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鷺橋

凱瑟琳?海尼 謝星煒

和別人有了私情之后，最不好的地方就是她對孩子變得不耐煩了。妮娜這樣想道。她沒料到會這樣。她原本以為負疚感、不停地欺騙帶來的心理壓力、心中逐漸不愛丈夫了、整日胡思亂想，這些會是讓她最不好受的地方。但是，到目前為止，由上述原因引起的不適從沒發(fā)生過，她只是變得對孩子沒有耐心了。

孩子都是很棒的孩子。她有兩個女兒，一個叫簡，另一個叫克洛伊，分別是8歲和6歲。都很乖巧，聰明伶俐，活潑健康。妮娜懷孕時曾發(fā)誓，要是能有那樣的孩子，她就無別他求了。現(xiàn)在，她有了那樣的孩子，但突然之間，她們卻又使她抓狂。

她的丈夫哈米什也讓她抓狂。她那些朋友、鄰居和同事也是。除了戴維，唯一不讓妮娜厭煩的人就是她那16歲的繼女弗朗西斯卡。這聽起來很荒唐，因為以前弗朗西斯卡從英格蘭來這里過夏天的時候，妮娜和她相處有時候并不愉快。但今年不一樣。今年，弗朗西斯卡怎么看都順眼，妮娜知道，這是因為她和弗朗西斯卡現(xiàn)在是同齡人——情感年齡上的同齡人。

唉，集少女的多愁善感和40歲女人的肉體于一身是件多么可怕的事啊。讓人自信全無。讓人頹靡懊喪。讓人自暴自棄。這讓妮娜的心跳的速度能達到每小時一百萬英里。她覺得自己的每個毛孔都充滿了活力。

這段私情并不是妮娜的錯，她后來是這么認(rèn)為的。這是一連串毫無關(guān)聯(lián)的偶然事件所引發(fā)的結(jié)果。為了讓孩子們能有個好學(xué)區(qū)，她和哈米什搬到里維拉海灘市（位于佛羅里達州東南部棕櫚灘縣。——譯注），于是，妮娜一周上三天班的那座醫(yī)學(xué)圖書館現(xiàn)在離她家有20英里，騎自行車就太遠了。以前他們住的地方離圖書館只有8英里。盡管佛羅里達熱浪滾滾，她還是能夠騎上16英里遠的距離，但她再怎么厲害，也騎不了40英里啊。她必須找到一種新的鍛煉方式。

最后決定跑步。她買了新跑步鞋，兩條萊卡運動褲，兩件運動衫（一件黑色、一件米黃色），兩只高強度運動文胸。她后來才意識到，買新衣服才是跑步這件事中最有意思的部分，其實她很希望能夠在這上面花更多的時間。

6月中旬的一個晚上，吃過晚飯后，她穿上新衣服和新鞋子，把孩子丟給哈米什，走出家門。

“啊，你好，妮娜。”她的隔壁鄰居邦尼？普林格爾站在自家的陽臺上說。

邦尼？普林格爾和妮娜年齡相仿，人有點兒胖，一頭金發(fā)，人特別隨和，她丈夫是市政專員，幾個孩子和妮娜的孩子一樣大。她好像在陽臺上定居一樣，經(jīng)常在那兒喝茶，只要妮娜進出家門，她就會和妮娜聊上幾句。她一直在邀請妮娜參加各種各樣的聚會。都是女性參加的聚會。她們在聚會上有各種活動，比如制作家庭紀(jì)念相冊和裝飾品，學(xué)習(xí)印度廚藝等。妮娜從來不去。在妮娜看來，關(guān)于邦尼？普林格爾最有趣的地方在于，所有人說到她的時候都說她的全名。

“你好！”妮娜說。

“你是不是要去跑步??？”邦尼？普林格爾問?！拔艺媾宸?。你認(rèn)識戴維嗎？就是住在街道拐角處的那個戴維？他是這方面的私人教練，去年跑過邁阿密的馬拉松呢?！?/p>

“哎呀，我才開始跑?！蹦菽纫贿呎f，一邊跑上了街區(qū)的大路，沒跑多遠，她突然想到，自己的腿部經(jīng)過多年自行車騎行的鍛煉，肌肉強勁，她也能跑邁阿密馬拉松，但這時她又開始感覺肺部難受，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堅持到街道拐角處的那家商店。

她原計劃跑3英里。這個長度是隨意定的。但跑了半英里之后，她就轉(zhuǎn)身朝家的方向跑去。她很想慢慢走回去，但她知道邦尼？普林格爾肯定會在陽臺上看著她，還有其他許多人也在觀望。這個街區(qū)的人就是這樣。

想到這里，她小跑著回到家，朝邦尼？普林格爾揮揮手，開了門之后搖搖晃晃地走進去，一下子癱倒在客廳的地上，直喘粗氣。

“上帝，”弗朗西斯卡端著一碗冰淇淋從她身上跨了過去?！澳隳懿荒苡悬c自尊啊?！?/p>

戴維的妻子今天要加班，他的孩子也放在日托所了，所以，如果妮娜能找到人幫她照看一下簡和克洛伊的話，那么，整個下午就是他們的二人世界了。弗朗西斯卡在DQ甜品店上班，于是妮娜只好把孩子送到邦尼？普林格爾家。

“我當(dāng)然不介意帶幾個小時孩子?！卑钅?？普林格爾說?！拔业暮⒆訒荛_心的。姑娘們，到樓下的游戲室去吧。呃，妮娜，我正好也有件事要請你幫忙呢?！?/p>

“沒問題，”妮娜說。此時她已經(jīng)轉(zhuǎn)身準(zhǔn)備走了。

“嗯，我想你應(yīng)該知道我們這個區(qū)教堂里的那位麥克威廉牧師吧。他住的地方被大水淹了之后，就一直住在我家的客臥里，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幾個月了。”邦尼？普林格爾說。

