有一絲的恐懼,那恐懼是因為歐陽的權(quán)力,還是因為他不得不付諸實施的那個念頭?
“您悄悄地加入到對那個小本子的追逐之中,是脫松林沒有想到的。所以當您提出來時,他非常吃驚和驚訝。但是他對您的態(tài)度,和對其他追逐者是完全不一樣的?!标愳o滿含深意地看了一眼小妹,“因為脫松林對您有一種特別的情誼,這份情誼是任何事情都不能抵消的。我聽他說,他小時候特別淘,特別不懂事,經(jīng)常闖禍,三天兩頭被父親打,我們都知道老脫是個脾氣暴躁的人,他打起孩子來不管不顧,身邊有什么,拿起來就往死里打。所以小時候的脫松林也沒少受父親的虐待。一被父親打,脫松林說就躲到您家里,您就讓師母給他燉一碗酸菜粉條。他一被打,肚子里就空空的,所以每次都狼吞虎咽地把一碗酸菜吃得干干凈凈。那一碗酸菜就像是忘憂草,一吃下去,身上也不痛了,他一走出去,又像是個沒事人似的。所以,他一輩子都感激您。感激您的那一碗酸菜。”
在陳靜長長的敘述中,瓶子里的酒不經(jīng)意間已經(jīng)快速地在減少。大家都在專注地聽著她的講述,所以都沒有注意到,陳靜的臉色已經(jīng)漸漸紅潤起來,她的話也稠了,密集了?!八运軌蚪邮苣?,而沒有和您討價還價。這都得歸功于您當年的酸菜?!?/p>
“你什么都知道?!崩锨f嘆了口氣說,“如果不是為了小妹,我哪里會走這一步?!?/p>
小妹走到父親身邊,抓住了他的手,眼里含著淚、羞愧難當?shù)乜粗赣H。她能夠想象,當一生都光明磊落,心地無私,從不求人的父親,站在飯店招牌下的感受,于是她由衷地說了句:“爸爸,對不起?!?/p>
陳靜喝酒的頻率似乎在加快,一杯杯的,像是喝水?!盎氐秸}吧。對不起師傅,我繞得太遠了??墒?,要說到樂樂,必須從頭說起。是的,條件,需要您來決定。師傅,您的答案是關(guān)鍵的,這決定著樂樂的安危。那個人需要得到您的保證。”
老莊像是突然才知道樂樂失蹤一樣,如夢初醒般,“是啊,樂樂。什么保證?我都能答應(yīng)?!?/p>
“放棄和脫松林的交易?!标愳o說完這句話,沒有去端杯子,而是滿懷期待地看著師傅。
老莊略顯猶豫,他不情愿地看了看小妹。小妹眼里還噙著淚水,朝他點點頭,“爸,不管什么條件,都答應(yīng)他。只要樂樂能安全地回來。我再也不為了那些毫無意義的編織袋而離開樂樂了?!?/p>
老莊下了決心,果斷地說:“好吧,我放棄了?!鳖D了頓他再次把目光轉(zhuǎn)向小妹,“小妹,你可不能怪我了,我想給你一次改變命運的機會。當年你從中學畢業(yè)后,技校不招生,我拉不下臉,張不開嘴,不想給組織和領(lǐng)導(dǎo)添麻煩,正好服務(wù)公司招臨時工,就讓你去了。沒想到,你一直都不快樂。現(xiàn)在,好像有那么一個機會。我努力了,我盡力了。我想放下做師傅的尊嚴,去求一個我討厭的人,一個和我早就沒有了師徒關(guān)系的人。太累了,真的太累了。那年催化加熱爐出事故,我在裝置上待了四天四夜,睡眠不足五個小時,我都沒這么累……”
