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露
關于寶雞地名的由來,有兩個流傳較廣的傳說。為了便于分析,現將兩個故事分別敘述如下:
傳說一:秦文公十九年(公元前747年),有個陳倉人獵到一只既像羊又像豬的怪獸,準備進獻國君。可是卻有兩個小孩勸他萬不可行。因為這個怪獸,名叫“獍”,剛一出生,就張口吃母,及長,吸人腦漿。陳倉人一聽欲把它殺死。突然,獍開口說話:“你不要殺我,去逮這兩個小孩。他們是龍鳳胎,都叫陳寶,得男者稱霸,得女者稱王。”可是兩個小孩忽然變成兩只神雞,一只飛到了河南南陽,千年之后轉生為光武帝劉秀,另一只直飛陳倉山頂,化為石雞。陳倉人放了獍,獍感其德,銜草掩護石雞。陳倉山從此林密草茂。在唐至德二載(757年),陳倉山復聞神雞啼鳴,聲傳十余里。當是時也,正是安史之亂緊要關頭。玄宗避亂四川,太子李亨在鳳翔府提前登基,史稱肅宗,掛帥平叛。聞神雞嗚叫,唐軍節(jié)節(jié)勝利,叛軍一蹶不振。肅宗認為神雞為國之寶,雞鳴乃是吉祥之兆,遂改陳倉為寶雞,沿用至今。
傳說二:唐天寶十四載(755年),范陽節(jié)度使安祿山起兵反叛,玄宗一行逃到陳倉境內。此時,山外塵土飛揚,叛軍戰(zhàn)馬嘶鳴,玄宗撲倒在地,失聲痛哭道:“命休此矣!”正在危急時刻,忽然飛來兩只山雞,在玄宗頭頂盤旋,之后款款南飛。眾人跟著山雞前進。山雞將玄宗一行引上陳倉山頂,歇入廟中。叛軍追到山下,東尋西覓,找不到上山路徑,只能站在山腳下搖旗吶喊。突然,烏云密布,朔風緊起,核桃大的冰雹傾瀉不停,砸得叛軍四下奔散,潰退而去。說也奇怪,山下雷雨交加,山上卻晴空萬里。眾人再找那兩只山雞,已化為石雞,昂首屹立。玄宗躲過此災,全仗神雞相助,于是說:“陳倉,寶地也;山鳥,神雞也?!睆拇艘院?,陳倉縣更名為寶雞縣,陳倉山始稱雞峰山。
以上兩個傳說故事各自敘述了寶雞一名的由來,從中不難發(fā)現有共同之處:其一,都具有神話色彩性質。兩個故事都含有神雞化石,最終為皇權正統(tǒng)指點迷津的套路。其二,兩個故事都提到了唐朝的安史之亂,石雞出現祥瑞情節(jié),而最終寶雞地名也就是在此時形成。但是兩者的差異更讓人深思:其一,兩個傳說的時間不一致。前者是從秦國說起,并且涉及后漢時代的劉秀稱王,至唐安史之亂時再次顯靈,可見石雞神靈源遠流長。后者直接從安史之亂中唐明皇出逃蜀中說起,所以二者之間孰對孰錯還不能下定論。其二,關于寶雞之名的取定不同。前者指出唐安史之亂中(至德二載)肅宗因陳倉山地神雞鳴叫,與此同時唐軍取得了一定的勝利,所以改陳倉故地為寶雞。后者則指出是玄宗在出逃中神雞顯靈出言“寶地”“神雞”,從此寶雞就成為陳倉的代名詞了。
暫且不說二者誰對誰錯,但依上述分析,寶雞地名最早可能起于唐代的安史之亂時期,而且與神話故事中的石雞顯靈關系密切。那么史書又是怎么記載的呢?
