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識·觀念·情懷——傅斯年關(guān)于北京大學哲學學科的思考

江蘇 朱洪濤

作 者： 朱洪濤，南京大學文學院中國新文學研究中心2013級中國現(xiàn)代文學專業(yè)博士研究生。

1918年8月9日，北京大學二十二歲的學生傅斯年致信蔡元培論哲學門隸屬文科之流弊。傅斯年認為哲學門若繼續(xù)從屬文科之下必將淹沒哲學的學科屬性，把哲學與文學等量齊觀，不免“委屈”了哲學：

以為哲學文學，聯(lián)絡最為密切，哲學科學，若少關(guān)系者，中國人之謬見然也。蓋習文學者，恒發(fā)為立想，作玄談者，每嫻于文學，不知文學本質(zhì)，原屬普遍……哲學主知，文學主情，哲學于各種問題恒求其能決，文學則恒以不解解之，哲學于事理分析毫厘，文學則獨以感象為重，其本異，其殊途。今固不可謂哲學與文學渺不相干，然哲學所取資于文學者，較之所取資于科學者，固不及什一也。①

傅認為系科設(shè)置對哲學的科學背景考慮甚少。中國人一般認為治哲學當以歷史為材料，而非以科學方法為基底，其運用的概念、范式以西式觀念衡量未免孤陋，若在現(xiàn)代大學制度已經(jīng)建立的情況下，還以此“老中國”的方法治哲學，不光把哲學導入空虛不實的地步，進一步還會影響大眾觀念。

大而言之，據(jù)傅斯年所見，學生對文科的觀念也認識不清，“恒以為空虛之府，其志愿入此門者，絕不肯于自然科學，多所用心”，證之以傅斯年曾說，“中國學術(shù)，以學為單位者至少，以人為單位者至多，前者謂之科學，后者謂之家學；家學者，所以學人，非所以學學也。歷來號稱學派者，無慮數(shù)百；其名其實，皆以人為基本，絕少以學科之分別，而分宗派者”②。這種以家派為主的學術(shù)傳承與現(xiàn)代學術(shù)的研究與教法頗不相稱。如果以北京大學文科各門的具體課表來對照傅斯年的看法，當看得更清楚。北大1918 學年第一學期文科本科哲學門、中國文學門、史學門課表如下：

哲學門：

中國文學門：

史學門：

第二學年：

參照教育部1917 年12 月29 日發(fā)布的《文科大學現(xiàn)行科目修正案》，《修正案》中哲學門“中國哲學”科目下列有儒家、道家、墨家、南北朝玄學、宋明哲學，較之上述哲學門所列更為詳盡；其中《修正案》列舉科目在哲學門課表里稍做簡化的是科學發(fā)達史、科學方法論，其中化學發(fā)達史、地質(zhì)方法論是1918 年5 月才開始講授，并非一直都有?？颇恐袥]有的是政治哲學、教育學、美學概論；國文門課表與《修正案》趨同度較高；史學門無金石及考古學、民俗及宗教史、經(jīng)濟史科目。⑤

傅斯年激切地認為文學、哲學不當并置，一般來看兩門的科目設(shè)置差異實在不小，同時哲學門本身的課程設(shè)置還是偏于傳統(tǒng)學問路數(shù)。從一則刊載于《北京大學日刊》（1918 年3 月1 日）的“哲學會研究所啟事”就能看出問題，啟事寫明：馬夷初先生二程學說原定為每月第三星期二茲改為星期四二時半至三時半。陳伯弢先生之儒家玄學仍以每月第三星期六日為會期，余均同前此啟。

再從哲學門課程講授而言，傅斯年認為，“不為古典之學（Classicism），便是怪秘之論（Mythology），何有干哲學”，“古典之學”者上列課程有馬夷初的“中國哲學”課，這在傅看來也不妥，何況傅斯年對馬夷初的學問有不少保留意見。傅斯年擬想的哲學課程設(shè)置當要傳授學生一般水平線以上的自然科學知識，尤其要具備較高程度的數(shù)學、邏輯知識：

若就教授上之聯(lián)絡而論，哲學門尤宜入之理科，物理門之理論物理，化學門之理論化學，數(shù)學門之天文學、聚數(shù)論、微積分，動植物門之生物學、人類學，皆與哲學有親切之關(guān)系。在于西洋，凡欲研治哲學者，其算學知識，必須甚高，其自然科學知識，必具大概。今吾校之哲學門，乃輕其所重，絕不與理科諸門教授上之聯(lián)絡，竊所未喻也。