“哦，對。”妮娜說。她其實并不知道這件事，或者她聽說之后就忘了，或者她根本不在乎。也許三者兼而有之吧。

“唉，我真不好意思開口。”邦尼？普林格爾接著說?！翱墒俏覀儨?zhǔn)備把那個房間重新裝修一下，效果應(yīng)該會不錯。我可以把圖紙拿給你看看?！?/p>

“說吧，”如果還要站在那里聽邦尼？普林格爾喋喋不休，妮娜覺得自己說不定就要動手打人了，因為戴維此時正在離這里七座房子遠的地方等著她呢?！耙?guī)褪裁疵Γ俊?/p>

妮娜這么干脆，邦尼？普林格爾似乎有點出乎意料?！班?，油漆匠計劃下周進場，麥克威廉牧師能不能在你家住一周左右呢？我知道很難說出口，但——”

“沒問題?！蹦菽让摽诙??！巴硇r候再給我打電話詳細說吧。我真的要閃了！謝謝你！”

于是，妮娜飛奔到了戴維的家里。事后又回到自己家，洗了個澡，手忙腳亂地弄了晚飯，叫弗朗西斯卡去邦尼？普林格爾家接孩子，買牛奶。邦尼？普林格爾晚上打電話來的時候，妮娜這才想起白天說過的話。

接過電話，她走進客廳，哈米什正在那里看報紙，簡和克洛伊躺在地板上看電視。

“哈米什，”妮娜緩緩說道，“有件事很抱歉，沒有先和你溝通。有個長老會的牧師要來我們家住幾周?！薄衿娴氖?，自從她和邦尼？普林格爾談過這件事之后，牧師在她家小住的時間似乎延長了。

哈米什放下報紙，吃驚地盯著她?！皨尩模　?/p>

“我覺得你不應(yīng)該在孩子面前說這樣的話。”妮娜說。

“他媽的長老會牧師為什么要住我家？”

他就不能說話不帶臟字嗎？“我目前還不知道牧師是不是很想和我們住一起?！蹦菽日f?！拔抑皇呛桶钅?？普林格爾說，牧師可以來我家住?！?/p>

哈米什又翻開報紙繼續(xù)看?！昂冒桑彼f?！耙苍S我可以幫他布道吧。”哈米什是一名無神論者。

這時，克洛伊翻了個身?！八粫谖曳块g里吧？”

“不會，親愛的，他睡在車庫上面的那間臥室。”妮娜說。大家似乎都接受了牧師要小住的消息，她心里一陣輕松。

“那個房間里一股霉味，希望他不要介意哦。”簡一邊盯著電視一邊說。

“我們會給房間通風(fēng)的?！蹦菽日f。

“那個房間有盲蜘蛛，希望他不要介意哦?！笨寺逡琳f?！澳抢锼坪跤谐汕先f只盲蜘蛛?！?/p>

“我們會噴殺蟲劑的?！蹦菽日f。

“說不定牧師祈禱一下，盲蜘蛛就會消失了?！惫资舱f。

“但是他在哪里洗澡呢？”簡問?！拔覀儠匆娝┲∨鄣臉幼訂?？”

“上帝啊，你們這幫家伙真煩人！”妮娜打斷了她的話?！八羞@些問題都會慢慢解決的，好嗎？你們不要老是糾纏這些細枝末節(jié)的事。”

她轉(zhuǎn)身上樓，走過自己的臥室之后來到弗朗西斯卡的房間里，站在窗口朝外看。她家只有這扇窗戶可以看見戴維家，即使是這兒也只能看見他家的尖屋頂和閣樓通風(fēng)窗的一小部分。但是，她畢竟看見了，看見了屬于戴維的東西，這就像一股甘泉滋潤了她的心田。

夏天過了幾個星期后，妮娜的肺活量變大了，已經(jīng)能跑兩英里遠，有時甚至跑兩英里半，而且中途不停歇。一天晚上，她跑了3英里，但后來回家的時候，最后一點距離她只能步行了。一個穿著牛仔短褲的男人正在給自家的草坪澆水，妮娜路過時，他問：“你喜歡跑步？”這句話證實了她心中的懷疑：所有的鄰居都在看她跑步。

“我喜歡啊?！蹦菽日f。但私下里說，她覺得自己的精神和身體已經(jīng)分離了：她下定決心要跑步，但身體就像一匹面對著壕溝，被鞭子抽著，心不甘、情不愿的老馬。她不知道哪一方會取勝。

“我叫戴維。”男人說著伸出了手。

“哦，你是邦尼？普林格爾的朋友。”妮娜說。他們握了手。他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了看她，于是妮娜趕忙說：“對不起，我知道你們不只是朋友。我的意思是，你們倆脾氣相投?！彼坪踝兊孟癜钅?？普林格爾一樣了，說些不著邊際的話，但戴維只是一個勁地點頭。他三十大幾歲，黑色鬈發(fā)，有著佛羅里達州長期居民才有的那種深色皮膚。

“你的速度怎么樣？”他問?！澳阋挥⒗镆ǘ嗌俜昼?？”

“我不知道呢。”妮娜說，但其實她完全知道準(zhǔn)確的時間。“用‘慢這個詞來形容應(yīng)該是最合適了。上個星期，一個穿著拖鞋的老頭子跑得都比我快。”

戴維笑了，他看著妮娜，于是妮娜有了一種存在感，那是當(dāng)她說了句好笑的話、別人笑了的時候才有的感覺。

戴維一邊繼續(xù)澆水，一邊說：“也許我們哪天可以一起跑跑步?！?/p>

“好。”她慢慢地說?！翱梢浴！?/p>

于是妮娜和戴維開始每天晚上一起跑步。第一天晚上，戴維給她講了倫敦馬拉松賽期間發(fā)生的一件事：人們懷疑一個75歲的老人在比賽時偷偷去坐地鐵了，如果他沒有作弊的話，那他的速度已經(jīng)達到了驚人的三分鐘一英里（一英里約為1600米。這個老人的速度比男子1500米世界紀(jì)錄還要快?！g注）！妮娜聽了后大笑不已，差一點跑到人家的花圃上。

經(jīng)過這件事之后，妮娜叫戴維在他們跑步的時候不要講笑話了。戴維的確這么做了，但有時他會習(xí)慣性地吸一口氣，接著欲言又止，一見他這樣，妮娜常常又忍不住要笑。