老莊的話沒說完,就突然聽到玻璃杯子摔到地上的清脆之聲。老莊、林海和小妹同時轉(zhuǎn)頭向聲音處看時,陳靜已經(jīng)暈倒在沙發(fā)的一角了,她的頭側(cè)著,眼睛緊閉,手張開著,杯子就是從她的手里滑下去的。她躺在那里,虛弱憔悴,像一只冬眠的蝙蝠。
草原白的酒瓶仍在桌子上站著,空空的,那瓶酒是在其他人都毫不注意的情況下悄悄地進入了陳靜孱弱的身體的。很難說清她是被酒精、連日來的亢奮、還有早就潛伏在身體里的疾病擊倒的。那天深夜,當他們?nèi)嘶艔埖匕阉偷綇S醫(yī)院時,他們告訴醫(yī)生的理由只有一個:過度的飲酒。而那個最致命的理由是在第二天才姍姍來遲的,從醫(yī)生的嘴里他們得知,陳靜得了癌癥,已經(jīng)無藥可救了。
看到陳靜從昏迷中醒來的是老莊。他堅持要等待,而林海和小妹,都已經(jīng)離開了,他們?nèi)チ伺沙鏊?。坐在陳靜身邊的老莊,一直處在多重的憂傷之中,當清晨透窗而進的陽光照到他身上時,他都沒有意識到,夜晚其實已經(jīng)結(jié)束了。他仍然能夠看到夜晚的醫(yī)院,那長長的走廊,在昏暗的燈光下,坐在走廊椅子上哭泣的小妹。在焦急的等待之中,小妹向父親坦言,她和林海,共同在父親面前演了一出戲,他們假裝離婚,他們夸大了生活中的難處,其實是為了博得父親的同情,好讓他能下定決心向即將上任的歐陽求助。小妹啜泣的聲音極小,像是穿透醫(yī)院那白色的墻壁而來,她說:“原諒我吧,爸爸。我太想變變身份了,太想和大多數(shù)人一樣了,和他們拿一樣的工資,一樣的獎金,分一樣多的勞保。爸爸您知道,我心里有多苦?!?/p>
林海說:“爸,您要怪就怪我吧。主意是我出的?!?/p>
看著懺悔著的女兒女婿,老莊誰也沒怪,他覺得自己就像凌晨時分的醫(yī)院走廊,空空落落的,一切仿佛都是靜止的,沒有了欲望,沒有了牽掛,沒有了思想。他盯著墻壁上的一塊很小的污漬,本來是西瓜籽般大小的污漬,漸漸地擴大了,幾乎像藤樹一樣爬滿了整個墻壁;顏色也從淺灰色變深了,黑了。他的眼睛里,全都是那個生長著的、藤一樣的污漬。連女兒女婿是什么時候走的,走時和他說了什么,他都忘記了。忘記,在慢慢來臨的白晝之前,是那么珍貴和短暫。
“師傅?!蔽⑷醯穆曇魜碜圆〈病@锨f低頭看時,陳靜已然睜開了雙眼,她試圖伸出那條正在輸液的手,拉了一下師傅。老莊立即制止了她。兩行熱淚從眼角流了下來,陳靜虛弱地說了聲:“師傅,對不起?!比缓缶烷]上眼,陷入了沉默。
仍然是個陰天,白日的光線顫顫巍巍的,并不強烈,照著陳靜的左臉頰,酒精帶來的紅潤早就不見了,臉色蠟黃。老莊突然問了一句:“那個人是你吧?”這句話其實從昨天晚上,一直憋在他心里,越積越沉重,當他說出這句話時,他還本能地舒了一口氣。說完,他沒有去看徒弟陳靜的表情變化,他感覺有些羞愧,因為對徒弟的猜疑而羞愧,臉上似乎燒燒的。他把目光轉(zhuǎn)向窗外。窗外,冬天枯萎了的白楊已經(jīng)躥過了二樓,他只能看到,一截粗粗的突兀的樹干把抑郁的天空分成了兩半,他有一種順著那樹干爬上去的沖動。
陳靜看不到那截生硬的樹干,她的眼睛始終閉著,同樣,一股羞愧感也在她周身游蕩,她輕聲說:“到底是什么讓我們互相猜忌呢?”