以此標準來看哲學門的課表，必修課程里沒有開設(shè)數(shù)學的課程，接近這一標準的課程也幾乎沒有。因此將哲學與文學并列，不免有淆亂視聽、不倫不類之嫌。

傅斯年信中論述哲學不應隸屬文科，其想法已含有文學并非屬于科學之列。從課表看，中國文學門所開課程特點一是教員中章門弟子居多，二是以中國傳統(tǒng)學問為主體。對于中國傳統(tǒng)學問，傅斯年在原刊于《新青年》1918 年4 卷4 號的《中國學術(shù)思想界之基本誤謬》中言之鑿鑿：“但就中國立論：西洋學術(shù)，何嘗不多小誤，要不如中國之遠離根本，彌漫皆是。在西洋謬義日就減削，伐謬義之真理，日興不已。在中國則因仍往貫，未見斬除，就令稍有斬除，新誤謬又將代興于無窮?！彼J為中國學術(shù)有一基本謬誤存在，使學術(shù)前進速度緩慢。而此一基本謬誤按文中條分縷析數(shù)點來看，當是中國學術(shù)缺乏科學意識。集中到中國文學門來看，傅斯年一言以蔽之：“中國文學，歷來缺普及之性，獨以高典幽艱為當然，又以無科學家，而文士又慣以玄語蓋其淺陋，遂致文學與科學之關(guān)系，不可得見，反以哲學、文學、史學為三位一體焉。今為學制，宜祛除此惑，不宜仍此弊也。”雖有一筆抹殺之嫌疑，卻也指出中國文學研究無科學的觀念。

1918 年10 月9 日《北京大學日刊》接著編發(fā)了文科教授顧兆熊《文理兩科合并之理由》的文章。顧兆熊認為文理兩科多有互補的地方，并主張打破現(xiàn)在人為劃界為文理兩科的學制格局，若是能將文（精神學科）、理（天然學科）兩科合并，在思維、知識方面相互交通與勾連，更能發(fā)明新理，則“專門天然科學之學生，常與以聽哲學史學講演或隨同練習之機會；專治精神科學之學生，常與以聽物理學生物學等講演或隨同練習之機會，則其眼光見識必可大為增長，即對于其專治之科，亦可免偏狹之蔽”。顧兆熊觀點的闡發(fā)用西方例子作為參照系，雖然他注重文理思維的互補，但內(nèi)在理路與傅斯年多有不同。顧兆熊是一種宏觀的思考，專重文理之同，對文理之異沒有充分考慮。以北京大學當時寬松的學習環(huán)境而言，學生自由選課沒受多少限制，將文理兩科合并，在當時難免大而不當，可行性太低。

而傅斯年的出發(fā)點非常明顯，治哲學者非具備相當?shù)淖匀豢茖W知識背景不可，且對人的邏輯思維要求甚高。傅本人對自己的算學知識相當自信，“孟真游學，先至英，后至德，以其數(shù)學程度高于儕輩，故尤長于統(tǒng)計”⑥，在留學之前他就注重算學與邏輯，認為邏輯能醫(yī)人思想之疾病，而文學不過還處于文人感發(fā)興懷狀態(tài)，談不上科學研究。因此他主張哲學分割出去，若能成功，則能一新國人觀念，更大功績是“精神上之變革”，轉(zhuǎn)移風氣。

蔡元培在同期日刊上給傅的復信也明確表達意見：

傅君以哲學門隸屬文科為不當，誠然。然組入理科，則所謂文科者，不益將使人視為空虛之府乎。治哲學者不能不根據(jù)科學，即文學史學，亦何莫不然。不特文學史學近皆用科學的研究法也。文學必根據(jù)于心理學及美學等，今之實驗心理學，及實驗美學，皆可屬于理科者也。史學必根據(jù)于地質(zhì)學、地文學、人類學等，是數(shù)者，皆屬于理科者也。如哲學可并入理科，則文史亦然。如以理科之名，僅足為自然科學之代表，不足以包文學，則哲學之玄學，亦決非理科所能包也。至于分設(shè)文哲理三科，則彼此錯綜之處更多。以上兩法似皆不如破除文理兩科之界限，而合組為大學本科之為適當也。

蔡謂文史哲都可取法理科的成果，并不只哲學為然，若果將哲學從文科分離出去，則成為“空虛之府”，很明顯蔡元培“今典今用”。在信中傅斯年談到學生對文科的認識是“空虛之府”，其立論的基點是學生在思想層面對學科性質(zhì)的模糊看法，其病灶在腦際；而蔡元培的“空虛之府”意為文科的整體平衡被打破，只剩下中國文學門、英國文學門、法國文學門、中國史學門，簡而言之，只有文學與史學兩門，無論從面子還是里子而言都不好看。蔡元培求其同而存其異，傅斯年干脆認為二者學科性質(zhì)不同，道不同不相為謀。