“我什么也不說，你怎么還笑呢？”戴維問。

“不知道?！蹦菽日f。這倒是實話。戴維不說話反而讓她更覺迷人。他的一切都讓她覺得迷人。

現(xiàn)在她能從戴維家的那個拐角開始，跑過青鷺橋之后再返回，總的長度大概有5英里遠。她最喜歡跑過橋上的時候，因為她能感受到微風(fēng)拂面，她和戴維就像接力跑的運動員一樣在橋上掉頭。

“這個周末你去參加社區(qū)晚會嗎？”一天晚上，他們從橋上返回之后，戴維問。

晚會計劃在周六舉行，組織者當(dāng)然是邦尼？普林格爾。“我去。”妮娜說。“你呢？”

“我也去?！贝骶S說。

說完，兩人繼續(xù)默默跑步。妮娜覺得他們現(xiàn)在是“此時無聲勝有聲”，這種感覺真是太美妙了。

在妮娜看來，和麥克威廉牧師吃的第一頓飯是成功了，并不是因為那些已經(jīng)發(fā)生的事，而是因為那些沒有發(fā)生的事。

瘦瘦的麥克威廉牧師有著一頭黃發(fā)，戴著眼鏡。飯前他問大家能否先感謝一下主的恩賜。聽了這話之后，誰也沒有發(fā)出冷笑或者說出什么不敬的話。克洛伊（她最好的朋友格蕾絲？阿伯特整個夏天都去參加語言障礙夏令營了）甚至還說了聲“感謝主！”，雖然聲音里有些不解，但在旁人聽來，她好像很感興趣。麥克威廉牧師建議大家都在心里默念“感謝主！”，贊揚上帝的賜福，于是，大家安靜了30秒，然后麥克威廉說了聲，“阿門?！?/p>

另外，整個過程中也沒有出現(xiàn)妮娜所擔(dān)心的長時間沉默。麥克威廉牧師很健談。他對他們一家能夠收留他表達了謝意，說待在這里將會非常舒服。妮娜凝神靜氣。還好，沒人提什么蜘蛛、霉味。麥克威廉牧師還談到邦尼？普林格爾，說她人很好，彬彬有禮，待人大方，臨別前還送了他一件禮物，這個小玩意兒能夠在去除蘋果核的同時，將之切成六塊。

“蘋果切分器？”哈米什問。

“你是說這東西還有名字？”麥克威廉牧師問。顯然，他以為那是邦尼在哪個手工作坊里搗鼓出來的東西。

弗朗西斯卡談了談她在DQ甜品店的工作，沒有罵經(jīng)理是個“混蛋”。后來大家才知道，那天經(jīng)理沒來上班。弗朗西斯卡還主動說要給麥克威廉牧師一只免費的甜筒，如果他哪天路過那里的話。妮娜想，這樣做即使算不上違反規(guī)矩，至少也是不道德吧，但麥克威廉牧師說，如果這樣，那就太好了。

哈米什告訴孩子們，有研究成果表明，如果賣檸檬汁的人不是以一種固定的價格賣檸檬汁，而是在銷售的同時號召顧客募捐，那么，他賺的錢會更多。哈米什解釋了背后的經(jīng)濟學(xué)原理。對此，孩子們沒有一個人嘆氣或者翻白眼，表示不耐煩。麥克威廉牧師饒有興致地說：“你再說詳細一點?！笨赡菽刃南耄@些東西他在神學(xué)院的時候老師應(yīng)該都講過吧。

啊，晚餐終于順利過去了，但后來形勢急轉(zhuǎn)直下。簡和克洛伊在沒有征得大人同意的情況下就跑去看《辛普森一家》，麥克威廉牧師主動提出要幫忙收拾盤子的時候，弗朗西斯卡卻說，“不，我們來玩牌，輸?shù)娜讼幢P子?！?/p>

“真的嗎？”麥克威廉牧師說。“那我倒要試試運氣?！?/p>

玩牌是她家的傳統(tǒng)，她、哈米什還有弗朗西斯卡早就開始這么玩了，但妮娜還是決定不和麥克威廉牧師玩。她開始收拾桌子，弗朗西斯卡在這當(dāng)兒給麥克威廉牧師普及了他們家的玩牌規(guī)則，包括他們打到58分就停止，因為這是哈米什的年齡。

“除非你比這個年齡還要大?！备ダ饰魉箍懊笆У卣f，她不知道這句話很可能讓哈米什和麥克威廉牧師兩個人都不開心。

沒想到麥克威廉牧師玩牌是一把好手。妮娜安心了，她用不著因為不好意思讓牧師洗碗而故意輸牌了。最后是弗朗西斯卡輸了。

“我擦！”弗朗西斯卡說。在妮娜聽來，她故意說錯的那個字卻更加刺耳了。

“弗朗西斯卡。”她輕輕地說。

“怎么了？”弗朗西斯卡不解地問?！八么笈茐何?！你剛才沒看到嗎？”她把椅子往后一推，站起身，開始往洗碗池中放水。

妮娜閉上眼睛。她不好意思看麥克威廉牧師。她知道，她應(yīng)該感到慚愧的地方實在是太多了，最嚴(yán)重的一件事就是：飯前禱告的時間本來應(yīng)該用來默默感謝上帝的恩典，她在心里感謝的卻是戴維。

為了參加街區(qū)晚會，妮娜花了一個多小時做準(zhǔn)備。她仔細化好妝，穿上淡黃色的低胸緊身禮服和高跟鞋，戴上金耳環(huán)。她把紅褐色的波浪發(fā)梳成了馬尾辮，披在肩上。她對鏡子中的自己十分滿意。

但等她下樓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哈米什和女兒正在等她（弗朗西斯卡上班），她這才意識到，約會（如果她和戴維正在做的就是這事兒）這么一件簡單的事，如果你不是單身，就會變得很復(fù)雜，因為你不僅要忙活自己，還要忙活家里人，好讓他們能夠出去見人。