對兩個人來說,這都是一個難于啟齒的問題。他們只好選擇了回避和沉默。長時間的沉默其實是療傷的最好的方法。他們彼此保持著各自的姿態(tài),陳靜躺著,任那些透明的液體恣意地注入她的身體,而老莊,腦子空空地坐在那里。時光在他們的臉上,身上,病房里的每一寸快速地移動著。而在他們的心里,時光的移動像是一張潔白的紙,正在被火焰一點點地吞噬。
過了許久,陳靜的眼睛才徐徐睜開,她沒有正面回答師傅的問話,她再次嘗試把手伸出來。終于抓住老莊的手,師傅的手冰涼,像是在室外待了一個冬天。她就那么抓著師傅的手,她覺得師傅手上的涼氣,傳遞到她的手上,滲入到血管內(nèi),順著她的血管,傳遍了她的身體?!皫煾担f我這么做值不值?”
她沒有說明什么值不值,是她回來這件事,還是樂樂的事。
老莊把目光轉(zhuǎn)回到病榻上,他的目光無法落腳,便看著那透明的輸液管,液體仿佛是一滴滴地緩慢地滴入他的身體,他含糊地回答:“你太不愛惜自己的身體了?!?/p>
此時,病床上的陳靜,和昨晚的那個健談的女人完全是兩回事,她說幾句話就要停下來喘幾口氣,她告訴師傅,這之前她和許紹金有過第二次接觸,他問了她一個問題。陳靜問師傅:“您想知道這個問題是啥嗎?”
老莊點了點頭,他不知道為什么陳靜突然會轉(zhuǎn)向這個話題,她和許紹金之間的談話有那么重要嗎。陳靜擠出一絲微笑,“師傅,您一定以為這個問題太荒誕,沒有任何意義,但對于我,卻十分重要。”停頓片刻,她接著說:“他問我,你有更直接的報復(fù)歐陽的方式,為什么卻舍棄不用?師傅,您知道他指的是什么?!闭f完她的手平攤開來,老莊的手也就解放出來,可是他的手沒有動,仍然留在床邊。
在她斷斷續(xù)續(xù)的講述中,許紹金是一個直擊別人痛處和軟肋的人,他說陳靜要想阻止歐陽的繼續(xù)攀升,最直接也是最簡單的方式就是拿起當年的武器,他說,當年就因為你的軟弱,助長了歐陽的氣焰,在以后的升遷之路上,他游刃有余,做任何事心里都無愧了,坦然了。所以他才夠狠,才能一次次踩著別人向上爬。許紹金不停地問陳靜,為什么你舍近求遠,要來蹚這趟渾水。陳靜說她不知道,連她自己都不知道為什么會這樣。在她的講述中,聲音雖然軟弱無力,但是老莊仍然能從她的話里感受到許紹金的咄咄逼人。就連許紹金看上去憨厚的那張臉都會浮現(xiàn)出來。而許紹金最后那句沉甸甸的話,就像窗外那直插天空的白楊樹干,也杵在他的心里。許紹金說陳靜始終生活在二十多年前的生活陰影中而不能自拔,她不想承認那段歷史,不管怎么樣,那都是發(fā)生過的事情,不管她承認不承認,它都已經(jīng)成為了事實。而她,一直在回避,回避成了她生活中的常態(tài),也成了她生活中的一個魔鬼。許紹金鼓勵陳靜,要戰(zhàn)勝這個魔鬼。陳靜說:“您知道我是怎么回答他的嗎?”
老莊沒有說話,他等待的也許不是陳靜的那個答案,而只是一個她要說的話,無論什么話,只要她在說,他就要聽下去。陳靜說:“我問許主任,你心里有沒有一個魔鬼呢?您猜怎么著?他聽了我的話落荒而逃?!彼藥卓跉?,“師傅,人人心里都有一個魔鬼是不是?”