二

1920 年傅斯年去國留學，他對“哲學”的議論還在繼續(xù)。此時傅斯年留學英國所習專業(yè)為心理學，兼習物理、化學、數(shù)學，學知識倒在其次，主要是方法、思維的熏陶啟發(fā)，在當年8 月給胡適的信中他談道：“下學年所習科目半在理科，半在醫(yī)科。斯年近中對于求學之計劃比前所定又稍有變更?？傊?，年限增長，范圍縮小。哲學諸科概不曾選習。我想若不于自然或社會科學有一二種知道個大略，有些小根基，先去學哲學定無著落。”⑦并言及自己在北大六年一誤于預科一部，二誤于文科國文門，“言之可嘆”。傅斯年對心理學的習得也不是止于皮毛，信中說：“我到倫敦后，于University College 聽講一學期，現(xiàn)已放暑假。此后當專致力于心理學，以此終身，倒也有趣。University College 中關(guān)于此科之教員有好幾位，Prof.Spearman 是這一科的主任。此君學問頗博，但學究氣太重，并非第一流的長才?！备邓鼓晏岢軐W研究要有自然科學的背景，在運用時傅強調(diào)致用，因此他認為Prof.Spearman學究氣太重。對心理學的各種派別，傅斯年在同年9 月給蔡元培的信中談到自己所好“乃Hobhouse、McDougall 一派以生物科學講心理者，亦甚喜Freud一派之心理分析學。此兩派皆以心理學為生物學之一部。至于專以自然科學之方法講心理者，頗與我的性情為遠”。

傅斯年留學的親見耳聞讓他對哲學的看法越發(fā)具有個人色彩。他在1920 年9 月給蔡元培的信中不光談到哲學問題，還談到對北大發(fā)展的擔憂，認為現(xiàn)在北大是“議論的風氣”而非“講學的風氣”。在《〈新潮〉之回顧與前瞻》一文中傅就當時雜志的現(xiàn)狀下過斷語：精深細密的少，隨便發(fā)議論的多。如今重提這一話題，他認為北大深厚的學問風氣沒有養(yǎng)成，還只停留在講論復議事的階段。造成這種狀況的原因有多種，其中傅斯年在1920 年8 月信中末尾提醒胡適，希望他所尊敬的胡適之師能在學問上“造一種學術(shù)上之大風氣，不盼望先生現(xiàn)在就于中國偶像界中備一席”?，F(xiàn)代大學不應該只是供給輿論，還要做高深之研究。傅斯年所指學問主要是科學成就，并以科學成就的取得與否來衡量一所大學是否優(yōu)秀：

大學之精神雖振作，而科學之成就頗不厚。這樣的精神大發(fā)作之后，若沒有一種學術(shù)上的貢獻接著，則其去文化增進上猶遠。近代歐美之第一流的大學，皆植根基于科學上，其專植根基于文藝哲學者乃是中世紀之學院。今北大之科學成績何若？頗是可以注意的。跛形的發(fā)達，固不如一致的發(fā)達。愿先生此后于北大中科學之教授法與學者對于科學之興趣上，加以注意。⑧

在20 世紀初期，由于新材料、新問題的發(fā)現(xiàn)，西方治中國學的成就已取得很大成績。少年時期在祖父指導下讀畢“十三經(jīng)”的傅斯年對中國傳統(tǒng)學問本有相當之了解，他對這些學問缺乏科學的方法看得也較為透徹（近代以來傅斯年推崇閻若璩與顧炎武，認為他們暗合現(xiàn)代的治學理念）。在此“內(nèi)憂外患”下，傅斯年提醒蔡元培要一新觀念，注意培養(yǎng)科學人才。

1926 年8 月傅斯年給胡適的信中認為中國沒有哲學：“因為中國嚴格說起，沒有哲學，（多謝上帝，使得我們大漢的民族走這么健康的一路！）至多不過有從蘇格拉底以前的，連柏拉圖的都不盡有。至于近代的哲學（學院的），自Descartes，Leibniz，Kant 以來的，更絕對沒有?！痹诮o顧頡剛的信中，傅的這種意思表達得更清楚（該信寫于1925 年春夏間）：

我不贊成適之先生把記載老子、孔子、墨子等等之書呼作哲學史。中國本沒有所謂哲學。多謝上帝，給我們民族這么一個健康的習慣。我們中國所有的哲學，盡多到蘇格拉底那樣子而止，就是柏拉圖的，也尚不全有，更不必論到近代學院中的專技哲學，自戴嘉、來卜尼茲以來的。我們?nèi)艉糇蛹覟檎軐W家，大有誤會之可能。大凡用新名詞稱舊物事，物質(zhì)上的東西是可以的，因為相同；人文上的物事是每每不可以的，因為多是似同而異。現(xiàn)代我們姑稱這些人們（子家）為方術(shù)家。思想一個名詞也以少用為是。蓋漢朝人的東西，多半可說思想了，而晚周的東西，總應該說是方術(shù)。⑨