此前，簡和克洛伊一直在拿弗朗西斯卡的化妝品玩，現(xiàn)在，她們正驕傲地展示著唇彩和藍色眼影。她們看起來活像兩個童妓。還有，克洛伊的襯衫前襟上有好大一塊巧克力冰淇淋污漬。哈米什沒有修面，下巴上胡子拉碴的。他穿著一件舊得不能再舊的襯衫，衣領(lǐng)破了，有好多洞，幾乎讓人覺得他穿了兩件衣服。哈米什常常在周末就以這番模樣示人，有一次全家出去野營，他到附近找柴火，被幾個女的看到了，人家把他當(dāng)成了酒鬼加瘋子，朝他直嚷嚷，叫他離她們的帳篷遠點。這本來是妮娜的美好記憶之一，現(xiàn)在卻讓她煩躁不安。

“孩子們，換衣服！把臉上的東西洗掉！”她語氣生硬地說。孩子們盯著她，似乎她說的不是英語。“還有你，哈米什，你就不能換件襯衫？”

“可以啊，但我不想換。”哈米什說。

好說歹說，妮娜終于讓克洛伊去換了衣服，可兩個孩子就是不愿意洗臉。哈米什換了一件新一點的襯衫，但他看起來還是像一個流浪漢，只是現(xiàn)在準(zhǔn)備開始新生活了。妮娜看著他們仨，嘆了一口氣。

但最后真正重要的是什么呢？戴維是參加晚會了，但沒有和她說話，甚至都沒正眼瞧她一下。他一直待在啤酒桶附近，把他那個剛剛會走路的小孩架在肩膀上，和一幫男鄰居聊天。妮娜不認(rèn)識那些人。不知誰說了一句，戴維的妻子是兒科醫(yī)生，周末上班，所以妮娜沒有碰到她。晚會開到一半的時候，簡和克洛伊知道散場的時候會堵車，于是跑回家拿自己的自行車，此后妮娜就再也沒有看到她們了。哈米什整個晚會都在和一名稅務(wù)律師談什么質(zhì)數(shù)因式分解，妮娜只好和邦尼？普林格爾坐在一張桌子上，聽她講養(yǎng)土撥鼠的好處和壞處。

這種讓人掃興的事以前也有過。妮娜還在上大學(xué)的時候，一次，一位教授堅持要她晚上到他辦公室來討論她寫的那篇有關(guān)比較文學(xué)的論文，結(jié)果，他們真的討論了好久好久。補充一句：那天晚上見教授之前，妮娜花了很長時間化妝。

妮娜終于從邦尼？普林格爾那里脫身，準(zhǔn)備找到哈米什之后告訴他，她要回家了?？煲叩剿赃叺臅r候，她看到了戴維。戴維正冷眼注視著哈米什，似乎做著某種比較。這是一種極度厭惡的表情，妮娜一眼就看出來了，因為她也會用同樣的心態(tài)看戴維的老婆，如果她在晚會上露面的話。

妮娜猛然轉(zhuǎn)身，沒有和哈米什打招呼就離開了晚會。那天晚上她幾乎徹夜未眠。

在上班的那幾天里，妮娜一般都把簡和克洛伊丟在一家日托中心，哈米什早點下班去接她們?？山裉焱砩?，妮娜正忙著為兩個孩子準(zhǔn)備第二天的午飯，哈米什突然說，“你明天能不能去接一下簡和克洛伊，弗朗西斯卡？”

哈米什在餐桌旁喝酒，弗朗西斯卡坐在他對面翻看雜志。“不行，我明天上晚班?！?/p>

哈米什扭頭看著妮娜?！澳隳苷覀€臨時保姆嗎？我下班后要到卡羅琳家去喝幾杯?！?/p>

卡羅琳是他秘書?！叭绻銣?zhǔn)備去一個26歲女子的住處喝酒，”妮娜樂了，“難道你不覺得你至少應(yīng)該先把保姆的事安排好嗎？”但她沒有繼續(xù)說下去，因為她突然想起，她和哈米什之間再也不能（或者說，他們不應(yīng)該）拿“不忠”這件事開玩笑了。

“不是你想的那樣?！惫资舱f?！罢麄€部門的人都去。慶賀她的喬遷之喜。再說了，我怎么著也不會和我的秘書有一腿啊?！?/p>

“為什么？”弗朗西斯卡問。

“太在意料之中了?！惫资舱f?！疤咸琢??！?/p>

“還有，我敢肯定地說，她對你沒有一丁點兒興趣?！备ダ饰魉箍ㄟ叿s志邊說。

哈米什很受傷?！盀槭裁?？”

“唉，拜托，”弗朗西斯卡說?！昂孟袼酪d有個弟弟就會高興得睡不著似的。”

“不是弟弟，是孿生兄弟?！惫资舱f。

妮娜將胡蘿卜皮集中到洗碗池里的廚余垃圾處理器中，打開開關(guān)。戴維比妮娜小兩歲，比哈米什小20歲，這讓妮娜有時候不開心，因為這看上去確實很老套：妻子和與之年齡相仿的男子有私情。（如果哈米什的前妻知道了該有多開心啊，她早就說會有這樣的事了！）妮娜一想到她和戴維私情是那么老套就不舒服，因為哈米什不該經(jīng)歷如此沒有創(chuàng)意的事情。

*

晚會過了兩天之后，妮娜辦公室桌上的電話響了。

“是我。”戴維說。

如果來電話的是旁人，妮娜就會說，“是誰??？”但她不敢和他開玩笑。她怕他會掛電話。于是，她只說了句，“好?！?/p>

實際上，在他們通話的過程中，妮娜一直在說“好”。

戴維問她能不能溜出去，問她能不能和他一起喝一杯，問她知不知道酒吧在哪兒，問她知不知道酒吧在賓館里面，問她知不知道他想和她在賓館見面的原因，問她行不行。

“好。”妮娜說。她緊緊抓著電話，手都有些疼了。好。好。好。好。

他們站在賓館房間中央做愛。戴維舉著她，似乎她沒有絲毫重量。妮娜覺得他肩上的肌肉很美?！斑@樣你的腰受得了嗎？”她問。

要是哈米什聽到這話早就笑了，但戴維只是搖搖頭。顯然，他覺得通奸是件嚴(yán)肅的事。好吧。

后來，戴維把她放在梳妝臺上，撥開擋在她臉上的頭發(fā)。他表情莊重?！拔乙郧斑@樣只做過一次?！彼f。“我的意思是，是和另一個人。你呢？”

