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馬帝國晚期,戰(zhàn)亂頻仍,政治黑暗,民不聊生,“古希臘的光榮”與“古羅馬的偉大”(愛倫坡語)皆成明日黃花。在風雨飄搖中維系西方文明一脈不絕的是一些被稱為“教父”(Church fathers)的基督教學者們,其中最有名的兩位就是圣哲羅姆(st Jerome,c.347—420)與圣奧古斯丁(st Augustine,354—430)了。
哲羅姆生于巴爾干半島一個叫斯特瑞東(Stridon,今屬克羅地亞或斯洛文尼亞)的地方,當時屬于羅馬帝國的一個行省,多數(shù)居民信奉基督教。他后來在羅馬接受教育,隨后游歷西亞,曾在敘利亞邊境的沙漠里中隱居修行多年,最后定居于耶穌的誕生地伯利恒。哲羅姆精通拉丁文、希臘文和希伯來文,他對基督教世界的主要貢獻是參照更古老的文本,對當時流行的一個錯誤百出的古拉丁本《圣經(jīng)》進行校訂,后世普遍接受的通俗拉丁本《圣經(jīng)))(Vulgate),大部分就來自哲羅姆的校訂結果。他還留下了其他一些重要的著作,包括一部記載了眾多早期基督教作家言行的《論名人》(De Viris Illustribus),以及大量書信和對古羅馬作家的注釋與補遺。
奧古斯丁生于北非塔加斯特(Thagaste,今屬阿爾及利亞)一個柏柏爾人家庭,其母是個虔誠的基督教徒。青年時的他曾往迦太基學習,癡迷于古羅馬學者西塞羅的雄辯術,亦曾信奉源自波斯的摩尼教。西塞羅《荷爾頓西烏斯》“神性靈魂”的思想與摩尼教的“異端智慧”對他產(chǎn)生過一定的影響。后來他來到帝國首都羅馬,在那里接觸到新柏拉圖主義,后者認為惡為善的虧缺而非某種實在,這一點有助于他擺脫摩尼教的善惡二元論,遂后他在米蘭主教安波羅修(St Ambrose,c.340—397)的影響下皈依了基督教。在成為一名優(yōu)秀的基督教學者之后,奧古斯丁回到家鄉(xiāng)傳教,擔任希波(Hippo)主教直到去世。奧古斯丁的主要貢獻是把新柏拉圖主義融入到其神學著作之中,其結果一是使得這個源自希伯來的一神教傳統(tǒng)被植入希臘理性精神的種子,二是使得一些古代希臘和羅馬的重要經(jīng)典(或其片段)得以在中世紀經(jīng)院傳統(tǒng)中存留下來。奧古斯丁的著作很多,影響最大的有《懺悔錄》、《上帝之城》、《論三位一體》、《論自由意志》等。為了把他與另一位稍晚出現(xiàn)的崇拜者、以在不列顛開創(chuàng)傳教事業(yè)聞名的同名圣師區(qū)別,有時人們稱他為“希波的奧古斯丁”(Augustine of Hippo),而稱后者為“英格蘭的或坎特伯雷的奧古斯丁”(Augustine ofCanterbury,?—604)。本文中的奧古斯丁均指前者。
哲羅姆、奧古斯丁、安波羅修和格里高利(st Gregory,c.540—604,第64任教皇格里高利一世)并稱羅馬帝國晚期至中世紀早期最重要的四位教父學者。
封二上方是至今還保存在佛羅倫薩萬圣教堂中的壁畫,左邊的圣哲羅姆(圖1)和右邊的圣奧古斯?。▓D2),分別出自佛羅倫薩當時最享盛名的大畫家吉蘭達約(DomenicoGhirlandaio,1449—1494)和波提切利(Sandro Botticelli,1445—1510),同于1480年完成。
圣哲羅姆和圣奧古斯丁都是文藝復興時代藝術大師們喜歡表現(xiàn)的人物。前者往往被畫成一個在沙漠中修煉的苦行僧,或者是書桌上擺著頭骨并與獅子同處一室的學者,如圖6圖4、圖5、圖6,就分別出自達·芬奇、丟勒和斯托姆(Matthias Stomer,c.1600-c.1652)。至于圣奧古斯丁,畫家們更喜歡把他放在書房里;值得指出的是,書房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一些與時間有關的器具。本期封面就是圖2的局部,圣奧古斯丁的書桌上可見一頂巨大的主教帽,而在書桌上方的擱板上,從左到右依次有天球儀、幾何學書籍和計時器,它們都和“時間與世界的起源”這一圣奧古斯丁追問過的問題有關。不過從畫面來看,那個計時器是一種以落錘重力為動力、由齒輪和滾筒組合起來的機械鐘,這種鐘直到13世紀才出現(xiàn),波提切利顯然忽略了這一細節(jié)。