用西方哲學概念來講述中國的“哲學史”，很可能陷入越是條理明晰，越是去古甚遠的地步。傅斯年對胡適《中國哲學史大綱》評價不高，乃在于其用思想名詞附會古人，強古人以言己意。傅斯年的中國無哲學，實是認為中國無西方有系統(tǒng)、有方法、有明確研究范圍的專門哲學。所以傅斯年1926 年返國在北大哲學系所開課程為“統(tǒng)計學理論和且然論”，其思想路數(shù)依然一以貫之。

從1918 年傅斯年上書蔡元培談哲學隸屬文科之弊到1926 年8 月致函胡適談論中國無哲學的信件，傅對文、史、哲三科的看法各有不同，偏向歷史，輕視文學，希望中國哲學研究方法有所變革卻發(fā)現(xiàn)毫無起色直至排斥哲學。后來傅斯年將自己的理念強力貫穿于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的建立與發(fā)展中。中研院史語所本是蔡元培委命傅斯年、顧頡剛、楊振聲三人籌建，三人都曾是當年“新潮社”成員。顧頡剛1928 年4 月30 日日記中寫道：“我三人即在粵商量籌備事宜。楊好文學，對此不加可否，而我與孟真胸中皆有一幅藍圖在?！鳖欘R剛與傅斯年雖有同窗之誼，但性情不同，時有鬧翻之虞，雖說三人共籌，與蔡元培關(guān)于史語所的籌備函電三人一起具名，而實際起草者多半是傅斯年，從機構(gòu)建立、宗旨貫徹、人員聘定都是傅操辦。史語所無論是實際運作還是內(nèi)在理念，傅都將科學精神融進去，目標讓史語所成為足為世界旌表的現(xiàn)代科學機構(gòu)而非國學院，“為中國而豪外國”，與法國漢學“角勝”，從西方奪回研究中國學的正統(tǒng)。同時，秉持這種理念的傅斯年也長期排斥文學、哲學的研究，認為這些不是學問，導致中研院長期不設(shè)文學、哲學研究的系所，直到2002 年才正式建立中研院文哲研究所，這也是人稱傅斯年為“霸才”的原因。強人主導，風氣轉(zhuǎn)移，一變而為學術(shù)研究的新正統(tǒng)，時至今日，依然不歇。

從這些談哲學話題的文字可以看出，傅斯年也是在談學術(shù)觀念、現(xiàn)代大學、治學途轍的問題。從舊思想的突破到新觀念的提出，從對新觀念的信從到史語所的具體操盤，都始于其北大求學期間。那時傅結(jié)識一幫志同道合的朋友，加之聽課隨便（傅斯年曾去哲學門聽課），也趕上購買外文書籍便利的時候，談自然科學的氛圍濃厚。據(jù)羅家倫回憶：“那時候大家對自然科學，非常傾倒；除了想從自然科學里面得到所謂可靠的知識而外，而且想從那里面得到科學方法的訓練。認為這種訓練在某種學科以內(nèi)固然可以應用，就是換了方向而來治另外一套學問，也還可以應用?！盵10]與之同宿舍的顧頡剛回憶，傅寫文“下筆立成千言，知其知識欲不為不強也”，其人聰慧，傳統(tǒng)學問了解較多，也好臧否人物，二人“各言其志，或批判當代人物，常相契合”。更重要的是，傅本人離開北大告別好友時寫道：“我覺得我一生最有趣味的際會是在北大的幾年，最可愛的是新潮社，最有希望的是北大的文化運動。”人在國外而精神卻是北大的，風云際會與個人見識相激蕩，才產(chǎn)生了這些往來議論。時至今日，傅斯年的某些觀點已成了常識，而今日的哲學學科也非當年可比，不過這種膽氣在今天看來，也還是有意味的。

①《北京大學日刊》，1918 年10 月8 日，第3—4 版。

②傅斯年：《中國學術(shù)思想界之基本誤謬》，《傅斯年全集》第4 冊，臺北聯(lián)經(jīng)出版事業(yè)公司1980 年版，第166—167 頁。

③《北京大學日刊》，1918 年9 月14 日，第3 版。

④《北京大學日刊》，1918 年9 月26 日，第4 版。

⑤《北京大學日刊》，1917 年12 月29 日，第2 版。

⑥顧頡剛：《顧頡剛?cè)沼洝返诙?，臺北聯(lián)經(jīng)出版事業(yè)公司2007 年版，第159 頁。

⑦⑧⑨王汎森等主編：《傅斯年遺札》，臺北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2011 年版，第16—17 頁，第20—21 頁，第78 頁。

[10]傅斯年：《傅斯年全集》第7 冊，臺灣聯(lián)經(jīng)出版有限公司1980 年版，第272—273 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