寶雞一地的設置,最早見于兩唐書的記載。據《舊唐書·地理志》載:“寶雞,隋陳倉縣。至德二年二月十五日,改為鳳翔縣,其月十八日,改為寶雞?!薄缎绿茣さ乩碇尽芬灿蓄愃频挠涊d:“寶雞,次畿。本陳倉,至德二載更名?!蓖瑫r《舊唐書·肅宗本紀》也提及:“(至德二載八月)丁酉,改雍縣為鳳翔縣,陳倉為寶雞縣。”雖然本紀與地理志中存在月份的差異,但是于此驗證了傳說中寶雞地名出現于唐肅宗至德二載即安史之亂中,故傳說一中的時間更為明確。關于傳說二中玄宗于陳倉故地感言“寶地神雞”也有一定的道理,但是就時間上而言,寶雞真正成為行政區(qū)劃地名是在肅宗至德二載,至于為什么要改為寶雞,或許兩個傳說都具有一定的說服力,所以下面要討論下,寶雞一詞到底從何而來?哪一種說法更為可信?
傳說一中提到的秦孝公時期的神話故事并非毫無根據。《史記·秦本紀》載:
(秦文公)十九年,得陳寶?!端麟[》按:《漢書·郊祀志》云“文公獲若石云,于陳倉北阪城祠之,其神來,若雄雉,其聲殷殷云,野雞夜鳴,以一牢祠之,號日陳寶”。又臣瓚云“陳倉縣有寶夫人祠,歲與葉君神會,祭于此者也”。蘇林云“質如石,似肝”。云,語辭?!墩x》《括地志》云:“寶雞祠在岐州陳倉縣東二十里故陳倉城中。晉《太康地志》云‘秦文公時,陳倉人獵得獸,若彘,不知名,牽以獻之。逢二童子,童子曰:“此名為娟,常在地中,食死人腦。”即欲殺之,拍捶其首。娟亦語曰:“二童子名陳寶,得雄者王,得雌者霸。”陳倉人乃逐二童子,化為雉,雌上陳倉北阪,為石,秦祠之?!端焉裼洝吩破湫壅唢w至南陽,其后光武起于南陽,皆如其言也?!?/p>
由此可見傳說一中的秦國故事在史書中是有根源的。此處的陳寶即野雞。秦文公立祠祭祀,并且晉《太康地志》所言的情況與傳說一基本一致,可見二者是同出一源?!瓣悓殹币娪凇妒酚洝肪矶恕斗舛U書》:“作鄜畤后九年,(秦)文公獲若石云,于陳倉北阪城祠之。其神或歲不至,或歲數來,來也常以夜,光輝若流星,從東南來集于祠城,則若雄雞,其聲殷云,野雞夜雊。以一牢祠,命曰陳寶。”
《漢書·揚雄傳》:“追天寶,出一方。應(馬平)聲,擊流光。壄盡山窮,囊括其雌雄?!?/p>
從上述分析可知寶雞一名早在戰(zhàn)國時期的秦國已經出現,當時人們稱之為陳寶,并且立祠堂祭祀,時稱寶雞祠。但是從當時的情況考慮,寶雞一詞是統(tǒng)治者和當地陳倉人民為這種神靈祥瑞的故事所感動,并且在他們的頭腦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雄雌二雞,一只落于南陽,一只落于陳倉,無論得到哪一只都可以稱王掌權。由此以后,這個所謂的寶雞祠就演變成了擁有帝王氣象的象征和標志。
另外有關寶雞的記載也與帝王出身相關聯?!兜弁跏兰o》云:“漢昭靈后含始游洛池,有寶雞銜赤珠出炫日,后吞之,生高祖?!薄对姾耢F》亦云:“含始即昭靈后也。”上述材料表明,漢高祖劉邦出生時“有寶雞銜赤珠出炫日”,無疑這是為其出生制造一定的神話色彩,以顯示他出生不凡,是有神靈保佑做帝王的。此處的寶雞銜赤珠一說正是為劉邦的出身服務的,而事實上只是虛構,根本不存在這樣事實。之所以這樣的神話能流傳,在于古代人民對于神話信仰的依賴和統(tǒng)治者加強等級觀念措施的實踐。此處的寶雞可以是個神化的實物,是為帝王的出身制造聲勢,故而帶有帝王色彩,不難使人將帝王形象與寶雞聯系起來。
