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恩·拉什 姚人杰
清掃完前大門臺階時,差不多到12點半了,于是我進樓放好掃帚與畚箕,鎖上櫥柜。門廳里貼著一張危機干預熱線的宣傳單,下方是張供簽名的單子。沃德洛教授已經(jīng)自告奮勇地接下周五的接聽差事,她通常都選擇這一晚。我邁出克羅默樓,現(xiàn)在正是11月,與這一帶山區(qū)平常的天氣比起來,今天陽光充足,溫暖和煦。鐘樓上的報時鐘響了起來。在我的腦海里,我把那根沉甸甸的金屬時針往前撥了10個半小時??他愒缫呀?jīng)鉆進被窩了。
自動取款機旁,學生們掏出銀行卡,像是在拿出中獎的彩票。大概他們之中沒人想到過,他們坐在教室里或觀看籃球比賽的時候,與他們一樣年紀的孩子正在被土制炸彈炸飛。我又一次想到,假如現(xiàn)在還有征兵制的話,我們的軍隊就不會深陷于阿富汗泥淖了。如果每個人的孩子都有可能犧牲在那兒,你盡可以確信,情況會十分不同。就是一群愚蠢的鄉(xiāng)巴佬在打一場愚蠢的戰(zhàn)爭,這是電視上某個蠢蛋說的話,好像克麗與其他人都無關緊要似的。我好幾次想要攥住某個學生的衣領,跟那個人說你不曉得自己的生活有多棒,要不然我會告訴自己,我已經(jīng)給予了女兒很多,多過我父母給予我的關愛。那樣想更容易接受,否則我會想到自己很多年前如果多點雄心壯志,考到個焊工證書,或在藍嶺技術學院弄到個學位,就能掙到更多錢,克麗也就不用去阿富汗了。
我穿過那條分隔校園與城鎮(zhèn)的大街,踏進克勞福德餐館。沃德洛教授與馬赫教授、盧卡斯教授一起坐在卡座里,那兩位教授也都在克羅默樓里有辦公室。我剛在柜臺旁坐下,埃倫就為我端來了一盤食物。她早準備好了,因為我只有30分鐘的午餐時間。我吃飯不用付錢,這算是額外津貼,就像布蘭頓醫(yī)生允許我們使用他的電腦一樣。埃倫為我倒了杯冰茶,又遞給我刀叉與餐巾紙。
“上午不怎么開心吧?”我開口問道,因為埃倫的女招待式笑容看上去很疲憊。
“還過得去。”埃倫答道,沖那邊三位教授點了點頭,說話聲音更加輕了,“是那個黑頭發(fā)的人說的,對嗎?”
“是啊,”我說,“但她那么說沒什么惡意,真沒什么?!?/p>
“他們進店時,我心生了個念頭,根本就不想招待他們。”埃倫說。
“你知道的,她做了許多好事?!蔽艺f。
“那仍然不能免除她說那樣子話的責任?!卑惔鸬?,從柜臺上拿走了水罐與茶壺。
我從鏡子中看著埃倫給顧客們倒水斟茶,聊幾句閑話,唯獨沒在沃德洛教授所坐的卡座旁停留。她從卡座旁走過時,仰起了頭,這樣就算教授們想要點茶水,她也注意不到。我不應該把沃德洛教授講的話告訴埃倫,更不該在停車場把教授指給埃倫看。埃倫是一個令男人心滿意足的好老婆,但她很記仇。
我看了眼墻上的時鐘,12點50分了,于是我匆匆吃完午飯,把餐盤送到廚房。埃倫在廚房里改動點單,我倆稍微聊了下克麗的大學申請。我回到店堂時,教授們正走出店門,雙肩上背著背包。一張1美元的鈔票放在桌子上。我跟著他們回到了克羅默樓。有人在門口附近弄灑了飲料,冰塊像骰子一樣散落在地面上。門口旁放著一塊折疊起來的黃色警示牌,于是我把警示牌豎立起來放上。我正在走廊里走著,要去取拖把與水桶,突然聽到有人喊我的名字??坡寰S奇教授站在她的辦公室門口,雙手拿著幾本書。
“我有些書要送給克麗?!彼f。
我謝過教授,把書放在櫥柜的架子上,旁邊放著卷筒衛(wèi)生紙與消毒劑。我把水桶提到水槽里,裝滿水,倒入消毒液,然后走向門廳。沃德洛教授辦公室的門開著,但里面只有她一個人。我回想起上個月科洛維奇教授給了我?guī)妆舅徒o克麗的書。當我回到走廊上時,沃德洛教授正在辦公室里與馬赫教授聊天。納迪亞沒意識到,他只會轉(zhuǎn)手賣掉那些書,但最好是賣到了跳蚤市場,而不是當廁紙用掉。
我拖好門廳的地面,放回警示牌,然后又拿來掃帚與畚箕,清掃樓梯間,接著倒掉盥洗室垃圾桶里的垃圾,清洗了馬桶與洗手槽。下午3點半的鐘聲響起時,最后一批教室也沒人了,于是我打掃了教室。明天是節(jié)假日,教員們大多會回家。我掏出萬能鑰匙,逐一清空教員們辦公室里的垃圾桶。當我走到科洛維奇教授辦公室時,里面的燈仍舊亮著。她今年8月才到學院任教,所有家人都還在烏克蘭。有時候,我倆會聊天,談起與至愛的親人們分隔兩地時,日子有多么的艱難。
我叩響房門,教授讓我進去。
“克麗怎么樣了?”她問道,念出名字的時候前面長后面短。
“她干得挺好?!蔽腋嬖V科洛維奇。
“還有不到一個月就要回來了吧?”