老莊低下頭來,他多么希望什么也沒有發(fā)生,多么希望陳靜仍然待在那個孤獨而寒冷的邊疆小鎮(zhèn),哪怕一輩子都沒有她的消息。
“師傅,您倒是回答我呀?!标愳o的氣色沒有一點好轉(zhuǎn)的跡象。她躺在病床之上,讓老莊想到冬天漫天大雪的菜地之中,已經(jīng)凍僵和枯萎的白菜。老莊誠實地回答:“是的?!?/p>
老莊看著徒弟,從她憔悴的臉上,他能感覺到時光匆匆。他突然萌發(fā)出一個念頭,頓時覺得意氣風發(fā),他竟然站了起來,血向上涌,“如果你好起來,我想隨你去一趟賽漢??纯茨愎ぷ鬟^十年的地方?!?/p>
他的話也鼓舞了陳靜,因為興奮,她眼里放光,“好的,師傅,一言為定。”
在醫(yī)院里的整個上午,他們都沒有再談?wù)摰綐窐罚瑳]有再談?wù)摰侥莻€綁架者。老莊是因為羞于再談起,陳靜,似乎早就忘記了,還有一些事,在師傅的心里掀起了巨大的波瀾。而樂樂,則在那天中午被找到。真相令大家都疑惑不解,也頗多感慨。樂樂并沒有被任何人綁架。他不喜歡被父母忽視的狀態(tài),于是拿足了食物,躲在自己家的地下室里,試圖給父母一個警告。他之所以在那天中午臟兮兮地自己鉆出地下室,只是因為,地下室進了一只耗子。他開門出現(xiàn)在自己家時,林海和小妹,兩個黯然神傷的人,正在彼此抱怨對方,他們抱怨生活的不公,抱怨對方的不信任,抱怨對家庭的不負責任,抱怨工廠,抱怨社會,抱怨國際大事,一看到樂樂,他們先是沒有反應(yīng)過來,隨后才做出了正確的反應(yīng),撲上去抱住樂樂喜極而泣,而所有的抱怨,在那一刻也都煙消云散了。
脫松林消失了。沒有人注意到他是什么時候走的,什么原因走的;是主動離開的,還是被迫離開的。似乎也沒有人對此多加關(guān)注。他的失蹤連同那個記賬本的故事也走到了盡頭。生活仍然如流水般繼續(xù)著。陳靜已經(jīng)轉(zhuǎn)到市里的省人民醫(yī)院。似乎只有老莊想到此事,有一天,鬼使神差地,他就散步走到了翔龍大酒店門口,有三五個工人正在裝修,巨大的“翔龍大酒店”招牌正在往下拆卸。有個工人告訴他,還要開一個酒店,名字叫“鎮(zhèn)龍大酒店”,就是要把以前那條翔龍壓下去,讓它永世不得翻身。老莊茫然地看著他們干活,其中的一個小伙子還沖他笑了笑。那個笑容一下子讓他想起被老脫打時的脫松林,他突然覺得渾身不自在起來,趕緊逃離了施工現(xiàn)場,可是一路上,直到進了家門,那種不自在的感覺仍然揮之不去,反而越來越重,壓得他喘不過氣來。他坐下來,躺下來,壓迫感仍然存在。那一夜,他覺得那黑暗比任何時候都沉重。直到第二天,當他一早來到車間,目光瞥見丟在角落里的鐵皮工具箱,那種壓迫感就立即消失得無影無蹤了。自從樂樂失蹤后,這個走不離身,坐不離手的工具箱就不見了,而他卻一反常態(tài)地沒有注意到這一點。他走到一堆雜物之間,它是怎么到這里的呢?他記得他把它帶回了家,把它就放到他的手邊。它是什么時候離開他的視線的?回憶是件痛苦的事情。他把那個鐵灰色的工具箱如獲至寶地拿起來,小心地放到桌子上,當他以虔誠的心情去打開工具箱時,他發(fā)現(xiàn),工具箱上沒有鎖子。以前那個工具箱到底有沒有上鎖呢?他實在想不起來,便放棄了。打開工具箱,里面的白色棉麻布仍舊在,安靜地躺在工具箱底,卡斯特羅呢,那盒有卡斯特羅簽名的古巴雪茄哪里去了?翻遍小小的工具箱都沒有卡斯特羅的影子。