《漢書·地理志》載:“(南陽郡)雉,衡山,澧水所出,東至(屋阝)入汝。”師古曰:“舊讀雉音弋爾反。而晉《太康地志》云即陳倉人所逐二童子名寶雞者,雄止陳倉為石,雌止此縣,故名雉縣,疑不可據也。(屋阝)音屋。”雖然對于史書的記載顏師古提出了質疑,但還是可以看到陳寶神話的影子,而且明確指出在晉《太康地志》中將二童子稱為“寶雞”。這一點對于漢代的老百姓而言是很具有迷惑性的,為了神化王權的統(tǒng)一性,《漢書》的作者班固也是別有用心。眾所周知,漢代自武帝以后推崇董仲舒提出的“獨尊儒術”和“天人合一”及“君權神授”的儒家思想,因此史書中極力強調陳寶這一傳說的真正目的在于為帝王統(tǒng)治萬民服務。
因而可以這樣說,秦國時候因文公獲得雄雌二雞中的雌,故能使得秦國乃至后面的秦朝強大,光武帝劉秀也假借寶雞之名來提高自己的出身,以顯示帝王的氣概。因而陳寶作為寶雞前期的稱呼,到后來演變成寶雞了,而實際上二者沒有很大的區(qū)別。寶雞一詞成了奪取帝王權力、穩(wěn)坐江山的象征。至南北朝時期,也有這樣的說法。《北齊書·樊逖》云:
梁州重表舉遜為秀才。五年正月制詔問升中紀號,遜對曰:臣聞巡岳之禮,勒在《虞書》,省方之義,著于《易象》。往帝前王,匪唯一姓,封金刊玉,億有余人。仲尼之觀梁甫,不能盡識。夷吾之對齊桓,所存未幾。然盛德之事,必待太平,茍非其人,更貽靈譴。秦皇無道,致雨風之災。漢武奢淫,有奉車之害。及文叔受命,炎精更輝,四海安流,天下輯睦,劍賜騎士,馬駕鼓車,乃用張純之文,始從伯陽之說,至于魏、晉,雖各有君,量德而處,莫能擬議,蔣濟上言于前,徒穢紙墨。袁準發(fā)論于后,終未施行。世歷三朝,年將十祀,啟圣之期,茲為昌會。然自水德不競,函谷封涂,天馬息歌,苞茅絕貢。我太祖收寶雞之瑞,握鳳皇之書,體一德以匡朝,屈三分而事主,蕩此妖寇,易如沃雪。但昌既受命,發(fā)乃行誅,雖太白出高,中國宜戰(zhàn),置之度外,望其遷善。伏惟陛下以神武之姿,天然之略,馬多冀北,將異山西,涼風至,白露下,北上太行,東臨碣石,方欲吞巴蜀而掃崤函,苑長洲而池江漢。復恐迎風縱火,芝艾共焚,按此六軍,未申九伐。夫周發(fā)牙璋,漢馳竹使,義在濟民,非聞好戰(zhàn),至如投鼠忌器之說,蓋是常談。文德懷遠之言,豈識權道,今三臺令子,六郡良家,蓄銳須時,裹糧待詔。未若龍駕虎服,先收隴右之民,電轉雷驚,因取荊南之地。昔秦舉長平,金精食昴,楚攻鉅鹿,枉矢霄流,況我威靈,能無協(xié)贊。但使彼之百姓一睹六軍,似見周王,若逢司隸。然后除其苛令。與其約法,振旅而還,止戈為武,標金南海,勒石東山,紀天地之奇功,被風聲于千載。若令馬兒不死,子陽尚在,便欲案明堂之圖,草射牛之禮,比德論功,多慚往列,升中告禪,臣用有疑。