“我從來沒有這樣做過?！蹦菽日f。她吻著他，輕輕吸著他的下嘴唇。“我以前是瞎子，是聾子；現(xiàn)在再也不是了?！?/p>

戴維聽了這話很高興，但妮娜能看出他并不知道她這句話的出處。他沒有看過《我的表姐蕾切爾》，那是妮娜最喜歡的小說。不過，她不在乎。

搞婚外情的時候有個牧師住在家里，還真需要有點道德毅力，妮娜本以為這很難，但她后來發(fā)現(xiàn)凡事皆有可能。實際上，因為現(xiàn)在有了麥克威廉牧師代替邦尼？普林格爾幫著看孩子，她覺得事情好辦多了。

“我很樂意幫你看簡和克洛伊，妮娜?！泵看嗡岢稣埶麕兔Φ臅r候，他總是這么說?！昂⒆觽?，我們干什么好呢？”

他似乎覺得看孩子就是要不停地和他們互動。還有一種可能，那就是他太有責(zé)任心了。簡和克洛伊都喜歡他，妮娜相信，要是這兩個孩子再大一點，肯定會捉弄他。

那么多事情他都從來沒有經(jīng)歷過！他在她家就像一位來自蘇丹或者蘇格蘭鄉(xiāng)下的交換生，那里的人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麥克威廉牧師從來沒有吃過蘑菇燴飯，也沒有喝過皮姆士雞尾酒。他不知道一瓶香檳要40塊（這是妮娜特別訂購的），每次車?yán)锏膶?dǎo)航說話，他都會嚇一跳。他知道法蘭克？辛納屈是個大歌星，但不知道他已經(jīng)死了。他對格拉斯頓伯里音樂節(jié)完全不知情，于是，弗朗西斯卡搖搖頭，無法理解這個人怎么能無知到這種地步。哈米什的折疊自行車、妮娜的跑步鞋，這些都讓他驚訝不已。他從來沒有見過Wii這種游戲機，到目前為止也沒有玩過，因為簡和克洛伊只想讓他做一名觀眾。他從來沒有看過《侏羅紀(jì)公園》，甚至第一集也沒有看過。（“問他為什么上帝讓好人被迅猛龍吃掉，”哈米什對孩子們說。妮娜覺得這個問題太抽象了，即使對一個神學(xué)家來說也是如此。）他從來沒有看過《海綿寶寶》或《辛普森一家》，不知道麥莉？賽勒斯和漢娜？蒙大拿這兩位歌星有什么不一樣的地方。

邦尼？普林格爾告訴妮娜，麥克威廉牧師結(jié)過婚，但妻子在婚后的第一年就因車禍死了。萬圣節(jié)的時候，他們參加了教堂組織的農(nóng)場旅游，結(jié)果被拖拉機頂在了拉干草的車子上。妮娜聽了之后，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如果他妻子還活著，麥克威廉牧師會不會變得世故些呢？他的世界是不是在多年前的那個萬圣節(jié)就完全停滯了呢？麥克威廉夫人是不是那個支撐著牧師活下去的動力？要是她還活著，也許麥克威廉就不會像現(xiàn)在這樣，如同一個多余的西葫蘆，從東家送到西家了吧？

麥克威廉酷愛打牌，有時他和弗朗西斯卡打牌以決定誰洗碗。如果勝了，他或弗朗西斯卡會快活得大喊大叫；如果輸了就唉聲嘆氣。妮娜嫌他們吵，不得不禁止他們發(fā)出任何聲音。麥克威廉牧師告訴妮娜，他覺得打牌最好玩。他說這句話的時候，妮娜還等著他再加上一句限定詞，比如“今年”或“教堂舉行壘球比賽以來”，但顯然，他的意思就是打牌是他這輩子玩過的最有趣的東西。這也太讓人傷心了。妮娜想，等到9月底的時候，弗朗西斯卡回到她母親那里去之后，他們還要不要繼續(xù)打牌呢？還有，麥克威廉牧師到底要在她家待多久？萬一他賴著不走怎么辦？為什么每次有人離開家的時候，他都要說上一句“與上帝同在”？妮娜覺得，整體而言，如果能選擇的話，她還是喜歡家里有一名來自蘇格蘭鄉(xiāng)下的交換生。

8月初的一天，他們在戴維的車?yán)镒鰫?。車停在棕櫚樹下布滿灰塵的石子路上。結(jié)束后，戴維發(fā)動了引擎，這樣他們就可以吹空調(diào)了。戴維說：“我要告訴你一件事?！?/p>

乘客座椅上的妮娜大汗淋漓，氣喘吁吁，經(jīng)過了那陣快感之后，她此時的腦子里一片空白。但是，戴維的話音里似乎有一些特別之處，于是她像《終結(jié)者（II）》中的機器人一樣迅速組織起大腦碎片，她甚至似乎還聽到了碎片碰撞時發(fā)出的叮當(dāng)聲。她擔(dān)心自己的思維功能恢復(fù)得不夠快。

“好。”她說。她覺得口干。

戴維抬起屁股，拉上牛仔褲穿好。顯然，這件事他必須穿好衣服才能說。妮娜撿起地上的短褲，撩起裙子穿上。

戴維的手撥弄著皮帶上的鑰匙環(huán)?！霸趺凑f呢，嗯，我還有另一個女人。”他說。“我是說，我曾經(jīng)和你說過，但你說你一點兒也不想知道詳細情況。”

“我現(xiàn)在還是不想知道。”妮娜脫口而出。

“但我總覺得我應(yīng)該告訴你?！彼f?！耙驗檫@個人你認(rèn)識?！?/p>

妮娜吃驚地盯著他?！笆钦l？”

他囁嚅著說：“邦尼？普林格爾?！?/p>

妮娜還是盯著他。如果他說“邦尼”，她會說“邦尼？普林格爾？”雖然他們誰也不認(rèn)識另外哪個女人也叫“邦尼”這個名字。既然他全部都說出來了，她也就只能干坐在那里，心里充滿了恐懼。