那之后,一聯(lián)合車間的老段長莊子長,無論走到哪里,他的手里,仍然習慣性地拎著一個鐵灰色的工具箱。沒有人知道那里面除了一塊與卡斯特羅親密接觸過的棉麻布之外,什么也沒有,連一個上夜班時常備的手電都沒有。他拎著工具箱,數(shù)次單獨與主任許紹金迎面相遇。許紹金,仿佛什么事情也沒有發(fā)生一樣,他沒有問過關(guān)于卡斯特羅的任何事,好像卡斯特羅壓根就不存在似的。他也再也沒有提起去北京的事,沒有提及歐陽。老莊,也沒有主動提起過,漸漸地,日子在裝置間匆匆地流過,而老莊也把卡斯特羅忘到了腦后。但是他的習慣卻從沒有改變,那只空空的工具箱,像以前那樣與他寸步不離,而且他更加離不開它,它比他的雙手都重要。有一次,在廠招待所招待勞模的宴會上,他偶然看到紀委周書記,陪同新上任的廠長來給大家敬酒,新上任的廠長來自齊魯石化,據(jù)說以前是齊魯石化主管生產(chǎn)的副廠長。周書記手里夾著一支大大的雪茄煙。老莊注意到那支煙,但是他不知道,那是不是古巴雪茄,是不是有著卡斯特羅簽名的雪茄。
師徒倆,最終并沒有實現(xiàn)他們共同的愿望,一起去一趟賽漢,看看陳靜把歲月扔在那里的那個遙遠的邊地。陳靜在省人民醫(yī)院度過了自己生命中最后的三個月時間,春天來臨的時候,她安然地閉上了眼,告別了殘缺的生命。陳靜臨終前,握著師傅老莊的手,說道,我在賽漢這十年,往往以為自己會終老那里,把自己的骨灰都撒在那冰天雪地里,如果說還有什么牽掛的話,那就是我的青春,我抱憾終生的青春。我之所以不顧一切地返回廠里,就是想要給自己那段灰暗的青春有一個交代??墒?,終究,我并沒有成功。我的青春,永遠都會埋藏在憂傷之中了。
老莊帶著陳靜的骨灰,去了內(nèi)蒙古。陳靜的骨灰盒裝在那個鐵灰色的工具箱里,這一次,他做到了,那個工具箱,在漫長的路途中都沒有離開過他的身體,他的手緊緊攥著工具箱的把手,仿佛抓住了徒弟陳靜早已凋零的青春。
五月,這個蘇尼特右旗的小鎮(zhèn)賽漢,仍然沒有春天的跡象,生命萌動的腳步還在遠方徘徊。風是那么強勁,凜冽。老莊站在賽漢冷清的大街上,不遠處,一個矮小的旅館,二樓的一間客房,便是陳靜的臨時住所。她在這里住了十年。被風吹著,突然間,老莊淚流滿面,他的耳邊,回響著陳靜的話:“師傅,我早就出徒了??墒俏以趺纯偸怯X得自己仍然是您的徒弟,仍然是個學徒工,有您在我身前擋著,您替我擋風遮雨。我可以躲在您身后。什么也不去想,只要按著您的意志去做就行。這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啊!”老莊,不禁潸然淚下。
責任編輯 寧 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