以上說明在北齊時代仍有人把寶雞之瑞作為王朝興旺的標志。根據文意,“我太祖受寶雞之瑞”則是指北魏時代實現北方統(tǒng)一的情況,寶雞一帶自然也在范圍之內,自東西魏分家后就不能這樣講了。因而此時寶雞一詞的含義就十分明確:從先秦時期的神話故事演變到帝王及其政權興衰的標志和象征,所以對統(tǒng)治者很有影響。
那么為何又是在唐代才將陳倉故地改為寶雞的呢?我們再來分析兩唐書的記載?!杜f唐書·褚遂良傳》云:“時頻有飛雉集于宮殿之內,太宗問群臣曰:‘是何祥也?對曰:‘昔秦文公時,有童子化為雉,雌者鳴于陳倉,雄者鳴于南陽。童子曰:得雄者王,得雌者霸。文公遂以為寶雞。后漢光武得雄,遂起南陽而有四海。陛下舊封秦王,故雄雉見于秦地,此所以彰表明德也。太宗悅曰:‘立身之道,不可無學,遂良博識,深可重也。尋授太子賓客?!薄缎绿茣ゑ宜炝紓鳌芬嘤杏涊d。從中我們可以看到,唐太宗時期群雉飛于宮殿,太宗疑惑不解,褚遂良遂攀附秦文公故事而彰顯唐太宗統(tǒng)治的明德,太宗當然很滿意這樣的答案。此條信息給我們揭示了“寶雞”一詞從秦文公時期開始至唐太宗時期,它的含義有了變化:起初只是對雄雌二雉的稱呼,類似于寶貴或者神圣的雞;光武帝劉秀于南陽起家建立東漢而使得這一故事更加神化,并且對后世展現了皇權與寶雞之間的密切聯系。至唐代太宗時期,巧合出現的這種現象就直接依附于這個神話故事,以此顯示太宗的勵精圖治和正統(tǒng)皇權。這一變化過程正是寶雞從神話故事中的實物逐漸象征化的轉變。那么,在對唐代歷史具有轉折意義的安史之亂中,肅宗皇帝將陳倉故地改名為寶雞,實有用心。
安史之亂爆發(fā)后,唐王朝政治中心散漫西南和西北,而在陳倉地區(qū)又聽到神雞的嗚叫,對于當時唐王朝恢復統(tǒng)治,打敗亂軍具有很重要的意義。因而,我們可以這樣解釋:在動亂中,文章開始的兩則神話傳說都強調了“寶雞”再現或者嗚叫,這無論對于玄宗還是肅宗來說都是一種鼓舞士氣的象征,聯想到前朝以及太宗朝關于“寶雞”的解釋而言,自然會認為這是一種好的征兆,果然在“寶雞”的保佑之下,唐王朝收復兩京并且最終平定了叛亂。若從這種深層含義出發(fā),則是統(tǒng)治者善于抓住祥瑞的現象而籠絡人心,從而利于其鞏固皇權正統(tǒng)。所以關于寶雞由來的兩則傳說可以說是后來人在當時緊張的局勢下粉飾出來的,以迎合統(tǒng)治者的真實意圖。
綜上所述,我們通過兩則神話傳說提出問題,并且結合史料文獻分析考察了“寶雞”地名的來由:寶雞一名最早見于秦文公時期,最初稱為陳寶。至漢代則將“寶雞”與帝王的權力聯系起來,逐漸將其象征化。在唐代“寶雞”一詞則預示著皇權的正統(tǒng)和興旺,太宗和玄宗及肅宗都是利用前朝故事而為自己的統(tǒng)治服務。也正是因為此,至德二載肅宗將陳倉改為寶雞,沿用至今(名稱未變但是所管轄的地區(qū)是有變化的)。從上述分析可以想象,中國古代統(tǒng)治者善于利用祥瑞的現象統(tǒng)治人民,從某種程度上也豐富了中國古代燦爛的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