“她——”妮娜欲言又止。她的大腦碎片還沒有完全黏合好，對話無法進行。她又試了試?！八p下巴?！?/p>

她沒想到自己在這一點上贏了一分。戴維聽了她的話之后，一臉的不好意思。

“她收集花園中的小矮人。”妮娜說。“你找了一個收集花園小矮人的女人?！?/p>

戴維一聲嘆息?！拔抑浪羞@愛好?！彼f，“但我從來沒見她這么干過。我當(dāng)時愛上了她，瘋狂地愛上了她——”

“打??！”妮娜說。“別的我什么也不想知道。”但后來她又改變主意了，因為她突然想起了一件事。“除非你告訴我你和她是什么時候開始，什么時候結(jié)束的?！?/p>

“我們是從去年夏天開始的?！贝骶S說。他又猶豫起來?！叭芮敖Y(jié)束?！?/p>

“三周前！”妮娜用手捂住嘴。“可你和我——”

“是的?！贝骶S說?！坝幸欢沃丿B期?！?/p>

妮娜扭身顫巍巍地打開車門，走了出去。外面的熱浪像拳頭一樣擊打著她。她太想離開戴維了，但她又怎能做得到？她覺得天旋地轉(zhuǎn)，腳下的土地直晃悠。她不知道她能往哪兒走，不知道哪兒的地面可以承受住她的體重。她覺得有些頭暈，先是靠在車上，后來又回到了乘客座椅上。

“你之所以告訴我，是不是因為我和她是鄰居？”她問。“你怕我們相互一說體己的話，扯出你來?！?/p>

戴維一言不發(fā)。

“把我送回家。”她說。在這個變化的世界上，她不知道家還在不在那里。

妮娜痛苦不堪。她沒想到自己會這么難受。她茶飯不思，無法入睡。她像發(fā)燒一樣不停地發(fā)抖。她告訴哈米什她得了流感，于是他盡量不讓孩子們來打擾她。她瘦了5磅（約4.5斤?！g注），在通常情況下，她應(yīng)該非常興奮，但現(xiàn)在她一點不在乎。

戴維不停地打她的手機，但妮娜把手機調(diào)成了靜音，關(guān)掉了語音信箱。如果她接了電話，他肯定會像他在開車送她回家的路上那樣，說他愛她，說他告訴她這些只是因為他希望他們之間沒有任何秘密，說他絕對不是想傷害她，說他和邦尼？普林格爾之間早就結(jié)束了，說邦尼？普林格爾現(xiàn)在再也不接他的電話了。妮娜覺得，要是她接了電話，聽到戴維說的最后一句話，繼而又想到那句話意味著他和邦尼？普林格爾以前是常來常往的，她說不定就沒法活了。

也許是因為她晚上難以入眠吧，時間過得很慢。在工作上，她和同事終于完成了細胞病理學(xué)部的圖書編目，于是打電話訂了烤牛排外賣，以示慶賀；在家里，麥克威廉牧師學(xué)會了玩任天堂游戲機，哈米什做了燉牛肉，弗朗西斯卡做了一個法式美甲，把手弄得像一簇海葵。好像并沒有人注意到妮娜的心都碎了。戴維向她坦白那件事才過了一周的時間。

一天夜里，妮娜起來弄些茶點吃。她聽見有腳步聲，過了一會兒，弗朗西斯卡來到了廚房。

“你感覺好些了嗎？”弗朗西斯卡問。

“好了一點點?！蹦菽日f。弗朗西斯卡注意到她情緒不正常，而且還關(guān)心地問她，這讓她很感動。

但是，這顯然只是一種客套，還有一種可能就是她想和妮娜談自己的事，因為弗朗西斯卡馬上話鋒一轉(zhuǎn)，說：“嗯……下周要回學(xué)校了，我很緊張。”接著，弗朗西斯卡喋喋不休地講起了她和一個名叫密西？史蒂文斯的女孩的復(fù)雜故事：密西在學(xué)校里不招人待見，但她的媽媽是弗朗西斯卡媽媽的朋友，所以，弗朗西斯卡不能用常規(guī)的方式甩掉密西。她采用了一種比較冒險的方式——只有沒旁人在場的時候，她才會對密西很好，但是，每天吃午飯時密西總想和她坐在一起，于是，弗朗西斯卡只能希望經(jīng)過暑假之后，密西已經(jīng)找到了別的某個落單的家伙并與之為伍了……

弗朗西斯卡進來的時候，妮娜正倚靠在廚房的操作臺上喝茶，但她突然放下茶杯，一把抱住了弗朗西斯卡。

“什么？”弗朗西斯卡緊張地說。她和妮娜幾乎從來沒有擁抱過。

“沒什么?！蹦菽日f。她聞到了弗朗西斯卡頭上洗發(fā)水的橘子香味。她想，大家在傷心的時候，都應(yīng)該和十幾歲的孩子住在一起，他們對你幾乎無所求，真的。

現(xiàn)在，和邦尼？普林格爾的每次交流都是痛苦的。嗯，怎么說呢，以前和她交流一直很痛苦，但現(xiàn)在，這種痛苦程度加倍了，呈幾何級數(shù)上升，因為妮娜不僅要聽她的東一榔頭西一棒的胡言亂語，與此同時，她的頭腦中還會浮現(xiàn)出戴維和邦尼？普林格爾在一起的畫面。

妮娜發(fā)現(xiàn)，邦尼？普林格爾現(xiàn)在在她眼里幾乎不能算是一個人，而是身體各部分的組合，妮娜情不自禁地在心里做著分析。首先是眼睛，這部分還說得過去。邦尼？普林格爾的眼睛圓圓的，眼球是美麗的藍色，眉毛比妮娜的要漂亮，妮娜覺得，這是修出來的。邦尼？普林格爾有著一頭金發(fā)，發(fā)型很普通，有著荷蘭女孩常有的那種劉海，而這是妮娜一直不喜歡的。邦尼？普林格爾皮膚嬌嫩，但一旦興奮起來，就很容易潮紅。（啊，千萬別想，千萬別往下想，快，想些別的吧。）邦尼？普林格爾的鼻子毫無特色，面頰肉嘟嘟的。邦尼？普林格爾身材豐滿，但妮娜基本上用不著涉及這一部分，因為她一般都是從邦尼？普林格爾的嘴開始，而這嘴讓她實在是難受啊。邦尼？普林格爾的圓嘴性感誘人，即使不用唇膏也有種淡淡的玫瑰色，妮娜禁不住想起這張嘴親吻戴維的嘴，親吻戴維身體時的情形。邦尼？普林格爾的嘴有沒有像妮娜的嘴一樣，在戴維的胸口和肚子上吻呢？她有沒有——