我一邊點頭,一邊倒干凈她的垃圾桶。
“不久了?!笨坡寰S奇教授說話間露出了笑容。
我問起她的家人。她告訴我,她母親出院回到家了,我告訴她,我很高興聽到這消息。我再次謝謝她送的書,然后關上了房門。等到我清潔完所有辦公室時,門廳里的時鐘顯示現(xiàn)在是4點20分。我最后一次查看盥洗室后,打卡下班。
我的汽車雨刷下塞了一張埃倫留下的紙條,說她到5點才能放工。我尋思著去餐館喝杯咖啡,但最終決定還是在皮卡車里等。有時候,我會在垃圾桶里找到本雜志帶回家,可我現(xiàn)在手頭沒有那樣的雜志,于是我看了看科洛維奇教授送給我的幾本書。三本是教材,但剩下一本叫《安東.契訶夫短篇小說選》。我翻開書,讀起其中一篇。故事說的是一個男子的孩子過世了,他試圖告訴其他人所發(fā)生的事,但無人想聽,于是男子最終說給了他的馬聽。你會覺得這樣的小說是自作多情,也許對某些人來說是實情,然而,當埃倫鉆進皮卡車時,她問我沒事吧。她說,我的樣子像是在哭泣。
我還沒答話,埃倫就舉起手捂住了嘴巴。
“克麗她沒事,”我趕緊說道,“我大概是過敏了?!?/p>
埃倫的雙手放回到膝蓋上,但此刻又十指交叉,仿佛在默念禱文。也許她真是在念禱文。
“克麗她沒事?!蔽以俅握f道。
“你覺得克麗已經(jīng)撐到這么久了,這點會讓人覺得安慰?!卑愒谖议_車駛出停車場時說道,“可是離她回家的日子越近,我就越害怕?!?/p>
我把一只手放在妻子肩上,告訴她一切都會順利的。當汽車在中庭前駛過時,我倆都看了眼時鐘。
“有一伙人進來早早地吃晚餐,亞歷克斯就讓我再留一陣?!卑愓f。
“我們會準時到的?!蔽艺f。
“我倒是又賺到了9美元小費?!?/p>
“那挺好的,”我笑了笑,“你一定給予了他們很好的服務,肯定好過午餐時我見到你招待某幾個人的樣子?!?/p>
我在一處人行橫道線前停下車,一群大學生從我們的車前走過。
“亞歷克斯為那事數(shù)落了我?guī)拙洹!卑愓f。
“他們投訴了?”
“沒有,但是亞歷克斯都看見了。”
埃倫沖著我們兩人中間的書點了點頭。
“科洛維奇教授又給我們書了?”
“是,”我說,“提醒我告訴克麗?!?/p>
我們一路碰到紅綠燈都挺走運,三次綠燈,一次紅燈,然而我們剛駛過市界路標,前面的一輛汽車就慢騰騰地開著,我只好跟在后面。公路彎彎曲曲,司機在限速55邁的路段只開到30邁。要這么行駛2英里后,公路才會變直,我才能超車。等到我們把車子駛?cè)霋熘安∪送\噮^(qū)”牌子的場地時,我們已經(jīng)晚了,但布蘭頓醫(yī)生的汽車仍停在外面。我們趕忙進去,我告訴醫(yī)生,我們很抱歉遲到了。
“別擔心那事,”醫(yī)生說,“我很高興你沒有爽約?!?/p>
他沖著候診室的地板點點頭。地上有塊寬如拖拉機輪胎的紅色污漬。
“今天早上有個伐木工人差點鋸斷了胳膊。冬婭與我清理了大部分,但地板需要好好清洗一下?!?/p>
“是的,先生?!蔽艺f話間看了眼時鐘。
“我多留了5美元,算是額外清洗地板的酬勞?!辈继m頓醫(yī)生說道,接著拿出了鑰匙,“告訴克麗,那位把她帶入這個世界的醫(yī)生說讓她小心點,醫(yī)生的囑咐喲。”
“我們會轉(zhuǎn)告她的。”埃倫說。
布蘭頓醫(yī)生離開后,埃倫進入辦公室,確認Skype軟件的攝像頭工作正常,聊天也已設置好。我去了儲藏室,往拖地用的水桶里倒?jié)M水,再添加漂白劑,拎到門廳里?,F(xiàn)在到了克麗聯(lián)系我們的時間,于是我走進布蘭頓醫(yī)生的辦公室。埃倫坐在椅子上,我站在她背后。當消息框跳出來時,埃倫點擊了“接聽”。克麗出現(xiàn)在電腦屏幕上,和以往每次一樣,一整天來,埃倫與我的內(nèi)心有一部分仿佛打了個結(jié),到了此刻終于能解開了。
