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xiāng)土中國的“持燭者”

方漢君

這些年，這些詩，為何它總?cè)缫魂嚽屣L吹拂我的面龐，又為何它如一只銀狐時常在我夢中閃過。是的，近三十年來，祝鳳鳴的詩一直伴隨著我流動的人生步履——生命是多么奇妙，什么都可以忘掉，只是這樣的詩始終銘刻在我內(nèi)心。

宿松縣是詩人祝鳳鳴的故鄉(xiāng)。宿松古稱松茲侯國，位于皖、鄂、贛三省交界處，北倚山地，南向大湖和長江，建縣已有兩千多年歷史。千百年來，從嶺南往北，沿古驛道，多少商賈、軍隊與文人，必經(jīng)此地前往長安、洛陽和北京。李白、羅隱、王安石、陸游等都在此留下不朽詩句。宿松東北臨“桐城派”文化，西南臨楚文化中的“鄂東文化”，“重五倫”與“不服周”，“敦本明倫”與“崇巫尚靈”相生相融。這兩種文化特質(zhì)，既使人獨具質(zhì)樸、細膩、靈動的個性，也蘊含一種曠達、自由和不拘的人文氣息。這種傳統(tǒng)又開放的真性情，傳承在祝鳳鳴身上，體現(xiàn)尤為突出。

我一直以為，文學一味地“道法自然”、“究天明道”，極有可能落入空洞的玄思;只有融入人間煙火，回歸個體心靈體驗，方能重現(xiàn)大地生機。由此，來佐證祝鳳鳴的詩，方能看出其對中國后朦朧詩歌“開創(chuàng)性”的意義。

評論家沈天鴻先生在一篇寫于新世紀初、名為《安徽現(xiàn)代詩二十年》的文章里，首次論述過祝鳳鳴的詩想象奇譎詭異，具有濃郁的神秘感，且兼顧形而上的關(guān)注與沉思，最后得出結(jié)論：

“這些，使祝鳳鳴與當代中國詩壇上的其他詩人區(qū)別開來。以其堅實的來自現(xiàn)實的意象和形而上的意味，為引領(lǐng)中國現(xiàn)代詩向健康的方向前行提供了有益的影響?！?/p>

是的，想象奇崛，詩境神秘，基于現(xiàn)實感受的“存在之思”，正是祝鳳鳴詩歌的典型特征。我想強調(diào)的是，有一個客觀事實，在1980年代后期祝鳳鳴的《楓香驛》《明月夜》等詩問世之前，中國當代只有沈天鴻、海子等少數(shù)幾個詩人寫出過這種風格的“現(xiàn)代鄉(xiāng)土人文詩”。許多人似乎都忽視了這至為重要的一點。

祝鳳鳴的詩，其影響是深遠的，也是潛移默化的，許多至今有名的所謂大詩人都受過他的影響，他們只是不愿意承認而已。時至今日，祝鳳鳴這些創(chuàng)作于二十多年前的諸多詩作，仍被中國很多重要詩歌選本選載，乃至如日文版《中國新世代詩選》、美國先鋒藝術(shù)雜志《臟山羊》等翻譯介紹。北島在美國主編的《今天》雜志，也曾以頭條位置刊發(fā)過祝鳳鳴的組詩，最近網(wǎng)絡(luò)上還流傳美國學者撰寫的《從祝鳳鳴〈流星紀事〉看中國空間觀的轉(zhuǎn)變》等英文論文，即是明證。

我與祝鳳鳴相識至今快有三十年，見證過他最初的詩歌創(chuàng)作和隨后的轉(zhuǎn)向。1987年5月，某個星期天的上午，在黃山太平縣，我從黃山后山“龍裔公墓”下山看望詩友，受人指點，趕赴仙源中學會晤祝鳳鳴。見面交談，我才得知他兩年前從安徽師范大學地理系畢業(yè)，分配來此教書。隨后，他熱情地帶我到仙源小街閑逛。我們談到法國小說家克洛德·西蒙的《弗蘭德公路·農(nóng)事詩》，當然，也談到了芒克、海子等詩人。1987年，還沒有多少人留意海子的詩。

其時在黃山，祝鳳鳴不滿足于山村中學的教書生涯，動輒去新疆、云南、四川等地游歷。1988年秋，他調(diào)到了馬鞍山一所中學繼續(xù)教書。1992年，他又到合肥，先在《詩歌月刊》任編輯，一年后正式調(diào)入安徽省社科院工作至今。