要不想到這些事情，最好還是看不見邦尼？普林格爾，但這很難。妮娜在車庫里清出了一塊地方，這樣她就可以不用把車停在自家的車道上了。她可以關(guān)上車庫門，從后門直接進入家里。以前每次妮娜走出家門，有時甚至只是到車道盡頭拿報紙，邦尼？普林格爾都會在自家的陽臺上和她打招呼。

你好，妮娜，麥克威廉牧師在你家待得怎么樣？……你有沒有看過最近的那部電影《暮光之城》？……你有沒有《廊橋遺夢》的書？……你是不是要去農(nóng)家市場去買東西？你能不能幫我?guī)c玉米回來？……我正在“嬌寵廚師”（美國一家銷售廚房用品、食品的公司?！g注）那里訂購商品，你要不要買點什么？

這個瘋女人簡直要把妮娜搞瘋了。戴維怎么受得了的呢？他怎么能忍受她搞的那些“嬌寵廚師”派對、圣誕裝飾品交換派對、女子告別單身派對、花園俱樂部活動、蛋糕品嘗會、糕點制作課，還有他媽的那個古代針箍展？

哪怕是出了社區(qū)，妮娜還是躲不開她。妮娜帶著孩子開車去超市，就在停車的時候，克洛伊說：“瞧，那不是普林格爾夫人嗎？”

妮娜放眼望去，只見邦尼？普林格爾正從車?yán)锍鰜?，因為穿著白色工裝褲、花花綠綠的寬松上衣，她看上去比實際的要胖。妮娜咽了一口唾沫。她居然會嫉妒一個制作剪貼簿的胖女人，這是真的嗎？怎么會這樣呢？這個世界怎么墮落到這步田地？

“我們怎么不下車?。俊焙唵??！澳闶遣皇峭鼛уX包了？”

妮娜頓了一下，回過神來?！笆堑?，親愛的?！彼f?！拔艺娴耐浟?。”于是，她們把車開回了家。

一天晚上，他們所有人都去看電影。麥克威廉牧師在家里準(zhǔn)備好一袋爆米花帶去。

“電影院有這東西賣?！焙喐嬖V他。

“我知道，但這樣不是省錢嘛。”麥克威廉牧師說。

弗朗西斯卡正站在客廳過道的鏡子前梳頭發(fā)。“你以前看過電影吧？”她問。

“當(dāng)然看過?！丙溈送翈熁卮鸬?。

弗朗西斯卡瞥了一眼妮娜，那一瞥很快，只是她的長睫毛動了一下而已?！拔抑皇请S便問問?！闭f完又繼續(xù)梳頭。

麥克威廉牧師最后在電影院沒有吃到爆米花，簡和克洛伊在去的路上就吃完了。她們說味道太香了，于是兩人走在人行道上，爆米花袋子在兩人之間來來回回，弗朗西斯卡和麥克威廉牧師走在她們倆后面，弗朗西斯卡把DQ甜品里有多少卡路里告訴了麥克威廉牧師。妮娜和哈米什走在他們的后面，妮娜覺得自己應(yīng)該辦一個約會網(wǎng)站，專門為那些社會經(jīng)驗不足的牧師和瘋狂自戀的年輕女孩服務(wù)。

看過電影之后，他們一行人再次走回了家，在陽臺上坐下。謝天謝地，邦尼？普林格爾不在她家陽臺上，妮娜知道，她此時正在家里組織一場禮品包裝派對呢。簡和克洛伊換上泳衣，打開草坪上的噴淋器，玩起了水；大人則吃起了薄荷味的冰淇淋。哈米什和他們談起了量子密鑰、弱光子測量，最后弗朗西斯卡實在忍不住了。她說：“爸爸，開口說話之前，你是不是該過濾一下談話內(nèi)容，想一下我們感興趣的話題？是不是什么話在你嘴邊上，就非說出來不可？”

“我不會去想你們是不是感興趣，”哈米什說?！拔矣邪盐??！?/p>

“你的把握有什么根據(jù)呢？”

簡和克洛伊在草坪上一會兒尖叫，一會兒大笑，在噴淋器下跑來跑去。簡穿了一件淡藍色的泳衣，克洛伊穿的是一件綠色泳衣，兩人如天鵝絨般光滑的手臂和大腿呈現(xiàn)出健康的褐色。

這樣的傍晚真的很完美，只是妮娜覺得自己想哭，而且，一哭就會停不下來。

妮娜不可能永遠躲著不見邦尼？普林格爾。一天早晨，邦尼？普林格爾在咖啡店碰到了她。

“妮娜！”她說?！昂瞄L時間沒有和你聊聊了！我可以坐下嗎？”

妮娜只好一聲嘆息，放下報紙。邦尼坐下來，點了一只奶酪甜面包圈和一杯薄荷茶。她似乎基本戒食了。

“有一個人今天早上在Facebook上加我為好友了，你可能不敢相信這個人會是誰?！卑钅?？普林格爾說。

妮娜此時腦子里想的是，如果按照某個角度歪著腦袋看邦尼？普林格爾，她的臉又圓又胖，真的很丑?！笆钦l啊？”

“麥克威廉牧師！”

“哦，那是弗朗西斯卡！”妮娜說?！八秊辂溈送翈熃艘粋€賬號，大部分時間都是她在管理這個賬號。弗朗西斯卡花了3個小時和他解釋Facebook的概念，他還是叫它Friendbook?！?/p>

現(xiàn)在全家都叫它Friendbook了。另外，他們還把面包切刀叫作“特別的刀”，把蘋果手機叫作“移動電話”。他們家似乎添了一個兩歲大的孩子，只是這孩子和他們沒有血緣關(guān)系，也不嬌小可愛。