由于阿富汗那邊早已到感恩節(jié)了,埃倫問起他們午餐是否會吃填料火雞,克麗說有的,可是味道不會像媽媽做的那么好吃。當我問起女兒近況如何時,克麗說挺好的,她總是這么說。女兒還告訴我們她兩天后就要撤回后方了。埃倫詢問了女兒部隊里一個男生的情況,他被土制炸彈炸傷了,克麗說男生失去了一條腿,但醫(yī)生保住了他一只眼睛。
有那么半晌,無人說話,因為我們都曉得,一天之前在那輛出事的悍馬車上的,可能就是克麗。埃倫問起學校的事。克麗說,北卡羅來納州教育部門的頭頭正在匹配學費支出與陸軍的大學基金。他們一直都很幫得上忙,她說道。我告訴了女兒那些書的事,克麗說肯定用得著,要謝謝科洛維奇教授。
興許是畫面有點兒模糊的緣故吧,但有那么一瞬間,我在克麗的臉上看見了一些東西,令我聯(lián)想起她還是個嬰兒的時候,接著又有別的東西令我想起她上小學一年級的時候,之后想到了她高中時候。仿佛是最細微的閃現(xiàn)或轉(zhuǎn)變令一張臉龐凸顯出來,較之其他臉龐明顯。但并不是那么回事,我頓時意識到。所有那些不同的臉龐都存在我的記憶里,而不是顯示在屏幕上,我情不自禁地想到,假如我記住女兒每一張臉,把克麗活生生的臉龐保存在我的記憶里,數(shù)量夠多的話,就能保證身處危境的女兒的安全。
我們又通話了一陣,沒有說什么重要的事情,然而我們談了什么并不重要,只要能見到克麗,聽到她的聲音,知道她又安全地度過了一天一夜,這就夠了。與女兒通完話后,我們打掃了辦公室,最后拖干凈了候診室的地板。清除血跡是件麻煩的差事。我們趴在地上,雙手和膝蓋著地,用力擦著亞麻地板,好像試圖把地板也擦下來似的。
我們最終干完了活,埃倫拿走了接待員桌子上的兩張20美元與一張5美元。我們從布蘭頓醫(yī)生那兒賺到的錢都存放進一只信封,我們要在克麗回到家那天給她。差不多有2000美元,夠幫補一下要去大學讀書的女兒了?;丶业穆飞希掖蜷_了收音機。有個電臺是埃倫與我都挺喜歡的,因為它會播放許多我倆談戀愛時聽的歌曲,當初聽那些歌時,我們年紀不比克麗大。
好多家商店早已經(jīng)布置好了圣誕節(jié)裝飾,我們開車駛過鎮(zhèn)子時,這些店面照亮了城鎮(zhèn)。在我等待交通燈變綠的時候,我想到了埃倫說的話,離克麗回家的日子越近,她就越害怕。好像是說克麗已經(jīng)走運了這么久,運氣即將耗盡。我忍不住想到,我們?nèi)匀豢赡芙拥揭煌ㄕf克麗受傷的電話?;蛘咔闆r更糟,是一位軍人雙手端著軍帽出現(xiàn)在家門前。
交通燈變成綠色,我開車經(jīng)過了鐘樓,鐘樓后面就是克羅默樓。辦公室的窗戶都黑了,但是在學生中心還有燈亮著。有些學生節(jié)假日也不會回家,因為這緣故,鎮(zhèn)子里有些人身邊總帶著手機,準備在鈴聲響起時接起電話。我浮想起有個年輕姑娘受到傷害,在驚恐中打出了電話,而電話那頭總有個人在靜靜地傾聽她的訴說。
(宮紋娜/圖)
羅恩·拉什
Ron Rash
1953年出生于南卡羅來納州,在北卡羅來納州度過童年,先后畢業(yè)于加德納-韋伯大學和克萊門森大學。自從1994年出版首部短篇小說集《新耶穌呱呱落地之夜》(The Night the New Jesus Fell to Earth)起,創(chuàng)作不斷,迄今已經(jīng)出版了六部長篇小說、七本短篇小說集和四本詩集。
拉什的文學創(chuàng)作受到評論界的高度評價,獲得過弗蘭克·奧康納國際短篇小說獎、歐·亨利短篇小說獎、舍伍德·安德森獎、通用電氣青年作家獎、阿帕拉契亞年度圖書獎,并兩度入圍??思{獎決選名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