祝鳳鳴無疑是早慧的。1981年他17歲考入安徽師大，21歲大學畢業(yè)分配到黃山。據(jù)他介紹，大學期間即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組建過“江南詩社”，19歲開始在詩歌刊物發(fā)表詩作。詩歌創(chuàng)作上，他有過短促的學徒期，但很快找到自己的音調(diào)。1988年，24歲的祝鳳鳴寫出《楓香驛》《白石坡》等一批詩歌后，隨后寫出許多成熟的詩作。一開始，《詩歌報》在顯要位置多次刊發(fā)他的組詩，并連續(xù)被《全國詩歌報刊集萃》《詩選刊》等書刊選載。1988年5月號《中國作家》（時為雙月刊）將祝鳳鳴的組詩《明月夜》，與海子、蕭開愚的組詩同期推出，引起國家詩壇關(guān)注。隨后，《中國作家》又連續(xù)刊發(fā)過他五個組詩。上世紀九十年代初，祝鳳鳴受語言哲學影響，在語言上多有實驗。自1996年起，他再次回歸鄉(xiāng)村感受，歌詠家鄉(xiāng)風物，寫下《流星紀事》《古老的春天》《白夜》《河灣里》等一批力作，并兼及日常生活，寫出《苦艾詩》《自責》等觸及現(xiàn)實的痛楚詩篇。

祝鳳鳴的詩，似乎大多與他感恩的鄉(xiāng)村有關(guān)，但其內(nèi)核卻包裹著人類精神的隱秘與悠久。他的詩澄澈、清麗、幽深，也使人感到置身于寒夜中炭火咝咝作響的憂傷與溫暖。他小心而又明確地堅守著屬于自己的詩藝，誠如勞倫斯所言“好詩是一種完美的均衡”，也就是說一首好詩，無論從形式到內(nèi)容，都要達到一種流暢、明曉的效果。

相比較而言，今天我們看到很多詩人，往往執(zhí)著于詩的所謂“內(nèi)核”，而忽視了詩體的“簡樸”，不敢或者沒有能力“直接言說”。當代詩壇，許多詩人詩中的意象都不是自然物象，而是意念，是地地道道的個人夢囈——他們一味玩弄修辭和揮霍才情，在碎片化、情緒化的日常敘事中，把讀者搞得云遮霧繞、不知所云。

細讀祝鳳鳴的“現(xiàn)代鄉(xiāng)土人文詩”，幾乎每一首詩，從標題到詩行，到處都呈現(xiàn)著濃密的自然物象，也正是通過這些意象，揭示并托舉起鄉(xiāng)村的深層詩意和精神內(nèi)涵。

我們先來看看祝鳳鳴的成名作《楓香驛》：“朝北的路通往京城∕汗淋淋的馬在這里更換∕少年時我從未見過馬∕通過我們家鄉(xiāng)的驛道∕秋天來了 ? 紅色的葉子落滿路面∕楓香驛，在以往的幸福年代∕稻田里捆扎干草的∕農(nóng)家姑娘∕在一陣旋風過后∕總是想象皇帝的模樣”。驛道、汗水、馬、干草、紅葉，這首詩中，自然物象紛紜，既有利于提升詩歌語言速度，又有利于掘進詩歌的內(nèi)在意旨，隨后，又是夜色、雪、馬蹄等意象?！绑A道一程又一程∕沒有一個人能走到底啊∕夜色里飛馳而去的消息∕都是官家的消息∕隨后是冬天，飄雪了∕楓香驛便漸漸沉寂下去∕在一片寒冷的白色里∕很少聽得見馬蹄噠噠的聲音”。通讀全詩，令我感受到楓香驛宛如一枚葉脈清晰的楓葉，散發(fā)著久遠清香，又如失落的童年被詩人輕輕揀拾起來，夾在我們時代的迷惘之中，令人回味不已。

祝鳳鳴詩歌中呈現(xiàn)出來的鄉(xiāng)村，以及這個鄉(xiāng)村背景里的生命、親情、記憶、時間、死亡，不僅僅具有倫理層面上的情感意義，而且也具有宗教層面上的精神還鄉(xiāng)意義，我將它總結(jié)為“鄉(xiāng)村原始宗教”。這得益于詩人獨特的文化自覺——我印象中，祝鳳鳴自大學時代起就博覽群書，而且一度在中國詩壇交游甚廣，他對當時流行的“文化哲學”與詩壇上的“民族史詩”探索很清楚。然而，祝鳳鳴的可貴之處就在于，他堅守自己的獨立性、原創(chuàng)性，以“自己的鄉(xiāng)村”這根細繩為依憑，用一首首小詩拉開“生命史詩”的大幕。

“這是我們的村子∕還沒有到蘆花泛白的季節(jié)∕花椒和山楊還未透出朱砂的顏色∕∕母親是疲憊而堅忍的∕是什么使她啞然無聲地佇立∕在先輩的宅邸中？”，“許多人離開又回來了∕村頭還有數(shù)不清的未世者”，這是祝鳳鳴詩歌《蘆花村》里的幾句?！拔摇?、蘆花村、母親、先輩的宅邸、未世者，由此可見，在詩人心中有一根堅韌的生命鏈條，它不斷延伸，不斷呈現(xiàn)。該詩呈現(xiàn)的，恰恰是以我為中間地帶，以“蘆花村”為現(xiàn)場的一條綿綿不絕的生命長河。