上個世紀80年代,筆者曾數(shù)次聆聽一位著名天體物理學家講宇宙和時間的起源,對他出示的一張據(jù)稱是圣奧古斯丁語錄的幻燈片深感震撼,記得大意是——“對于那些膽敢追問時間誕生之前存在什么的人,上帝為他準備了地獄。”筆者后來發(fā)現(xiàn),此話脫胎于奧古斯丁的《懺悔錄》,但與原意稍有出入。如果下面所引中文譯文是準確的話,奧古斯丁認為“天主正在為放言高論者準備地獄”只是一種打趣式的笞語,他說“天主在創(chuàng)造天地之前,不造一物”,包括時間在內(nèi),因此“如果在天地之前沒有時間,為何要問‘那時候你在做什么?沒有時間,便沒有‘那時候?!保ā稇曰阡洝肪?1:12—13節(jié))這是筆者在閱讀斯蒂芬·霍金的《時間簡史》之前,感到最動心也最糾結的一段文字?!霸谒挟惤陶軐W中,柏拉圖的學說必定最能吸引基督徒?!兜龠~歐篇》所描述的巨匠造物主創(chuàng)造世界與《創(chuàng)世紀》對創(chuàng)世的描述驚人地相似?!边@是荷蘭科學史家戴克斯特霍伊斯(Eduard Jan Dijksterhuis,1892—1965)在《世界圖景的機械化》一書中的點睛之筆。他認為,當時的教父學者們相信柏拉圖有可能通過某種途徑知曉希伯來的早期文獻如摩西五經(jīng),例如奧古斯丁本人就發(fā)現(xiàn)《圣經(jīng)》中的部分內(nèi)容,特別是保羅書信與柏拉圖思想的相似性。奧古斯丁從柏拉圖派哲學中受到的最大啟發(fā)就是要在物質世界之外尋求真理。他認為理念世界的超越性與基督教的上帝觀念高度契合,理型本身可以解釋成上帝的思想,現(xiàn)實世界不過是其不完美的實現(xiàn)。他還認為上帝是一切美好事物的根源,而統(tǒng)一與和諧的世界是上帝按照數(shù)學原則創(chuàng)造出來的,因而美的要素是數(shù),這一觀點明顯受到《蒂邁歐篇》中所吸納的畢達哥拉斯學派思想的影響。
公元410年,羅馬城遭到西哥特人的野蠻洗劫,奧古斯丁所在的北非行省也面臨著另一蠻族汪達爾人侵襲的危險。他的《上帝之城》就是在這種背景下寫成的。奧古斯丁對上帝之城與世俗之城加以區(qū)分,就像柏拉圖區(qū)分理念世界與現(xiàn)實世界一樣:上帝之城是屬于靈魂的,由那些在精神上服從上帝從而能夠支配肉欲生活的人組成;即使世俗之城毀滅了,上帝之城也將永生。奧古斯丁死后數(shù)月,希波城淪陷。又過了46年,西羅馬帝國滅亡。而受到《上帝之城》鼓舞的一些教父學者們,在漫長的中世紀艱難地維系著基督教精神生活的基本信念。
奧古斯丁之后公認的最偉大拉丁教父是波埃修(Anicius Manlius Severinus Boethius,c.480—524),他出自羅馬望族,生當西羅馬帝國滅亡、所謂的北方蠻族并起建立政權的亂世,被后人稱為“最后一位羅馬哲學家”和“第一位中世紀經(jīng)院哲學家”。波埃修將亞里士多德《工具論》中的若干重要篇章翻譯成拉丁文,他提出的“共相”是否真實存在的問題,成了中世紀晚期經(jīng)院哲學內(nèi)部唯名論與實在論爭論的焦點,對于近代科學的誕生起到一定的催化作用。波埃修在邏輯學、修辭學、音樂、數(shù)學等方面均有著述,存世的有《音樂入門》、《算術入門》、《幾何》(殘)等書。在《算術入門》的引論中他提到要為算術、幾何、音樂、天文各寫一本書,這四門知識后來成了中世紀大學里必修的“四藝”(quadrivium)。在《幾何》一書中,他還記載了一種類十進制的羅馬算盤,其來源至今尚不明了。公元522年波埃修遭人陷害入獄,在獄中寫成最后的著作《哲學的安慰》,表達了自己以哲學沉思為人生慰藉、以認識真理為獲得至善途徑的崇高信念。封二之圖3就是1385年意大利文抄本《哲學的安慰》中的一幅插圖,圖中的波埃修正在指導弟子們研讀古代經(jīng)典。