“我們養(yǎng)了一只天竺鼠?！卑钅?？普林格爾說?！八拿纸小俊Ｋ钥ㄗ??！?/p>

妮娜等著她繼續(xù)往下說，但好像并沒有等來什么有趣或者有洞見的話。最后她終于忍不住了：“你到底想說什么？”

邦尼好像還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并沒有因此而不高興。“啊，我就是想說，你女兒可以到我家來看看它?！?/p>

“好的?！蹦菽日f?！罢f句老實話，這件事沒什么激動人心的地方?！?/p>

讓妮娜激動的是，現(xiàn)在她可以粗魯?shù)貙Υ钅?，無拘無束。

“嗯……”邦尼剛張開嘴，這時服務(wù)員拿著她的甜面包圈來了。

邦尼把奶酪涂在面包圈上，舔舔餐刀，這一舉動在妮娜眼里是那么無知和自負，那模樣簡直和奶牛舔食養(yǎng)牛人手上的藥如出一轍。她突然有了一個惡毒的念頭，要把自己和戴維的事告訴邦尼。妮娜能想象邦尼的表情會從難以置信到相信，她的雙下巴會顫抖，然后整個臉部會像塌方一樣面目全非，和克洛伊打碎了東西時的表情一樣。

但妮娜永遠也不會告訴邦尼，那倒不是慎重考慮之后的決定，而是因為這樣一來，妮娜和邦尼就是一個陣營的人了，這兩個受到不公正待遇的女人會因此團結(jié)起來，她們之間就沒有了差別，而實際情況是，她們兩人毫無共同點。只要是你能想到的地方，她們都沒有共同點。舉個例子吧，妮娜以后再也不會喝薄荷茶了。

第二天早上，妮娜7點就起了床，強迫自己吃了一根香蕉。她想跑步。她上樓換上運動褲、黑色襯衫和跑步鞋。

下樓經(jīng)過廚房的時候，弗朗西斯卡和麥克威廉牧師正坐在餐桌旁，牧師穿著浴袍，弗朗西斯卡穿著DQ甜品店的工作服。兩人之間的桌上放著弗朗西斯卡的筆記本電腦，頁面顯示的是Facebook。

“我還是不明白。”麥克威廉牧師說?！爸腊钅?？普林格爾在做玉米餅，我的生活怎么就更加美好了呢？”

難道這個女人無處不在嗎？

“那并不是真的——”弗朗西斯卡說。

“昨天她收拾了一下冰箱?！丙溈送翈熣f?！澳莻€我也在Facebook看到了?！?/p>

弗朗西斯卡嘆了一口氣。“唉，她是個白癡?！?/p>

“嗯，說得不客氣一點，就是這樣?！丙溈送翈熣f。

妮娜摸了摸弗朗西斯卡的肩膀說：“等我回來，好嗎？孩子們都在睡覺?！?/p>

“不行啊?！备ダ饰魉箍ㄕf。“我要上早班，十分鐘后就得走?！?/p>

“我很高興能幫忙?！丙溈送翈熣f。

妮娜猶豫了一下，說：“真的嗎？”

“當(dāng)然是真的?！彼f。妮娜很高興他能那樣評價邦尼？普林格爾，平時覺得他煩人，而現(xiàn)在沒了這種感覺。

她走到客廳的時候，聽見牧師對弗朗西斯卡說，“《圣經(jīng)》上關(guān)于Friendbook的說法是——”

她很想留下來聽牧師把那句出人意料的話說完，但她還是走了出去。門在她身后自動關(guān)上了。一離開自家的陽臺，她就跑了起來，很快就找到了自己的節(jié)奏，感覺到心臟在有力地跳動著，腿上的肌肉一張一縮。和往常一樣，她有了一種傻傻的自豪感：她在跑步，她是那些健身者中的一員。

妮娜多么希望她自己可以開口問一下麥克威廉牧師，關(guān)于戴維這件事，《圣經(jīng)》上是怎么說的?？蓡栴}是，妮娜不問也知道《圣經(jīng)》給她的回答：再也不要和他有任何瓜葛。這條建議合情合理，無懈可擊，卻不是她想要聽的。她覺得自己或許該再想想，到底要不要聽《圣經(jīng)》的話。不，不是要不要聽《圣經(jīng)》的話，而是要比《圣經(jīng)》上說的還要高明。如果她以其他方式尋找指引，那又怎樣呢？也許她可以找一個標(biāo)志？要不她打開手機上語音留言，聽聽戴維到底都說了些什么？她可以回家后再聽，但這也沒有什么實際意思了。

但妮娜沒必要等到回家再做。跑到青鷺橋的上坡之后，她看見戴維正在橋的另一邊等著她。他離得很遠，但她還是認(rèn)出了他身體清晰的輪廓。她知道他放松腳踝時微微抖腳的樣子。她記得自己臉貼在他紅襯衫上時聞到的新鮮汗味。像她孩子做噩夢時發(fā)出的急促呼吸聲一樣，她對這些再熟悉不過了。

因為興奮和渴望，她皮膚上的每一個毛孔都張開了。人的身體就有這個毛?。核幌氲阶约骸?img alt=""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24/03/21/qkimagesylinylin201505ylin20150516-1-l.jpg"/>

戴維抬頭朝她舉起了手，但只是稍稍舉了舉，好像怕她不認(rèn)識他似的。跑步中的妮娜無法同時做出揮手的動作，她只是笑了笑。牧師都認(rèn)為是白癡的女人，這個男人居然和她有一腿。但是，和妮娜強烈的感情相比，這件事根本算不了什么。她這樣的人不會因為這一點而計較的。

妮娜朝他跑去。有那么一會兒，她覺得自己好像彗星一樣在身后留下了一條尾巴。這不是由石頭和灰塵組成的尾巴，而是用玫瑰花瓣、糖果、彩紙做的。它們隨風(fēng)飄到橋上，飄到水面上，飄到草坪上，也飄到了城里，這樣，那里的人就可以分享妮娜當(dāng)下的甜蜜和喜悅了。妮娜想，如果不這樣，他們永遠也無法體驗類似的快樂。永遠。永遠。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