如果說《蘆花村》是生命流程的縱向列舉，是詩人對生命的一種線性表述，那么祝鳳鳴的另一首名詩《流星紀事》，則是生命存在的一種全息圍合式表述。在《流星紀事》中，明顯看出意象群有四組。第一組，是大地方位上的，鄰村、蘆花村、李灣村、曠野;第二組是天空方位上的，夜空、流星、獵戶星座;第三組是時間方位上的，二月、冬夜、千秋;第四組是精神層面上的，死生由命、使人聲變冷的秘密、古蟒的灰燼、藍色的鞭影。這首詩彰顯出與生俱來的生命驚悚，生命的渺小無助，以及對天地神靈的敬畏，正是最原始的宗教情感。

佛說，覺有四種，本覺、不覺、始覺與究竟覺。究竟覺又稱如來果地，就是回到了老家，看到和擁有了本土的心靈風景。通讀祝鳳鳴的現(xiàn)代鄉(xiāng)土人文詩，佛性之光和輪回之念無所不在。在《河灣里》，詩人吟誦道：“我將漸漸衰老，死去，哦！故鄉(xiāng)，若是真的 / 能再轉(zhuǎn)生人世 / 我還要回到這里，看著喜鵲和烏鴉 / 楊柳的綠焰摧飛”;在《小河沿》，詩人詢問：“一只變藍的鳥 / 帶著我的憂愁，將頭插入水中 / 河心，葵花形石樁激起渦流 / 我從前來過這里？”;在《鳥巢》里，詩人寫道：“我有時深夜去井邊 / 碰見烏鴉和鷺鷥 / 它們是否與我早逝的姐姐有關(guān)？”;在《亡靈》里，詩人哀嘆：“我不與你說話 / 我把手伸給你 / 但救不了你，夜里多雨 / 月光往往又被西風卷去……”

這些詩歌中的一切，既與死亡有關(guān)，更與愛有關(guān)，歸根結(jié)蒂，還是與蒼涼、空寂有關(guān)。詩人也正是在這諸多輪回和幻象中，培育出了對鄉(xiāng)村的深情，對生命的慈悲。

美國學者塞繆爾·黑尼斯在論述英國托馬斯·哈代詩歌時，說到英國二十世紀現(xiàn)代詩歌有兩個傳統(tǒng)——一個是T.S.艾略特，一個是托馬斯·哈代。而哈代之詩主要關(guān)注真實的自然及自然與人的關(guān)系;它是具象的、物質(zhì)性的，而非超驗的，但它又是宗教性的;它是描述性的，而非隱喻性的或象征性的;它植根于時間，而非歷史;它常關(guān)注記憶中的現(xiàn)實，因而是回顧性的，有時充滿遺憾和憂郁;它觀察世界，而非自身;它從不用斷裂的句法，從沒有懷疑的感覺。無疑，這段論述，借用過來評介祝鳳鳴詩歌，也十分貼切。

除詩之外，近年來祝鳳鳴在人文藝術(shù)領(lǐng)域涉獵之廣，令人稱奇。這些年，他參與編著了幾本歷史書，寫過安徽詩歌史，拍過榮獲國際大獎的電視紀錄片，研究世界各國電影，寫下了幾十萬字的美術(shù)評論，又在很多國家級報紙開專欄、談文化——正如他為人開朗、大度和豁達，祝鳳鳴向來懂得兼容并蓄，懂得包容與平衡，懂得善待并認真汲取一切文明中好的元素。二十多年前，當人們一味沉浸于康德、薩特時，他不舍老、莊;當如今人們開始數(shù)落“西方文明”之時，他依然故我，在西書中汲取營養(yǎng)。我見到過他家近兩萬冊藏書。一個開闊的心靈與堅硬的頭顱，終日沉浸在纖巧、悠然而又甘甜的源泉中。

當然，說祝鳳鳴的詩為“現(xiàn)代鄉(xiāng)土人文詩”，未免狹隘。但這種界定，并不妨礙他對中國當代詩歌作出的特殊貢獻。祝鳳鳴的詩歌，中正婉轉(zhuǎn)，哀而不傷，其中有寂靜、憂傷，但沒有埋怨、戾氣和憤怒，一如黑漆漆中國鄉(xiāng)村曾經(jīng)的燈火。雖然，在中國城鎮(zhèn)化的迅猛浪潮中，詩人曾深情燭照的鄉(xiāng)土中國正漸行漸遠，但我堅信，祝鳳鳴的詩注定經(jīng)得起歲月的磨礪與考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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