真正把亞里士多德哲學引入基督教神學中來的,是13世紀的大阿爾伯特(AlbertusMagnus,c.1200—1280),他出生于巴伐利亞貴族家庭,在帕多瓦上學時加入了多明我修會,以后赴巴黎大學深造?!按蟆笔撬瓉硇帐蠈∥腗agnus的意譯,以區(qū)別與他同名的那些聞人。正是在巴黎,大阿爾伯特接觸到亞里士多德的阿拉伯詮釋者阿威羅伊(Averroes,1126—1198)的著作,他又用了將近20年時間完成自己的《物理學》。如同亞里士多德的書一樣,這部巨著涵蓋了自然科學、數(shù)學、邏輯學、修辭學、倫理學、經(jīng)濟學、政治學,而不以今日意義上的物理學為限。大阿爾伯特著作中涉及到的自然科學知識還包括力學、地理學、天文學、礦物學、化學、植物學、動物學和生理學,他也研究顱相術與煉金術,據(jù)說單質砷就是他首次分離出來的。封三之圖7是一家法國食品公司自制的明信片,描繪的就是大阿爾伯特在實驗室里分離砷的情景。
大阿爾伯特的眾多弟子中最出色的一位就是被稱為“神學之王”與“萬能博士”的托馬斯邛可奎那(Thomas Aquinas,c.1225—1274)了。阿奎那(圖8)出生于意大利南部一個貴族家庭,父親是伯爵,母系一脈則可高攀到神圣羅馬帝國的統(tǒng)治者們。他的叔父是當?shù)乇竞V會修道院院長,全家都是這個有著悠久歷史的修會信眾,可是年輕的阿奎那卻在那不勒斯求學時皈依了剛成立不久,以苦修、棄財、禁欲相標榜,立志對日漸松弛的羅馬天主教會推動改革的多明我修會。家人施展多種手段想讓他回心轉意,傳說兩個哥哥曾經(jīng)設計讓一個美艷妓女去誘惑他。圖9是西班牙大畫家委拉斯凱茲(Diego Velazquez,1599—1660)的作品,場面是剛剛戰(zhàn)勝魔鬼誘惑的阿奎那和兩位天使,其中那個站立天使手中拿著一條白色的綬帶,據(jù)說是男性童貞的象征。
如同他的前輩奧古斯丁一樣,阿奎那力圖把希臘的理性精神引入神學,只是他更看重亞里士多德的思想和邏輯方法。他對《形而上學》、《物理學》、《政治學》、《倫理學》、《論感覺》、《論記憶》、《論靈魂》等亞里士多德著作都做過評注。在自己最重要的著作《神學大全》中,阿奎那提出了用邏輯推理來證明上帝存在的五條途徑,這五條途徑分別是事物的運動或變化、動力因的性質、可能性和必然性、真實性的等級,以及世界的秩序即目的因。在證明中,阿奎那援引和改造了亞里士多德有關運動與變化、原因與結果、潛能與現(xiàn)實以及自然之目的等學說,因而在形式上不同于先前的教父學者如安瑟爾謨(Anselm ofCanterbury,c.1033—1109)的本體論證明。在談到上帝的本質時,阿奎那認為首先應該排除那些不可能是上帝的東西,然后提出上帝可能擁有的五個屬性:即簡單,完美,無限,永恒,一致。他也將自己的神學思想推及政治和倫理領域,試圖以自然法則來論證“君權神授”的合理性。正因為如此,阿奎那被稱為自然神學的開創(chuàng)者,更被羅馬天主教會尊奉為神權政治理論的最高權威、經(jīng)院哲學的集大成者。
但丁在《神曲》中將一些“對于神學與哲學有研究的靈魂”放在天堂的第四層,也就是“太陽天”里。在貝特麗絲的導引下,但丁在這里遇見了奧古斯丁、波埃修、大阿爾伯特以及阿奎那等教父學者,其中大多數(shù)的神學問題都借著阿奎那之口來表述。
到此總結一下:羅馬帝國晚期以迄中世紀的教父學者們,為在基督教文化中注入希臘精神做出了重要貢獻。羅素認為“西方的思辨推理無論在什么方面興旺發(fā)達,其背后都徘徊著柏拉圖和亞里斯多德的影子”(《西方的智慧》),如果此說不誤的話,就教父學者們而言——奧古斯丁的影子來自柏拉圖,阿奎那的影子來自亞里士多德。不過對于教父學者們的數(shù)學與自然科學知識,我們也無須估價太高,誠如戴克斯特霍伊斯說的那樣:“教父們的宇宙論似乎主要來自斯多亞派對《蒂邁歐篇》的評注,其中也融入了亞里士多德的元素說。不過就我們的目的而言,最重要的一點是,被視為科學研究新的知識來源的《圣經(jīng)》,必定會使這些問題變得更加尖銳和復雜。加之科學本身早已陷入衰退,我們不難理解,在教父時期無法指望科學能夠復興?!?/p>
(撰文夢隱)